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是否应该说这也许是人类不可避免的一个弱点呢?有朝一日我们感觉到我们正受到意向主宰时我们必须要容忍吗?尽管我们愿意,难道除了憎恶我们所干的事,可是以后遇到类似的机会还会重演,我们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从道德学里我不能获得慰藉。不管它想严格控制我们的意向,还是它想帮助把我们的意向变成道德,都不能使我满意。和看不见的朋友——上帝交往过程中,他向我灌输的基本概念对于我来说已经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了。以前当我研究大卫在每次丑恶的行径结束后所作的诗歌时,引起我特别注意的是,大卫早已在构成他的物质中看出,邪恶已寓于其中,但是他愿意赎罪,极为迫切地祈求得到一颗纯洁的心。

但如今又怎样才能达到这一步呢?从信条神学书籍中我已经知道答案:我觉得这也是圣经的一条真理,即耶稣基督的血涤除我们的一切罪恶。不过现在我才发现,我还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这条多次被反复引用的箴言。那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应该怎样做到这一点?这些问题日日夜夜地盘旋在我的脑海里。终于我相信自己看到了一丝微光,我明白了,我寻求的东西可以在永恒的创造世界者——上帝,造人的过程中发现,上帝创造了万物,也创造了我们人类。最初的人当时作为居住者来到混沌之中,他洞见和掌握着这个混沌世界,孕育着人类的胚胎。通过男女结合,从受胎和诞生直到走入坟墓走过这一段不寻常的迂回曲折之路又重新升入光明的天堂,据说我们善终后也应住在那里享受幸福。我受到上帝的启示,而这种启示却来自朦胧的远方。

啊,为什么我们一谈起这类的事情就必须得使用图象呢?要知道这些图象只能表明外部的状况!在上帝面前到底哪里是高,哪里是低,哪里是黑暗,哪里又是光明呢?我们只有上面和下面,白天与黑夜。正因为如此,上帝才变得与我们相似,因为不这样我们就不可能具有他的部份特性。可是我们怎样才能参与这不可估量的善举呢?“通过信仰”,圣经这样回答我们。那么信仰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只是相信对一件事的陈述是真的?这对我又有什么帮助呢?我必须得将它的影响,它的效果占为己有。占为自己拥有的信仰,肯定是一种独特的,对于自然人来说是一种不寻常的心绪状态。

“那么,万能的上帝啊,请给予我信仰吧!”我的内心在受到极大的压力时曾经这样祈求上帝。我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倚靠在桌边,双手蒙住热泪纵横的脸。此时我进入了要想让上帝重视我们的祈祷必须进入的状态,而实际上人们很少处于这种精神状态。

是啊,有谁能够描绘得出我此时此刻感觉到了什么!我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牵引力把我的灵魂拖往一个十字架,耶稣曾经被钉死在这个十字架上,这是一种我不可能称之为其它东西的力量,它酷似把我们的灵魂牵向不在面前的爱人身边去的那种力量。这是在向上帝靠近,这种靠拢也许比我们设想的要重要得多,也真实得多。于是我的灵魂向着诞生为人又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靠近,就在这一瞬间我知道了什么是信仰。

“这就是信仰!”我说,并且几乎吃惊地猛然跳了起来。我找到了自己的感觉,于是我设法使我的感觉和我的观察固定下来。我立即深信,我的精神获得了一种完全,崭新的、向上升华的能力。

处于这些感觉时,会使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能够非常清楚地把自己的感觉同一切幻想区分开,这种感觉完全没有虚幻,没有图象,然而却能使人确信感觉到的物体的存在。作为想象力,它能够在我们眼前勾画出一个不在身边的情侣的特征。

当最初的狂喜过去之后,我发现,我的灵魂所有的这种状态是我过去曾有过的,是早已为我所熟悉的,只是以前我对这种状态的感觉没有这么强烈。而且我从没有一次能够抓住它,从来没有能够把它占为己有。总而言之我相信,每个人的灵魂都有过一次或多次这样的感觉。毫无疑问,这种状况正是一种证明,它教导每一个人,上帝是存在的,他存在于冥冥之中。

对于这种过去时时突然控制我的力量,我直到今日仍然非常心满意足。

倘若不是特殊的命运很久以来使我遭受到这种预想不到的痛苦,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才能和能力,甚至除此以外还有我的声誉,我或许会永远心满意足地停留于当时那种状态。

可是自从那个伟大的一瞬间起,我获得了一双翅膀。我可以超越以前威胁过我的一切向高空翱翔,犹如一只鸟唱着歌不知疲倦地飞过湍急的大河,而大河边的小狗却吓得汪汪叫。

我的愉悦是难以形容的,尽管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有关这方面的情况,我的家人还是察觉到了我身上新洋溢出的一种平日不常见到的欢畅,他们不能够理解我如此愉悦的原因是什么。如果我能永远沉默并设法把这纯洁的情调保留在我的灵魂里该有多好啊!如果我不被周围的情况所引诱泄露出我内心的秘密又该有多好啊!那么我就能够避免再一次走一大段冤枉路。

因为在我前十年的基督教徒的生活中,我的灵魂里缺少这种必不可少的力量,所以我所处的情况与其他正直、诚实的人一样,我曾经一直用与上帝有关的图象来充实自己的幻想,以此来帮助我自己,这种作法也确实很有成效:因为有害的图象及其不好的后果都可以由此而受到抵制。随后,我们的灵魂常常从这些精神图象中抓住这一幅和那一幅,并且随着这些图象稍稍向高处飞跃,就好似一只雏鸟从树上一根枝杈扑扑振翅飞向另一根枝杈。只要人们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这种练习还是不应该完全屏弃的。

我们从教堂的设施、钟、管风琴及赞美诗,特别是从我们的牧师的宗教演讲中获得了有关上帝的形象和各种影响。我十分渴望这一切,我的渴望之强烈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不管天气如何变化,也不管我的身体多么虚弱,都不能阻止我去教堂作礼拜,何况,仅仅星期天的钟声就会使我在床榻上坐卧不宁,心急如焚。我们的宫廷牧师长是一位出色的男子,我极其喜欢听他布道,我也尊敬他的同事们,我知道如何把圣经中说的金苹果从盛在陶器中的普通水果中找出来。人们随心所欲地把一切可能的,人们所称说的私人感化增添到公共祈祷课中,而且通过各种方式拥有和加深自己的幻想和细腻的感觉。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过程,我非常尊重它,甚至直到现在我也丝毫没有想出更高级的,因为我的灵魂只有触角,没有眼睛,它只能摸索,不能观看,啊!但愿我的灵魂能得到一双慧眼,并且可以观看!

