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了,黑田如水却在九州继续活动着。表面上黑田如水始终隶属于家康。

——我是隐居之身,但要平定九州,作为献给内府的礼物。

如水这样说道。他连克九州城池,然而,其本心谁也没看透。

关原会战的捷报,七天后传到老人耳中。消息来得这么快,得益于他预先设置的濑户内海接力式通讯船。

如水在阵中读着密信。

(战争结束了。)

胜负如此神速,如水大惊。他判断,想结束这种局势,至少需要持续一年的战乱。如水的构想是趁乱赚得九州,再引兵与中央胜利者相争,最后夺取天下,此事笔者已多次言及。然而,上天根本不示好意于这位老天才。

(三成性急,是家康的幸运。)

如水这样思量,撕碎了密信,撕得像丝线一般,投入火中。其后,一名重臣问道:“那密信上写有何事?”

“无关紧要,是女人的事。”

如水泰然自若地回答。重臣纳闷。如水本是个对女人兴味寡淡的人,不可能在上方包养情妇。如此说来,“女人的事”所指为何呢?如水的重臣心眼若再敏锐一点,就可以想像出如水所说的情妇,或许是指天下大权。

如水的怪异之处是,接到家康胜出的消息后,仍然偷偷摸摸恋恋不舍地调兵遣将。

(天下事,变幻莫测。)

如水这样思量。家康在关原获胜,但驻扎大坂的西军统帅毛利氏态度如何,尚不知晓。毛利氏只要有反家康的意思,就可与败退领国的土佐长曾我部氏与萨摩岛津氏联合起来,反抗家康。这样一来,包括“如水的北九州”在内,天下三分,形势会变得饶有趣味。

如水的作战能力恐怕在家康以上。如水少壮时代就是秀吉的参谋,为秀吉呕心沥血。晚年的秀吉害怕如水的智谋,为了不让他拥有巨大势力,将他打发到远国的丰前,年禄也限定在十余万石。这种冷遇,甚至当时人们就说:

——不必讳言,对如水大人来说,这是男子汉颇有实力的荣光。

如水惊人的实力,不但秀吉了解,也广为世人共知。

而如水本人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的能事。但此人有相当脱俗的地方。

(老迈年高,已无竞望天下的强烈功利心了。不过,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才能,作为一生的回忆。)

如水毕生扮演的都是帮别人干活的妻子角色。他生于播州豪族小寺氏的家老之家,最初协助小寺氏,接着辅弼秀吉,到底也没碰上为自己尽情发挥才干的机遇。

(一次也好。)

如水这样想。他眷恋动乱。

事实上,如水已开始发挥奇迹般的才能。他招纳了一小部份浪人,巧妙带领乌合之众,轻而易举地连拔加盟西军的诸将之城,军队势力日益壮大,终于仅用月余就平定了丰后、丰前、筑前、筑后,进而联合肥后熊本的加藤清正要进攻萨摩。速度之快宛如魔术师干净利落的手法。对此最感惊诧的是如水自己。

(我到底还是有取得天下的才干!)

如水这样认为。他暗中祈祷自己赌博成功。

但如水也没忘记关照家康。十月二十五日,如水攻克筑后柳河城,此日,他向在上方从事战后处理的家康去信,缕述战斗经过。对如水来说,这是一件大事。他殚精竭虑必须让家康认为,这场攻伐完全是为了家康。其致家康信中写道:

——目前仅剩下萨摩的岛津了,这毕竟是个大敌,难以立即攻克。我想暂做休整,明年春季与加藤清正联手讨伐。此事还请恩准。

家康见信大喜。至少,他要装出大喜的样子,批准了请求。

然而,岛津也是无懈可击。他们败退回领国之后,加强边境防守,准备进行防卫战,同时又向家康派去使臣,展开谢罪外交。这种暗藏恫吓的巧妙谢罪,宗旨是恳望恕罪,但不可削减封地。倘若削减一寸一尺,便举国决战。家康左思右想,现今岛津如果反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到的天下,也许会再度陷入骚乱,诸方英雄豪杰群起,掌中天下最后又丢了。而且黑田如水是狡猾老狐,事态若变成那样,如水会佯称消灭岛津,实际上却与岛津联手,以加藤清正为先锋,大军涌向上方。

