翌日,修二去报社造访阿辻。两点多打电话过去时,阿辻说他刚到报社,如果有事的话直接过来就是。

在报社接待室般的前厅里,修二见到了阿辻。

“上次热海分社的那件事给您添麻烦了。”修二向阿辻致谢道。

“怎么样,帮上点忙没有?”阿辻的眼神困倦,说是昨晚又喝高了。

“有,多亏了您。”

“你调查光和银行的事情干什么?”

“以后会告诉您详情的。”

“现在还不到时候?”

“辻先生,其实今天我不是为了银行的事情来,而是想请教您件事。”

“什么事?”

“您了解普陀洛教的事情吗?”

“普陀洛教?啊,听说过。”阿辻在椅子上欠了欠身体,掏出烟来,“那么,那个普陀洛教怎么了?”

“说来实在是丢人,我对那个教团的事情一无所知。我知道它是总部设在真鹤的一个规模相当大的新兴宗教,可它的信徒数量究竟有多少呢?”

“这个……数目我不清楚了,十年前似乎搞得很火。初代教主好像已经死了,现在应该是第二代吧?”

“没错。辻先生很了解嘛。”

“我好歹也算是个报社记者啊,这点事还是知道的。你现在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人。当然,身为一个画家,或许还是不谙世事的好啊。”

“您刚才说那教团曾一时很火,也就是说,现在已经不那么兴盛了?”

“对,最近已经不大听见动静了,看来还是因为初代教主去世的缘故。”

“他们有钱吗?”

“肯定有吧。新兴宗教一旦走运,都会发大财。”

“这些教团也经营什么事业吗?”

“既然是新兴宗教团体,肯定会去做些帮助宣传的事情了。对了,他们可是持有相当多的美术品的。”

“美术品?其他还做些什么呢?”

“那我就不清楚了。”

“我看了普陀洛教的宣传册子,上面说他们正在把信徒们的理想乡变成现实。好像是分给信徒土地和房子,让他们住在同一地域。那么,他们已经建起这种城市了?”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你这次又对普陀洛教感兴趣了?”

“也不是,只是想具体了解一下。这个问题该问谁合适呢?”

阿辻想了一会儿:“对了,我想起一个人来,你可以去找他问问。他现在正在做社会部的总编辑。”

这时,一名女孩给阿辻拿来了报纸。

“谢了。”阿辻立刻打开,浏览起其中的学艺栏来。由于他自己主管这一块,所以他对政治报道和社会报道根本不看一眼,马上就把视线投向了学艺栏。

不一会儿,阿辻就把报纸卷起来递给了修二。

“这是晚报。你先在这儿等着读读这个。”

“晚报已经出来了?”

“这是早版的。”

说完,阿辻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出前厅。

修二接过报纸,鼻子仍能闻到一股油墨的气味。他扫了一眼第一版的标题,似乎没有特别惹眼的新闻。于是他就读了读社会版的交通事故、欺诈事件等等,可阿辻的身影仍未回来。无奈。正当他准备读角落里的一篇报道时,眼前映出了这样一行标题:

目黑川又发生自杀事件,一神经官能症中年妇女投河

四月八日凌晨六时前后,送奶工樱井秀一(18岁)向当地警察署报案称,在目黑区目黑川的河面上发现了一具漂浮的女尸。现场验尸的结果显示,死者已死去约十小时,警方推测死者为前夜九时或十时前后溺死,尸体并无外伤。根据死者随身物品,确定该人为山梨县南巨摩郡南部町梅尾的高森初江。高森女士死前患有重度神经官能症,曾加入西山的宗教团体静养,后逃离教团去向不明。死者并未留下遗书,疑为不堪疾病之苦而自杀。

修二差一点叫出声来。他手握着报纸,不禁站起身来。

——高森前支行长的妻子投河自杀了!地点是目黑川。高森的妻子是什么时候逃出山梨县,跑到东京来的?

修二双眼紧盯着晚报上刊登的这篇高森妻子投河自杀的报道,弓着背蹲在椅子上。

他大脑中浮现出的,是山梨县西山的御岳教道场。在山林陡坡上有一座鸟居。三名身强力壮的男人正挡住去路,瞪着眼睛,口称这儿并没有高森的妻子。由于他们的言辞太强横,自己便故意拿出画帖,在他们眼前写生起道场的远景来。三个男子呆住了,默默地望着自己。对方没有权力连自己的写生都要阻止。

直到自己看到这篇报道后才想起来。当时,即昨日上午时,高森的妻子在不在山上是个问题。新闻报道中并没有明确说明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假如她早就逃脱的话,南部町的弟媳妇应该会知道。可弟媳妇当时并未阻拦自己去西山,这说明她当时也不知道嫂子失踪了。

修二不禁思考起来。为什么她会在那时从山里出来呢?这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高森的妻子究竟是不是自愿去修行的呢?