但是天哪,我怎么遭到了这种事情!我以往能够找到的感觉,现在却再也找不到了。牧师们在果壳上磨钝了他们的牙齿,而此时我却在享受着果仁。不久我便不得不对他们感到厌烦。我一向受到宠幸,所以十分挑剔,但是我仍然与上帝交往,向上帝求助,只向他一个人,我知道如何找到他。我愿意拥有图象,我需要外观的印象,并且相信自己感到了一种纯洁的精神方面的需要。

费罗的父母曾经与亨胡特兄弟会教派有联系;在他的藏书室里,还可以找见许来伯爵①的著作。他曾经好几次非常明确而且公平地向我谈及过这些著作,并且请求我翻阅一下其中几本著作,那怕只是为了了解一下心理现象也好。我认为这位伯爵简直就是一个邪恶的异教徒;但是我还是把艾伯多尔夫赞美诗集②留在我身边了。这本诗集似乎也是我的朋友出于相似的意图坚持要求我阅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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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秦策多夫伯爵(1700—1760),基督教兄弟会教派创立人。

②一本在兄弟会教派中很有威望的诗集,1742年出版。

完全没有通过任何外界的鼓励手段,好像纯属偶然我拿起无意中想到的赞美诗集,使我惊讶的是,我在这本书中确确实实找到了一些似乎预示着我所感觉的东西的诗歌,这些诗歌自然形式奇特,措词具有独创性,语句质朴,深深吸引住我。一些特有的感觉仿佛以一种独具特色的方式表现出来,没有烦琐哲学派拘泥的术语使人联想到一些呆板或平庸的事。人们感觉到了我所感觉的东西,对此我深信不疑,而且我认为自己非常幸福,能够把一首这样的小诗记在脑子里,并且能够保持好几天都不忘记。

自从我了解了这本诗集的真实情况那一时刻起,大约三个月的时间就这样流逝而去。终于我下定决心向我的朋友费罗吐露出一切,并且请求他把那些著作也分给我一些,我对这些著作的好奇心现在已经超越了限度。我也真正这样做了,尽管在我心中有某种东西郑重地劝阻我不要这样做。

我把整个故事都十分烦琐地讲给费罗听,因为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而且因为我的讲述对他而言包含了最严厉的劝其忏悔之说教,所以他极为惊愕和感动。他痛哭流涕。我感到高兴,并且相信,我的说教已经导致他完全改变了看法。

费罗向我提供一切我所渴望阅读的著作,现在我的想象力因为汲取了过剩的养料而大大加强,我的进步十分显著,我按照秦策多夫伯爵的方式进行思考和交谈,别以为我就是至今也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位伯爵的方式方法,我愿意公平地对待他。他不是一个空洞的幻想家,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以一种大胆奔放飞驰的想象力论谈诸多伟大的真理。凡是诽谤过他的人既不懂得如何评价他的特性,也不懂得如何辨别。

我对他的敬仰难以置信。假如我是我自己的主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一定会离开我的祖国和朋友,我会被吸引到他那里去。我们肯定能够互相理解,不过我们很难互相长久相处。

感谢我的守护神,他那时把我紧紧地限制在家庭内部的环境中,如果我只要能够到家中的花园里走一趟,就已经能算作一次大的旅行。照顾我那年老而又体弱多病的父亲就够使我费事的了,在空闲娱乐的时间里我用高尚的幻想来消磨时间。我所能见到的唯一的外人就是费罗,我的父亲非常喜爱他,费罗与我的公开坦诚的关系却通过最近一次求爱而受到了一些损害。这次打击对他的触动并不深,后来他又几次试图征得我的同意都没成功,于是他就避免再谈这方面的事情,更何况他的知识广博,所以他善于轻而易举地转变新的话题。

就这样,我自觉自愿地当了一名亨胡特兄弟会教派的修女,我必须得隐瞒我在情感和爱好方面新的转变,尤其是在宫廷牧师长面前,他作为专门听取我忏悔的神父,我完全有理由尊重他,他极端厌恶亨胡特兄弟会教派,他对此作出的伟大功绩就是现在在我心目中也没有被贬低。可惜这位值得尊敬的牧师长要在我这里和别的人那里经历许多苦恼啊!

好多年以前,宫廷牧师长在国外曾经结识过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他认为这位绅士是一个诚实可靠笃信上帝的人,并把他当作一个真正寻求上帝的信徒一直不间断地与他保持着通信关系。可是这位绅士后来却与亨胡特兄弟会教派为伍,并且长时间地逗留在亨胡特兄弟会教友中间,这个结果对于他的宗教领导人来说是多么的痛苦啊!与此相反,当牧师长的这位朋友后来最终与亨胡特兄弟会教友关系破裂,并决心搬到他的附近居住,看来又要重新完全依从于他的领导时,他又是何等愉快啊!

于是这个新来的人简直就犹如凯旋而归,被介绍给牧师长的所有特别喜爱的小羊羔了。只是他没有被引荐到我们家里,因为我的父亲已经不再习惯看见任何生人。这位绅士得到了大家绝对的认可,他具有宫廷的文雅风度和令全体教徒倾心悦慕的丰采,同时他还有许多美好的朴实的品质,不久他便成了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大圣徒,他在宗教上的恩人对此感到无比的喜悦。遗憾的是这位绅士只是从外部环境上与兄弟会教派决裂了,在他的内心里他仍然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亨胡特兄弟会教派的教友。更确切地说他真正依恋的还是事物的现实性;就连秦策多夫伯爵所关心的无价值的琐事也极为适合于他。他从前已经习惯了那种思维方式和谈话方法,现在当他必须得在他的老朋友面前隐瞒自己的观点时,他觉得更加有必要这样做:只要他一看到自己周围有一小堆心腹,他就得带着小诗、祈祷文和小图片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且他要像人们所能想象的那样博得大家的高度嘉许。

我对这整个事情全然一无所知,继续我行我素地蹉跎岁月。很长时间我们彼此都互不相识。

有一回我在闲暇时间去看望一个生病的女友。我在她那里碰到了许多熟人,并且很快地觉察到,我妨碍了他们谈话,我不露声色继续观察,使我吃惊的是我发现在墙壁上挂着几幅亨胡特兄弟会教派的图画,这些画都镶嵌在精美的镜框里。我迅速地领悟到,在我没有在家的这段时间内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也以几首相应的诗句欢迎这种崭新的现象。

人们可以料想到我的女友们是多么惊讶。我们彼此表白了自己的观点,并且立即相互取得一致,成为了知己。

于是我时常寻找机会出去。可惜我只能每三周或四周见到她们一次,我熟悉了这些高尚的教徒,并且渐渐地认识了这个秘密团体的所有成员,只要有可能,我尽量去参加他们的集会,鉴于我是一个爱好交际的人,聆听他人畅述衷肠,并且也把自己的心里话和自己至今独立苦心思索的东西推心置腹地倾诉给他人,使我感到无穷的愉悦。

