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了,杭濑川的前哨战大致结束了。在冈山营中二楼,家康放下了筷子,

“有生以来,没吃过这么可口的晚饭。”

对伺候吃饭的小姓说道。家康一边欣赏无关大局的小战斗,一边吃着晚饭。家康说,这虽说是东军中村部队的战术失败,却像观看能狂言剧一样妙趣横生。

家康的感想传到了挤在楼下的东军诸将耳中。

“不愧是内府呀!”

福岛正则夸张地拍膝赞叹。巧舌如簧,将败仗说成了一场舞剧,若非久经沙场的大将,焉有这般感想。战争伊始,家康大概害怕这场算不上战争缘起的败北影响士气。

饭后,家康唤来了黑田长政。

“斥候还没回来?”

“马上就能回来。”

长政也在等待斥候归来。说实话,西军究竟有多少兵马,还没掌握准确数字。

不消说,若干份谍报已送达家康手中。某位武将派来的斥候报告说:

“有十四五万人。”

家康也认为,这或许是实数,但此时他变了脸色,说道:

“胆小鬼看敌军,数量才显得众多!”

家康说这话,是力避己方军心动摇吧。接着,田中吉政的斥候回来报告:

“大约十万人。”

田中吉政身经百战,是深得秀吉青睐的武将。吉政认为这个数字可信。家康不悦。

“哪一份报告都是商人计算的数字。甲州,从你手下再派出斥候!”

家康直接对黑田长政下令。长政为煽动丰臣家的大名倒向家康,一直在总结经验,是一个有政治敏感度的人。家康预见到他这一特点。

“所幸我家有个高手,名叫毛谷主水。”

长政这样说,是因为黑田家的传令官毛谷主水有个癖性,在任何战场都低估敌军兵马数量。

毛谷主水于家康吃晚饭前就出发了。他身穿黑色铠甲,怀抱一杆长枪,骑一匹名曰“薄野”、引以为豪的骏马,从大垣到南宫山,再到松尾山,跑遍了敌阵周边。不言而喻,对毛谷主水而言,用不着现在来观察敌阵形势,他几乎每天都跑到这一带闲晃,对敌军形势了若指掌。

未久,主水进入中山道,返回了布阵于赤坂村西端的黑田家军营。主水继续策马奔驰,主公长政正在家康营中,必须赶到那里。

途中,遇上了黑田家的侍大将后藤又兵卫。又兵卫打马靠到近前,与主水并列,问道:

“主水,去观察敌阵了吗?”

主水颔首。又兵卫再问:

“备前中纳言(宇喜多秀家)的人马好像频繁活动,你看了吗?”

“看了。”

“对其下何判断?”

“并非交战的准备,只是换防。证据是未时(午后两点)刚过,人马始动。”

主水说,午后两点刚过,人马好似在活动,要想昼战,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而认定并非准备夜战,是因为人马活动的范围太广。

“主水,说得有理呀。”

又兵卫对主水的战术眼光表示满意,拍拍他的肩膀跑开了。主水快马加鞭,来到家康营帐所在地冈山之下,将马拴在松树上。他拨开茂密的萱草,走小路登上丘顶,报告主公长政自己归来。

长政在二楼,与家康一起。

“上这里来!”

长政朝楼下大喊。主水开始登楼梯。人称楼梯为“绳梯”,是用绳索将木头捆绑起来做成的粗简楼梯。这种营帐十分符合性喜朴素的家康的要求。

主水登了一半楼梯,站住了,没进二楼。未经特别许可,内大臣家康这样身分的贵人房间,不可靠近。

“主水,没事儿,把脸露出来吧!”

家康语调轻松说道。主水略微露出了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络腮胡子脸。

“说吧!”

长政命令道。

“报告!上方军(西军)大约有一万八千人。”

诸将面面相觑,最高出现过十四五万的数字,这一万八千人是怎么回事?唯有主公长政舒一口气,放心了。为了让诸将都听见,他故意大声说道:

“说一说敌人为何那般狼狈!”

