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四日,家康终于抵达决定他命运的野州小山驿站。

野州小山,即今栃木县小山市。作为奥州街道的驿站,很早以前便开始繁荣,户数有五百户许。

前已述及,最初向会津发兵时家康就说过:

“二十四日的宿营地,小山最合适。”

在遥远的古代,开创了鎌仓幕府的源赖朝前往征讨奥州时,这座小山是其宿营之地。家康袭用了这吉祥前例。

“有城池吧?”

家康问道。其实那里仅有源平时代的贵族豪邸,即便有城池,也已于天正年间随着小山氏的灭亡而化为废城了。若想住一宿,寺院或郭内其他建筑倒是还遗留着。

黄昏时分,家康抵达野州小山。

他立即沐浴后,一进居室,就让跟随此趟奥州行军的侧室阿夏按摩腰部。

“被你的小手一按摩,可真舒畅啊。”

家康明快地笑了。

“年轻的关系吧?”

阿夏二十岁,伊势人,胞兄是伊势北畠氏的遗臣,名曰长谷川三郎右卫门。如今是德川的家臣。

家康众多侧室当中,人称“三人众”的三名年长者留在大坂当人质,而由年轻的阿夏随军来了。

阿夏貌美,性格温柔,聪明伶俐。家康最喜欢这个像孙女般的小女子。

“毕竟是天正九年(一五八一)生的呀。”

关于阿夏,家康总把这话挂在嘴上。天正九年出生的阿夏,却已有成熟的女性体态和机能,对家康来说,这是至大的畅快。

此处为冗笔。照顾家康晚年日常生活的阿夏,活到八十高寿,至四代将军家纲的万治三年(一六六零)才殂谢,葬于小石川传通院。

按摩了近一小时,快要吃晚饭时,走廊里的脚步声乱糟糟的。

“何事?”

比家康抬眼还快,阿夏已来到走廊上。井伊直政正跪在禀报道:

“伏见来人。”

守将鸟居彦右卫门从即将陷落的伏见城派来了密使。

这个将青史留名的信使名曰滨岛无手右卫门。

家康让滨岛上前凑到门槛边,听他详细口述上方骤变的势态。

(这一天终于来了!)

异样的亢奋令家康热血沸腾。

滨岛传达的伏见现状是,敌军围城,开战在即。

“臣与部下官兵。殊死固守城池。”

滨岛代替彦右卫门将原话禀报家康。

家康始终沉默,最后听到这句,“嗯,嗯。”两度急急点头。老人极力止住快要流出来的眼泪。

“万千代。”

家康呼唤年轻的谋臣井伊直政。直政已在隔壁待命。

“事态骤变。派使番通知各部队,行军暂停。明天二十五日,在小山召开军事会议。将此一意旨传达诸将!”

毕竟是七万大军,第一军司令官秀忠已经到达距此三十公里外的宇都宫。众将都住在沿途村落,先头和殿后部队的距离竟有六、七十公里。

旗本镇目彦右卫门被选为使番。身披母衣,牵出坐骑,飞身上马,马蹄声疾,跑上街道。

其后,家康让阿夏端来煎茶,静静喝着。

面带愁容。

(这种事态,已在预料之中。)

本在预料之中,家康却故意给三成可乘之机,自己离开大坂,前往征伐奥州。诱击三成,是家康此生最大赌博。

正因如此,家康心怀忧虑。

(到底情势能否随心所愿,三成会否举兵?)

这种忧虑最近几天渐渐化解了。大坂诸将派密使禀报了事变详情。

奇妙的是,禀报者都是三成一方将领。前已提及,理当是三成盟友的奉行增田长盛,本月十九日送来第一份“三成有举兵徵兆”的情报。

接着,三成忠诚不二的奉行盟友——长束正家、前田玄以,也送来了内容相同的密信。昨天二十三日,蜂须贺家政、生驹正俊的密信也送到了家康手里。

但三成根本不知道,这些盟友一边共同举兵,一边暗中取悦敌人家康。

(世间趋势大幅向我倾斜。)

家康蔑视这些将领,却因相继出现的奇妙现象,开始对押上自己前途的赌局颇感乐观。

(三成不过在演独角戏。)

这事多少有点滑稽。

家康到了这把年纪,深知世间的运转是靠欲望和自我保存的本能。

跟随西军的众将愁得夜不成眠,不知己方能否奏凯。家康是控制全关东的大大名,而三成不过是琵琶湖畔仅有一城的中级大名。

(跟随这样的人,能有胜算吗?)

甚至连三成的盟友都心怀担忧。他们祈愿的是保存自家,而胜于护卫丰臣家。

但是目前尚不能断言家康已胜券在握,也许是三成获胜。因此,人在大坂却向敌方泄密,这就是哪方胜利都无所谓的“两边压宝”。

(因此才有了这些密信。)

善于洞彻人心的家康,将这等事情的本质理解得十分透彻。家康不能谴责他们,他需要的是尽可能涌现这样的叛徒。

大坂诸将精选信使,化装成山野僧或行商,分别将密信送到家康手中。信使们将密信搓成纸捻,藏进发髻或斗笠的纽带。家康不把这些密信当秘密。

而是将其公开。

本是密信,家康却采取了特殊处理。他令人誊写若干封,全军传阅,性质俨如后世的报纸。这种做法是对己方进行心理战。

(西军有这么多叛徒啊!)

己方诸将会为之惊讶。

(连西军核心的奉行都如此倾心内府,这场战争,德川必胜!)