我还没有偏颇到这种程度,以至我连这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有少数人能够觉察这些婉转的话语和措辞的意思,而且他们由此所受到的鼓励也并没有超过以前在教堂里谛听象征性语言的教诲时对于他们所起的促进作用。尽管如此,我仍与他们共同继续前进,并且不容任何情况使自己迷惘。我认为,我经不起审查和内心的考验。要是我作好了准备,通过一些清白无害的磨炼使自己达到更完美的境界就好了。轮到我发表看法时,我直言不讳,我坚持主张,对于一些十分敏感的事物,与其点明它的意思,不如通过言语隐藏它的意义,除此以外,我沉静并且和善地听任每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理解。

享受秘密社交生活这段平静的时期过去了,紧跟着来的是公开的争论和其他可恶的事掀起的一起又一起的风波,这在朝野内外引起很大的振动,我差一点想说是引起了某些骚乱。这一时刻终于到了,我们的宫廷牧师长,亨胡特兄弟会教派的巨大的仇敌,使他感到耻辱的是发现他那些最好的、最忠诚的信徒全都倾向到亨胡特兄弟会教派一边去了。这使他极为伤心,他失去了自制能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显得失态,后来他竟无法收敛,虽然他很想这样做。于是发生了激烈的辩论,幸亏人们在辩论中没有提到我的名字,因为我只是这些如此遭到深恶痛绝的聚会的一个偶然参加者,而且我们这位热心的宗教领导者在处理一些民事事务上又不能缺少我的父亲和我的朋友。我暗自心满意足地保持我的中立。因为谈论这样的感觉和事情,那怕是与友好的人谈,如果他们不能领会这最深奥的意义而只是停留在表面上都会使我感到厌烦。现在尽倒要拿这些朋友几乎无法取得一致看法的观点去跟敌对者们争辩,在我看来是无益的,甚至是有害的。因为不久我便发现,这些亲切高尚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保持他们心灵的纯洁,他们也被憎恶和仇恨所支配,为了维护外部形象,他们甚至于很快走向自己的反面,搞起不正当的行为,几乎使他们最美好的内心世界毁于一旦。

尽管这位值得尊敬的宫廷牧师长在这种情况下也可能有过失之处,尽管人们怎样企图唆使我去反对他,然而我却永远不可能拒绝对他表示由衷的敬仰。我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公平合理地看待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没有任何缺点的人,只不过优秀人物身上的缺点更招人注意罢了。我们永远祝愿和希望这些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物根本不应该付出代价,丧失自己特有的东西。我把宫廷牧师长当成一个杰出的人物来尊敬,我希望我的未言明的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能够产生影响,虽然不能促成争执的双方和解,可是起码也要有益于双方进入停战状况。我不知我会引出什么后果。上帝直接了当地解决了这件事,他把宫廷牧师长召到自己身边去了。在宫廷牧师长的灵柩旁,所有的人都哭了,包括那些不久以前为了几句话与他发生过争执的人。他的正直诚实,他对上帝的敬畏之心从来没有哪个人产生过任何怀疑。

在这段时间前后,我也必须得把傀儡著作搁置一边,通过争论,在一定程度上我对这些著作有了新的认识。

我的叔叔不声不响地实施他为我妹妹安排的计划。他给她介绍了一位有地位有财产的年轻男子作为她的未婚夫,并且,正如人们能够对他期盼的那样,叔叔表示要给妹妹陪送丰厚的嫁妆。我的父亲高高兴兴地同意了这门亲事,我的妹妹也自觉自愿,她已经作好准备,她很乐意结婚改变她的身份。婚礼是在叔叔的府邸举行。家人和朋友都受到邀请,我们大家都精神愉快地前往参加妹妹的婚礼。

踏入一所住宅竟能引起我如此惊叹不已,这在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我虽然时常听别人提到我叔叔的审美观,听别人谈论他的那位意大利建筑师,谈他的收藏和他的藏书室;但是我把所听到的这一切与我已经看到的相互比较,使我的头脑里对此产生了一幅更加璀璨的图象。我一走进这所住宅就感受到一种庄严肃穆、和谐悦目的印象,并且随着每参观一间大厅和房间,这种印象则变得更加深刻,我对此是多么惊奇呀!如果说豪华的气派和装饰以往只能使我精神涣散,而在这里却使我感到思想集中,而且又使我回归到自我。光是筹备隆重的结婚典礼和庆祝宴会过程中的奢侈和威风就足以引起人们无言的喜悦。同样使我不能理解的是,仅仅一个人就能够创造这一切,安排这一切,就算许多人联合起来,齐心协力,也不见得能够应付这么大的场面。在处理一切事物时,主人和他府上的人都显得非常自然,丝毫觉察不到气氛的拘谨,也看不到任何繁文缛节的迹象。

婚礼本身出人意外地以一种热烈的方式揭开了序幕,一曲动听的歌唱音乐使我们惊喜万分,神职人员善于运筹帷幄,赋于这个婚姻大典名符其实的应有尽有的隆重气氛。我站在费罗身旁,他没有向我祝贺,而是低低地叹了口气对我说:

“当我看见你妹妹把手伸给新郎时,我感到犹如别人把滚烫的开水浇到了我身上。”

“为什么?”我问。

“每回我看别人结婚,我都有这种感觉。”他回答说。

我笑他,可是事后我却经常不断地回想起他说过的这些话。

围绕在我们周围的一切陈设都是又威严又庄重,这样更加衬托出有许多年轻人参加的这次社交聚会的轻松欢乐气氛,所有的家用器具,成套的餐桌台布和拭巾,全套的餐具,还有餐桌上的花瓶、果盆等饰物,与整体都很相配。如果通常在我看来,建筑师和精美糕点师就宛如出自于一个学校的话,那么此地此景会使我觉得,糕点师和布置餐桌者仿佛在建筑师那里求过学似的。

由于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们所处的地方好像成了一个小世界,然而当人们从近处观察时,就会发现这座府邸并不大,如果没有对这座府邸的详细的了解,如果没有主人的智慧,那么一定很难把这么多客人安顿在里面食宿,并且按照每位客人特有的生活方式投其所好地款待他们。

可以说,当我们看到一个身材优美的人时心里有多么惬意,那么这幢房子的一整套设施也使我们感到有多么的惬意。从整体布局来看,我们可以感觉到这一切都是一位聪慧明智的人所为。能进入一所洁净整齐的住宅,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快乐,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住在这里的人至少是有教养的,尽管这座房子建造得不美观,而且装璜也略逊一筹。当一所像样的住宅向我们展现比较高尚的文化气息时,纵使只是感官上的,那么我们会感到多么加倍的快乐呀!

