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配山。海拔三百八十公尺。这座可以俯视关原的小山头,对家康来说未必是一个待着舒服的地方。

(背后南宫山上的敌人,会矛头一致冲下山来吧?)

这忧虑一直不能离开家康的脑际。桃配山不是一座孤山,它背后高耸着南宫山。桃配山不过是南宫山西麓隆起的小山头。从南宫山巅到东麓,西军的毛利秀元、吉川广家、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长曾我部盛亲布设着阵地。比喻说来,彼此好似隔着一道屏风,西侧是家康,东侧是西军诸将。他们只要有心,越过屏风很容易刀砍家康后背。

然而,严密说来,他们不是敌人。

南宫山巅的毛利、吉川已向家康呈上了誓言书,发誓不战,当中立主义者。山坡上的安国寺、长束、长曾我部虽未倒戈,但毛利、吉川的大军压顶,动弹不得。迫不得已,他们只好按兵不动,采取机会主义姿态,这种姿态还将保持下去。总体说来,家康是安全的。

但是家康并未洞彻他们的内心,说不准毛利、吉川觉得家康近在眼前,心动变卦,会倏地挺枪刺杀而来。

(没问题吧?)

家康总甩不掉这个疑念,不无道理。

前线局部开战后,家康一直坐立难安,终于从折凳起身。

“再向前靠近一步。”

这句话并非意味着家康多次嘟囔的“大本营前移”,而意味着家康亲自上前去看一看。

“我去一下就回来,众人都待在这里!”

家康率近习十骑许,下了山坡,过十九女池畔,来到布设于十九女池前的本多忠胜阵地。阵地上的人见家康倏然出现,惊异,即刻禀报主将。忠胜慌忙出迎,请入营帐。家康挥手叫来忠胜,表示就在这里谈一谈。忠胜无奈,跪在茅草上。

“那里没问题吧?”

家康向后望去,嘴朝形似牛背的南宫山努了一努。

忠胜立刻会意,为让家康放心,他深深点头回答:

“绝对没问题!”

家康的担忧依旧没有消散,即便让他们写百页长的誓言书也还是保证不了的。

“光就吉川侍从(广家)而言,没问题!”

“对于人,不能用‘光就’之类的词。”

“哎呀,他们倘违约要攻打主上阵地,应该开始下山了。请看,他们依然纹风不动。”

(这倒是的。)

他们从山巅阵地进逼家康大本营,必须越过五道山脊,至少需要两个钟头。假设他们至今尚未活动,千真万确,他们正履行密约。

“那就好了。”

家康要离去了。忠胜歪头纳闷问道:

“就这些事吗?”

家康没回答,倏地转过身去,少刻,走进了雾气深处。

(看来主上相当焦虑。)

忠胜这样猜测。若是这等问题,家康何必亲自前来,派遣使番就足够了。刚一开战,总帅离开大本营,亲自来追问,可见他心中怀有相当畏怯之事。

忠胜对家康感到担心。

(原本就不是个大气的人啊。)

虽然如此,家康可从未有过这等神色举动啊。

——今日的交战,难道会败北?

忠胜一闪念,立即因这不吉利的妄念感到十分狼狈。为了转换心情,他赶紧念诵起自己所知的一切神佛之名:梵天王、帝释天王、四大天王、日光菩萨、月光菩萨、大黑尊天福神、毘沙门天王、大弁财天女、只园牛头天王、十五童子、三十三番神、十二所权现神、九十九所权现神、鹿岛大明神、富士大权现神……


此时,安营于四公里之外笹尾山麓的三成,也不由得随口念诵神佛之名:

“南无、弓矢八幡大神……”

三成认为自己已经获胜了。斥候策马穿过迷雾驰归,回禀道:家康大本营确实设在桃配山上。

对家康来说,桃配山是最坏的位置。

当初,三成从各个角度推测家康大本营会设于何处。无论怎样思考,他都认为除了利用关原北侧菩提山山麓伊吹村的某个丘陵地带,别无适当场所。

三成怎么也没料到会是桃配山。该处不正是己方布阵的南宫山一侧山坡吗?

