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柴家的家臣和长滨城里的百姓们都把孀居的阿旭称作旭小姐。

虽然人称小姐,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皱纹已经无法用脂粉掩盖,年纪也三十出头,早已失去了与小姐这一称呼相应的风采了。况且丈夫的死大概对她是一个颇大的打击,她的脸色总是阴沉沉的,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更老些。

“她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就连秀吉这样一眼就能看透别人心底的人,竟也摸不透这位沉默寡言的妹妹,现在想什么。最后决定还是帮她找一个新的丈夫。他从家臣中物色了一下,知道有一个名叫副田甚兵卫的死了妻子,现在是个鳏夫。

伯耆公体察秀吉的意思,这回又是他出面谈这门亲事。

副田甚兵卫原本不是羽柴家的臣仆,从前他是织田信长手下的一名亲兵,被派在秀吉手下工作。自从秀吉就封长滨以来,他成了羽柴家的亲信。

“此人并无多大能耐。”

秀吉对他这一点并不满意。作为武士来说他是极其平庸之辈,他毕竟没有将来能当一城之主的才干。唯一吸引人的一点是,说起尾张国的副田家,那是爱知郡的一家名门望族。秀吉要求于他的就在于血统的高贵。要说副田氏这样的品级就算高贵那也未免可笑。不过从秀吉此时的地位来说,有这样的品级可以说满够高贵的了。

只是这位副田甚兵卫本人对这桩婚事反应冷淡。

“这件事叫我为难。”副田甚兵卫断然地对伯耆公说。

他的理由是,自己没有能耐,别人也都知道这一点,倘使自己将来多少得以建功立业,别人会认为这不是我副田甚兵卫立了功劳所致,而是靠了老婆才得以荣升。这是一个男子汉所无法忍受的耻辱。为此,这桩婚事,就当我没有听说过吧。

“出乎意外,这倒是一个颇有骨气的人嘛。”

听了伯耆公的报告,秀吉思想上改变了对甚兵卫的看法。他想,真不愧爱知郡的名门之后,很有堂堂男子汉应有的那股子倔强劲儿,不过就此放弃这门亲事不免有点可惜,便对伯耆公说道:“怎么样,你再去劝他一下吧!”

这么一来就成了上峰的意思了。伯耆公原原本本对副田甚兵卫传达了秀吉的话。到这个地步,甚兵卫也就不好不答应了。

娶过来之后,甚兵卫发现再没有象她这样奇妙的女人。由于她不是武士家庭出身,不懂那套烦琐的规矩。举例来说,武士家庭,一年四季要举行许多仪式,例如每逢八朔日和嘉祥日,家里应举行什么仪式,自己该怎么打扮,使丈夫有一副什么仪容,这些她都不懂。她不单没有这方面的知识,甚至没有能力监管副田家的一大群仆人。不过,这些武家主妇的分内事,已由她出嫁时带来的一位老年女仆代管。具体事务则由这位女仆差使下面的那些侍女去做。为此,羽柴家特地给了阿旭一笔叫作梳妆费的俸禄。

阿旭整天只是呆呆地坐在内客厅里,就如木头人一般。大概是秀吉的指令吧,她身边跟随着两位师傅,一位负责教她和歌,一位指导书法。但是阿旭对于这些,看来也都没有兴趣。这个女人,似乎不单单在肉体上,而且连精神上也失去了活泼劲儿。

“她简直一点也不懂按哪里,怎么按,就出什么声音!”

开头,副田甚兵卫觉得这个女人仿佛象一个妖怪似的。但是既然从今以后要一起生活到老,那么一些该对她说的话也就不能不说。结婚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光景,甚兵卫打定主意对她说道:“能不能再活泼一点啊!”

甚兵卫告诉她:心里难过就哭,高兴了就笑,举止动作尽可以更活跃一点嘛。可是阿旭却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当晚,在卧室里,甚兵卫又讲了一遍,并且和颜悦色地再次问道:“怎么样啊?”