她可能的确患有神经官能症。不过,会不会有人以此为借口将她半强制性地带上西山,暂时将她软禁起来呢?

修二总觉得自己从热海去南部町再到西山的一路受到了监视,从离开热海时起他就产生了这种感觉。现在想来,自己离开那弟媳妇的家从坡道上下来时眼前一闪而过的那道黑影,还有闯进西山温泉旅馆热水池的那个来路不明的男子,使他愈发确信了。尽管并不清楚对方的真面目,但他猜测他们很有可能是与普陀洛教有关的人。而出现在山半腰的道场前的那三名男子,似乎也早就预料到自己会上山去见高森妻子。

现在报纸上称高森的妻子投目黑川自尽。他理不出头绪。溺死包括他杀和自杀。死者可能是从桥上或岸上被推进河里。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阿辻返了回来。

“在读什么呢?那么起劲。”他站在修二的面前问道。

“啊,没什么,只是闲来无聊随便看看。”修二把报纸放在了自己的一侧。

“让你久等了。”阿辻当然也不会留意这种夹缝报道,说道,“对方似乎也不很清楚啊。”说着便在修二的身旁坐了下来。

“是吗?”

“我问了一下社会部的副总编,他讲你所说的那种城市可能是光明乡啊。”

“光明乡?”

“全国好像有好几处普陀洛教信徒的住宅区。之所以叫光明,听说是因为普陀洛教的观音经中写有此教义,于是取了这名字。在东京近郊的小田急沿线有一处。”

“小田急?”怎么又是小田急呢?修二想。梅之丘和豪德寺两个车站同时在脑海中闪过。

“过了多摩川后有一站叫相模大野。”

“嗯。”修二的眼前浮现出一片辽阔的原野,那里算是关东平原西边的尽头,可以说是最后的旷野了。

“从那个车站往北有一片五千坪的土地,据说那儿建有普陀洛教团的信徒的房子。土地上盖有一百二十户左右,大约是三年前建起来的……听说那片地原本曾是旧陆军的军用地。”

“东京近郊就这一处吗?”

“唔,听说他们正在其他的地方购地,不过,建成的小区就只有这一处。另外,千叶县、静冈县、京都府、北海道等地也有他们的小区。”

“普陀洛教团是把房子廉价卖给信徒还是只让他们居住而已?”

“听说房子与土地都归信徒所有,好像是该教团的什么特别计划,给人合作社相互扶助的感觉。据说信徒是以低息贷款得到房子和土地的,至于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阿辻表示并不十分清楚现在的状况,“普陀洛教团现在在全国似乎有十多万的信徒。第一代教主时期说是有二十多万呢。看来,到了第二代已经大不如前了。”

“教团的资产很雄厚吗?”

“众说纷纭。有的说本部那边拥有两三亿的财产,也有说他们经济拮据。反正谁也弄不清真实情况。”

“他们也是靠信徒的捐助筹钱的吗?”

“当然是靠信徒的捐助了。他们好像还分了会费与特别会费。一般的信徒月月都要缴纳会费,金额并不高。而特别会费,也可以说就是捐赠,有捐五千五万日元的,也有捐一百万二百万的吧。”

“这个教团为什么不为人知?”

“它的确有一段时间未引起世间的注目了。初代辉煌时它曾大受瞩目,感觉是被过分关注了。不过初代教主的确擅长宣传,一下子笼络了众多的教徒。现在已过了兴盛期,也就没人知道它的实际情况了。”

“那个第二代教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宗教的事情,我也是一无所知。怎么了?你对普陀洛教的事儿这么感兴趣?”

“不是,是因为别的事。”

“你不会是想入教吧?”

“不,我怎么会因这种事来找你打听呢。”

“不会是艺苑画廊的千塚拉拢你入教吧?”

“千塚?他也是信徒吗?”修二睁大了眼睛。

“不是,我只是信口胡说嘛。因为听说普陀洛教的信徒中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人物,一些举足轻重的实业家也会偷偷加入进去。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不过就算千塚成了信徒也毫不奇怪。这就是普陀洛教团的厉害之处。所以,说不定他们是很富有呢。像这样的信徒一定会慷慨捐赠的。”

“辻先生,我还想深入了解一下普陀洛教,有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我那位最了解普陀洛教的朋友也只知道这些,你要不问问其他人?这样吧,过几天我给你找个明白人。找到之后告诉你,你直接去找他问问就是。”

“那就这样,拜托了。”

“对了,年轻人,你老是调查些乱七八糟的,工作不干了啊?”

