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太太们来过了。她们散了财,又回去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呢。可是,为了“这么一回事儿”我们小小的村子就整个儿给扰乱了。

孩子们穿上节日的衣裳,聚在村里唯一的粗点心铺子门口,叽叽喳喳地吵闹着。

大人们为了争论得到的钱的用途,夫妻和父子之间都起了口角,隔壁邻舍也互相嫉妒,闹不和睦了。

不过,我的家却依然是“生意兴隆,车马盈门”。

今天,他们和前天一样都来我家串门。

他们十之八九都穿上干净衣服,脚下的木展也是半新半旧的。他们把镇上的太太们访问的经过从头到尾、源源本本说给我们听,谈着那件连我们家都听见了吵闹声的大骚动,嘲笑太太们的胆小和软弱。

只捉住太太的衣襟就得到钱的猩猩老婆婆、挑唆善呆子的甚助家的儿子,这些人的行为像是勇敢、有趣的事迹似地使他们大为开心。

“那个老婆婆的样子真了不起。真想让您也瞧瞧她们出洋相的丑样子哩。”

他们也争先恐后地把自己得到的钱数告诉我们。

“咱得了五块钱!”

“你太狡猾啦,咱只得了三块钱。”

接着,他们就骂她们事先把锣鼓打得那么热闹,结果是只给了这么一点钱,还硬逼着人家表示感谢,简直大不讲理;有的还骂她们把钱分得不公平。总之,他们比过去更加深了对镇上人的反感。

我抓住每个来串门的人问:“这回有了一点意外收入,日子过得比较容易了吧?”可是没有一个人承认。

“像我这样穷光蛋,尽管得了三圆、五圆,这有什么用呢。女的要买那个,男的要买这个,在两口子打架的功夫里那么一点钱早就飞走了。过了三天又恢复原状,不得不一身泥汗过日子哩。”

他们的话并不假。还没有过一星期,那些从镇上流到村里来的钱又被收回镇上去了,村里人的手里再也没有够上三圆那么大数目的钱了。

他们要是有了一点多余的收入,立刻便拿去购买东西。他们不加思索地拼命购买,结果是添上利钱还给镇上。

他们没有储蓄的习惯,所以根本不想积钱。他们把银行和邮局当作是只拿一本折子换走他们钱的地方,所以没有一个人利用这些机构。

因为这样,尽管我们口口声声劝他们储蓄,这等于是白费嘴舌。如今,他们虽然得了钱,却仍然吃我们,喝我们,满不在乎地伸手要东西,央求我们想办法。

我不由想起这样的事来:说不定正因为我帮助他们的力量很小——例如给钱的时候从来没有一次给过一块钱整数,给的衣眼也都是旧的——所以不至于在他们身上发生很坏的影响。

要是我给每个人一百圆,他们在用完这个钱以前,一定是不务正业,优游自在过着日子;等把钱用完了,他们就又要求我们想办法,完全依靠我们。他们需要的帮助是永远没有限止的。哪怕我们为了帮助他们变穷了,他们也依然要求我们想办法,怀着“总会得到什么东西”的希望每天每天到我家串门的。

不出我所料,镇上的太太们的计划是失败了,同时在我心上留下一个可怕的疑问:“现在我该怎么办。”这个疑问在发生甚助事件时也曾经一次苦恼过我。可是,那时候我还对自己的行为怀着信心,并不像现在这么灰心丧气。如今,我却开始怀疑自己那些行为不一定是对的。

当一个人对弱者表示怜悯或是施舍东西的时候,谁敢断言这个人不带一点虚荣心呢?

不消说,我们不谈那些彻底看透人生、大觉大悟的人,至少像我这种程度的人是几乎不可能虚心下气地救助别人,为他们谋幸福吧!

从镇上太太们的那些行为看来,活像赈贫行善这一类行为,在某个场合不外乎是施舍者本身享受散财的自由和施展势力的一种手段。

至少在“施舍者”和“受施者”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力量的差异,因而从彼此不同的立场上发生种种的感情。

正因为这样,虽然我尽量用诚恳的态度对待他们,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施舍者”自得的神气。

我无论如何不能和他们成为一体。我不过是为了想救起漂流在河里的他们,从河岸伸出竹竿而已,绝不是亲自投进河流中去救他们。

徒然表面上是跑到地里去帮助他们收获,同情他们或是发生共鸣,但我是绝不能变成他们之间的一个。

那么,要是我也漂流在同一河流里,那该怎样呢?我一定为了防备自己被河流冲下去,没有功夫管人家吧。

我已经不满足只从河岸伸竹竿,但使自己和他们一同浴着浊水,痛苦不堪地挣扎着,最后失去手脚的自由,这对于只能有一次不能有第二次的我的生命来说,似乎太悲惨了。

那么,应该怎样才能使自己真正谦虚和诚恳,同时又能消灭现在的不满和恐惧呢?我感到惶惑。

好像在什么地方有人对我嘲笑着似的:“你那花园怎样了?应该是开始萌芽的时候呀!”

