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五年八月八日,三成人在他的居城——琵琶湖畔的佐和山城。

他发出军令:

“明天黎明前,从城里开拔,奔往表美浓!”

城里和城下准备出征,一片混乱聒噪。三成稳坐天守阁,一动也不动。

“作为主公,实属罕见。”

指挥全军从事出征准备的岛左近,觉得三成颇为怪异。左近熟知主公三成的癖性,他头脑过于敏锐,过度明事悟理,每逢这般混乱情况都会坐立不安,必然插嘴发表意见,参与指挥。

(真棘手。)

关于三成,左近早就这么认定了。唯有今天的三成,他感到异乎寻常。

“主公呢?”

有人问道。

“在天守呢。”

另有人回答。乱糟糟一片。但由于三成所在巍然不动,一片杂乱中存在着统一的稳定。

“所谓‘大将须知’,首先就是坐镇大本营。”

左近经常向三成呈上逆耳忠言。唯有今天,三成好像采纳了。

(这样一来,或许能胜出。)

左近终于可以相信三成了。最近一个月左右,三成的将才器量似乎成长扩大了几轮。

黄昏时分,出征准备停妥,城里和城下终于恢复了宁静。此时从美浓来了两位大名。

美浓苗木城主、年禄一万石的川尻直次。

美浓福束城主、年禄两万石的丸毛兼利。

二人身分不高,却是西军死心塌地的伙伴,三成出征表美浓,要前来当向导。

二人拜会了三成,“明天出征吗?”首先问了一句。

“是的。明天黎明前从佐和山城出发,拜托担任行军向导。”

“遵命。但是……”

丸毛兼利好像有难言之隐。

“明天是凶日,后天是吉日。敝人认为,推迟出发为宜。”

“此言令人惊诧。”

三成立即答道。

明天八月九日是凶日,三成心里一清二楚。但他根本不理会这些世俗信仰。

然而必须尽快打消丸毛兼利的这一说法,因为它事关全军士气。

“倘若秀赖公加封二位十万石,二位还会言称今天是凶日,而对秀赖公的加封令坚辞不受吗?”

“这个嘛……”

“恐怕不会吧?这场交战旨在降服乱臣贼子,将其俸禄悉数奉还秀赖公,焉能说是甚么凶日。当年故太合为降服惟任日向守(明智光秀),从播州姬路城开拔之日,若按老规矩论,也是个凶日呀。”

“有道理。”

“会像故太合那次一样,大获全胜。此战必然亦如是!”

这番话语立刻在石田家中传播开去,举家上下踊跃振奋。当时的武士认为,兴亡成败取决于运气的微妙表里转化,所以许多武士将修炼的山野僧和祈祷僧带到军营里,这是当时的通则。三成的上述观点,避免麾下将士不必要的精神动摇。

时间推移,到了翌日黎明前。


黎明前月亮已落,只有星斗缀满了湖东的天空。三成走下了佐和山的天守阁。

三成的佐和山城与加藤清正的肥后熊本城一样,是诸大名居城中规模最大者。连绵的山峰沟谷全部严密要塞化,相互之间由山坡或石阶复杂相连。

(唉,还能返回这座城池吗?)

三成在黑暗中下山,倏地这么一想。三成狠下心肠不回首返顾。纵使失败了,俸禄区区十九万石的大名,调动了天下大军,历史也会永远铭记此事。下山坡的三成脚步加快了。身边百余马回武士高举着大火把,驱散黑暗,与三成步调一致,跑着下山。

又往下走了一段,脚下各座角楼开始吹响出征的螺号。在螺号的咆哮声中,三成继续下山。

未久,朝阳升起了。三成已经骑在马上,马头向东,策马前行,带领大军六千人。按照三成的身分,这已是他动员能力的极限了。

雾霭涌来,向西流去。三成的军旗迎风招展,向东行进,好似在雾海中游泳。

军旗是白色的,上写:

“大一大万大吉”