(那般作战高手,焉能……)

三成难以置信。然而,确系事实。这对己方来说,是最大的意外幸运。三成用力拍膝。

“胜了!”

这是三成的癖习。头脑这般明锐的三成,却总是只看事物的一面。譬如,家康这久经沙场的老将,缘何特意选该处布设大本营?对此,三成不去猜疑。

——莫非南宫山上的友军已经叛变投敌了?

如果猜疑,必会生出这样的疑问。但三成的性格总是阻遏这种思考能力,只计算于己有利、于己光明的那一面。很少有人能像三成这样,缺乏同时解读表里的能力。

“朝南宫山,升腾狼烟为号!”

三成以极其明快的声音高喊。要说明快,自抵达美浓以来,从未见三成流露过如同这一瞬间的明快神情。举狼烟为号,已和南宫山诸将商定好了。狼烟升起,他们就下山冲向家康的大本营。

狼烟升腾了。

雾已半霁,南宫山上的己方不可能看漏了这股黑烟。


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看漏。

山颠的吉川广家,清楚看见笼罩西北笹尾山的雾气被染黑了一个点,狼烟逐渐渗透扩大。

“治部少辅动起来了。”

广家眯着双眼嘟囔。但他不想从山巅松树根旁的折凳起身。

广家是毛利家的分支,却又是出云富田城主身分,年禄十四万二千石,官至从四位下侍从,受到故秀吉的特殊优待,受赐羽柴姓。这次作为大坂西军总帅毛利辉元的代理人,出征美浓,辅佐辉元的养子秀元,扎寨山巅。山巅驻屯广家直属部队四千人,秀元的主力军一万六千人,广家任全权指挥。

山棱线呈南北走向,最北边是广家的兵营,南侧山顶最高处布设着毛利的大本营。再略往南稍靠下侧,是毛利元政、毛利宍户就宗、毛利福原广俊三位家老的军营。

毛利一方的各军营使番相继跑到广家帐下,问道:

“那狼烟是何用意?”

广家歪头,简短回答:

“没甚么,只须按兵不动!”

然后将他们都打发回去了。

广家的侧近几乎都不知广家与东军缔结了密约,“主公,现在机不可失。下西山坡,进攻内府阵地,我方肯定马到成功!”有人献策,但广家置若罔闻。

广家始终将一切都赌在家康身上了。他想,只有家康可以支撑下一个时代。诚然,现在冲下山去,攻打家康背后,西军必胜,无可置疑,自己的本家毛利辉元可以取得天下。

但辉元乃凡庸之辈,将导致天下大乱,重现元龟、天正年间的群雄割据,辉元最终必会为某人所杀。倘令家康胜出,战后六十余州的大名会放下弩弓归顺,天下可免干戈扰攘,进入大治。向这样的家康卖人情,可保毛利家安泰。这是广家的观测,也是他坚定不移的态度。

——家康必胜。

就连广家也不能这样断定。与其说家康有胜出的希望,广家才钻进其保护伞下,不如说广家在帮助家康获胜。这是广家的想法。从这一点看,坐镇山巅的广家认为,这场交战的主角既非家康,亦非三成,而是我吉川侍从广家。

广家依然不动。


雾气快速流动,露出的晴空越来越辽阔了。未久,从三成的阵地可以清楚望见南宫山上的大片旌旗。然而,山巅旗帜一动不动。

(是何道理?)

三成令人再举狼烟。山巅旌旗依然不动。事实已摆在眼前,三成却仍不怀疑广家叛变了。三成思维中不愿疑人的念头,甚至扭曲了他对事实的认识。

此时,左近足踢马腹从前线归来,进入三成帐内,气喘吁吁询问三成。

关于南宫山的事。拂晓时分,左近向三成认真询问过此事,这是第二次认真询问了。

“臣多次打探同一件事,主公切莫不悦。哎,南宫山无事吧?”

