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功卓着的松野主马重元,是小早川家先锋队长之一。他的年禄一万石,绰号“小早川家的枪鬼”,众人皆知。

“呀,此人可是枪鬼?”

秀吉曾对叩拜于大坂殿上走廊的此人这样问过。

“让我看看脸!”

秀吉一副细瞧的架式。主马战战兢兢仰起脸来。虽说是小早川家的重臣,因身分系陪臣,没有在殿上亮相的资格。秀吉一派轻松地打破了这条规矩。

“今后,你来给我讲故事吧!”

秀吉说道。故此,松野主马虽是小早川家的家臣,又直属丰臣家。秀吉晚年又对左右说道:

“将我的姓赐给主马!”

秀吉允许松野主马用丰臣姓。秀吉认为,赐姓就等于结为血缘亲属,这是秀吉常用的怀柔法。透过这种方法,从心情上给予对方以准一族的亲近感和名誉。秀吉独创的这种待遇法,其后被德川幕府继承下来,将松平姓赐予毛利家、岛津家、蜂须贺家等强大的旁系大名。

对松野主马这样的一介武夫来说,如此待遇,令他感激得简直浑身发抖。

“听说中国有句名言叫‘知己之恩’,士为知己者死。恕我冒昧,我对太合怀抱的正是这种心情。”

松野主马时常对他人这么说。

山顶大本营跑来的使番,出现在这位主马面前。

“主马大人,主马大人,有令!”

使番甩开了马。此人名曰村上右兵卫,他跑上前来,想大声传令,突然压低声音传达了“倒戈令”。

“再说一遍!”

主马歪头,疑惑不解,难以置信的样子。但他很快就知道,使番的话不是谎言。布阵于山顶、山腰、山麓各要隘的小早川家部队旗帜,倏然都朝向了西军。同时,宣战的鼓声、出师的钲声,宛如突然涌荡出来似地笼罩全山。

“是何道理?”

松野主马厉声叱喝使番。他问,主公要消灭丰臣家吗?这一战如果西军败亡,秀赖公后果如何,主公难道不明白吗!哎呀,若明知如此,却还要倒戈,我松野主马作为武士不能答应,也不能容忍!

“果真如此,又当如何?”

话赶在这节骨眼上,村上右兵卫杀气腾腾地问道。

“不言可知,不能背叛秀赖公。倘若倒戈,主公是主公,我主马是我主马,立刻下山,杀入眼下麇集的关东一方敌军中,直到战死!”

“大人那是错误观念!”

右兵卫困扰得难以回答,却又不得不说服对方。

“大人提到秀赖公,眼下若闯入关东一方大军,是对赐予大人俸禄的主公不忠不义吧?如何看待不忠不义?”

“啊?”

主马一时语塞。

武士的忠义,只限于现实中直接赐己俸禄的主公。不必顾虑主公的主公,这是通常理念。在这一点,松野主马竟顾及主公的主公,这已超越了实践的境界。使番村上右兵卫言及此事,

“意下如何?”

又追问道。

“确有道理。”

松野主马颔首,但仍未释怀。他又说,背叛是“士”最大的悖德行为,纵然是主公命令,也不可同流合污。

右兵卫又说,此非笑谈,背叛确系“士”之恶德,但中纳言大人(秀秋)不是“士”,而是将。将者背叛,并非背叛,而是武略。是武略就不该以善恶衡量。

“总之,命令我已传到了!”

村上右兵卫后退,来到坐骑旁,随即成为鞍上之人。但他没立即纵马,一时间像在思忖。这名传令官虽然传达了主公命令,但对这道命令或许也不尽释然吧。少刻,他仰起脸来,说道:

“主马大人,切莫误了命令!”

他像说给自己听似的,言讫,扬鞭纵马而去。

松野主马左思右想。

他想的是道义。下及德川时代,关于武士道德中的道义问题,阐述探究得十分热闹,而在这一味追求功名的时代,松野主马这样的人实属罕见。

(右兵卫花言巧语,把中纳言大人的叛变说成了武略,非也。一派胡言!)

