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箍桶老头儿突然来问我借钱。他因为很穷。经常受我祖母各方面的照顾,但祖母怕他闺女的病,不让他经常到我家串门。

这个老头儿已经得了酒精中毒症,两手不住地发抖,长着一副好像满脸的肌肉都凑到下颚上来似的嘴脸。

他一喝醉酒就马上变得很大方,像成了老爷似地胡闹一阵;但在没有酒意的时候又一变得软弱无力,不声不响地听从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后奏的支使,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就是这个老头儿,趁祖母上坟不在家的时候来串门子。

这么大的男子汉只为了五块钱竟那么频频打躬作揖,乞怜摇尾呀!

他用叫人听得心里作恶的逢迎的腔调乱哄哄地说“赌着命求你”啦、“一辈子忘不了恩情”啦什么的,又反复地说:

“为了小姐咱不怕火烧水淹,是啊,咱说的都是心里的话呀。”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直接向我借钱的人这样极端自卑地说话和行动。当时那种奇怪的羞耻感和滑稽的处境很使我难堪。

我是毫无办法,不能为力。只好摆出一副假面孔倾听着对方献给我的荒唐的赞辞和夸奖;我是又渺小又没有一个子儿;要是有人知道我的底细而在望着这些情景话,这个人一定会觉出我是多么难堪和无聊吧。在此以前,我也听见女佣人说过,我们曾送给这个老头儿家吃食什么的,其中十之八九都被他和他老婆吃掉了,真正需要救济的病人倒很少得到吃,所以我想尽管送他多少钱,归根到底还是被他喝掉。

他虽然向我要求借五块钱,但并没有说出正当的用途,这一点更加深我对他的怀疑。我拒绝他说,我是一个子儿没有的寄生虫,不能马上满足他的要求。

他错以为自己的奉承还没有发生效力,于是连对非常无聊的小事情也夸大其辞地大表谢意,甚至摆出不胜惊叹的样子滔滔不绝地称赞我,因此我再不能认真听下去了,禁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我笑呀知呀,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看来老头儿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胡说八道,脸上浮着不得要领的傻笑,没有得到任何结局回去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很无聊的,但当我明白他是怀着“要是碰巧”的侥幸的心里来“勒索”并不迫切需要的钱的时候,我觉得这不是一件付之一笑就完结的问题。

要是这回答应了他的要求,可能其他许多的人也都会变成变相的骗于。

自己的行为都带来不怎么愉快的结果,这越来越使我感到难过。

总之,在我行动起来以后,在我身边越来越多地聚集了“非得到救济不可”的人们。

他们很知道不在小姑娘狭窄的世界里露脸是一种损失,所以总设法找借口到我家串门。

家里是一片毫无女人气息的媳妇儿俩喧哗诌媚的笑声和语尸。

整天打赤脚在外面跑的孩子们用他们一身泥土的身子在我家里到处打滚。

像这些毫无秩序和无管束的乱杂的现象不但使我每天要过纷乱的、不得安静的生活,更使整个家里变成和生意兴隆的乡村社待所一样的地方了。

祖母和家里其他人们的不满都集中在我身上,她们说那些野孩子打翻了盆往地炉里泼水以及不得不从早到晚听无聊的牢骚,都是由于我的缘故。

但是,我虽然处在“四面楚歌”的环境中,我却仍然努力对这些村里人保持好感。

不过,在忙碌的日子里也必须放下活儿去和他们混在一起,耐心倾听那些我比他们还知道得详细的传说和牢骚,也是一件相当头痛的事。

当我看见他们露骨地表示“反正这是招待客人啊”的神情拚命牛饮茶水、吞咽点心的时候,我衷心感到自己对他们是束手无策。

我怀着绝望和希望交织的心情,在初秋的凉风里,洗染着祖母决定送人的衣料,暗暗对自己的行为发生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