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议决结束时,“那么,”家康晃着身体,从上位对诸将说道:

“军旅中要注意身体。我在江户做些准备,迟早会随各位前去尾张。期待与各位会师尾张。”

家康用三河方言说这番话时,诸将见他脸色红润,焕发出年轻人的辉煌朝气。

家康脸上不断露出微笑。

(万事畅达。)

家康这样思量。这次会议诞生了家康的鸿运。会场气氛分外热烈,并取得超过家康与幕僚们预期的成果。丰臣家全体大名没等劝诱,就及早踊跃地跑到家康这边。

(如此成功的军事议决,空前绝后。)

家康这样感慨。

诸将退去了。

其后,“太神妙了。”正信老人望着庭园说道:

“适才还是晴朗的天空,现在又有些怪了。苍穹也彷佛为这场议决才放晴似的。”

确实,云彩飘上来了。

“今夜还要下雨吧。”

“弥八郎,我有点疲累了。”

家康嘟囔着,挥手让正信退下,他躺了下来。傍晚,他又叫来正信等人,继续召开军事会议,直到深夜。

翌日,诸将拔营,折回逆行军,开始沿奥州街道南下。

大雨如注,不停击打着行军队伍。

道路拥挤狭窄,路面宽度仅能容下两匹并列的战马,加之路面好似泥潭水田,数万人马通行,道路已经被草鞋和马蹄搅和得不成样了。

家康原地不动。

他依然住在小山废城的山丘上,作为临时大本营。

“慢慢地回江户吧。”

家康对幕僚们说道。

家康还有许多事务必须在小山处理。

首先是制定防备北方上杉军的对策。

“上杉不可能从背后追击我们。”

这是家康的预测,且有充分的根据。

兵少将寡的上杉一方,制定了必胜战略,将会津地方全境要塞化,企图引诱家康军深入领地交战。他们没有充分的兵力到领地外进行硬碰硬的野战。

(加之,北方有伊达政宗。)

伊达政宗以现今的仙台为根据地,他是德川的人。他的军队已经在国境附近与上杉军交战了。

家康向政宗通知了上方事变的消息,命令道:

“事到如今,不可轻率交战,立即撤兵。上方的大事决断之前,你要保持沉默,继续只给上杉以威胁。”

家康对上杉也不能采取放任态度。为了压制上杉南部,在宇都宫驻扎了军团一万八千人,领军的是家康次子结城秀康。

家康在小山大本营里不断向各地发出军令,忙得不可开交。

其间,利根川泛滥。

架在河上的浮桥全被大水冲走了。通往江户街道的大小桥梁几乎全部流失。

利根川上浮桥流失令本多正信大惊失色。

“主上,火速架桥吧。”

他以惶恐不安的声音建议道。若不采取措施,则孤立于小山,回不去江户了。

“浮桥?”

家康不慌不忙说道:

“没有浮桥,乘船下利根川回江户,不也提好嘛。”

正信觉得此话有理。家康本人可利用水路,但是,这般规模的大军却不能靠船运输呀。

“还是重新架桥为好。”

正信建议,家康摇头。

“没用的事。”

按家康性格,决不会为没用的事花钱。他的想法是,没有桥就找水浅的地方徒步过河。

“那些浮桥和便桥,原本是为了奔赴会津的兵马和驮马队架设的。如今会津无事,没必要架桥了。”

于是西去诸将部队全部徒步过河。人马还好说,运载物资的马队车辆过河时,不管哪支部队都是一阵混乱。得先卸下车上货物,由民夫肩扛着,然后卸下车轮运过河去。

“哎呀,人人都变成泥人了。”

有人对家康这样说道。家康面无笑容,回答道:

“这样也不错啊。”

在军事家的家康看来,尽管盔甲被浸泡得皮革膨胀,士气也不至于低落。故此,毋须架桥。

到八月了。

家康还不想离开小山。他叫来幕僚井伊直政,

“你作为我的代理官,早一步去尾张!”