家康要让自己率领的丰臣家诸将产生这种心理。身经百战的老人家康明白,这种心理是创造自己胜出的最重要因素。

但是无论如何,上方形势的决定性情报来自伏见城守备队长鸟居彦右卫门。此信可谓是向东军提交的正式报告。

接到后,家康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明天召开军事会议。

“在那之前,”

家康喝完茶,对井伊直政说道:

“还得召开心腹军事会议。让他们现在就到我这里来。”

所谓心腹会议,即幕僚会议,议题只有一个,是现在继续前进,按预定计划讨伐会津的上杉氏?或是来记回马枪,长途西进,在某地和三成决战?还是有其他高妙方案?

(我的心意已决。)

家康自忖。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容光焕发。

(但是,弥八郎和万千代的意见我必须听一下。)

这是老人的一贯做法。他与信长、秀吉不同,从不相信自己的天才性,总是从广议中择优作为结论。即便自己心里有了完整方案,也秘而不宣,谘询众议;最后纵然执行自己的方案,也要交给众人讨论。如此可以锻链幕僚们的头脑。平素一直这样不断锻链,就能使他们养成将德川家命运看成自己命运的习性。


俄顷,常见的那些人聚集来了。

“弥八郎呢?”

家康瞥了一眼灯光照不到的邻室。

“臣在这里。”

家康最信任、驯鹰匠出身的谋臣本多正信,转过满脸皱纹的老脸回答。

“看不清脸呀。”

很少开玩笑的家康这么说。此话意思是,正信老人肤色黝黑,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难以发现。此话松弛了众人的心情。

“伏见彦右卫门的来信,都闻知了吧?事态已有变化,在此想听一听诸卿高见。”

正信的嘴唇微动着,似乎想说点甚么。

但正信是家康政治方面的谋臣,并不擅军事。

因此曾多次遭到家康武将当面羞辱,狼狈不已。

譬如,从前在长筱之战中,战场一片大乱,杀气腾腾。此时正信提出作战意见,家康麾下排名第一的武将渡边半藏暴跳如雷,乱骂一通:

“好你个弥八,你当这是摆弄算筹、计算需要多少食盐味噌啊?你在野外训练猎鹰也许是把好手,至于沙场上的事你懂甚么?!”

长筱之战发生在天正三年(一五七五),已是二十五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正信的地位进一步提高,家康对他更加信赖。连当年那个乱骂人的“枪之半藏”,如今也只能在背后说正信的坏话。但武将们对正信的憎恨比当年更加强烈了。

此可谓侧近者的命运吧。正信遭到前线武将厌恶,这一点与秀吉手下三成的处境别无二致。

尽管如此,正信还是想说。

“弥八郎,看样子你是想说点甚么?”

家康引他发言。弥八郎颔首,先咽下唾沫,然后口若悬河讲了起来。

“军营中多是丰臣家的大名,家眷都留在大坂,握在治部少辅手中。”

“嗯。”

家康点头,神色平和。

“因此,该当如何?”

“人的感情是很可怕的。大名们都担忧家眷安危,即便跟随我方,也难保何时就会叛乱。这一点让人有靠不住的感觉。”

“因此,该当如何?”

家康追问道。

“最好是现在解散军队,打发他们返回各自领地,再让他们自行决定何去何从。对于上方的军队,德川家不如下决心单独与之交战,战略是首先固守箱根,敌人攻来,一举击溃。”

(哎哟。)

家康感到意外。

总之,正信的意见是,战斗由德川军单独承担,以箱根为要塞,将敌人诱入山地作战,进而击溃。

(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家康内心这么想。政治领域的纵横捭阖与谋略方面,正信具备卓越的才能,涉及军事却说出了幼稚话语。

家康曾认为自己腹中的基本战略,正信应当是充分理解的。

(这样听来,他岂非甚么也没明白吗?)

家康不由得这样思量。

(或者他天生就是这个性格。)

家康这样思索。正信尽管充分理解了家康的基本战略,可一旦开战,他又动摇起来,改变主意,返回了一味因循守旧、敷衍一时的国土防卫方式。

(原本就是个谨小慎微的人。)

家康以同情的眼光看待正信。既然战争是赌博,过于小心谨慎的退缩方式在任何场合都不适用。

“是吗?”

家康给正信留面子,故做深思的表情。

其他军事参谋看到家康这表情,感到惊讶,担心家康又为正信的花言巧语所骗。有两三个人高声讲话,凑向前来。

“哎呀,我们反对正信的建议。”

首先,井伊兵部少辅直政表态。

“若是这样,德川家必败。目前若乘威势,怒涛西进,奔赴战场的列位大名无暇顾及留在大坂的家眷。他们会认为,当此一家一族存灭之际,家眷是否会遭杀害,那就随便吧!反而会决心跟随德川家。在这怒涛大势当中,若有人言称挂虑家眷而归国,那还真是‘勇气可嘉’呀。通常不会有这种人。在下认为,征讨上杉的大军原样不变,回头讨伐三成,我方必胜!”

“兵部,你太嫩。”

正信反驳道。所谓“嫩”,是指对于诸大名在考虑人际感情方面还欠成熟。

“何谓嫩?战斗就在气势,不乘势奋进,焉能成事!”

“万千代,”

家康以通称喊着直政。直政还是儿小姓时,就跟随家康受差遣了。

“说下去。”

“主上,现在正是取得天下的绝好时机,苍天要让主上取得天下。俗谚有云:天赐不受,必遭天罚。想来德川家要夺取天下,在此一举。当神速西上,统一天下!”

“说得好!”

家康颔首,但没再说甚么,这场“心腹军事会议”到此结束。

一切都看明天。明天丰臣家大名悉数出席,关于西上的讨论必定热烈。

这场会议,需要私下先行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