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大垣城下的西军首领宇喜多中纳言秀家,雄心勃勃。来大垣的途中,他和家臣商量,

——发动突袭,大破东军。

制定了作战计划。不消说,宇喜多秀家对此抱着期待,进了大垣城。

然而三成派家臣前往旅馆,询问要军粮否?要茶否?好像司茶僧在从事接待,他本身却根本不来协商作战问题。

(那家伙,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文官。)

秀家精神抖擞,对三成的拖泥带水很感焦躁。

事逼无奈,秀家对三成派到旅馆当接待者的孙九郎不快说道:

“今晚我将独力夜袭。将这意旨转告治部少辅!”

孙九郎立即退出,跑回去向三成传达此意。三成没做回答。

三成的身边有左近。左近刚刚制定了夜袭计划,恰正向三成进言。在左近看来,宇喜多的一万七千大军进了大垣,西军人数达敌方一半了。敌军虽有三四万,但从凌晨就厮杀奔波,早已精疲力竭了。

三成反对左近的观点,当然,也反对秀家的提案。三成避免触怒对方,

“敝人不反对,但待与岛津和小西商量之后,再做决断。”

他这样答覆秀家。

孙九郎将这回覆送到旅馆。宇喜多秀家觉得愚蠢过甚,说道:

“这样的密谈也能泄露给他人,只令人感到不可理喻。总之你转告一声,我独自夜袭!”

这话马上传到三成耳中,他慌慌张张出了城。

(倘若今天就发动夜袭,那可糟了!)

三成这样思量。他始终是个完美主义者,连大会战也拘于形式,不想在大战前透过小战获取胜利。

(关键是要砍下家康的脑袋。敌军的前线大军悉数是丰臣家将领,纵然将他们打散,也无关大局。)

三成这样思考,进了宇喜多秀家下榻的旅馆。

三成坐在下座,以诚恳的语言慰问秀家行军的劳顿。秀家只是点头,他心中只将三成视为家臣。秀家只有二十八岁,但若论及实战,他却是已在朝鲜战场备尝艰辛了。

“发动夜袭吧!”

秀家再次提议。

“我的部队今日行军七里,都已人困马乏了,何况敌军在岐阜、合渡作战,其疲劳远胜我方。恐怕今夜敌军士卒都累得爬不起身了。”

秀家所云,确有道理。眼下敌我双方的状况,酷似秀吉就要一统江山前,与柴田胜家对峙于北近江山中之时。秀吉得知柴田方的前线指挥官佐久间盛政继续行进,便从这座大垣城夜间急行军,以夜战和拂晓进攻击溃敌军,最终打得柴田军全军崩退了。现在若原封不动套用此一先例,轻而易举就可获胜。

但是,三成摇头。

“敌军四万,我军不过两万。以现今这些兵力与敌军争夺胜负是危险的。”

“夜战属于奇袭,奇袭的关键不在人数。”

“首先还是……”

三成像要灭了篝火似地将手一挥,意思是停止议论吧。三成不太敬佩秀家的才干。

(勇气可嘉,但这是青年大将的勇气,虽说在朝鲜战场从箭林弹雨中穿过,但秀家毕竟不过是心血来潮吟咏的歌人。这场会战靠的也是家老们献计献策吧。)

“现在,连大坂的辉元卿,敝人都在督促他出马。等辉元卿到来后再说吧。”

“治部少辅,你是将作战当成往饭桌上摆饭菜吗?辉元卿莅临之时,敌军和家康也会到来呀!”

“今夜,还是请先休息吧。”

说完,三成就走出了秀家的旅馆。回到城里,见众人一片聒噪,西天边上不断腾起烟火。三成急匆匆登上了天守阁。

(果然如此!)

方向是西边,从中山道垂井到关原一片黑烟,已是薄暮时分,可以望见熊熊火焰。实际情况是,东军的藤堂高虎长时间驻扎该地,为防备袭来的敌军,他将民房当作防备的堡垒,正放火烧之。

对此,三成却别有反应。

(佐和山危险。)

他这么判断。确实,美浓通往近江佐和山的道路即垂井至关原的中山道。三成猜测敌军大概要从美浓一举奔袭他的居城佐和山城,便急骤走下台阶,唤来左近道:

“我要回一趟佐和山!”