我叔叔府邸中的这一切以十分鲜明的特点给我留下较直观的印象。我听到过许多有关艺术方面的知识,也阅读过许多艺术方面的书籍,费罗自己就是一个了不起的绘画爱好者,他拥有相当可观的油画收藏品;甚至就连我本人以前也时常作画;不过有时候我太注重自己的情感了,并且在做一件极需做的事情时,只力求赶快解决才好,然而有时候我所见到过的所有的东西则好像与其他世俗的事物一样,只能使我精神涣散。现在我第一次被一些外界的事物所引导而回归到自我,使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现在才认识到夜莺自然优美的歌唱与富于情感的人的喉咙唱出来的四个声部的赞美上帝之歌《哈利路亚》之间的区别。

在我的叔叔面前,我并不掩饰我对于这种新的体验的喜悦,每当所有其他的事物一切布置就绪完毕,叔叔总习惯单独与我聊聊天。他态度非常谦虚地谈到他所拥有的以及他所创作出来的东西,并且十分自信地谈论着他的收藏和陈列这些收藏品的意义,我能清楚地觉察到,他时常以爱护的态度对我讲话,为此他好像宁可屈从于我的观点,按照他的一成不变的思维方式,本来他认为是好的东西,现在都置于那些我确信是正确的和最好的事物之下。

“如果我们能够相信,”有一次他说,“世界的创造者本身具有他的创作物的形体,并且按照他的创造物的方式方法在尘世间生活过一段时间,那么这个创造物肯定会让我们觉得是异常完美无缺的,这是因为造物主能够与它密切地结合,融合成一体的缘故。由此可见,人的概念与神灵的概念之间本不应该存在着矛盾。即使我们屡屡感觉到人与神灵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同和距离,我们也只能更加有责任,搜索枯肠寻找我们人类所有的尽善尽美的品德,以此证明我们有资格说我们与神相似,而不要总是像恶魔般的辩护士一样,只盯着我们禀性上的缺陷和弱点。”

我微笑着回答说:“请您不要太使我感到难为情了,亲爱的叔叔,您总是投我所好,以我说话的方式来说话!您要告诉我的这些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我希望听听您使用最属于您自己的语言谈谈您的真心话,随后我想把我不能完全理解的内容,设法用我自己的话翻译出来。”

接着,叔叔说:“我将要用唯我独有的方法继续说下去,连语调也丝毫不变。人类的丰功伟绩一定可以永世长存,只要人类能够尽可能大量地主宰外界的客观环境,同时尽可能减少外界环境对自己的支配,犹如建筑师面临着一个大采石场,如果他从这堆偶然形成的自然物质中挑选出最有用的石块,以最经济的方法,最合理地利用这些物质,并且最坚固地把它们组合起来,创造出一件发自灵魂深处的理想的作品,只有这样他才无愧于建筑师的称号。我们身外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元素,是的,我可以肯定地说,甚至包括与我们有关的一切,不过在我们内心深处却蕴藏着这样一种创造性的力量,它能够创造出一切应该有的东西,这股力量不让我们作片刻的停歇和休息,直到我们用这种方法或那种方法,把我们身外或与我们有关的应该有的东西都创造出来为止。您,亲爱的侄女,也许已经挑选出最好的一部份;您努力想要使您的合乎道德的行为,您内心深处的温柔的天性同您自己本身并且同最高的神保持协调一致,可是我们其他的人当然也不应该受到指责,如果我们力图从整体上去认识喜欢感性享受的人,并且积极使他在各方面协调一致。”

通过这样一些交谈,我们之间的关系渐渐变得更加亲密起来,我恳求他,在他跟我谈话时不要论辈份,不要把我看成他的晚辈,要像他与他自己谈话一样。“您不要以为,”我的叔叔对我说,“我夸奖您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举止的方式是我奉承您。我尊敬这样的人,他清楚地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朝着自己的目标持续不断地向前迈进,他通晓达到目标的手段和方法,他善于采取并且使用这些手段;至于他的目标大到什么程度或者小到什么程度,理应得到表扬还是责难,这在我来说是以后才去考虑的事情。请您相信我,亲爱的,人世间绝大部份的不幸以及绝大部份被世人称为邪恶的东西,都只是因为人们太懈怠才酿成的。他们懒得正确认识他们的目标,一旦他们认清了这些目标,他们又不屑于严肃认真地为实现这个目标而立即着手工作。我觉得他们好像是这样的人,他们有这样的概念,他们能够而且必须要建造一座塔楼,然而他们在打地基时却不肯使用更多的石头,也不愿花费更多的劳动,他们使用的石头和劳力充其量仅仅只够搭一个小茅舍。如果您,我的朋友,您的最高的需要是使您内心的、合乎道德的禀性尽善尽美,而不是作出巨大的勇敢的牺牲,如果您在您的家庭、未婚夫、也许是丈夫之间只是这样应付下去,您会永远置身于与自己本身的对立之中,那么您决不可能享受到片刻的满足。”

“您使用了牺牲这个字眼,”此刻我回答说,“我有时也曾经想过,我们怎样把较少的东西,尽管它是我们倾心关切的东西,作为一种牺牲奉献给一种更高尚的目标,如奉献给神灵,就像一个人为了求神保佑敬爱的父亲身体健康把心爱的小绵羊送到祭坛一样。”

“不管是什么东西,”他回答说,“不管是理智还是感情,叫我们把一样东西献给另一样东西,叫我们选择一样东西,而放弃另一样东西,依我之见,此时决断和应诺便是人类最值得尊敬的才能。人们不可能同时占用商品和金钱;有一种人对商品总是贪得无厌,却又不想付钱,还有一种人把商品买到手中之后又后悔不该买,这两种人同样令人讨厌。不过我根本无意因此而谴责这些人;因为他们本来并无过错,我们应该把责任归咎于错综复杂的环境,他们置身于这种环境中,不知道如何驾驭自己的行为。这样的情况您将会遇到,比如:一般来说恶劣的店主人农村要比城市里少,而小城市又比大城市少;这是为什么呢?人出生在一个有限的环境中,他能够认识到的只是简单的、近期的、确定的目标,他习惯于使用他手头上现有的方法;一旦他来到广阔的天地,他既不知道他愿意干什么,也不知道他应该干什么了,无论是大量的东西使他看得眼花缭乱,还是这些东西的高大和显贵使他警愕得手足失措不知所云,对他来说都一样。如果他被引诱,去追求某一件在通常的情况下不能通过自己的主观努力而与之结合的东西,那么这将永远是他的不幸。”

