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发生事变的消息,传到了九州。

“风水轮流转。我做天下之主的时机或许到来了!”

某瘸腿老人这样思忖,拍膝跳起身来。他就是丰前中津城黑田家已退隐的主公如水,时年五十五虚岁。

如水通称官兵卫,官名“勘解由”。老家在播州姬路。

如水是战国时代第一策士,更可谓是日本史上罕见。早在秀吉追随织田家、担任讨伐中国地方的指挥官时,两人便已相识。如水当时不过是播州某豪族的家老,他看好秀吉,为其奔走,献出各种良策。

由彼时起,直到丰臣家的天下诞生,这段期间秀吉大多数行动都是按照如水策划的步骤运作的。若说秀吉是绝代名伶,那么,创作剧本并担任导演的就是黑田如水了。

然而,丰臣家打下江山后,只赐予这位创业功臣区区十几万石俸禄,而且好似将他赶出京城似的,领地封在九州的丰前。

“太合害怕黑田官兵卫的智谋和才气。”

很早就有这种议论。这并非甚么流言,其中的微妙处,秀吉和如水心里一清二楚。

对秀吉而言,取得天下前他需要如水;取得天下后,如水反倒成了障碍。若是个无能者,秀吉会论功行赏,封给他尽可能辽阔的领地;如果赐予如水辽阔领地,他有了实力,则像如虎添翼。秀吉担心自己死后,如水会篡夺丰臣家的天下。

秀吉这种隐忧,如水十分明白。战国武将中,如水还是个少见的读书人,他熟知中国的先例。古代出力打天下的功臣,当帝国建立安定后,主政者便捏造各种理由,将之杀害或流放边疆,诸般先例如水了然于胸。

谚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意即野山上敏捷的兔子捕光后,迄今为猎人效力的猎犬无用了,杀掉烹而食之。如水当然知道这说法。

(还没被杀,已是万幸了。)

如水这样暗思。此人的有趣之处在于,他不认为此事带有讽刺,也不觉别扭。如水对秀吉的处置既没发牢骚,也从未向家臣流露不满。

(理所当然的命运。)

如水好像这么思量。如水就是这样性格的人。他总能客观看待自身,觉得自己命运的发展颇为有趣。

秀吉在世时,某次在夜晚茶话会上,“诸位猜一猜,我死后谁能掌握天下?”秀吉询问左右。不消说,这只是当场说笑,以为谈资。于是左右都直言不讳,或举出德川家康的名字,也有人提前田利家,或是蒲生氏乡。

“不太对哩。”

秀吉说道,以他来看,应是那黑田官兵卫。

众人皆感意外。诚然,黑田如水的才气在丰臣家大名当中或许超群,怎奈他的俸禄很低。低职者纵然有才气,也成不了争夺天下的事业。

“那人有此能力。”

秀吉说道。

此话几经周转,传到黑田如水耳朵里,他便决定辞官隐退了。

(这太危险了。)

如水可能这么想的。他立即登城,以病为由,申请隐退。秀吉没批准他隐退出家,只准他将家督的位置让给儿子长政。如水继续等待时机,朝鲜战争爆发翌年,他落发为僧。

数年后,秀吉死了。当时,如水在伏见宅邸。

(时候到了。)

如水这样思忖。他离开了政局的中心——京城大坂。如水在政局最关键的时刻离开政争的中心,回到九州,这是出于仅有如水自己明白的秘计。

自古以来,日本的武力培养基地都在关东和九州。源赖朝在关东兴兵驱逐了平氏。平氏逃至西国,招集九州兵,再度决战,大事未成身先死。接着,足利尊氏勃兴于关东,在京都因政争而功败垂成,暂时逃至九州,招兵买马扩军,靠这支武力为后盾,终于打下江山。