左近问道。战略由三成负责;战术由左近主导。在左近看来,必须根据战略来改变战术,所以这一点应当殷殷确认。

三成的回答依然坚定不移。

“无事!”

他尽管这样断言,但多少心怀隐忧,又补充道:

“广家蒙故太合鸿恩,受赐羽柴姓,现今应该尽忠故太合吧。”

听了三成补充的话语,左近在他沉厚的表情底下,颇觉得三成的个性带来困扰。对战术家而言,比吃饭更需要的是尽可能多的现实与事实,此外别无他物。在这耳闻枪声的战场上,“应该……吧”这种观念论,毋宁说是有害的。三成观察现实之眼受其观念支配,总是只能看见歪曲的图像。

“确实如此吗?”

左近本想再追问,最后还是压下了这句无礼之言,立即告辞,掀开帐帘走了。出来一望眼下,刚才还是白茫茫的战场景象,现在开始流动鲜亮的色彩。雾霁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快了。

(必须抓紧时间。)

左近心急火燎,马鞭甩得嘎嘎响。随着雾气的指散,敌军也该开始动了。


在关明神这个地点,东军福岛正则部队与西军宇喜多秀家部队之间的局部激战依然持续着。

从实况看,福岛部队败象偏浓。

宇喜多部队打得非常漂亮,引诱福岛部队深入再痛击之,击溃后就跟踪追击,俨如猫玩老鼠一般。

宇喜多秀家的本营设在天满山丘陵上,燕尾旗形的马标迎风招展。全军一万七千人分成五段,斗志炽烈,似火燃烧。秀家不以政治感觉操纵这一战,由衷坚信这是一场拥护丰臣家的圣战,他也向将士贯彻这一观点。

加之,宇喜多部队里的干将颇多,长船吉兵卫、浮田太郎右卫门、本多正重、延原土佐等侍大将都是名播世间的作战高手,特别是担任前卫的明石扫部助全登,可谓天下名人。

秀吉在世时,明石全登任家老,受秀吉青睐,兼任丰臣家的直属家臣身分,官至从五位下,俸禄额十万石,享大名级待遇。这一点与上杉家的直江兼续相似。

全登擅长活用火枪部队。首先,当福岛部队靠近时,排枪反覆射退敌人后,看准时机派出长枪队,抓住敌人的空隙,攻击马队。如此缓急适度回圈,毫不紊乱。

未久,雾散。全登立即断然发动前卫部队八千人的总攻,将福岛部队打得落花流水,最终退却了四、五百公尺。

面对自家军的不中用,正则盛怒,飞身上马跑入乱军中纵横驱驰,手里挥舞着银色的芭蕉叶形马标。

“给我死战!给我死战!”

正则大喊着,力图扭转溃退之势。然而一旦出现溃退倾向的步伐,就难以停下来了。

“后退者,斩!”

正则大叫着。

“敌军心虚胆怯,他们没有预备队!”

他大叫着,晓以利害。正则所云有理。东军有德川主力军为预备队,西军每个阵地都只有一层。

“杀回去!”

正则终于将马标扔给了火枪队长,挺枪要冲向敌军。受正则激励,跑出来几个人。星野又八郎单骑从己方队伍中冲出去,担任头领,论起大薙刀砍杀追来的敌军。转瞬之间薙刀被打落,战马被刺倒,又八郎落马,被砍下了首级。

此外,可儿才藏逆着溃退的己方大军,朝敌军冲杀而去,一直杀到握枪的手都因鲜血而打滑了。他终因精疲力竭,最后左右躲避着追来的敌人,跑进了己方队伍。

才藏遁逃后,福岛部队的前锋四散,中军崩溃,后卫开始不停退却。

此刻,若非加藤嘉明和筒井定次的两群人马前来侧击宇喜多部队,福岛部队大概就全军覆灭了。

加藤嘉明身穿红线缝制的铠甲,披着白色外褂,引兵八百,攻击伫列极度分散的宇喜多部队。明石全登当即停止追击福岛部队,收缩队伍,以应对新的局势。

此刻,时间已过了上午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