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有错觉。

“敌人要出动。”

他估计敌人将从尾张清洲压来,于是急急出了美浓大垣城城门,在城外泽渡村布下野战阵地。泽渡村位于尾张清洲通往美浓大垣的途中。

然而三成判断失误。敌军竟从遥远的北方岐阜进攻大垣。听到敌人要过合渡川的消息,三成慌忙拨出一千兵马,责令家老舞兵库指挥,在渡河地点打阻击战。

舞兵库和左近都是三成引以为傲的家老,名闻天下的勇将。但是奔往防卫地点的舞兵库心存疑问:

(千余人果真抵挡得住吗?)

出动小量兵力是作战的大忌。仅是等着被各个击破而已。

(我家的大将虽说是位战略家……)

确实,除了三成,谁也不敢以德川内大臣家康为对手,制定决定天下成败的宏大战略。

(却不是个战术家。)

舞兵库不免如此暗想。

深夜,舞兵库和森九兵卫、杉江勘兵卫一起抵达合渡川畔布阵。森九兵卫和杉江勘兵卫将阵地设于距河最近之处,后面即是舞兵库的阵地。

……

却说东军的黑田长政、田中吉政和藤堂高虎等,黎明前抵达合渡川畔。天一亮就寻找渡河地点,然而并不容易。

关于寻找渡河地点一事,田中吉政曾经兼任这一带的丰臣领地代理官,算是具备有利条件。吉政名久兵卫,官至兵部大辅。他是近江农民出身,由步卒努力锻链成长,终得秀吉青睐,现任三河冈崎十万石大名。

吉政在合渡一带认识某位僧侣,便将之从寺院带出来,让他指点合渡川何处水浅。

黑田长政部队不谙地理,为找渡河地点找得有些厌烦了。

(可以跟着田中部队走。)

黑田长政的侍大将后藤又兵卫心里这样琢磨。他压低蹄声,偷偷尾随而行。又兵卫戴着饰以银制前角饰物的头盔,身披黑色防箭袋,插在背上银光闪闪的大半月背旗高六尺、重十贯,宛似小山向前移动。

太阳已经升起,但是一片浓雾,看不清前后。这场浓雾有益于东军行动。

却说河对岸。

守备最前线的森九兵卫、杉江勘兵卫等人,因为雾浓,没发觉敌军渡河,便让士兵吃早饭。

倏然间枪声大作,马蹄声喧,前方浓雾中无数旗帜宛如影子般移动着。对西军而言,不幸的战斗开始了。

西军仓促应战,但为时已晚。而且东军兵力大大超过西军。舞兵库令士兵恣意驱驰,殊死奋战,然而战况渐趋不利。不久后撤,又于梅野村再战,力图顶回敌人,但兵力失去三分之一,队长之一的杉江勘兵卫也战死了,最后全线崩溃,不得不向大垣城总退却。

此时,三成还在敌人尚未到来的泽渡村,手下兵力不多。

他身边的大名只有小西行长(肥后宇土二十四万石)。本来萨摩的岛津惟新入道也在,昨夜紧急派他前往把守墨股的渡河地点了,敌人却没去墨股。

当天黎明时分,三成醒来就遣人叫回岛津惟新入道,八点左右召开了军事会议。

说是军事会议,但参加者仅有三成、惟新、行长三人。

(就这么点人啊。)

的确就只有这几个人。三成将大名分散到丹后、近江、伊势各条战线,四面出击的凄惨结果,现在清楚显现了。

但是始终深信自己能力的这人却绝口不提:

“我失算了。”

军事会议在泽渡村的寺院召开。此时,自远国萨摩前来参战的六十五岁老人岛津惟新入道义弘,看着三成和行长的脸,心里大概比他俩还没有底吧。

在善战这一点上,惟新入道恐怕可称为日本第一了。这位老人青年时代在九州作战,从不知何谓败绩。朝鲜的泗川之战,以少量兵力与二十万明军交锋,最终击溃明军,斩获首级三万有余,几乎是史无前例的大捷。

但是,这次因为战争发生在远国,他只带领了一千几百名士卒,而且因为兵力太少,在西军并未受到高度评价。

惟新入道的心思也不单纯。当初他要跟随家康,因故未果,才不情愿地加入西军。既然加盟西军选择了兴亡与共的命运,为了进一步发扬萨摩的武勇,惟新入道不断向领国派遣急使,再三要求增兵。领国对上方的形势十分迟钝,根本不予回应。

(这小子真的会打仗吗?)