如今,家康在关东。

如水回九州,想先平定之,再率兵争夺京都。这个秘计他从未对任何心腹透露。他只是戴着褐色头巾,手持一根青竹杖就离开大坂。

离别之际,如水命令大坂留守官栗山四郎右卫门设置了独特的通讯机制。

方法是以快速轻舟连结大坂、鞆、上关三个港口,一旦大坂发生事变,派轻舟像接力长跑似地将消息迅速送到他的九州居城。


七月十七日过午,通信船将三成举兵一事报告如水。

如水喜好在街上散步。此日恰好到城下富商伊予屋串门子,在伊予屋的茶室里接到事变的消息。

“时机到了。”

如水低喊一声,看着茶友。茶友是邻国丰后的大名竹中隆重。他任丰后高田城主,是年禄一万三千石的小大名。隆重出身美浓。秀吉军旅生涯的初期,即征伐中国地方之前,军师竹中半兵卫重治向秀吉献了许多计策。而隆重与半兵卫是同族,相当于堂兄弟。

“出了何事?”

年轻的竹中隆重问道。事出偶然,已故的竹中半兵卫是秀吉创业前期的军师,黑田如水则是秀吉完成后期创业时的军师。

竹中隆重敬慕如水。两家是邻国,隆重时常越过国境到如水的城里串门。今天他又造访如水的中津城。

“走,到城下百姓家喝茶去。”

隆重接受如水的邀请,来到了伊予屋的茶室。

“治部少辅举起反旗了。”

如水笑了。

这名老人对于独占了晚年秀吉的三成,从未有过任何诽谤,但对三成的存在感到不快,倒是千真万确的事。

当年如水身为战术顾问,渡海奔赴朝鲜战场。三成等军监朝气蓬勃,戮力从公,凡事不和这老人认真商量。因此,如水感到无聊,整日在军中下棋。如水的懒惰行状被三成上报秀吉。按照三成的官僚气质裁定,如水那种形式上的怠慢已构成不可饶恕的罪状。

秀吉接到报告,大怒,不想再看到如水。如水哑口无言。尽管如此,如水也没在背后说三成坏话。

(三成是那种气质,又肩负那种使命。向太合做出那样汇报,自有道理。)

如水拥有能洞彻事理的眼光。但是,如水最害怕的是自己令秀吉心怀“官兵卫想谋反”的隐忧。如水认为,这种情况下,受到主上贬斥便轻易隐遁,反倒会遭到怀疑,以为有谋反之虞。故此如水依旧每日登城,在秀吉隔壁房间里与同僚高声杂谈。如水就是如此细心的人。

总而言之,如水不可能对三成心怀好意。秀吉的谋臣最初是竹中半兵卫重治,接着是黑田如水。二人都是动乱时期的军师。秀吉晚年政治安定时代,三成就任此职。如水觉得,自己是在动乱中辅弼秀吉打下江山,三成却将成果视为一己私物,擅权跋扈。

如水对此应该难以忍受。但他依旧面对现实,咬牙忍住。由此可见其器量之大。

却说茶友竹中隆重。对事变报告很惊愕。

“世道将如何变动?”

他问如水。

“治部少辅必败。他不是内府的对手。”

如水毫不踌躇地回答。

“但毕竟是大军交战,不可能立即对决,一举分出高下。总之会拖延下去。”

这是如水的预测。至少如水不认为关原一战就能决定天下大势。

“拖延下去”的预见,包蕴着如水的期望。战争拖得越久,如水越是幸福。他可以趁机疾速平定九州,率兵挺进中原,与获胜的一方交战,一举夺取天下。这是如水的构想。

然而黑田的家督长政率领军队,陪伴在家康身旁。家康若战胜三成,胜者家康就成为如水的敌人。那么,家康身旁的儿子长政该如何安排?