“那个……”

“千塚求你画画了吧?你要老这么拖着,那家伙可要生气的。”

千塚要让自己画的就是光和银行的花房行长订的货。阿辻的一句话提醒了修二。

不过他担心的并不是花房订画一事,四月六日之后,花房的心情会发生变化吧?因为如果自己去热海造访山梨县南部町的原支行长高森的老家,进而又跑到西山去的事情传入了行长的耳朵,他很可能会对自己产生警惕,甚至会中止订画。

修二此前一直隐隐觉得普陀洛教与光和银行之间有关系,而行长今后的态度或许会成为风向标吧。若他的态度变化在很久以后才出现,那就说明从下层传入行长耳朵的速度很慢,但如果变化出现得早,那就表示行长与下层组织的沟通渠道很短。

假如高森妻子的死是他杀,那么可以推定她是由于从丈夫那里听到了光和银行热海支行与普陀洛教之间的秘密才遭灭口的。她患上了神经官能症,教团那边害怕她不定什么时候会透露出些秘密来,于是硬把她囚禁到了山中的道场里。完全有这种可能。可就在这时,有一个画家鬼使神差前去找她问这件事。这名画家又是去报社的热海分社打听原支行长高森的事情,又是访问高森的老家,行动甚是可疑。而教团正巧又不知如何处理患有神经官能症的高森妻子,于是索性除掉了这个女人,以免留下后患。神经官能症与投河自杀是个极易令人信服的组合。

高森孝次郎的死也存有疑点,对于教团方面来说,既然连高森妻子都成了绊脚石,那么,了解事实的高森当然更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存在了。

如此说来,高森在豪德寺附近的旅馆休息时,其实并不是在去普陀洛教团东京支部的途中,而是在回来的路上。高森可能是在支部被投了毒,所以他在回去的途中才感到不舒服,于是闯进了旅馆。

医生诊断高森患的是心脏病突发,所以这可能是一种会出现类似心脏病症状的高超毒杀方法。

刚才读的那条新闻报道描述得太过简单。修二想再进一步调查一下高森妻子“投河自杀”的真相。

“辻先生,负责采访目黑警察署的记者是总社的还是分社的?”

“采访警察的记者?”阿辻凝视着修二,“你的问题也太凌乱了。这也跟普陀洛教团有关系吗?”

“不,不是这样的。实际上是这么回事……”

说着,修二拿过一旁的报纸,把高森妻子自杀的报道指给他看。但仅凭这条报道还不能让阿辻搞明白。

“这又怎么了?”阿辻斜着眼睛瞥了报道一眼,问修二。

“这个人我认识。”

报道上并未写她是光和银行前支行长的遗孀,所以修二放下心来。

“是熟人?”

“倒也不是特别熟。不过我对这个报道感到很纳闷,她怎么就这么死了呢?光凭这篇报道我弄不清楚,所以我就想详细问问事由。负责这一块的记者肯定是专门从警察那儿搜集新闻线索的人吧,如果能让我见见那名记者的话,我不就能弄清楚了吗?”

“倒也是。毕竟女人投河自杀也不是有意思的新闻,就算警察出具了详细资料,负责写稿子的人也必然会粗枝大叶砍掉不少内容……对了,这是本地区的新闻,应该是城西分社负责。”

“在哪儿?”

“五反田。就在车站附近。”

“又要麻烦您了,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我现在就去看看。”

“那我先替你打个电话吧。最近为了帮你忙,都把我弄得晕头转向的了。”

“不好意思,找机会我一定补偿您。”

“我想要张你的画。帮我画张好看的画就算是你对我的补偿了。”阿辻笑着说道。

四十分钟后,修二已站在了流经静谧市区的目黑川畔。他向出租车司机打听新闻报道中提到的地点。司机告诉他就在这一带,于是他下了车。

这一带的河面很宽阔,两岸由石垣加固,缓缓流淌的溪水似乎很深。

沿河两岸是十多米宽的道路,但车流量很少。连傍晚时也不过如此,夜里自然会更少。两侧的住房由砖墙、水泥墙筑成,没看见小房子。

这时,一名保姆模样的年轻女人刚好从附近的一户人家出来,修二便向她问道:“听说今早从这条河里漂起了一具女尸,是在哪里发现的呢?”

年轻的女人停了下来:“是再往河上游一点的地方。看见了吧,那边有一座桥。就在那桥底下。”女人回答后匆匆离去。

修二走了五百米左右。一旁挨着长围墙的住家。

桥上的道路很宽,来往车辆很多。修二站在桥上往河下望去,今早打捞过尸体的痕迹早已没有了。

修二向一名过路的男人问道:“顺着这条路走,能通到哪儿呢?”