在那个时代的武士里,象甚兵卫这样能对女人的心情体贴入微的男人,真可谓凤毛麟角,为数极少。看来他的这种亲切的态度顿时解开了阿旭心灵深处的疙瘩。她突然象喊叫似地说道:“我觉得很难受!”

她的声音之大,几乎让甚兵卫吓了一跳。她象在抽搐着身子。仔细一瞧,甚兵卫发现她正紧张地咬着牙关,似乎在哭泣。甚兵卫低声细气地问她道:“难受什么呀?”

谁知这么一问,竟象决堤的河水似的,阿旭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原来这个女人竟是这样子哭的啊!”

这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哭声,她象重回到孩童时代一般。甚兵卫把手搭在阿旭的肩上,妻子的哭声仿佛使他听得入了迷似的。他想,这才是不折不扣的一个活生生女人的声音啊。他对妻子说:“到天亮还有足够的时间,你想哭就哭吧,想说什么就说吧,可不要把我当外人哪!”

于是,阿旭以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话了。令人吃惊的是,她竟说来到夫家以后,精神过于紧张,这使她感到难受。

“噢,是这样!”

甚兵卫觉得很意外。阿旭的娘家乃是从五位下筑前守,一个有二十万石领地的大名。副田家当初充织田将军部下时只有一百石的封地,如今也只有二百石。从二十万石的大名家来到二百石的臣仆家里,竟然会神经紧张,弄得几乎要精神失常,这可真是件新鲜事儿啊。

不过,这倒也不是不可理解的。阿旭原来出生在尾张的一家最低层的贫苦农民家里。她的最初的婆家也是如此。如果让她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阿旭也会过得舒舒服服的。

谁知,她的异父同母的哥哥秀吉,在一个与阿旭毫无关系的天地里,奇迹般地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如今已是织田将军麾下的一名诸侯,一个天底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的人物。于是,阿旭的命运和境遇,也一下子完全变了。自从她搬到长滨来住以后,她已是诸侯宝眷的身份了。前夫死后,阿旭与亲生母亲一起,在长滨城里住了一年,身边有一大群侍女服侍着。这一切,对她来说,犹如做梦一般。侍女们都出生在尾张和近江地方的武士家庭,她们从小所受的教养也好,经历也好,全都和阿旭不同。阿旭不会象她们使用的室町习尚的武家用话,她本来不爱说话,因此就更加沉默寡言了。她和甚兵卫的婚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来的,说是她必须改嫁到家臣副田家去。也不管阿旭愿意不愿意,哥哥秀吉一手包办了这门婚事。他对阿旭说:“副田家大小也是个名门望族,得赶紧学一点礼仪和武家的规矩。”

他派了一位从前曾经在近江的一家大户人家——京极家当过侍女的老女仆去教她。然而,这些礼节、规矩是何等烦琐啊!比方说,当妻子与丈夫同在一个房间里时,她哪怕是要擤一下鼻涕,也必须跪着倒退到隔壁的房里去擤,而且规定得分三个阶段:从怀里掏出白纸按着鼻子之后,始而轻轻一擤,继则稍用力气,再则如第一次那样轻轻一擤。每件事都有种种规矩。当初她在尾张乡下各地的时候,农民家里哪来什么白纸,擤鼻涕都是用手捏着一甩完事。想想过去,看看现在,阿旭的境遇该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

她说,自从来到副田家以后,这种精神上的紧张变得更加厉害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周身血液的运行停止了还是怎么的,舌根也不听使唤,举止动作也不能按老女仆教她的那一套规矩做到。为此,她只好从早到晚默默地枯坐着捱日子。

“这是一个好女人!”