“确实是这样,”他继续说,“没有严肃认真的态度,在这个世界上则什么也不可能干成,在被我们称为受过教育的人中间,其实很少能找到持这种态度的人;我想可以这么说,他们做工作和办事情,或者从事艺术,是的,甚至在娱乐时,都只知道以一种自卫的方式去进行。有的人活着就好像是读一捆报纸,仅仅是为了读完了好得到解脱,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游览罗马的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一天晚上他在一个社交场合非常心满意足地告诉大家说,他今天一天就参观了六座教堂和两个美术馆。有的人愿意了解和认识各种各样的事物,而且恰恰是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的事物,他没有注意到,如果人们只是张着嘴大口喘气,那是不能充饥的。当我结识一个人时,我立刻要问的问题是:他在从事什么工作?他怎样从事这项工作?有什么结果?根据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也决定了我终生对他的兴趣有多大。”

“您也许过分严厉了,亲爱的叔叔,”我随即说道,“有一些好人,本来您能够对他们有所帮助,可是您却撤回了您的援助之手。”

“难道可以责怪这样的人吗,他曾白白地在这些人身上付出了自己的劳动?人们在年青时多么不喜欢有一些人,当他们许诺要带我们去参加丹纳依德①和西西佛斯②的社交聚会时,他们还以为是邀请我们去参加一次愉快的游戏会呢。谢天谢地,我总算摆脱了他们,如果他们中的一个人不幸地来到我的范围内,我会设法以最客气的方式把他请出去:因为恰恰是从这些人那里人们才能听到最尖刻的责难,他们抱怨世界局势的混乱,他们抱怨科学界的浅薄,艺术家的轻浮,诗人的空虚,除此以外,他们不满的东西还多得很。他们根本不考虑,正是他们自己以及一群与他们相同的人不肯读专门按照他们的需要写的书籍,对于真正的诗歌他们一无所知,甚至一件优秀的艺术作品只有当别人对它有偏见的时候,才能够得到他们的赞许。不过请您让我们中断谈话吧,这时既不是责骂的时候,也不是抱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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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奉父命在新婚之夜杀死其夫,后沦入地狱,令其永无休止地往无底之桶注满水,以示惩罚。

②希腊神话中的人物。相传极为诡诘、贪婪,被谪罚在冥府推运巨石到山顶,而此后每次推上山顶必然滚下。

他把我的注意力引导到挂在墙上的几幅油画上,我的目光朝着几幅画画十分优美诱人或者题材有意义的油画望去,他们使我流连忘返;叔叔让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请您现在把您的注意力也分给这位天才一些吧,是他创作的这些作品。性情善良的人非常愿意看见自然界中上帝的手指,为什么不让他们也观赏一下仿造上帝的人的手呢?”然后他又让我看几幅不很显眼的画,并设法使我能够领会到:其实一部艺术史就可以使我们对一性艺术作品的价值和地位有一个概念,并且为了去理解,天才怎么可能在我们只需望一眼就会头晕目眩的高峰上快乐地自由自在地活动,人们还必须先了解机械和手工艺的艰辛阶段,在这些发展阶段,充满才智的人数百年来一直艰难地向上攀登着。”

他带着这种见解罗列了一大串实例,当他给我解释这些时,我不禁发现,他在这里对我进行的道德教育与我面前的画像里的一样。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时,他回答说:“您想得完全正确,我们由此可以看出,人们孤独地,自我封闭地沉湎于道德的修养的做法并不正确,相反,人们将更加感到在灵魂上追求道德文化,人完全有理由同时训练他更加敏锐的感官,以使他不至于由于屈从漫无边际的幻想的诱惑而面临着从道德的顶峰上滑下来的危险,同时也使他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由于以低级庸俗的嬉戏为乐,即使不是更下流的,也会使他的高尚的天性遭到玷辱。”

我没有猜疑叔叔这番话是针对我说的,但是我却感到内心被深深刺痛,因为我回想起那些曾经感化,鼓舞过我的诗歌,其中有多少是愚蠢乏味的呀,我还回想到那些图象,它们时时与我的灵魂作伴,然而在叔叔面前它们肯定很难得宠。

在此期间费罗更经常逗留在藏书室里,现在他也引导我去那里。我们对藏书的精良和藏书的数量均惊叹不已。这些书籍是按照某种意义收藏的,因为在这里可以拔到的几乎只有一类书籍,要嘛是引导我们有明确的洞察力的,要嘛是指导我们言谈举止谨守秩序的,这些书籍不是为我们提供合适的资料,就是劝说我们要确信我们的精神是统一的。

在我一生中,我曾经读过的书多得无法形容,在某些学科中几乎没有哪一本书我不知道的。

与此同时,我们认识了一位非常有趣的沉默寡言的人。他是一个医生,还是一个自然科学家,他看起来更像家庭守护神,而不像是这家的房客。他带我们看他的自然博物标本室,在标本室里就跟在藏书室一样,东西都锁在玻璃柜里并用来装饰房间的四壁,这使房间变得高雅,并不使它显得狭窄。在这里我愉快地回忆起我的少年时代,父亲给我看好多标本,过去他常常把这样的标本带到他那几乎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女儿的病榻上。

自从我妹妹结婚以来,从叔叔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眼睛里一直流露出喜悦的神情,他好多次与我谈过他想为我妹妹以及她的孩子做出的安排。他拥有好几处美丽的庄园,均由他自己管理着,他希望把这些田产在最兴盛时期交给他的侄外孙。对于我们现在住的小庄园,他好像另有打算,“我将把它只交给这样的人,”他说,“这个人懂得认识它,重视它,并且要善于享用它所拥有的一切,而且这个人要懂得,一个又富有又高贵的人,尤其是在德国,多么有理由安放一些与其身份相符的典型的陈设。”

绝大部份客人已经渐渐离去;我们也已准备告别起行,我们相信我们已经经历了这场结婚庆典的最后一幕,就在此时叔叔又重新给我们带来一场意外的惊喜,他十分殷勤周到地要为我们提供一次气氛隆重,品味高雅的享受。在我妹妹举行婚礼时,我们曾听到过一部没有任何乐器伴奏的多声部合唱曲,它使我们感到心醉神迷,我们无法在叔叔面前掩饰我们对这首合唱曲的喜爱,我们几乎近于迫切地恳求他,设法使我们再获每一次这样的享受,他似乎对于此事没有多加留意。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对我们说:“舞蹈音乐消失了,年轻的来去匆匆的朋友们都已经离开了我们;甚至新婚夫妇看起来也变得比前几天严肃了;在这样的时候互相告别,我们应该造成一种节日的气氛,因为我们以后也许再也不可能见面了,至少再见面时我们也是另外的样子。除了音乐,我没有其它的办法来使这种气氛变得更加高雅隆重,这音乐各位好像早就希望能够再次欣赏了。”听了这话我们多么喜出望外呀!