自然,主水也不得不大声说话了,他用战场上的大嗓门回答:

“确实,仅靠目视的数量,能有十四五万吧。但仔细一看,上方军几乎都驻扎在上下艰难的大山上,连下山打水都令人担心,这部份敌军不叫武士,纯粹等同木偶。减去这一部份,再看平原扎寨的敌军,大致也就是一万八千人左右。”

“说得好!有功之臣!”

家康大声表扬,环视身边,只有豆沙饼。即刻抓了一大把递给近习,说道:“给他。”

其后,家康召开军事会议。

“攻打大垣城!”

这种意见占压倒多数。尤其是家康的谋臣井伊直政、虽属旁系大名却与家康有姻亲关系的池田辉政,力主攻打大垣城,碾碎城池,取下石田三成和宇喜多秀家的首级。按照这种请战气势,这个攻城方案应当落实为作战。

但是,家康眼皮下垂,像睡觉似地听着,不置可否。

(是不满意呀。)

本多平八郎忠胜看透了其中奥妙。忠胜从少年时代到五十三岁的如今,一直跟随家康,是名副其实久经沙场的武将。忠胜深知家康不擅长攻城。

世间没有比擅长和不擅长更奇妙的事了。比谁都最擅长攻城的是秀吉,就连以性急着称的信长,攻城也是其强项;家康却不擅此道,一贯力避攻城,而嗜好野外决战,这一直是他的强项。

此外,在目前政治形势下,没有比旷日费时的攻城战更不利的事了。围城日久,其间难保跟随家康的诸将不会变心,而且不知九州和东北的形势可能如何变化。对家康而言,现在可取的唯有野外会战,一举决定天下。

“诸位的话说得都很漂亮,但是,”

忠胜发表反对意见。

“诸将最挂虑的是大坂的人质。现在应当马上攻打京城大坂,与毛利中纳言决战,夺回人质才能得到众人心。这才是获胜之路呀!”

“讲得好!”

家康抬起了眼皮,微微点头。家康想说的是,井伊直政虽是谋臣,毕竟太年轻;到底还是忠胜这样的老练者绝对可靠,深通事理,能洞晓主将的强项与弱项。由攻大垣城改为攻大坂城,忠胜的意见表达得何其巧妙。

不消说,忠胜并非出自本心才这么提议,大坂城可不是两三年能攻陷的城池。

——奔赴大坂。

此计旨在诱敌出城,家康认为忠胜“深通事理”,是因为忠胜为了欺敌,首先在会议上欺骗了友军。

“我想明天就撤出这赤坂阵地,开始西上。途中在近江有治部少辅的根据地佐和山城,以此作为交战开端,歼灭敌军。”

家康调整语气,一字一板,口齿清楚,明确说道。如果在座有暗通西军的大名,家康希望他仔细听好。

家康深通谋略,军事会议结束后,他叫来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命令道:

“遣人将刚才的军事会议结果,散播到敌阵中。”

直政和忠胜已经笼络了几个美浓当地武士,送进大垣城加入了西军,从事间谍活动。家康命令现在立刻和他们联络。


不必这般费事。西军也有打入东军阵地里的密探,他们回来都禀报说:

“似乎要大破佐和山之后,再奔向大坂。”

听斥候带回的谍报,三成惊骇。毕竟东军阵地连足轻都在议论此事,决不会有错。

大垣城外前线阵地的左近,也派出了斥候,回馈给左近的情报也都只有一种:从佐和山去大坂。

(为何如此?)

按照常识,目前两军的位置,那赤坂与大垣之间,已成决战态势。家康却欲避开此地西去,令人纳闷。左近又对斥候说:“说一下刚到来的家康的本营阵地情况!”他们的回答完全一样:

“只架起了一道竹篱笆,没有挖战壕的迹象。”

(该是一夜阵地吧?)