听了阿旭的诉说,甚兵卫恍然大悟,重新打量着身子略微有点胖的妻子。她这一个多月来一直如此拘谨,就象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从五位下筑前守之妹似的。

“我全明白了。不过也没有办法。”

甚兵卫没有笑,他用更加轻柔而又尽可能严肃的语调对妻子这样说。并且告诉她,所谓礼貌和规矩,如果总是担心着怕出丑,那就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了。不怕出丑,不怕差错,行动自然,举止大方,有什么不合适的就改正,这才是关键所在。我以后也给你指点指点。你可以跟我当一个蹩脚弟子,不必想当一名高足。

“我来培养你。”甚兵卫对妻子这么说。

他的这番话,并不是为了宽慰阿旭,而是有股子热情,真心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在礼仪和教养方面都符合武家妻室身份的人。

从那以后,每当甚兵卫留在家里的时候,总是留意这件事,指点阿旭。然而阿旭毕竟不年轻了,加上过去的生涯中有三十多个寒暑是作为一个农家妇女而度过的,事到如今,还想把她改造成别样的女人,这是比将野生动物驯育成家畜更为困难的事。然而甚兵卫却对此怀有一股热情。

另一方面,奉职公门的甚兵卫也没有立下什么功勋,除了婚后不久增俸到五百石之外,别的就无可谈论了。

既然羽柴家还只是指挥着一个军团,那么也就只能如此了。举例来说,拥有一千石封地的人,就要能够率领一批家臣和军团拨给他的一批步兵,担任一个作战单位的队长,不单打仗勇敢,而且会用计谋。倘若没有这样的才干,把甚兵卫的封地扩大到一千石,那就不仅关系到家臣的士气,而且会影响整个军团在战场上的活动。在这个问题上,就是秀吉也不能看私人情面给自己的妹夫以特殊的待遇。

“等战乱平定之后,也给他一座城池。”

秀吉曾对阿旭作过如此的允诺。这大概是因为,等时世太平以后,即使给无能的人以高官厚禄,那也是无关大局的。

在这以后,又过了五年,秀吉奉织田信长之命,任征讨中国地方的司令。当他从近江发兵到达播州(现在的兵库县)的时候,秀吉把甚兵卫从战斗队伍中抽了出来,让他留守长滨,负责自己领地的民政工作。也许对于甚兵卫这倒是比较合适的任命。那时秀吉把他的封地增加到了七百石。

虽说俸额只有这么多,然而副田家生活的富裕程度,却远远超过俸禄收入的水平。因为阿旭自己还有一份国库领得的禄米。靠了这份禄米,阿旭足以过小诸侯一般的生活。不用说,甚兵卫也沾了她的光。

近来,甚兵卫多病,已经不能再上战场与敌人厮杀了。他常常发烧。一发烧就得卧床十天半月。可这种时候,阿旭就如回到了水中的鱼儿一样非常活泼,尽心竭力地服侍丈夫。

甚兵卫暗暗地想:“生了病叫她看护起来,恐怕没有比她更周到的女人啦。”

阿旭至今没有脱掉土气,作为一个武士的妻室,很不够格。然而在护理病人时,由于可以不受室町习尚那套繁文缛礼的束缚,所以她反倒觉得自己获得了解放,可以尽情地贡献自己的力量了。

可是,没有孩子。

这件事也叫甚兵卫很为难。既然大体上可以确定阿旭不能生育,那么,照通常的规矩,他必须找个合适的女人来侍候,用这办法产生嗣子,使副田家不至于断了香火。这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这甚至是一件比实际的必要更美的事。可是甚兵卫娶的不是别人,而是秀吉的妹妹。为此,他不得不谨慎行事。

“你觉得怎么办好?”

甚兵卫利用教阿旭武家规矩的机会,曾经委婉地问过她的看法。甚兵卫说,一个真正的武门之家,首先要考虑的是保持家名和祭祀不绝。如果没有嗣息,按照惯例,正室应该挑选一名自己中意的侍女,叫她去侍候丈夫。大概阿旭早就担心着这件事的缘故吧,当甚兵卫讲到这里时,她一句话也不说就哭倒在地了。和过去一样,她尽管没有明白地讲出自己的想法,但她的这种童女般的失声痛哭,表明她是坚决反对这样做的。

“还是不行吗?”