在此期间,他让实力得到加强,并暗地里加紧排练过多次的合唱队为我们表演四个声部和八个声部的合唱曲,我可以说,他们的演唱使我们真正领略到极大的愉悦。在这之前,我只熟悉善良的信男信女们的虔诚的歌唱,他们那嘶哑的嗓音就犹如林鸟的幼雏发出的声音,他们常常认为他们是在用歌唱的方式赞美上帝,因为他们自己本身此时获得了一种悦感;其次,我听过的就是音乐演奏会上的音乐,一种空洞的、无价值的音乐;在这样的音乐会上,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使人们对一个有音乐才能的人发出赞叹,却很少使人感到是一种愉快的享受,那怕是瞬息即逝的愉快的感觉也没有。现在我听到了优秀的通达人情的合唱队员发自灵魂深处的歌唱,这音乐通过清晰的经过训练的嗓音以和谐悦耳的音色再现了人类最深沉、最美好的情感,让人真正在这一时刻强烈地感觉到他的似神性。演唱的所有歌曲都是拉丁语的宗教圣歌,这些圣歌就像在世俗的文明的社交场合上人们所佩戴的金戒指上的宝石,无与伦比,使我不经过所谓的启发便升华到思想的最高境界并且深感幸福。在我们启程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得到了叔叔赠送的最贵重的礼物。他送给我的是我们修道院的十字勋章,这枚勋章的制作以及上面的珐瑯质涂层都比人们以前通常见到的更富有艺术性,而且更精美。勋章挂在一颗大钻石上,同时被牢牢地系在绶带上,叔叔请求我把这颗钻石当成自然博物标本室中最贵重的宝石来对待。

我的妹妹跟随着她的丈夫迁往他的庄园去了,我们其余的人又都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至于我们生活的客观环境,我们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完全普通的现实生活中。我们犹如从仙境中的宫殿里出来,然后又被置于平地上,我们必须重新按照我们的方式为人处事打发日子。我在那种新的生活圈子里所获得的不寻常的体验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可是这种印象并没有长期地保持住它的清晰度和鲜明性,尽管叔叔时不时地把他的一些最出色的最满意的艺术品送来让我欣赏,并且在我欣赏够了以后,他又用另外的来更换,力图通过这种办法来使我保留住这种印象,并且不断更新它。平时我太爱花费心思琢磨我自己了,我不断地调理自己的心事和情绪,而且我喜欢与思想观点相似的人谈论这些问题,对此我已积习成性,所以如果我不把心收回来,我就无法聚精会神地观赏一件艺术品。我习惯把一幅油画和一幅铜版画看成一本书的字母。一本书印刷精良当然让人满意!但是谁会仅仅因为印刷好而去拿一本书读呢?所以,一种形象的表现手法也应该能告诉我一些什么。它应该给予我教导,令我激动,使我从善。叔叔通过书信来讲解他的艺术品,在他的这些信中他总喜欢谈谈他所想干的事情,但我的情况则一切如旧。

然而除了我自身的性格以外,我身边接二连三发生的意外不幸、家庭里的一些变化更使我分心,使我无暇观赏这些艺术品,甚至有一段时间忙得我像丢了魂似的,我不得不忍受着,我必须得干更多的事情,多到显然超过我的微薄之力所能承受的程度。

我的尚未结婚的另一个妹妹到目前为止一直是我的左右手,她健康、强壮,心地善良得难以形容,当时我正忙着亲自照顾年迈的父亲,于是家庭事务的管理工作全部由她独自承担起来。一场感冒突然击垮了她,接着又转成肺炎,三个星期后,她已经躺在尸架上了;大妹妹的死对我打击很大,给我造成了严重的创伤,这些伤痕我现在仍然不愿意正视。

在我的妹妹被安葬之前,我就已经病倒在床上;胸部的旧病看来又复发了,我咳嗽得很厉害,嗓子哑得不能大声讲话。

已婚的小妹妹由于惊吓和悲痛造成了小产。年迈的父亲害怕会再次突然失去他的孩子,同时担心儿孙满堂的希冀落空而潸然泪下,他的眼泪更加重了我的痛苦,我祈求上帝让我恢复健康,只要平平常常的健康就行,而且我只恳求他,把我的生命延续到我父亲过世之后。我复元了,按照我的情况来看又算健康了,我重新可以履行我应尽的义务了,尽管我只能勉强行事。

我的妹妹又有喜了。她把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向母亲倾吐的各种各样的忧虑全部告诉了我;跟她的丈夫在一起她生活得并不十分幸福,这件事必须得永远瞒着父亲;我不得不充当他们俩的公断人,由于我的妹妹很信赖我,因此我更加能够公正地作出裁决。妹妹和妹夫俩个人都是真正的好人,只是他们双方不能互相迁就,互相谅解,而是遇事总喜欢争个高低,都向对方要求自己的权利,他们渴望彼此完全一致的生活,而他们的意见却永远不能统一起来。现在我也学着用严肃认真的态度着手承办一些世俗的事务,而且我过去只有在吟唱时歌颂过的事情我现在也在学着做。

我妹妹生了一个儿子;父亲身体上的不适并没有阻挡住他前往我妹妹那里去。一看到孩子,他又快活又高兴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在孩子接受洗礼时,我觉得他一反常态,激动万分,是呀,我甚至想说,他就像一个双面神。他用一副面孔愉快地朝前望着他希望不久就要进入的地方,同时用另一副面孔望着尘世间充满希望的新的生活,它源于这个男孩,而这个男孩与他一脉相承,他是他的根。在回家的路上,他不知疲倦地向我谈论着这个孩子,谈他的外表,谈他的健康,并且谈自己对孩子的祝愿,但愿这个世界公民的资质幸运地得以培养。我们抵达家里后,父亲仍然继续不停地谈论着他对此事的种种考虑。几天之后我们才觉察到,他在发烧,这种症状总是在饭后才出现,不打寒颤,只表现在身上有热度,使人感到有些疲劳。然而他却不肯躺下休息,早晨仍然坐车出去,忠诚地执行他的公务,一直到最后,持续不断的发烧,病情加剧,使他不能再去处理公务,他才离开他的职守。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他思想上的镇静、清醒和明晰性,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极为井井有条地处理着他在家中的事务,安排自己的葬礼事宜,就仿佛是在料理另外一个人的事情一样。

他以一种他以前从未有过的轻松欢快、并且很快上升为一种巨大的喜悦对我说:“我以往所感到的死亡的恐惧到哪里去了?难道我应该害怕死亡吗?我有仁慈的上帝,坟墓并不能唤起我的恐惧,我有永恒的生命。”

随后不久我的父亲就死了,追忆父亲死亡时的情况,在我孤独寂寞的生活中,成了我一种最喜欢的消遣,每当这时,我明显地感受到有一种高尚的力量在影响着我,这种影响没有人能够从我身上消除掉。