左近诧异,一听理由,是因为西方大火。左近已经望见了,知道此事。但他不认为敌人有急袭佐和山的意图。

(想像力太不一般。)

左近奇妙地感到佩服。有想像力是好事,但三成由想像而产生的反射总是被动性的。譬如,想像敌人的疲劳时,并未积极反应,不立即决定发动夜袭。望见敌人放火,产生的是消极反射,立即决定保卫自己的居城。按照这种思维,主将的反应越敏锐,军事上越被动,最终必将被敌人赶进窘境。

(虽说头脑敏锐,到头来对军事还是外行。)

左近这样思量。战争靠的是头脑、勇气和机敏,但纵然具备了这三项要素也还不够。就三要素而言,三成较之信长、秀吉,可说是不相上下。但有一点致命的差异是承载着这三要素的资质。也就是那被动的反应。左近如此推度,因此认定三成是军事外行。

“关于那场大火,我不那么认为。东军若攻打佐和山城,对我军而言才叫因祸得福。我们可以和宇喜多军联手,从背后追击之,与佐和山城的留守部队遥相呼应,夹击敌军。”

“不行,我心中挂虑,必须回去看看。”

“在这深更半夜,主公果真要抛弃阵地?”

左近诧愕。他不由得觉得,三成因这场大规模战争劳心过度,神智不清。

“若如此担忧,敝人跑一趟吧。”

“不,我去。我会重新强化城防部署,命令他们死守。”

“主公!”

左近抓紧裙裤。

“赌局已经开始了。佐和山那样的城池,就舍弃它一两个吧!”

三成断然拒绝,下令打点行装。要穿过敌阵必须变装。他从家臣那里借来脏兮兮的窄袖便服和伊贺裙裤,穿上后率三个随从,偷偷出了大垣城,遇见己方人士也一声不吭。

(哎呀呀,太急躁了。)

左近觉得脖颈都僵硬酸疼了。虽说三成的身分低,却是西军主谋、事实上的大将呀。

三成奔驰在暗夜大道上,也觉得此举有些悲伤。

(这可还是个西军主谋吗?)

三成这样反省。家康不会这么做吧?这是没有正式指挥权的低身分者的悲哀。


此日午后起,东军停止了一切战斗行为,驻扎在大垣西北十公里的赤坂驿站一带,旨在恭候家康到来。

布阵之际,他们首先必须选定家康大本营的地理位置。

“那座山丘可否?”

有人提议。诸将望去,是水田中隆起的小丘陵。家康派遣的军监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当即走田埂小道过去,登上山丘一看,果然是个合适的阵地。

从此地到西军根据地大垣之间是一整片辽阔水田,杂有四五个小聚落,但不妨碍眺望。

“山丘何名?”

问了一下当地人,名叫冈山,可谓普通的地名。

以冈山为中心点,在划定的直径三公里范围内,布下诸将阵地,分派各人所据区域。

然而,毕竟是水田,骑马奔走不便。便用柴薪、稻草紧急铺出一条临时道路。

没遭西军夜袭,平安迎来了黎明。东军步卒从背后的金生山砍来树木和青竹,开始构筑直径三公里的大规模阵寨防卫线,或用竹竿编结篱笆,或将树杈插进地里,建成鹿砦。

这一切,左近从大垣城的天守阁遥望。少刻,他悟出了敌军用意,似在做长期驻扎的准备。

(为了等待家康吧?)

