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沃茨奥墓地的拐角处,竖立着一块小十字墓碑,如今已无人会去留意它。来来往往的行人甚至都不屑去看它一眼。十字墓碑并不引人注目,矮小的碑身已被车轴草和蓝铃花占领,碑顶也被梯牧草霸占。从来没有一个人想过要品读墓碑上的铭文。由于雨水的冲刷,上面的白色细纹几近消褪。那些仍然保留下来的字迹却从未勾起任何人尝试去辨认它们的念头。它的境遇其实并非向来如此惨淡。在小十字墓碑辉煌的那个时期,它不知吸引过多少人驻足观摩。若是同期的老人见到它,埋藏在他记忆深处的陈年往事都会一下子翻腾出来。它见证了整个斯沃茨奥在冬季沉睡的历史。那时候,冰雪积了一码深,把道路盖得严严实实,根本无法辨认东西南北。海上行路时必备的指南针倒成了这里出行的必备品。坚硬的地面仿佛秋收后的燕麦地,高低不平。倚靠沼泽而居的木炭户望着无边无际的白雪地,也会禁不住萌生出一股虚假的自豪来,仿佛自己拥有和富人一样多的耕地。

明朗的通道掩藏在灰蒙蒙的篱笆间,尔后又恣意地穿插在牧场里,与河道交汇。即使走在自家的农场,也有迷路的风险。譬如,你原本打算走到井边,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已经穿过绣线菊灌木丛,正在小玫瑰花圃中绕圈子。

但是最让行人摸不着北的地方还要数墓地了。首先,将墓地与牧区隔开的石墙地标已经被白雪彻底掩埋,所以墓地与牧区就混为一片;第二,墓地本身就是一片宽阔的大平原,由于厚厚的积雪,出现不平整的隆起也是正常情况,因此容易与死者微微凸起的墓丘和小花园混淆。

绝大多数的墓碑都是铁质的十字碑,碑身上还挂着薄薄的镀锡心形饰物,在夏天,它们会随着风儿轻轻摆动。可是现在,所有的心形饰物全都被积雪掩埋,无法奏出哀伤思念的凄美旋律。

城里人为死者带来了贵重的珍珠绿叶环,就安放在墓碑上的一个小玻璃盒内。可是现在,它也被积雪掩埋,所以墓地上所有的墓碑看起来就毫无分别了。

虽然有一两株丁香花从积雪堆里探出头,但它们坚硬的小枝形状相似,根本无法区分彼此,对于墓上的迷路人来说,也起不到任何作用。由于这场厚厚的积雪,习惯周末拜祭的老妇也只能隐约辨认出主干道附件的小路,至于哪一个才是自家亲人的坟冢,是灌木附近的,还是更前面的,恐怕连她自己也无法分辨。此刻,她也只能期望积雪能早日融化。亲人就在眼前,却摸不清他们所在的具体位置,这种情形如何不叫生者黯然神伤?

虽然积雪之上还有几个高大的墓碑耸出,但数目毕竟有限,再加上它们浑身覆满了白雪,彼此之间根本无法区分。

墓地里只有一条小路还保持着清晰的轮廓,这是一条经由墓地通往太平间的路。若有死者被安放在棺木里,棺木都会抬到太平间,并由牧师为死者操度亡灵,然后送棺木入土掩埋。然而,只要严冬不过去,死者的棺木根本无法下葬,只能一直存放在太平间,直到上帝判断出冰雪消融的适宜时间,才能入土安葬。

就在冬季威力最猛烈,墓地的出入口都被积雪阻隔时,莱鲁姆炼铁厂里的铁匠大师桑德却死了一个孩子。

莱鲁姆炼铁厂是一家大型工厂,铁匠大师桑德在当地享有盛名。前不久,他在墓地铸就了一个雄伟的家族坟墓,地址就选在一个醒目的地方,即使被积雪覆盖,也很难被人忽略。它就坐落在雕琢的巨石圈内,一根大铁链将所有的巨石一一连接在一起。巨石圈中央挺立的一块巨大的花岗岩就是桑德家族坟墓的墓碑,上面刻着一家人的姓名。但只有“桑德”二字异常醒目,是用粗体刻就的,整个墓地都能看见。如今他家的孩子死了,只等着下葬。铁匠大师对妻子说:

“我是不会让他躺在我的家族坟墓里的。”

两人谈话的情形不难想象:在莱鲁姆的用餐室里,铁匠大师一如往常地独自坐在餐桌前,妻子伊贝·桑德则坐在窗边的摇椅上,透过窗户,眺望着远处的湖泊。湖泊中小岛密布,岛上栽满白桦树。