我亲爱的父亲的死亡改变了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方式。我从最严格的服从,从最大的限制中解脱出来,获得了最大的自由,我享受着这种自由,宛如在享受一种很久没有品尝过的念念不忘的佳肴美味。过去,我难得离家外出两个小时;现在我几乎没有一天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的。过去我只能断断续续地拜访一下朋友,现在他们非常高兴我能经常不断地与他们交往,正如我同样高兴他们经常与我来往一样;我常常被邀请去吃饭,此外还有乘车外出兜风,短途游览旅行,没有哪个地方我落在别人后边。可是转了一圈后我看明白了,自由所带来的不可估量的幸福并不在于人们想干什么就都能办到,而且客观环境也允许我们这样做;而是在于人们可以毫无阻挡、毫无保留地走自己的路,作自己认为是正确的、得体的事情。我已经相当老练,足以在这种情况下不用付学费便可以获得美好的信念。

有一件事是我不能放弃的,那就是继续我与亨胡特兄弟会教派教友们的来往,并且与他们建立起更加牢固的联系,我赶紧去拜谒他们设在这里的最近的一家教会,但是在这里我丝毫没有找到我所想象的东西。我过于坦诚,以至我的想法被他们觉察出来,他们再次设法向我婉言相告,这个教会的状况与其它任何一个正式建立的教会相比,根本没有一点相悖逆的地方。我只好默许,但是按照我的信念,小的宗教团体应该与大的宗教团体一样要充分地显露出教会的真正精神。

他们当中在场的一位主教是伯爵的直传弟子,他非常关心我;他说一口极好的英语,因为我也稍懂一些英语,于是他自认为,这暗示着我们休戚相关共同属于一个整体。而我却完全不这样看;与他打交道一点也不能使我满意。他过去是个制刀工人,出生在捷克的摩拉维阿,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可否认地带着某种手工业工人的烙印。我与封.l先生更谈得来一些,也相处得更好,他曾经当过法国军队的一名少校,不过他对他的上司所表现出的恭顺的态度我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做到;甚至,当我看见少校的夫人和其他多多少少有些名望的妇女们一个个去吻主教的手时,我简直觉得仿佛是有人打了我一记耳光。在这期间已经商定好到荷兰旅行,这肯定是为了我好,但是这件事总没能够得以实现。

我的妹妹生了一个女儿,现在该轮到我们女人满意了,而且我们还得考虑。将来她应该怎样像我们一样接受教育。过了一年之后,我妹妹接着生下的又是一个女儿,我妹夫开始对此表示不满意了,他家大业大,希望看到有很多男孩子簇拥在自己周围,并且指望他们将来能够帮助自己管理这些财产。

我身体虚弱,健康状况仍然很差,我忍受着,同时我相应地减少了活动,以一种平静的生活方式使自己保持平衡,我并不害怕死亡,是的,我甚至希望死,但是我心里暗暗地感觉到,上帝在给我时间,检验我的灵魂,使我越来越向他靠近。特别是在许多失眠的夜晚,我更加产生过一些恰恰是我不能够清楚地描述出来的感觉。

我觉得,我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在思维;我的灵魂甚至把躯体看成是它的身外之物,犹如人们看待一件衣服之类的东西一样。灵魂异常活跃地回忆起流逝的岁月和件件往事,而且由此预感到什么事情接着会发生。所有这些岁月都已经成为过去,随后即将发生的事情也将会成为过去:躯体像一件衣服一样将会支离破碎,但是“我”,这个熟知的“我”依然存在。

尽可能少沉湎于这些伟大、崇高以及令人感到慰藉的感觉,这是一位高贵的朋友给我的忠告,他与我的联系越来越密切,这就是我在我叔叔家认识的一位医生,他对于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进行了很好的了解;他向我指明,如果我们脱离开外界的事物在我们心中一味助长这些情感,那么这些情感会怎样地损伤我们啊,它们几乎能使我们空虚到精神崩溃,彻底毁掉我们生存的基础。他说:“活动,这是人类的第一天职,一个人应该把所有他需要用来休息的时间利用起来,以对外界的事物获得一个清晰的认识,这种认识可以再一次使他的活动变得轻松一些。

因为这位朋友了解我的习惯,我总把自己的躯体看成是外界的一样东西,而且他知道,我相当了解自己的体质,了解自己的疾病以及药物治疗的手段,通过自己本身连续不断地害病,并且通过服侍病人,我确实已经成了半个医生,所以他设法把我的注意力从对人体和食品的认识上引导到邻近的造物主的创造物上,他引导着我到处走,就好像在天堂里漫游,只不过最后,如果允许我做进一步的比喻的话,他让我从远处预感到在清凉的黄昏,造物主正在花园里漫步。

我多么想看看自然界中的上帝啊,因为我如此确信我心里一直装着他;由他的双手创造出来的成果多么令我感兴趣呀,我又是多么感谢他,因为他曾想用他口中的呼吸给予我生活!

我们重新又在盼望着我妹妹再生一个男孩,我的妹夫非常热切地期盼着这个小生命,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够亲眼见到这个孩子的出世。这个正直能干的男人不幸坠马摔死了,我妹妹给这个世界又增添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之后,也撒手随丈夫而去。我只能悲伤地看着他们遗留下来的四个孩子。这么多健康的亲人都在我这个病人之前一个一个地去世了,这难道不是让我从这些充满希望的花朵上看到某种衰落了吗?我对于这个世界已经有了足够的认识,所以我知道,一个孩子,尤其是上层社会的孩子,是冒着何其多的危险成长起来的啊。而且我觉得,在当今这个世界上,似乎这些危险比我年青时那个时代更为增加了。我感到由于我身体虚弱,我能够为孩子作的事情很少,或者根本不能为他们做什么事,正因为如此,叔叔所作出的决定更加受到我的欢迎,当然这是按照他的思想方法作出的决定,他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这些可爱的小家伙的教育上。毫无疑问,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们理应得到的,他们受到良好的教育,并且个个看来,虽然他们之间有很大的差别,全部都能成为温厚的明理之人。

自从我那位出色的医生提醒我注意以来,我便很喜欢研究孩子和其他亲属作为同一家族人的相似之处。我父亲生前曾非常精心地保存了他祖先的画像,另外他请过一些水平尚可以的画师,还为自己和他的几个孩子画了像,连我的母亲和我母亲的亲戚也没有被忘记。我们清楚地了解全体家庭成员的性格,因为家里人之间互相进行比较,所以我们现在又在这些孩子身上寻找出了许多外表和内在的相似之处。我妹妹的大儿子看来长得像他的祖父,我叔叔的收藏室里陈列着一幅他年轻时的画像,画得非常的好。这位祖父在世时,总以一位勇敢的军官的身份出现,这个男孩在这点上也像他的祖父,就爱玩枪,别的东西都没有这么喜爱。他回回到我这里来看我时,总要摆弄枪玩。因为我父亲遗留下一个非常美观的储藏枪枝的柜子,这个小家伙绝对不会安静下来,直到我送给他两支手枪,一支猎枪,而且直到他弄清楚,怎样才能扳动德国枪的扳机为止。除此以外,他的一举一动以及整个气质一点也不粗鲁,更确切地说,他很温顺而且懂事。