六个大字。这面不可思议的旗帜在丰臣家的大名中十分有名,却无具体意义,只是这六个字都表明了事情的发端或吉祥,这一点或许能使三成武运多幸。

岛左近担任先锋。

他前导全军,已经走过了鸟居下面。跟随左近队伍后面的是蒲生乡舍、小川平左卫门、新藤缝殿、后藤又介、百百宫内、分田伊织、浅井新六率领的军队。第二支队伍由舞兵库任大将,后续的有中岛宗左卫门、大场土佐、大田伯耆、香筑间藏人、三田村织部、町野介之丞、马渡外记、川崎五郎左卫门等人率领的部队。

日头升高了的时候,大军越过美浓国境。太阳西倾时分,抵达中山道旁的美浓垂井驿站,部队分别驻扎于附近各处。

不过,都是野营。

三成需要城池。此后,西军诸将接连不断进入美浓路,作为前线指挥所的三成居所若是野宿,成何体统。

东方三公里处,有一座大垣城。这座城池作为将在浓尾平原上展开的关原大战的指挥所,最恰当不过了。

“是这样吧,左近?”

三成问左近。左近回答,确实如此。

“但不知城主能否将城让给我们?”

“逼他交出来。”

三成满不在乎地回答。大概因为他讨厌这一带吧。此外,他要向他人强制推行自己的正义。“我们为辅弼秀赖公,舍生忘死,以至要和关东打一场战争。由此看来,他们完全可以出让一两座城池呀。”此话是三成的理论。他完全根据这理论来处理事务。

使者动身奔向大垣城。

城主年禄三万四千石,是个微不足道的大名,名曰伊藤彦兵卫。其父伊藤长门守过世不久,就赶上日本发生了这场动乱。伊藤彦兵卫还没获授爵位,所以还没有“守”的称呼,自称彦兵卫。

“想借城?”

城主伊藤彦兵卫感到惊愕。

“正是。此乃主公治部少辅的恳切愿望。”

“令我借出城池,这可是世间稀有的‘借来之物’呀。”

彦兵卫没有立即答覆。

其实,眼前这场动乱发生以来,彦兵卫一直在思忖何去何从。犹豫不决之间,形势向前发展,自己的城池所在地美浓平原,却成为预定的战场。此间,西军诸将不断涌进了城外的原野。

(这可是出人意料。)

彦兵卫觉得狼狈。照这种形势,从道理上讲,难免不被卷入西军。但西军果真能获胜吗?

在彦兵卫看来,自己押在家康身上的赌注也实难舍弃。

(骰子上只有偶数和奇数,如果西军的骰子转为失败,把城借给治部少辅,这是大罪,无论如何也难逃罪责。)

彦兵卫令来使暂且等待,他将家老伊藤赖母、伊藤伊予唤到了密室。

“东西两军哪一方能胜利,我不关心。关键是只要能保住伊藤家的三万四千石就行。有何良策?”

商量了一刻钟左右,终于想出一个对两方都说得过去的良策。

就是先拒绝一次。拒绝后,在家康面前就有了辩解的理由。

但是,三成不会就此甘休。肯定再来进行强制谈判。届时再屈服。如果西军大获全胜,获得赏赐是千真万确的事。

“恕难从命。”

彦兵卫这样回覆来使。

“城是武士家的据点,我们现在若恬不知耻出让城池,这是对武家祖先的羞辱。还不知要承受世间多大嘲讽哩。片刻也不能出让。”

“无可奈何。”

使者是个拙口笨舌的人,就要告辞归去。彦兵卫反倒慌神了。

“我解释一下。我如此决定并非偏袒关东。本意是维护武家的自尊。请对治部少辅大人解释清楚。”

又竭言补充道。

三成在垂井驿站听到了这结果。

(彦兵卫是敌是友?)

三成心里没底了。按照三成那过于理论化的性格,他缺少能够推测非敌非友之人心理动态的那根神经。

(是敌人吧?)