她正独自黯然落泪,可是丈夫的话却叫她一下子收住了眼泪。她娇小的身躯因为忧伤显得更加微弱。现在她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她激动地连连追问,声音在颤抖,仿佛是寒冷的缘故。

“我反对把孩子葬在家族坟墓里。”铁匠大师理直气壮地说,“我的父母葬在里面,墓碑上也明明白白刻着‘桑德’二字。我是不会让他躺在里面的。”

“天啊!”她的声音还在发颤,“这就是你想做的吗?我就猜到,总有一天你会报复我的。”

他扔掉手里的餐巾,站起身,走到妻子面前,一副宽大的体型暴露无遗。关于自己的这一主张,他本不想多说。妻子从面前那张严肃固执的脸上已经看出了丈夫的决心。

“我不会报复你,”铁匠大师淡淡地说,“我也不想报复你。”

“你把安葬孩子的事说得倒轻巧,仿佛只是把他从一个床铺挪到另一个床铺而已。”妻子讽刺地说道,“他已经死了。我猜,躺在哪儿,对他来说,应该都一样。但是对我来说,这却是个毁灭性的打击,你应该明白。”

“我知道,”铁匠大师毫不动容地说,“但我是不会让他葬在家族坟墓里的。”

他们结婚已经多年,彼此都不需要多说就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想法。妻子很清楚,让丈夫改变主意是不可能的。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原谅我?”妻子痛苦地绞着双手说,“你为什么要娶我为妻,把我留在你身边,还发誓原谅我?”

铁匠大师也清楚,自己无意要去伤害妻子,但如果真的伤害了她,那也不是他的错,要怪就怪她自己挑战了他的忍耐极限。

“对你这样的人,”他刻薄地说,“我无话可说,随你怎么想。也许墓穴里有积水,也许墓穴只够容纳我的父母亲和你我四个人。”

“你以为你能骗得了谁?”

“嗯,你最好相信。这样你心里会好受一些。”

妻子看出丈夫并没有恼怒的迹象。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只是不肯妥协罢了。

妻子向房内走去,一边把手放在后脑勺上,坐下来凝视着窗外,一言不发。人生中最糟糕的事莫过于失去控制,尤其是在无法自控的时候。几年前,当她已为人妻,应该安静地过日子时,恋爱的火焰却还在她的心中燃烧。它来得那么猛烈,让她简直无法抵御。

难道现在主宰丈夫的不正是一股强烈的报复欲吗?

丈夫在妻子面前总是不温不火。当她主动坦白自己的罪行后,丈夫立即原谅了她。

“你是昏了头。”丈夫反倒安慰妻子,并且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把她留在身边。

但是要真正地原谅一个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是对于一个慢条斯理、心事沉沉的人来说就更不容易了。他会把仇恨永远记在心里,外表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无论他说了多少安慰妻子的话,也无论他下了多大的决心,他的心里始终会留下一个疙瘩,不断噬咬着他。直到有朝一日,他看见别人忍受同样的痛苦,才会心满意足。妻子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倘若他大发雷霆,给自己一顿毒打,也许还会好过些,两人相处起来也会更明朗轻松。这些年来,他总是忧郁不堪,喜怒无常,妻子开始怕起他来。她感觉自己就像奔途中的一匹马,而丈夫就握着皮鞭站在自己后面,他手里那条从未动用过的皮鞭如今就抽打在自己身上。

街坊邻居都说,从未看到她像现在这样,脸上刻满悲伤,仿佛她已经被悲痛夺去了神智。直到孩子的葬礼举行时,她才清醒过来。人们不知道,她是否在听他们说话,又是否知道谁在对她说话。她不吃不喝,仿佛不知道什么是饥饿。她在最刺骨的寒冬里出门,仿佛不知道什么是严寒。夺走她神智的并不是悲痛,而是恐惧。

孩子葬礼的当天,她从未想过要留在家里。一定要和送葬的队列一起上墓地。她之所以这么坚持,一定是已经预感到在场所有人的期望。他们一定以为孩子会葬在桑德的家族坟墓里。当掘墓人带领送葬的队伍,来到另一个墓碑前时,她想到,人们的意外和责备一定会逼着自己当场晕倒。即使是在严肃的葬礼上,人们的惊诧也会不绝于耳。“为什么不把孩子葬在桑德的家族坟墓里?”曾经包围过她的流言蜚语又会再次袭来。“他们夫妻之间应该出了什么问题。”人们会窃窃私语地开始议论她。不等大家离开,她就会被他们的谴责埋没。她现在惟一要做的就是保持冷静,在葬礼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一切进展都在计划之中。也许只有这样,大家才会相信她的解释。