我妹妹的大女儿更为我所偏爱,这很可能是因为她看上去长得像我,而且因为在所有四个孩子当中她最依附我,支持我。不过我可以肯定的说,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我越仔细地观察她,她就越使我感到惭愧,我不能不怀着钦佩,甚至几乎可以说,我不能不怀着尊敬的态度观察着这个孩子。能看到像她这样的姑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体态比别人高雅,性情也格外娴静,总在不停地干着同样的工作,但是又不仅仅局限于一种事物。在她的生活中,她没有片刻闲着的时候,不管什么事情,一经过她的双手,就变成有价值的行为了。只要她能随时随地为自己找到一件事干,不管什么事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如果她没有找到任何可干的事情,她同样能平心静气地呆在那里,一点也不显烦躁。像她这样,干事情不是迫于职业的需要,这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没有重新见过。从少年时代起,她对待受苦受难的人和需要帮助的人的态度是独一无二的。我愿意承认,我从来没有这种才能,出于乐善好施而去做一件事;我对待穷人并不吝啬,是的,以我的情况来看,我施舍给穷人的东西常常甚至是太多了,但是,在一定程度上我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赎罪,而且如果有人想赢得我的细心关照,那么他必须是天生的贫穷。而我的外甥女正好与我相反,这就是我所以十分赞赏她的原因。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把钱给过一个穷人,凡是她从我这里得到的用于施舍的东西,她总是首先把它们改成穷人最迫切需要的物品。看到她把我的一个个衣柜洗劫一空时的情景,我觉得她那种样子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这时更加可爱的了;她在翻箱倒柜时总能够找到一些我已经不穿的衣服,或者不再需要的物品,她把这些旧衣物一块拿去进行剪裁,缝制,使它们能够适合随便见到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穿,这就是她心内所能感受到的最大的幸福。

她妹妹的思想作风已经表现出有所不同,她有许多方面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已经看出她是个美人坯子,将来定能够长得窈窕秀丽妩媚动人,而且看来这种期望不会落空。她从小就已经在期望将来能长得窈窕秀丽、妩媚动人,而且看来她的期望一定能够实现。她非常注意修饰她的外表,并且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以一种能引起别人注意的方式穿着打扮。我一直还记得这么一件事,当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偶然在我这里找到了我母亲遗留给我的一串美丽的珍珠项链,我不得不给她戴上,她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表现出何等的欣喜若狂啊!

每当我在观察他们表现出的这些种种不同的兴趣和爱好时,我都会惬意地想,在我死后怎样把我的财产分给他们,并且通过他们使这些财产重新充满了生气。我看到我父亲的猎枪已经又背到了我外甥的背上,他背着猎枪在田野里到处走着,有几只山鹑已经从他的猎囊中掉落下来;我看到我所有的服装全然合适地穿在参加复活节坚信礼的小姑娘身上,她们正从教堂里走出来;我看到一位端庄文静的平民出身的姑娘在她的结婚之日用我最好的衣料被打扮起来;因为装饰这样一些孩子和品行端正的贫穷的嫁女是我的大外甥女纳塔莉亚的一项特殊爱好,尽管正如我此外必须要说明的一样,她自己在任何情况下从不流露出任何形式的爱意,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她没有要依恋于一个看得见的人或者依恋于看不见的上帝的需要,而我在少年时代表现出的这种需要非常强烈。

当我规在接着想到,最小的外甥女刚好在同一天戴着我的珍珠项链和宝石等贵重饰物前往宫廷时,于是我心安地看到,我所有的财产以及我的躯体都得到了合适的安顿。

孩子们在成长起来,使我感到心满意足的是:他们个个都是健康、漂亮、正直的尤物。叔叔不让孩子们与我接近,我耐着性子容忍下来,虽然他们就住在附近,或者就住在这座城市里,可是我却难得看见他们一回。

一个奇异的男人获得了对所有四个孩子的监护权,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一个法国传教士,但是没有人真正了解过他的来历。几个孩子在不同的地方接受教育,他们有时寄食在这里,有时又寄食在那里。

一开始我看不出这种教育有什么计划性,直到最后我的医生向我透露了真情:是那位法国传教士说服我叔叔这样做的,他让我叔叔确信,如果人们要想在教育人的问题上做出一些有价值的事情,那么就必须要看清楚,被教育者的兴趣和愿望往何处发展。然后,人们必须根据需要把被教育者放到合适的环境里,尽可能地满足他的愿望,发展他的兴趣,并且尽快地帮助他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旦他选择错了,也能使他及早地发现自己的错误;如果他的兴趣和愿望很适合于他个人的情况,他则可以更加竭力坚持自己的选择,并且更加勤奋地继续深造。我希望,但愿这一奇特的实验能够成功,尤其是对于这些资质优秀的孩子,大概是有可能成功的。

但是对于这些教育者的作法有一点我是不能够苟同的,那就是他们力图把一切可以引导孩子们与自身、以及与唯一忠诚的看不见的朋友——上帝进行交往的人和物都从孩子们身边清除掉。是的,我叔叔常常使我感到很恼火,因为他认为我会对这些孩子们造成危害。不过,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是宽容的!因为无论谁都可以保证说,他很愿意让每一个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和性格去发展,但是实际上却总是想方设法排斥那些思想见解不一样的人,不让他们参加活动。

我越是能够确信我的信仰具有现实性,把孩子们与我分隔开的这种作法就越加使我感到悲伤。既然在现实中可以证实信仰是起作用的,那么它为什么不应该起源于神,为什么不应该有一个真实存在的对象呢?如果我们也是通过现实才真正确认我们自己的存在的话,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应该以同样的方式确信帮助我们作一切善举的上帝呢?

我几乎回忆不起一条清规戒律了,在我看来。没有任何东西是以法则的形式出现的,一切都源于一种本能的欲望,它引导着我,并且永远正确地引导我向前走,我无拘无束地按照我自己的意向办事,我行我素,正如我不太知道什么是悔恨一样,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受限制。感谢上帝,我认识别这种幸福是谁恩赐给我的,我同时认识到,我只可以以谦卑的态度想到这些恩惠。我将永远不会陷入这种危险的境地,即由于我自己的知识和能力而变得骄傲起来,因为我已经极为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没有一种更崇高的力量保佑着我们,谁知道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胸中会孕育和滋养出什么样的怪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