他认为,这毕竟还是有悖伦理。参与有悖伦理的活动,实不吻合一己的好尚。

“抛弃了吧。”

主马大声自言自语。所谓“抛弃”,指的是对主公不满意时,家仆弃主公而去。家仆享有这种权利。进一步说,松野主马觉得,自己并非只是秀秋的家仆。自己还直属丰臣家,甚至受赐丰臣姓,与他人不同,思考“主公的主公”的事也是可以的呀。

“拒绝参战。”

主马丢开枪,集合部队,转移到战场一隅后,命令全员不参战。主马的策略是,东西两军哪一方也不参与,始终观战,还须避开胆小怕事的误解。如此一想,主马立马于矢弹飞来的阵前,置魁梧英姿于险境。此举需要勇气呀。


违抗命令的只有松野主马。秀秋麾下的稻叶、平冈、镰田、谷村等将领,计万余大军,奔驰下山,一路山坡沙砾被刮得从天而降。他们扑向了大谷吉继的阵地。

此日,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的打扮十分特殊。

蓝绸布袋套在患病溃烂的脸上,仅露出两只眼睛,但两眼已无视力。他故意不戴头盔,只戴着朱漆脸盔。蓝脸罩和红脸盔,明显地般配适称。

“我想给大谷刑部百万大军,让他放纵地作战。”

秀吉生前说过这样的话。现实中的大谷,年禄却不过五万石,手下兵卒不过一千五百人。

但有西军的六个小大名分配给大谷当“与力”,大谷统一指挥他们。六人分别是:

平塚为广一万二千石三百人

户田重政一万石二百五十人

朽木元纲二万石五百人

脇坂安治三万石一千人

小川佑忠七万石二千人

赤座直保二万石五百人

将朽木、脇坂、小川、赤座四人的排列下降一格,是因为这四人斗志不昂扬,能同路走到何处,是个疑问。

在这一点,秀吉麾下的直属家臣平塚为广、户田重政的斗志,始终高昂,忠实服从吉继的军令,在其指挥下,显示了拚死决战的气概。吉继的主力部队与平塚、户田的兵员合起来,刚满二千。

这二千人从早晨开始奋战,渡过藤川闯入敌阵,一军独战东军藤堂高虎的二千五百人与京极高次的三千人,奋战不止,多次驱散了敌军。如果事态照此发展下去,吉继担负的关原西南角战场必以西军大捷告终。

吉继禁不住患病皮肤的折磨,没穿铠甲,只穿武士礼服,外面缠着白布,白布上用墨汁粗线条描画着铠甲模样。

吉继不能骑马,他坐着卸掉四面边框的平轿,让骑马侍卫中的身强力壮者抬着走。

“走!”

吉继发出病体沙哑的声音,命人将他抬入敌阵。看他那形象,手下自然有了不怕死的心理准备,舞枪跃进,纵横冲杀,无人踌躇。

不幸的事就在此刻发生了。

吉继的部队为追击藤堂高虎与京极高次的部队,队形极度分散。此刻,从右侧的松尾山巅,小早川军一万五千兵马,势如崩塌般降落下来。

“主公,小早川他……”

轿旁的人因这异常事件惊骇,带着哭腔大喊。轿上的吉继倏地仰起了甚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仰望着右侧山顶。

“叛变了么?”

吉继颔首。他认为事已终结。从这瞬间开始,丰臣之世终结,德川之世来临。同时,吉继有了心理准备,自己的生命到此必须结束。

吉继第二个行动开始了。立即下令鸣金撤退,集合兵力,放弃了前面的藤堂与京极部队,想阻击刚出现在右侧的小早川大军。若想从这战场上双方诸将中寻找名将,唯有吉继足以任此头衔。吉继设想到最坏情况,预先命令队形要富弹性,安排平塚为广、户田重政担任先锋,将四百人火枪队埋伏在藤川西岸。

这支埋伏的火枪队横穿中山道,挺进山脚下,四百杆火枪横排在草丛里,突然猛烈射击前来侧击的小早川大军。吉继坐轿进入硝烟之中,挥动着麾令旗,下令道:

“死战!死战!”

他又声嘶力竭地大喊:

“哎呀,金吾留下了千载丑名!枪崩叛徒!冲啊!别盯着乱兵杂辈,要以金吾的大旗为目标,灭了金吾!不可让牛头马面把金吾推进地狱,你们要抢先于前,把金吾推进地狱!”