唯有家康看透了如水的用意。故此,家康对岛津不做任何处分,愉快纳降。但从本意上讲,此刻没有比这更令家康不快的事了。后来,家康临终遗言:“将我的尸体朝西,面对西方敌人,我永世守护德川家。”家康看出将来要消灭德川家的是毛利氏或岛津氏。

总之,由于家康对岛津采取了出人意料的怀柔政策,如水腹隐的计划化作一场梦。

家康滞留上方期间,处罚关原会战的战败者,嘉奖胜利者,赐予如水之子长政筑前五十二万三千石,对如水却没宣布任何决定。人们纳罕,论战功,为东军征服了整个九州的如水,功劳最大。

终于,侧近之一对家康道出了这一意旨。家康摇头,唾弃似地说道:

“那老人为何日夜辛劳?”

后来,如水风闻这个秘谈,瞬间好似恶作剧被发现的少年一样,缩着脖子噗哧笑了,甚么也没说。他大概想说:知晓内幕了吧?

如水将九州事务处理完毕,为向家康致贺,赴京都拜谒了家康。

家康盛情款待,却不涉及平定九州的话题。如水也只字未提。

“这次大人真是太辛苦了,”

最后,家康像倏然想起来似地说道:

“所以,我奏请朝廷加官进爵,一并奉上退休金。”家康要赠予大约一万石的退休金。

如水惶恐不安,装出对其隆恩非常感激的样子,关键的决定他却谢绝了。“毕竟我已老迈年高,对俗世已无任何欲望了。”他又说,犬子长政已拜受了过大的加封,足可赡养老衰的我。

(不可上了家康的当。)

这才是如水的本心。赐如水微小的官爵与领地,然后不知又会设下何种圈套。再者,如水从心底不想要领地。他想取得天下,为的是作为自己一生的回忆,既然这一意图落空了,他就想重返原来的安乐隐居生活。事实上,此后的如水就呆在领地内的隐居城内,以村童为伴,嬉戏游玩,终其一生。

如水滞留京都期间,借用位于东山山麓的公卿别墅当作旅舍。

如水的人气炽旺,全京都的大名、公卿、僧侣争相造访。在他们看来,如水赤手平定九州,可谓当代诸葛孔明,很想直接聆听这位智者的话语和咳嗽声。

如水原本就是一个座谈高手,嗜好言谈。最后,听到了如水的名声,周边的平民百姓也聚来了。

此地有一人,名曰山名禅高。山名家是足利幕府时代的名门,禅高曾任因幡鸟取城主,因过于胆小,遭敌军攻击时吓得缩成一团,终被家臣们驱逐出城。但此人的品质好,秀吉同情这个无用的足利贵族,封他为从五位下中务大辅的高官位,任御伽众一职,赐以禄米。

一日,禅高来访如水,悄声说道:

“我对大人有个忠告。”

禅高和如水是老交情。

“人们清一色的议论是,大人现今在招募门客,企图谋反。”

按照禅高提供的小道消息,从达官显贵到无官庶民都羡慕如水,成群结队登门拜访,那都是如水呼啸召集来的。而且京都郊外的宇治、醍醐、山科等地,最近住了许多浪人,肯定是如水想占领京都而暗藏的人马。“我不相信,人们却那样议论。内府的性格,大人也是知道的,或恐有探子扮作访客,混入其中。可要注意呀。”

一听这话,如水手拍榻榻米,

(此人正是家康的奸细。)

看出了其中奥妙。他故意发怒,不发怒反倒会招致家康怀疑。

“荒唐!你想想看,”

不消说,如水知道这里讲的话会全部泄露给家康,故意说出可怕的事情来。

“那一年。”

这是指动乱的年头。“我得知上方事变的消息,心有所思,举兵征伐四方,终于平定了九州。当时我若有野心,”如水说出了他的战略,“我可以率领九州大军,沿山阳道上行,势如破竹发起攻击,先锋是加藤清正。那勇猛的清正若在我的指挥下发挥威力,必定所向无敌。而且途中的备前、美作(冈山县,宇喜多秀家的领国)正是空国。其邻国播州又是我的故乡,熟人颇多。在播州树旗,向天下发表檄文,心慕汇集者能不下十万之众。若引如此大军与内府军决战,还不知天下大权落到谁手中哩。”

“然而,”

如水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

“我没有那么做。非但没做,还将自己竭尽全力打下的九州诸城诸国,一个不留全部还给内府。而且你看,我这样只身进京,祝贺内府胜利。——我这么做,”

如水凝视禅高的双眼。

“到如今,却竟然认为我想谋反!”