在这件事上,似乎连甚兵卫都没法开导她。甚兵卫想,看她总不肯答应,不是因为女人固有的嫉妒心理,仍然是由于她不是武家出身之故。倘使她是武士人家出身的女人,那么她从小就受到了要克制嫉妒心的家庭教育,自然懂得传宗接代的重要性。

“到底是个农家姑娘啊!”

到这种时候,甚兵卫是不能不这样想的,还有一点,她比普通的农家姑娘难办的是她的哥哥是甚兵卫的主人,身居筑前守的高位,因此他不能随心所欲地蛮干。

阿旭哭得象个泪人似的,只说了这么一句:“俺哥哥也没有孩子。”

甚兵卫心里想:你说什么呀,情况可不同啊。所谓羽柴家,不过是从织田信长家的世袭重臣丹羽长秀的姓名中取了一个“羽” 字, 又从柴田胜家的姓名取了个“柴”字,把它们缀合而成的姓。你们是既非世家又无门第的贫寒人家嘛。可是我副田家虽小毕竟是个名门,远在镰仓时代就已经有了,家谱要比信长将军的织田家还显赫得多呢。按你娘家羽柴家的那一套来考虑,那怎么行呢?

然而,这一番话即使对她讲了也没用。甚兵卫因此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天正十年(1582)六月一日,织田信长因遭到家臣明智光秀的袭击在京都的本能寺自杀。

事迹之后,光秀企图占领织田家的根据地近江,于同月五日派其部将明智光春率一支人马攻打安土城。安土城里担任留守的将领是织田信长的部下蒲生贤秀,由于兵力不足,在明智的军队攻城之前就丢下城池,护送着信长的侧室二十人,侍女数百人,退到自己的根据地——同属近江国的蒲生郡日野地方。安土城的北邻是织田家的重臣丹羽长秀的居住城池佐和山,但这里也只有少数人马留守,因而也弃城而逃。再向北是秀吉的长滨城。羽柴家的兵马当时全在山阳道,不在长滨。

城里只留有少数守城的士兵和秀吉的家族。但是,这里有早已担任文官职务的副田甚兵卫。

一开始甚兵卫就嚷嚷起来:“打一场长滨城保卫战吧!”

秀吉的妻子宁宁对于这个人如此惊慌挫措,十分不满。就说打一场保卫战吧,可是城里勉强算得上武士的还不到十人。就连这么几个人也早已对织田家的前途不抱希望,更无心思在甚兵卫的指挥下作战,都偷偷地携带着妻子儿女逃往美浓、尾张地方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又用什么和怎样打这场保卫战呢?

第二天,甚兵卫又改变了先前的主张,提出要逃到尾张去,可他又讲不出一个具体的目的地,只是吵吵嚷嚷地骂人,毫无作为。

“在打仗上到底是个无用之人!”

宁宁早对甚兵卫感到不满,便对他说:“由我来下命令,你不要多嘴。”

长滨城的东方,遗留着一座野战用的城堡,是从前秀吉攻打小谷时构筑的。这是一座山城,用来防御敌人的进攻,远比长滨城叫人放心。宁宁决定退守该城,便守护着婆婆和小姑转移。撤退的时候,甚兵卫也是一点不起作用。他既没有去主持押运财物的工作,更没有将此事对城内和近乡的百姓布告周知。这件事,日后显著地损害了秀吉对他的感情。如果甚兵卫是个聪明人,哪怕是派一飞骑向山阳道的秀吉帐中禀报一声:“合家平安无事。”只要如此一报,那末秀吉就会大为放心,可以无所挂牵地专心致志于对明智光秀的讨伐战争。

“甚兵卫这个人凭什么吃俸禄呢?”

这个问题,当秀吉从备中掉转兵马,从姬路向尼崎前进,马不停蹄地翻过重重大山的时候,他在马上不知曾经想过多少次。秀吉虽不是信长那种对于部下的无能毫不宽容的人,但是,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心里十分焦急。他甚至想,甚兵卫的这种失措是不可宽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