“那边?那边是世田谷方向啊。”

“世田谷的哪里?”

“世田谷的很多地方都能去。沿这条路走一公里左右就会与另一条宽阔的道路交汇,再沿着那条路走,就能到豪德寺车站那边。”

“豪德寺?”

又是豪德寺。有句话叫条条大路通罗马,而修二现在走的路似乎都通向了世田谷。

“从这儿开车去豪德寺一带的话,大约得花多长时间?”

“若是交通不拥挤的话,花不到三十分钟。”

“非常感谢。”

若是半夜,一定也不用三十分钟。而且半夜时,那个教团支部的附近又那么安静,就算有人把女人塞进车子也不会有目击者。若在这河边停下车把女人推下去,被目击的可能性会更小。

修二离开目黑川的桥朝五反田赶去。报社的分社在车站附近,是一座夹在巨大楼群间的寒碜的两层建筑,感觉就要被挤扁了一样。只有那屋顶的牌子很大。

推开正门,柜台的对面摆放着四五张桌子,到处都是废纸,比热海分社还杂乱。看到修二,一名年轻的男子从椅子上转过身子,问道:“您有事吗?”看到是一个长头发的男子闯了进来,对方的脸上有些纳闷。

“我想打听一下。听说昨夜有个人在目黑川投河了。那条报道出自贵社吧?我想见一见撰稿的那位记者。”

“好的。”年轻男子转过头,环顾一圈说,“吉田君还没有回来。”

他一面咕哝着,一面朝修二转过脸来。

“写稿子的人不在,您找他什么事?”

分社职员觉得报道的内容是既然投河自杀,就没有多想,态度也十分冷淡。

“我想深入了解一下。”

“那件案子就这些,再没别的了。”男子生硬地说道。

“啊……实际上,我是你们总社的辻先生介绍来的……”

“辻先生?哪位辻先生?”

“就是学艺部的辻先生。”

男子的态度顿时变了,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柜台旁。“是吗?您就是辻先生打电话说的那位啊……其实写那篇稿子的人叫吉田,他专门负责从警察那儿弄新闻材料,再过一个小时左右他就回来。您要不在这儿等一下?”男子有些尴尬地说道。

“那么,我一个小时左右后再过来一趟。”

修二想,与其在这个没地方坐的报社等,还不如干脆喝杯茶打发时间。这时,迎面快步走来一个圆脸的胖男人。

“对不起,请问您是不是吉田先生?”

“对,我是……”男子停了下来。由于走得急,他呼呼地喘着气。

“我是你们总社的辻先生介绍来的……”

“您好。”

名叫吉田的男子也知道阿辻的名字。看来学艺部的阿辻在整个社内还颇受敬重。

“贵报登载说,昨夜在目黑川,有个中年女性投河自尽,今天早晨尸体浮起被发现。这条报道是您写的吗?”

“没错。”吉田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警察提供的报道吗?”

“是的。我是专门负责从警察那里搜集材料的,每天在晚报定稿前都会去警局一趟,收集新闻。”

“这么说,警察公布的材料与报道的内容没什么出入咯?因为我在想,会不会由于版面的缘故而压缩原先较长的文章呢?”

“大致上没出入。不过因为我的稿子有点冗长,编辑会整理削减。”

“那么,在被削减的部分中,警察所公布的部分是不是也同时被削减了呢?啊,其实……”看到对方始终一脸疑惑,修二便解释了他的来意,“那个投河的妇女是我的一个熟人。”

吉田这才领悟过来。

“那名妇女一直住在山梨县,不过最近寄居到了西山一个御岳教的道场里。我从报上读到她投河自杀的消息后就非常担心,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无依无靠,丈夫死了,也没有孩子,所以我很担心……也不知她的遗体怎么样了?”

“嗯……警察没公布那么多。”

“山梨县那边有她的一个小叔子,他没有来认尸吗?”

“不清楚……”

说到这里,修二忽然想到了一点:“对了,报纸上说,那名妇人是为了治疗神经官能症才加入宗教团体的。这一点恐怕是警方联系了山梨县南部町她的小叔子之后知道的吧?这么说,她的小叔子已认领过尸体了?”

吉田呆呆地听着修二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吉田先生,如果说警察公布的内容都在报道中的话,那我还想再找警察稍微问一下。我该找谁问呢?”

“这个嘛,把案情透露给我的是搜查课一个名叫石田的警官。他长着一张章鱼般的脸。您问问那章鱼或许就明白了。或者我领您一起去的话会更好说话。要不您先找个地方消磨四十来分钟,然后我带您去一趟警察署。我现在正有一个很急的稿子,必须要在明天早报定稿之前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