命令他先出发。直政即刻打点行装,但当夜感冒发起高烧,卧床不起。于是由本多平八郎忠胜作为代理官,提前出发了。

八月四日,家康终于走下了小山废城的山丘。自住进奥州街道的古驿站以来,已经十余日了。

“天晴了。”

家康走在下山小径时说道。家康缓缓下山坡的身影,浓得好像渗透了红土小路的路面。

“亮得刺眼。”

家康眯着眼睛,多次仰望天空。其表情与其说在欣赏久违了的青空,毋宁说是暗自欣赏自己辉煌的前途。

山麓已备好了轿子。

“不,我要骑马走。”

对此,近侍们面面相觑。虽说是久违了的大晴天,但路上尚且泥泞,马有失蹄的危险。

“万一落马,那可不得了呀。”

身边的人不敢这么说。家康是骑马高手,而且他体验沙场驱驰的岁月,放眼日本,没人比他久。

但如今他毕竟肥粗老胖,难以坐稳鞍座,不敢保证不落马。

“将‘岛津驳’牵来!”

家康指名要自己钟爱的战马。俄顷,马牵来了。

家康双手拽着缰绳把马拉过来,以惊人的轻捷手脚飞身上马了。

“咯噔!”

马蹄声响了起来。咯噔咯噔,家康骑马前行南奔,全军随之移动。

途中,家康说:

“忘记带了。”

旌麾是大将指挥用具,挥之可令全军进退。

通常情况下,是在近二尺长的握柄顶端,绑着一把金银色纸条。

“有何吩咐?”

正信下马,跑到家康近前。

“旌麾忘了。不知是落在小山,还是当初从江户出发时就忘了。”

“哎呀,这便如何是好?立即派人回小山找一找吧。”

正信一脸认真地说,因为忘的不是其他,那旌麾可谓大将的象征。不消说,旌麾包蕴着祈祷与吉祥,任一次作战获胜的旌麾,下一次都还要使用。将一切都赌在胜负之上,这是武将的必然本性。

“如何是好?”

正信仰视家康。

这个睿智的老人望着家康异常沉稳的神情,放下心来。

(是在演戏吧。)

这是正信的直觉。确实,家康不知将旌麾忘在何处了。但他大概以此为由,要演一出戏。

——我是太郎冠者。

正信想扮演狂言剧中的角色“太郎冠者”

“那是主上一时疏忽。是否当初从江户出发时,旌麾就忘记带来了?”

“别说了,弥八郎。确确实实,我特意将当年于长久手打败太合时使用过的旌麾带来了。”

“这就好。但我弥八郎在这次军旅活动期间,不曾见过。”

(主上在策划着甚么。)

正信这样猜测。主帅参加决定命运的大战时,往往需要通过表演来振奋全军士气。足利尊氏在丹波筱村八幡宫突然表明了讨伐鎌仓幕府的决心;织田信长出击桶狭间的途中,在神社前投了一枚表里两面相同的钱币,占卜胜负。结果出现胜利的一面,鼓励了全军士气。

秀吉亦然。为讨伐光秀,他从播州姬路开拔时,割下了自己的发髻,让士卒感到这是一场悼念信长的会战,带有悲壮感。

(我家主上,该当如何?)

这是正信的兴味所在。

“那么,主上,”

他仰望着家康,说道:

“我弥八郎跑一趟,去小山的主上大本营附近找一找吧。”

“不必了,弥八郎。”

家康摇头,一手执腰刀,一手操纵缰绳,驰马靠近路边竹丛。

“……”

全军都在注视家康的举动。家康在马上抽刀出鞘,只见白光一闪,砍断了一棵细竹。

马跑过之后,家康回首看着正信,说道:

“弥八郎,将细竹捡起来。再给我拿来纸条和细带。”

正信遵命行事。

家康骑在马上,一边将一叠纸压在马鞍前穹,用小刀割开,拴在细竹梢头,做出了一把旌麾。家康挥舞了两三下。

“要击溃治部少辅那厮,何必用标准的旌麾?靠这柄细竹就够了!”