禅高的眼光开始颤抖了。他低着头,草草寒暄,告别如水,然后偷偷报告给家康。

“甚好!”

家康微笑,没再说甚么。家康此前多少还怀疑如水。如今得知如水的内心像秋空一样清爽。他放心了。

因为这件事,如水觉得与访客座谈是件麻烦事,立即关门。尔后,他大多是领着一个年轻武士,在京都街里散步。如水戴着柿色头巾,跳跃似地跛行着。满街人谁也没发觉这个一身粗服的老爷子,就在去年执一根马鞭征服了整个九州。

如水身上带有一种脱俗情调的风骨,又似乎多少有点好奇意识。只园下河原的松林里有座尼庵,住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尼姑。她寂寞度世,有种痛楚之美,在这一带是人们议论的话题。

“藏若,顺路去一下。”

某日,如水走到附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好像知道后门似地通过柴扉,顺利进入院中,向屋里打招呼:“能赏一碗水喝吗?”

喊话之时,如水已经坐在阳光照及的檐廊上。如水是一个做任何事都很自然圆通的人。

室内出现了人影,俄顷,来到了客间,拉开如水背后采光的纸门。尼姑用漆板托着茶碗,端了过来,沉默不语。

如水也一言不发,默默低头,双手接过,然后说道:

“久疏问候了。”

如水故意以快活的表情看着尼姑的脸。尼姑微微点头,脸上现出困惑的神色,俯首,身子一动不动。

“那个,”

如水举起了手杖,指着篱笆旁边的杂树说道。“是乌冈栎吧?”如水嘟囔着,他不必问尼姑便知道。“这是材质粗硬的树。”如水说。“适合做橹和木槌。用这种木头烧出的炭,火力比任何木头的火力都强。它是这样的木头,粗硬。”如水又说道。正像如水所言,在京都,庭院里不栽这种树。

“这是尼师所栽的吗?”

如水问道。不必特意询问,土很新,像是最近挖坑栽下的。

“那个男人,”

如水没提名字。“缘何喜欢那种树,在大坂宅邸和佐和山城都栽那种树。他也具备通常的茶道修养,为何那么喜欢毫无情调的树,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

“因为他有智慧。”

尼姑首次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尼姑想说的似乎是,乌冈栎在带栎字的树中,材质最坚硬,所以用途很多。出于重视实用远超过重视情调的智慧,那人才喜欢这种树。

“那男人智慧过多了。”

如水说道。

“智慧过多,从脸上都流露出来了,和我相似。但我懂得韬晦之术,到现在还活着。”

“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哟。”

尼姑带着蔑视,看着如水。如水并不生气,执手杖划着地面,点头笑着说道:“我很坏。”

“我很坏,但还有一个男人,比我更坏。”

如水说的“还有一个男人”,指的就是家康吧。

“不义之人昌盛,这是好事吗?”

尼姑似指家康。

“哎呀,这话不对头哟。”

如水歪头反驳。按他的生存经验,义与不义尽管可以成为起事的名目,却成不了改变世道的原理。

如水想说的是,丰臣家已失去了继续治世的魅力。秀吉晚年,从大名到庶民都暗中渴盼秀吉政权结束。尽管如此,那男人却硬要延续这个政权。一切的勉强都集中在这里。但是,如水保持沉默。他改换话题说道:

“那男人成功了。”

此乃仅就一件事而言。他那一举是献给故太合最好的盛馔。丰臣政权灭亡之际,如果连三成这样的宠臣都奔向家康献媚,那么世道的形象就崩溃了,人们失去了道德操守的界限。如果遭活在人世的宠臣背叛到这种地步,那么秀吉的悲惨可真是没救了。如水此言的意思是,在这一点,那男人获得了圆满的成功。

少刻,如水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将此当作供品。

如水说完,将怀中取出的东西放下。又喊起尼姑的俗名——初芽。然而,这时尼姑的身影已不见了。

太阳西倾,采光纸门已经关上了。西斜太阳照射着的纸门上,映出了乌冈栎的影子。

翌日,如水离别了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