老人心怀忧虑。在重建岛津家财政方面,三成曾表现出优秀的行政管理才能,连老人也给予很高评价,但三成作为武将的阅历过于平淡。诚然,朝鲜战争时庞大复杂的兵站与运输业务,全靠三成一人的头脑卓越完成,但那与实战指挥无关。

军事会议开始了。

不,即将开始。恰在此刻,北方合渡川渡河地点惨败的消息传到会场。

三成脸色一变,再次确认:

“不是误报吧?”

事到如今,三成的自信仍不动摇。他不相信惨败的消息。但惨败是事实。杉江勘兵卫已经战死,众人羡慕的实战家舞兵库正败往大垣城。

(该如何是好?)

三成在军事会议上应当这样询问。他却没问。他问自己的头脑,急着作答。心无余裕。

(敌人乘势而来,即便在这里摆下野战阵地,也无望获胜。暂且退回大垣城死守,等待宇喜多秀家大军到来。待我方膨胀成大军之后再决战,一举决定胜负吧。)

三成自忖。想来,这就是他当初自定的方针,因受敌军动向牵制,终于布下了无用的野战阵地,未交战却已受伤了。

(现在应当回归基本方针。)

三成如此思索时,这个甚无表演力的人掩饰不住自己的慌促。三成站了起来,疾步走出本堂,倏然回头说道:

“惟新大人,敌人胜乘威势,湖水般涌来。在此布阵已不合适,火速撤出,回大垣城!”

惟新入道闻言颇感惊诧。

(这小子脑袋不正常吧!)

惟新入道寻思道。昨夜正是听从这小子命令,岛津军从垂井驿站开拔,到墨股布下了防卫阵地。现在又倏然撤兵,若是这样,最前线的岛津军将置身于敌军之中。

“治部少辅大人,现在还用不着这么慌张。按目前形势进行下去,完全可以取胜。大人的军队与我的军队同时出发,两侧夹击,敌人必然溃逃。”

(或许如此。但目前即便小胜,也属徒劳。不如靠将来的大决战来决定胜败。)

三成这样认为。他一言否定了身经百战的老将的提案。

“不可。”

三成态度冷漠地拒绝了。对于这点,他的朋友大谷吉继觉得可怕,谋臣左近亦然。这可以说是三成生来的缺欠。

“还请暂等片刻。”

惟新入道强忍怒火。

“主力部队撤走后,对尚在墨股的我家军队,只能是见死不救了。这不行,我现在就去墨股,必须将他们收拢来。”

“敝人也去。”

三成站在全军主谋的立场,就算是作戏,也应该如此表态。但三成没说这话。他置之不理,在门前飞身上马。

“治部少辅大人!”

拦住三成坐骑的是岛津家的家臣新纳弥太右卫门和川上久右卫门。他俩出于愤怒,质问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想置我家主从于死地,独自逃脱吗!您不感到卑怯吗!”

“我并非卑怯。”

三成沉痛地回言。但他并未解释为何此非卑劣之举。

三成策马而去。

(并非卑怯。)

三成再度这么想。信长也好,信玄也罢,无论哪位历史名将,遇到这种场合都会采取与他相同的行动。为了救出我方区区千人,主将去与大军厮杀,命殒小卒群中,没有比这更蠢的事了。战争会因此结束。信长在越前敦贺抛下全军,单骑逃离战场,家康也在三方原之战中将陷入溃乱的部下抛在战场,一骑逃回居城。如果大将被杀,纵然我方有数万人,也必然战败。

(大将必须保命。)

这应该说是起码的军事常识吧。但三成与上述的信长、家康不同,他缺了一个致命的条件。岛津惟新入道并非石田家的部将,而是同级大名。若是家臣,此时理应不怕牺牲,为主上担任殿后。不言而喻,他们将牺牲视为武士道的体面举动,将欣喜满怀。