左近这样判断。家康究竟何时到来呢?按照三成的观测,家康不会轻易前来。但是战争常常不容许预断。从东海道到江户,沿途布满了左近的间谍。由于街道全在敌军掌控区域内,谍报活动难以灵活进行。

提起间谍,三成向位于大坂的总帅毛利辉元发去的催促出兵密信,被敌人扣留了。不消说,三成没有察觉。久无回音,三成又发去一封同样意旨的请求信。这一次顺利送达。

翌日夜里,三成骑马从佐和山返回大垣,越过近江、美浓国境。为避开敌军阵地,不走中山道,走养老街道。在这一带,三成看见有人影走在前面。

“那是村民吗?”

主从在马上推开刀鞘口,策马靠上前去,看样子有点像女人。

二人结伴而行。

三成等人迳自策马而去。初芽并未察觉是三成,她没这个运气吧。

初芽走的是岔道,因而沿途没有旅馆,一直踏黑行路。

天亮之前,三成进了大垣城。这时左近已经起身了。

“一觉睡到中午吧。”

左近心疼地说道。三成历尽艰辛,前往佐和山城下达警告,敌军却无那种动向,倒是在大垣城外十公里处构筑野战阵地,摆出长期扎寨的架势。

(三成此行,毫无意义。)

左近这样断定。但他若能因此安稳心神,就不能说全无意义。佐和山城的士气如何?左近错开主题,装做无意问道。

“个个精神抖擞。”

“那好极了。”

“我有点儿乏了。到黎明之前,想在这里打个盹。”

“真吝啬。”

左近笑了。

“别那么小气说睡到黎明,请充分在被窝里睡到中午吧。大将须心里有数,尽量不要搞到精疲力竭。疲劳时出的主意,总是看敌人巨大,看自己微小,容易导致逐渐萎缩下去。”

“睡觉时若敌人动了起来,该当如何?”

“我来叫醒主公。敌人不会动的,家康到来之前,他们准备原地不动。”

“哎,哎。”

三成从角楼的射箭口了望夜景。天空无月,星斗繁密。星光下,敌人燃起数千篝火,烁烁明亮,宛如梦境。

“那些火不像在赤坂附近,应该是更近一些吧?”

“主公,别那么焦虑。晴空之夜,火望着挺近的。”

左近唤来三成的侧近,将这位过度疲惫的主公搀扶到寝间。

早晨,宿营于大垣西南郊名曰绫部的村落里的宇喜多家一支部队,逮住了两个旅途女人。她们是初芽和侍女志津。

(甚么人?)

一经盘查,答道:我是石田家家老岛左近的亲戚,名叫初芽。她故意不提三成的名字。宇喜多家向左近发去了书面通知。

(是初芽啊。)

左近对两名女子的大胆感到惊讶。总之,先派人去交涉。未久,初芽在左近的一对足轻陪同下出现在军营里。

“哎呀!哎呀!”

左近站了起来,亲自将初芽领进了鼓楼的房间里,寒暄起来。

——何故来此?

左近没这样问。即使没问,看一眼初芽沉重的嘴唇和求助的眼神,饱经世故的左近就甚么都明白了。

“再等两刻吧。”

言讫,左近命令在城里干活的附近村妇照料初芽和志津,自己到阵地巡视。

过了中午,左近估计三成睡醒了,禀告初芽到来之事。三成为难到令人觉得有些可怜。

“左近,如何是好?”

左近明白,三成此言涵义是,主将领来一个女人,城里必会议论纷纷。这个极其规矩严正的男人,若是自己一手破坏城里的风气,他会非常不快。

但是,在左近看来,要使三成近乎病态的焦躁心理镇定下来,单靠左近的忠告和大道理是行不通的,最灵验的唯有女人的肉体。

“不要想了。若在城里憋得慌,就悄悄到城外去。”

“不可。其间敌人若有活动,我将遗耻后世。”

“哎呀,主公的性格太不潇洒了啊。”

左近笑了。三成这种性格表现在外,就是去揭他人短处,而让自己陷入树立无用之敌的困境。

“左近,还是别见了。”

三成似乎下定决心了。他一言既出,左近的劝慰他便听不进去的。三成回到自己房间,给初芽修书一封,连同一柄短刀递给左近。仅此而已。

当日午后,初芽离开了大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