(势逼无奈,只能见死不救了。)

如水这样定夺。事实上,关原之战落幕时,如水对凯旋的长政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

却说如水。他建议竹中隆重:“你加盟家康一方!”并让他迳直返回丰后高田的居城。

如水回城后,马上召集重臣,发布出阵命令。

诸臣哑然大惊。说是上阵,却无兵力。黑田家的军队大半被年轻的家督长政率领着开往关东了,城里剩下的除了最低限度需要的警卫,就是老弱妇孺了。靠这些人想平定九州的石田势力,最终入手全九州,除了鬼神,无人能够达成。

“怀疑甚么?别忘了诸位的主公是我黑田官兵卫!”

如水笑着说道。

他立即下令调查天守阁里贮存的通货总额。和秀吉相同,如水也是在货币经济兴起之际成人,深知通货的价值与用法。如水平素几乎是个吝啬鬼,爱惜一分一厘,尽可能储蓄起来。

(只要有钱,人就聚来。)

如水如此认定。

于是在领地内张贴布告,又派人去领地外招募兵员。

“浪人自不待言,凡是希望透过参战立功者,农民、市民、匠人都欢迎。都来吧!只要是站起还能活动,老人也无妨。”

这是募兵要旨的内容。

随之,人们络绎不绝赶来了,可谓珍奇的场面。有人穿戴满是补丁的盔甲,有人只戴头盔,有人骑着农耕马匹、身穿纸糊无袖外罩……尽皆雄赳赳地钻进城门。

如水命令部下将来人带进大院。他在面朝大院的大广间檐廊上放置一把折凳,坐在那里接待。他依然戴着褐色头巾,一副隐居大名的派头。

大广间四周的纸门拉开了,里面高高堆满金银,其数之钜,令观者简直吓破了胆。

“喂,这是军饷,发给大家!”

如水下令。

家臣们让应征入伍的新兵站好,依次分发金银。能骑马带领数人者,发白银三百匁;步兵每人发白银百匁;勤务杂兵每人发白银十匁。

有的新兵领完一次,重排队又领第二次、第三次。如水并不介意。

这就是政治手腕。

“别管他。领两次也好,三次也罢,都是自己人,不是浪费。”

归根结柢,入伍兵的动机是大广间内那座金银山。他们认为,有那么多金银,打得起持久战,最后肯定是我方告捷。

如水和每个新兵说话,激励他们。中津城的隐居大人向自己搭腔,新兵们兴奋不已。这种用兵微妙机理,除了秀吉与家康,再没有比如水更精通的了。

如此这般之间,大坂的石田三成派来密使,邀请如水“加盟我方”。

如水出人意料地一口答应,甚且告知:

“我对恩赏有所期待。希望能赐我九州地区七国。若能保证这条件,我如水只手即可粉碎家康!”

来使闻言大喜。“赏赐一事,待大坂开会决定后立即回覆!”言讫便告辞了。

如水的家臣为之愕然。原本说好跟随家康,开始徵兵,怎又明确答应投入石田阵营?

“究竟本意为何?”

老臣井上九郎右兵卫趋前问道。

“不明白吗?”

如水倒是惊讶于家臣们的迂拙了。

总体说来,石田一方的势力在九州占有绝对优势。从大名的姓氏说来,有小早川、毛利、龙造寺、锅岛、立花、小西、秋月、相良、高桥、伊东、中川、岛津等。

若说德川方面,“只有加藤清正和细川忠兴。”四周全是敌人。此时鲜明打出“加盟家康一方”的旗帜,必会招致四周群起而攻之。

“因此先欺骗他们。治部少辅恐怕也在骗我,为软化我方态度才派来密使。对待治部少辅,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如水说道。他心底的敌人并非三成。其战略是,先让家康灭了三成,自己再灭家康。因而在这阶段,三成也好,家康也罢,都得先骗再说。

如水开始运作了。

他率领招募的三千六百新兵,十天内就攻陷半数加盟西军的九州大名留守城池。

此间,如水并不戴盔披甲,只是手执指挥旌麾,骑马喀噔前行。每战必胜。他忙得不可开交,甚至通过自己居城都无暇入内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