三成的不幸在于,他不像现今的家康和过去的信长、秀吉那样,拥有自养的大军。三成不过是这场大事的发起人和主办人,而且只是个财力非常匮乏的剧团团长。

然而,岛津惟新不这么理解。他认为三成懦弱,是个毫无友情之人。

“迫不得已。事到如今,只能自力救墨股了。”

惟新入道这样决定。他先向墨股派出急使。墨股的守备队长是相当于岛津惟新孙子的岛津中务大辅丰久。

出于警醒超群的作战感觉,惟新入道义弘没有亲率兵马前去解救。

他不去解救,而将手下三百兵丁派到泽渡村旁吕久川的堤防上,全军人马排成一列。惟新入道期盼,敌人可以遥遥望见这个阵势,他自己则伫立横列的中央。

果然,黑田长政从吕久川的对岸看见了。

“那不是岛津吗!”

黑田长政看见了白色长条旗印着家纹“⊕”,叫嚷起来。

堤防上的军队沐浴逆光,黑压压地排列着,一动不动,难以理解是何意图。

“一定是为了让墨股的己方军队便于逃脱!”

长政的侍大将之一后藤又兵卫首先看破了其中奥妙。

“开始攻击吧!”

有人这样提议。又兵卫赶紧阻拦。

“那些兵士都是亡命之徒,全军有决死之相。随随便便攻击,只会导致我方重大伤亡。”

又兵卫要求全军切勿轻举妄动。

不久,墨股的岛津兵与主力会师,由泽渡村奔向大垣城,行军五里。

三成已在大垣城里。他从泽渡村归城后,立即向正在北边越前地方作战的盟友大谷刑部少辅吉继派去急使,这样传达:

“家康还没来。但是美浓方面的敌军突然猖獗起来,希望足下暂停战斗,急速驰援美浓。”

大谷吉继手下有户田重政、脇坂安治、小川佑忠、朽木元纲、赤座直保等人,都是小大名。三成想要的不是这些人,而是大谷吉继的战斗力。

三成又向大坂城里西军统帅毛利辉元派去急使,传达道:

“请火速出兵美浓路。”

辉元如果亲率毛利大军到来,西军士气必会大振。

三成运筹帷幄之际,城外漠漠沙尘飞扬。家臣来报:岛津军顺利撤回。

“啊?”

三成抬头,略做思考,立即搁笔,戴上头盔。

(我去迎接。)

三成这样决定。此前在泽渡村分别时的隔阂,三成回到大垣城后非常后悔。一后悔,他憋闷得几乎都要窒息了。

(我或许失去了一个武将的心。岛津惟新不会跑到东军去吧?)

三成的焦躁,现在愈发病态。他戴上饰以水牛角的头盔,穿上黑色铠甲,一身正规戎装,单骑出城,在大道途中迎向岛津军,祝贺惟新入道顺利归来。

(又有何打算?)

惟新入道只是苦笑,话语不多。三成自然也沉默起来,二人并辔,默默入城。

当天午后,对三成来说,有了一件值得狂喜的好事。他渴盼的宇喜多秀家一万七千大军进入了美浓路。

“来了呀!”

三成即刻为这位五十七万余石的大大名物色宿处,安排在城下建得最漂亮的町医玄好家的宅邸。

黄昏时分,秀家一入住,三成就派家臣阿閇孙九郎为使者,馈赠茶叶,接着又派石尾某某送去了晚餐。

(治部少辅这小子,缘何狼狈不堪?)

中纳言秀家觉得三成如此接待自己,简直一如司茶僧。说起来,三成不过是十九万余石的低身分。如此低身分却必须担任如此大会战的谋主,各种顾虑一定很多。

三成让家臣阿閇孙九郎直接问纳言秀家:

“有何不如意否?军粮及其他等,无论何事,敬请尽管吩咐。”

秀家神情极度苦涩地回答:

“与这些相比,我最想谈谈交战之事。我有必胜良策,转告治部少辅尽速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