丈夫陪她一同去了教堂,打点着葬礼现场的一切,诸如邀请客人、预订棺木、安排抬棺人等事项。一旦事情顺了他的意愿,他就变得亲切友善起来。

葬礼选在一个星期天,牧师为死者诵完经文后,所有前来悼念的客人便全部汇集在棺木存放的门廊里,准备向墓地出发。抬棺人已经把白布带搁在肩上,门廊里的人也都加入到送葬的队伍中。一同出发的还有教堂里的许多会众。她感觉,这些人似乎只是为了观看一个送犯人上绞刑架的场面而已。

葬礼结束后,他们会怎样看待自己?她亲自参与了葬礼的准备工作,却不能透露半个字。她感觉自己现在已经不能平心静气地开口说话了。她真想大声尖叫,拼命哀号,让整个墓地都能听见。为了防止自己失声大喊,她紧紧咬住嘴唇。

塔楼的钟声开始敲响,送葬的队伍出发了。现在所有人都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现真相。啊,她为什么不及时相告?她不得不拼命控制自己,以免自己忍不住失声大喊,做出阻止人们一同前往孩子坟墓之地的举动。人都已经死了,她为什么还要因为一个死去的孩子断送自己的一生呢?他们想把他埋到哪儿就埋到哪儿吧,只要不去墓地就行。这时,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闪现:她要想办法吓跑墓地上的人,告诉他们那里是个凶多吉少、瘟疫肆虐、野狼遍布的是非之地。她要像吓唬小孩子一样,把他们全都吓跑。

她自己并不知道人们为孩子挖的墓穴所在何处,但心想答案很快就要揭晓了。当送葬的队伍走进墓地时,她扫视着白雪皑皑的墓地,想要搜寻新墓碑的所在地。可是眼前除了白茫茫的积雪,一无所有,既看不见道路,也看不见墓碑。送葬的队伍朝小太平间的方向前进。太平间便一下子挤满了前来观看棺木入土仪式的人。大家对墓碑竟然毫无异议,也没有人发现如今已经安息的孩子永远也不会葬入桑德的家族坟墓里去。

假如她能预料到这一切,假如她没有在惊恐中失去神智,那么,她完全没有必要感到恐惧,哪怕只是一瞬的恐惧。

她心想:“孩子若是在春天的时候安葬,葬礼现场可能只有掘墓人。这样所有人都会以为孩子就安葬在桑德的家族坟墓中。”这个想法让她浑身释然了。

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剧烈地抽泣起来,人们同情地看着她。“看她多伤心啊!”人们这样说。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为何哭泣。只有逃过致命劫难的人才会像她那样哭泣。

葬礼过后的头一两天里,她会在黄昏时分,坐在用餐室里常坐的位置,等待期盼着。她在倾听孩子的声音。以前每到这个时候,孩子都会跑进来和她玩耍。可是他怎么还没进来?这时,她才猛然惊醒。“啊。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第三天,她依旧坐在黄昏里,思念着孩子。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内心的思念也在与日俱增,仿佛春天里的日光,正在不断加长变强,直到溢满昼夜的每分每秒。

不言而喻,孩子生前得到的母爱还不如死后的多。在他生前,母亲一门心思地扑在如何重获丈夫的信任与关爱上。对丈夫而言,孩子从来都不是快乐的源泉。他巴不得孩子离他越远越好。久而久之,孩子便萌生出自责的心理,以为自己就是父母快乐的绊脚石。

曾经失足越轨的妻子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并向丈夫证明自己的价值,总是出入在厨房和编织间,哪里还有闲暇顾及到小男孩呢?