吉继且高喊且冲入敌阵,那声音与形象俨然有鬼神附体。大谷军已化作死战之兵。

先锋平塚为广和户田重政二人,虽是年禄万石的大名,却纵马挺枪,身先士卒。平塚为广挥舞的十字形枪头,血迹不曾片刻乾过。户田重政虽是老人,也是不断枪挑敌人,开路前进。混乱交战中,重政的长枪掉了,无暇捡起,便抽出了腰刀。从他战马旁跑过的仆人,捡起长枪递给了重政。此人名叫阿寅,重政平素讨厌他,残酷驱使他。阿寅尽管不受青睐,还是赶来参加这场带着绝望的战斗,且一步不离重政的坐骑。重政感动了。

“阿寅,我也得战死了!”

重政在马上大喊。阿寅哭丧着脸,剧烈点头。

“平素,是我错了!”

重政向阿寅道歉。古代记录这样写道:

汝出身下贱,并非名门。吾虽认为汝乃有用之人,却因汝面相丑陋,平时憎之,最终未令汝配戴腰刀。此乃吾之武道过错也。

总而言之,重政此言的意思是,尽管认为阿寅有资格成为武士,但因为其性格不招他欢喜,最终没提拔到配戴双刀的身分,这是自己作为主公的过错。

“事到如今,无颜面对,授汝此物。”

言讫,重政将自己的腰刀扔给阿寅。这意味着授予他武士身分。

大谷的将士们挥舞刀枪冲入小早川军,乱军之中左冲右突。他们不考虑功名,高喊着“不义之徒”“卑怯之徒”杀奔而去,小早川军难以抵挡,头阵立刻溃不成军。紧接着第二阵也溃逃了。最后连大本营都动摇了。秀秋的大旗后退了五百多公尺。连家康的联络官奥平藤兵卫贞治也战死了。


“小早川危险!”

家康坐在折凳上向西望去,意外的局面令他惊愕。得知小早川秀秋背叛,家康手持青竹麾令旗,往地面连续拍打了三次。

——金吾,总算付诸行动了!

他喜悦地高喊。然而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的作战气势出人预料,战场形势再度恶化。

“你看混帐刑部那老不死的怪模样!”

家康少年时代在骏河今川家长大成人,谈吐颇有品格,是个语言沉稳之人,仅在这时候才口吐恶语。

此外,家康感到不快的是,战线西南方向的藤堂、福岛、京极、织田诸将,不想驰援苦战中的小早川部队,竟然暂歇,从旁观战。

“他们在做甚么!”

家康大喊,派出了使番。虽然口吐怒言,家康还是理解他们的心情。面对倏然参加东军的倒戈军队,藤堂诸将感到困惑,不知如何处理为宜。还有,若将秀秋视为己方人士,他们对目前战局变化会感到放心,但从做人方面看,或许又觉得秀秋可憎。故而退缩不前,不愿坦率地向秀秋伸援。

面对这种局面,家康不能弃之不理,否则胜负的重心兴许会再度向西军倾斜。

“让泉州大人挥旗!”

家康向使番下令。使番急忙作了一揖,就驰入战尘之中。

所谓泉州大人,指开战前就为家康从事谍报和幕后工作的藤堂和泉守高虎。

高虎在西南线的战斗中已受到吉继部队重创,撤退到关原中央,正在重整阵形。

即将开战之际,高虎秉承家康命令,对隶属大谷军团的四个小大名运作,并取得了他们的同意。

这四人是:

朽木元纲

脇坂安治

小川佑忠

赤座直保

对这四人,大谷吉继也疑其居心,特意将他们调离,命其布阵于松尾山麓,以防备小早川军。

藤堂高虎向此四人派去密使,传达了小早川秀秋背叛的意旨,说明西军必亡之事,约定他们做内应。

信号就是摇旗。

现在,家康下令摇旗了。


未久,藤堂阵地打出了怪异的旗帜,开始左右大幅摇动。正在追击敌人的吉继的近习,远远望见了那面旗帜。

“大人!”

近习汤浅五助当即禀报盲人吉继。五助禀报之后,朽木、脇坂、小川和赤座的旗帜一致掉转方向,啪啪!重新响起了枪声。大谷部队没料到侧面遭到枪击,兵士一个个被击毙了。

户田重政掉转马首,朝新的敌人奔去,立即中弹,滚落马下。平塚为广早于户田重政冲到秀秋的大本营附近,遭敌包围,授首敌军。

“五助,就要结算了。”吉继说道。他命令轿子停下。吉继判断,连朽木、脇坂都回应叛变,大势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