家康发出了不像他平日风格的高声大笑,笑得都能看见喉咙深处了。

细竹旌麾的事立即传遍全军,令己方对前途充满了期待。

此日,家康骑马行进了五里,来到利根川畔的古河,直接乘舟到达葛西上岸,翌日的八月五日,返回江户城。


此间,三成事多大忙。

“必胜!”

三成这样确信。他有必胜的计谋。

七月二十九日,三成视察激励了攻打伏见城的军队之后,从伏见乘船返回大坂,登城拜谒秀赖,以统帅毛利辉元为核心,召开了军事会议,讨论了他的战略战术。

八月二日,伏见城陷落了。

接着,攻打丹波田边城(细川家)的西军,战果也令人欣喜。

(一切都进展顺利。)

三成这样认为。他立即对刚刚攻克了伏见城的西军诸将下达了新的指令。

全军分三路,第一路进攻伊势路沿途诸城;第二路进攻美浓路;第三路从北国出击,最后三路大军会师尾张。

尾张。

事出偶然,东军和西军都将在这个地点会师。

部署完毕,三成为了完善自己的战备工作,急速离别大坂,奔向居城佐和山城。

(主上可真忙啊。)

谋臣岛左近跟随三成奔向近江。二人都穿便装,手执一根马鞭,随从士卒不过百人许。卷起沙尘,向北疾驰。

(这一点是致命伤。)

岛左近这样判断。三成是西军事实上的统帅,却不能像家康那样沉着冷静地运筹帷幄,不能稳坐中军发号施令。

三成不过是个十九万余石的大名。

三成请毛利辉元担任统帅,自己在他手下任总指挥,还要担任和其他大名同级的野战将领之职务。他可谓是一人兼二职的罕见人物。

(古往今来,有处于这般奇妙立场的统帅吗?)

左近如此思量。三成身分转换匆忙,这还好说,但看他那低微的地位,其军令能让诸将畏惧听从吗?

“左近啊,总算万事俱备了。”

骑马奔驰在琵琶湖东岸的路上,三成心满意足地说。三成不过是丰臣家一介执政官,却动员了超过东军的兵力,他觉得仅此一点,即可谓男子汉的痛快大事。

回到佐和山城时,坠于湖西的夕阳将湖水、原野和城池都染成暗红色了。

密使来了。

来自信州真田昌幸家。三成与昌幸之间,已有过若干次的使者往来。

三成接见了使者,然后让他歇息,自己却不休息,钻进一室,唤来左近,要写回信。

“左近,回信和盘托出,如何?”

“当然可以。安房守(昌幸)大人是稀世军事名家。将我方计划全部告诉他,他们也便于行动。”

为了通知真田昌幸将要启动的作战计划,三成开始写起长信。

“全军奔向尾张。”

这是三成进击的目标。于浓尾平原摆开全军,在此地消灭西上的东军,这是三成的构想。

进入浓尾平原共有三条通道。

为此,全军须分为三个军团。从伊势口进入的军团以宇喜多秀家为首,七万九千八百人。

从美浓口进入的军团,以石田三成为首,二万五千七百人。

从北国口进入的军团,以大谷吉继为首,三万零一百人。

这是野战军。不言而喻,为了鼓舞真田昌幸,人数估计得多少偏高。

接着,三成详述自己对胜败的观测。

“家康带领的丰臣家诸将,家眷都留在大坂。他们与家康的关系再亲密,也不可能忘记二十年来的太合厚恩。这样一来,家康麾下充其量不过三四万人,这点力量只能沦为天下的孤儿。老贼家康若仓皇西上,就在其故乡三河或者尾张的原野击败他。其间,会津的上杉与常陆的佐竹,将指挥大军南下,闯入江户。”

这项作战计划堪称气势宏伟。如此富于致密构想力的作战计划,家康方面是没有的。

家康只是将麾下的丰臣家诸将像猎犬般驱往西部,不知何故,自己却不离开江户。他的直属军队也见不到离别关东的迹象。

(福岛正则等猎犬们,果真是自己人吗?)

家康好像还思前想后怀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