可是,我是一个不太容易死心的人。我不能马上“放弃”原有的欲望,不肯平心静气地把它忘掉。

我不能嚷着“社会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泰然处理自己的感情。我平常总被不满、悲哀、痛苦等等情绪折磨着心,受那些“聪明的人们”莫名其妙的同情。

如今,我也不能嚷嚷“没什么关系,这不过是我太渺小罢了”等话来安慰自己的心。

即使我是一个发出蚊子般的小声、老是卿卿咕咕的人,但却感到自己所期待着的东西就在离此不很远的地方,正在等待着寻找它的人;我相信自己不过是还没有找到而已。我凭着这个感觉,为了寻求墙壁那边的某种东西,尽量睁着大眼,伸手摸索,耸着耳朵静听着。

像这样,在我被重新涌出来的希望折磨着心的时候,村里现出了贫穷以前的好景况。

在村子的尽头有一家酒店。这个平常生意不怎么兴隆的酒店,最近却突然热闹起来了。一到黄昏时候,店里聚集了从地里回来的农民和被大家起了个外号叫“一升酒”的箍桶老头儿、甚助父子等等人。

他们把长板凳端到店头来,烧着蚊香又唱又跳。那些出来乘凉的附近的媳妇儿和孩子们也围绕着他们看热闹。

善呆子每次都成了助酒兴的好材料。

这个晚上,酒店里照样乱哄哄。酒客们躺在长板凳上吧达吧达用团扇赶着闻见酒气成群飞来的蚊子。在这一批人当中今天还看见阿新的脸。

那些酒鬼有时用筷子夹着咸菜,有时互相交换酒杯,时而乱七八糟地骂镇上的太太们,时而开个无聊的玩笑。阿新坐在他们一群里默然握着酒杯,定眼凝视着溺在怀里的蚊子的尸体。

“呀,真的阿新在这里呢。你干吗不声不响,我简直把你忘掉啦。来,干一杯!一喝醉酒,咱们的天地就变大了。”

阿新却不肯喝酒。

大家觉得一直把他忘在一边太对不起他了,口口声声慰问他。

有的安慰他,别为那种妖怪豆子操心,随意到外面去取乐散心,或是再出越远门;有的大骂阿新的老娘,说像那种不把阿新当作亲生儿子的鬼老婆子应该让她跌死在地上才对。

甚助也抡着拳头嚷嚷说:

“要是你答应,我马上让她尝尝厉害!”

“一升酒”老头儿一面用舌头一点一点舐着酒,一面倾听着大家的话,这时他趁着大家中断饶舌的当儿插进嘴来,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

“咱说呢,阿新,你把那样的老娘当作神佛看待,这就是你头一个错了。不管是你的老娘也罢,什么人的老娘也罢,她们都是娘儿们呀。她们也会干坏事儿的。要是讨厌你,她也没法赶走你呀。”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为了那么一点事,母子吵起架来,我可对不起老爹。要是我一个人不吱声,事情就会过去的。我不愿意跟娘吵架。”

“所以说你是佛心人哩。像这样的人可太少了。他说话跟他死去的老爹一样呢。”

“跟他一比,你可是个挺坏的浪子呀,‘一升酒’对吧?”甚助从旁边插嘴说。

“真的,像这种浪子,老天爷早就给安排好下场啦。”’

“你们现在才明白这个么?太晚啦。瞧,我早就给‘地狱’①缠住身”,哪里也不能跑啦。”“一升酒”指着坐在身旁主把咸菜送往嘴里的女招待出身的老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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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地狱:在日本,把下等女招待叫“地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唱自拉竟说起痴情话来了,听的人可受不了呀!”

“对呀,自唱自拉,能活着就好。对吧,阿新,谁管他妈的死了以后怎样呢!以后的事情他妈的谁管……它!呀,唏齐药依撒!怎样,满好听吧?”

大家乱哄哄地喝了采。

“多好玩!我真想跳跳舞,爹!”

甚助的儿子歪歪跌跌站了起来。这时恰巧来了同是带点醉意的善呆子。

于是,酒店更热闹了。

善呆子被他们灌了两三杯酒。

“我和你是好朋友啊,善!跳个舞吧?挺有意思呀。”

甚助的儿子拉着善呆子的耳朵绕了长板凳走着说。

“多好玩!来跳一个,又给你酒喝。”

“跳吧,有个好对手呀,哈哈哈哈哈!”

“跳吧,跳吧!”

甚助的儿子原来就头脑简单,如今喝酒喝迷糊了,像疯子似地吵闹着。

他把上身脱得精光,把草履穿在两手上,对着善呆子的身子乱打乱撞,嘴里嚷着莫名其妙的话,跳起舞来了。

“呀,跳得真棒!”

“来跳吧,跳吧!好么?唱一个呀!喂,在咱的地里……喂,唏齐药依撒!”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多好看!”

“喂,加油,加油!”

善呆子被甚助的儿子用草履吧达吧达打着身子,两手撩起衣服底襟,喳、喳、喳地开始跳起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