可是现在,等到孩子死后,她又回忆起孩子那双充满渴求的眼睛。夜晚,他是多么喜欢母亲坐在床头啊!他说他怕黑,可是直到现在她才恍然大悟,那只不过是他留住自己的一个借口罢了。她回忆起孩子当时躺在床上,拼命不让她自己睡着的情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孩子这样做只是为了能在自己怀里多躺一会儿,再多体会母亲温柔的抚摸一会儿而已。孩子虽然年幼,头脑却很机灵。他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从母亲那里分得一点点关爱。一个孩子竟能爱得如此深刻,真让人不可思议。然而,在孩子生前,她却从未感悟到这一点。

现在可能是她第一次爱上了自己的孩子,第一次留意到孩子俊美的长相。她坐下来,回忆起他那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她记得,自己的孩子从未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健康活泼过。他精瘦,却又不失可爱!现在,在她眼中,儿子是那么俊俏美丽!而且这美丽还在与日俱增。事实上,孩子是世上最美的。他们会向所有人伸出小手。在他们眼中,所有人都是好人,无论对方美丑、老少和贫富,他们都愿意付出友爱的一吻。世上只有孩子才能做得到。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她的心与孩子越走越近。一方面,她期待孩子还活着,但另一方面,又不能确定,倘若儿子还活着,自己能否与他如此亲密。有时候,一想到在儿子生前没能给予他更多的关爱,她就伤心欲绝。她甚至会想,上帝之所以将儿子从自己身边带走,就是因为自己给他的关爱太少了。

不过,她像这样陷入悲痛的情况只是偶尔才有。她年轻时总是担心巨痛会控制自己,可是现在,悲痛已经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了。一旦失去什么,悲痛就会一次又一次地侵袭过来。对她来说,正是悲痛促使她越来越熟悉自己的孩子,越来越了解他。正是悲痛让她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

现在,她最害怕的是,时间会把儿子从她的记忆中抹去,把他完全从自己身边带走。儿子生前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也许他的模样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地从她的脑海中消退。她便坐在摇椅上,每天努力去回忆儿子的模样。有时候,她会忍不住地怀疑自己:“我的儿子真的是这个样子吗?”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冬天的威力开始渐渐衰弱下来。她也想起儿子当时被抬出太平间,然后葬入地下的情景来。现在,她可以去儿子的墓碑前,和他说说话了。儿子应该是朝着最美的东西方向躺着。她要在儿子坟前摆上玫瑰,还要在坟墓的四周搭建一个篱笆,再安放一把座椅,方便自己常来坐一坐。人们可能会因此感到纳闷,因为他们不知道她的孩子并没有葬在桑德的家族坟墓里。看到她在一个陌生的坟墓上放上鲜花,并且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大家一定会觉得奇怪。那时候她该怎么解释呢?

有时候,她在想,自己也许可以这样做:首先在巨大的家族坟墓前摆放一束鲜花,在那儿坐一会儿,然后悄悄地走到儿子的小坟墓前。儿子一定会喜欢母亲偷偷送给他的小花。然而,即使儿子喜欢,她自己就能满足于此了吗?难道这样做,真的能缩短自己和儿子之间的距离吗?他会察觉出母亲因他而生出的羞耻感吗?他会明白自己的出生曾给母亲蒙上多大的羞耻吗?不行,她要保护好儿子,不能让儿子知道这一切。儿子只需要知道,母亲为拥有他这样的儿子感到无比喜悦。

严冬终于妥协,春天的脚步正在临近。积雪开始融化,大地渐渐探出头。等到整个大地全部解冻,还需要一两周的时间,但毋需太久,死者就能从太平间抬出了。她是多么殷切地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啊!

她现在还能在脑海中回忆起儿子的模样吗?每天她都在尝试着不去忘记,但冬天里做这件事似乎更容易。现在,春天即将来临,儿子的模样似乎也开始渐渐模糊起来。她感到绝望,恨不能早点坐在儿子的坟墓前,再次去亲近他,这样的话,她就能再次清晰地记住儿子,就能给他更多的关爱。难道儿子永远不会埋进小坟墓里了吗?她一定能再见到儿子,一定能一辈子记住他的模样。除了儿子,她的爱已经别无其他可以给予的对象了。

最后,对儿子强烈的思念打消了她所有的担心和顾虑。她要关爱儿子,好好爱他。没有他,她就活不下去!她现在一心只牵挂着儿子一人,满脑子里全是他。春天正式到来,墓地上的圆丘和墓碑又得以重见天日。铁质十字墓碑上的心形饰物又开始随风摆动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节奏。珍藏在玻璃盒内的珍珠绿草环闪闪发光。大地终于做好了接纳儿子小棺木的准备,她也早已备好了一个放在儿子坟前的黑色十字墓碑。墓碑上从左至右,从上至下用普通的白色字体刻着:

“我儿安息于此。”

墓碑下方的碑身上则刻着她自己的名字。

她已经不在乎全世界会怎么看待自己曾经的罪过,也不在乎以后会发生的后果。现在唯一牵动她整个神经的就是,她可以在儿子的坟墓前尽情祈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