左近根据经验,这样猜测。这是仅在赤坂住一夜的防备工事。如此说来,纷至沓来的“家康西去”的说法,并非计谋,而是事实了。

左近到了大垣城里,三成已和宇喜多秀家等人开始了军事会议。上座坐的是宇喜多中纳言秀家,三成坐在他身旁,左手持扇,时而换为右手持扇,手不停动着,但眼睛不动,一直大睁,向上凝视着。

“左近,有何高见?”

三成等不及左近入座,这样问道。

“敌军西去,千真万确。”

左近如实回答。于是如何应对为宜?回答只有一个方法。

唯有先下手为强,在要害地方设伏,挑起决战,一决雌雄。

位置就在大垣以西十二公里处的关原,唯有此处是绝好的战场。

东军西上,首先必经关原。于是,该地布阵不会空等。

接着是地形问题。关原地形宛如一椭圆托盘,东西长四公里,南北宽二公里,可以充分容纳敌我双方数十万大军。

就像托盘有盘沿一样,关原周围环绕一圈小山。若抢先抵达群山脚下布阵,就充分占据了地利。加之,这里驱驰兵马的道路四通八达,原野中央,东西贯穿着中山道,北国街道北上通向北方,伊势街道南下通往南方,关原相当于这些大道的交汇点。这种占交通之便的地形,古来兵法术语称“衢地”,是适合大会战的地点。左近说,六十余州中,最具备衢地条件处唯有关原。

“赤坂的东军出发前,恐怕会留下控制大垣城的兵力。我方应于敌军部署尚未完备之际奔向关原,将大垣变成一座空城。”

“所言甚是。”

三成颔首。

刚才左近的提案,三成和秀家也都在思考,全体没有异议。

城外开始下雨了。如果今夜雷厉风行奔赴关原,暗夜里必须在雨水和泥泞中行军。尽管如此,为了不被东军察觉,还须行动隐秘,灭掉灯火,绳绑腿甲,马匹衔枚,防止嘶鸣。

“明白,马上出发吧。”

宇喜多秀家到底年轻,已经坐不住了。

“顺序是,”

“中纳言大人(秀家)是大军,担任殿后,我打先锋。”

三成说道。从前头数来,顺序是石田三成、岛津惟新入道、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这支移动的部队总数三万二千人。其他部队早已布阵于关原周围群山中,按兵不动。归根结柢,恐怕仅有这些人马奔赴关原,奋战破敌。大垣城里留下的福原、熊谷、垣见、相良、秋月、高桥等来自九州的小大名,担任守备队。

军事会议结束,诸将走出城门,返回各自阵地。

岛津惟新人在城外阵地,也接获了命令。

须臾,岛津部队副将岛津丰久赶来,向三成建议:

“现在奔赴关原,莫不如今夜袭击内府阵地为宜?如果大人同意,我岛津部队愿打先锋!”

三成回答:

“望服从军事会议的决定!”

三成说,夜袭也是可以的,但古来夜袭都是小部队攻击大军的战法,今天的情况难以采用。于是,岛津丰久也许对三成的意见感到不悦,没郑重施礼就归阵了。


西军开始隐秘行动。

赤坂村冈山营帐里的家康却毫无察觉。夜里十点就寝,睡前命令诸将:

“夜间守备要戒备森严!”

为防备西军夜袭,燃起了点点篝火,阵地前沿照得通明。

然而西军的行动走漏了风声。大垣城内东军间谍久世助兵卫趁夜色逃出城,朝赤坂的军事阵地跑去。

福岛正则派出的间谍也返回赤坂村,报告了情况。正则大惊,派遣重臣僧兵祖父江法斋为使者向家康报信。

家康听到了消息,立时尖锐叫喊:

“三成出洞了!”

家康踢开枕头,爬了起来。此刻是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午前两点。家康命令全军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