若果真如此,三成认定尽早摧毁彦兵卫为宜。他叫来了盟军的丰后杵筑城主福原右马助长尧,美浓垂井领主平塚因幡守为广,命令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发兵夺取大垣城!”

他们即刻沿街道东进,包围大垣城,遣使进城劝说。彦兵卫大惊,说道:

“迫不得已,跟随秀赖公。”

于是让出了城池。

此后,彦兵卫带领家臣团队来到原野上,在领地内名叫今村的村落建起了临时城寨,住了进去。尔后,彦兵卫于关原决战后抛弃美浓,只身逃往北国,一度潜伏在加贺,不久又改名“图书”,服侍加贺的前田家。

三成开进了大垣城。

此城并非天险。只有西南城外流淌一条牛屋川,勉强可当作天然屏障。三成将本丸、二丸、三丸组合一体,相互勾连,作为唯一的防御体系,只不过是这样的一座平原城。但大垣城极难攻克,遐迩闻名,在战国百年里的美浓动乱中,发挥了坚忍不拔的防卫力量。

三成命自家军队驻扎城里,又将能和自己生死与共最可靠的盟将也调进城里作为守备部队,有福原长尧、高桥直次、秋月种长、垣见一直、相良赖房、熊谷直盛、木村胜正、木村丰统,大军共计七千一百人。这些军队不用于关原决战,而作为名副其实的大垣城守备军。

然而,整个美浓国并没因此全部进入西军的保护伞下。

美浓国里原初大名众多,除了岐阜十三万三千石的织田秀信,其他都是至多两三万石的小大名,密布国内,计二十二人。

其中,以织田秀信为统帅的十七人加盟西军,防备由东边压来的家康大军。

诸城当中,有一座名叫福束的小城。

临揖斐川,小到微不足道,不过有船舶码头,是河流交通的要冲。来自伊势海的船舶直接上溯揖斐川,到福束的河港卸货。

因此从大坂经陆路伊势路来的货物与乘客,都是从伊势桑名港乘船漂泊海上,过伊势海进入揖斐川,再直接进入美浓,到大垣城转入陆地运输。住在大垣城的三成认为,福束城是联络大坂大本营不可缺少的要地。

在福束城的防卫问题上,三成失策了。

“福束城只交给原城主防守,是否合适?”

当初左近曾向三成提出疑问。

城主就是出现在本章开头的丸毛三郎兵卫兼利,身分两万石,将士只有五六百人。左近建议的要旨是,是否应该让其他武将支援福束城的保卫战?

“那样,将会如何?”

三成担忧的是相互融合的问题。丸毛兼利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不仅不欢迎诸将支援,恐怕还会发生冲突。

“只交给丸毛兼利即可。”

三成这样判断。原因之一在于他没认识到福束城的重要性。

而在美浓和尾张拥有城池的东军诸将,谙熟当地情况,深晓福束城在战略交通上是如何重要。

三成进驻大垣城的时候,在美浓属于东军的小城主们暗中协商,做出了决断:

“内府莅临之前,我们应当先立一功。最好是夺取福束城,阻断大垣和大坂之间的交通。”

福束城的规模,动用美浓本地东军各城主把持的兵力就足以攻克了。

老将德永式部卿法印寿昌是美浓松木城三万石的城主。他曾是柴田胜家的重臣,胜家为秀吉所灭后,转而服侍秀吉。

德永寿昌任联合部队的盟主,组织了一支两千人的混合部队。八月十六日,骤然起兵包围福束城,两天就攻陷了。

开战以来,西军首先攻占了伏见城,接着又连克东军诸城。而东军首战夺取就是这座小城。

得知福束城陷落的消息,不谙美浓地理的三成说道:

“充其量不过是座小城。”

三成并没介意,但障碍立即就发生了。三成送往大坂的信件,有几封被福束城的占领军夺走,内容全部泄露给东军了。

三成得知这个非常重大的失败后,却依旧泰然自若。三成相信自己的作战韬略,他觉得只要能在即将发生的主力决战中获胜,丢失个福束城这等小失误算不得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