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一路慢慢吞吞,且放鹰打猎且下行东海道,七月二日,进入他的根据地江户。

途中,家康说道:

“真是太热了。”

他讨厌坐轿,换成骑马。他以为骑马舒服,却又说“骑马不能打盹”,再次坐轿,好似在享受行旅之乐。至少,全然看不出奔赴奥州会津讨伐上杉家的紧张心态。

“主上多么快乐呀。”

家康的侧近们窃窃私语。

家康生性是个感情起伏变化不大的人。

此处为冗笔。信长过了二十岁,

“信长是个很难伺候的人。”

近国(京都附近各国)有这样的评价。信长三十岁前后,想招聘一位僧侣为文官。该僧谢绝,离别城下而去。理由是“上总介(信长)大人是个脾气怪僻的人”。

秀吉则是顶级乐天派。他熟知自己的秉性,时常扬乐天之长,用于收揽人心。

家康的性格没有信长和秀吉那样鲜明。归根结柢,家康的性格是不鲜艳不扎眼的中间色。他生来感情很少变化,自己也努力做到这一点。偶尔不悦申斥了家臣,立即就后悔了,努力找回感情的平衡。

信长和秀吉终生带有小儿的特点,高兴了就说笑欢闹;家康则生来就像个成人。脸上布满深厚的微笑时,大概就表示此人因快乐而心潮起伏了。这种状态实不多见。

“主上心情挺愉快呀。”

家康的侧近这样私下议论,正说明这种事是很稀少的。

缘何如此愉快?侧近的武士们大概很难理解。理由之一,家康注意自己在结盟大名心中的印象。在家康看来,有必要摆出这样的架势——征讨上杉彷佛放鹰狩猎的体育运动一般。于是,映在大名心中的家康形象愈发高大,他们可将一身一家的命运安稳托付给家康的心情,必定会浓烈起来。目前对家康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让丰臣家的大名看到自己的威福,以收揽其心。

理由之二,家康自忖:

(取得天下,指日可待。)

他确信自己离别大坂前往江户期间,石田三成肯定举兵。回头再讨伐三成,一举可取天下。这般预测已非空想虚梦,而是建立在万无一失的计算之上。

他焉能不欣喜呢。

一到江户,家康就命令最信赖的军事主管——榊原康政和本多忠胜调遣大名,各尽其职。

跟随家康的大名总兵力达到五万五千八百人。由于地理原因,有的军队尚未到达,有的则抵达已久。江户当时人口除了武士,不过五、六万人(德川时代中期以后,包括武士,大约百万),住处成了难题。大名可住进寺院,士兵却无临时住所。因此砍伐了各处的杂树林,建起无数临时营房。

于是,工匠、民夫乃至女人等,从关东八州各地涌向江户。

“到了江户,金钱像下雨一般。”

这种说法扩散开去。城下的人越聚越多。房地产业骤然兴旺,每天早晨一睁眼就会发现又一片杂树林消失了。江户城下以这种气势一步步急速都市化。

“如今的江户赶上伏见了。”

本多正信老人对家康说道。京都之南的伏见,因为兴筑了已故秀吉的风流之城——伏见,大名紧跟着建起宅邸,以至变成了都市化的街市。

“说些啥呀,弥八郎的心胸太窄小。”

家康笑了。

“至少,应当说赶上大坂了。”

“有道理。”

听戏言,正信仰面朝天,满脸堆笑。

“主上很少如此大吹法螺啊。”

人在命运之前,就成了多么幼弱可爱的动物啊。就连能看透时势、宛如拥有千里眼的这两个人,做梦也没料到江户后来的人口岂止可比大坂,甚至在世界上也是数一数二。此刻的家康,仅仅琢磨着如何处理征伐上杉、对付三成举兵的两件大事。虽然仅此而已,从家康的立场说,这也是“大化革新”以来日本史上规模最大的事业了。

家康把抵达江户的大名招集到江户城的二丸大广间里。

虽称为城,但江户并非上方风格的那种石砌豪华城池。石墙很少,只是将挖掘护城河的废土堆积起来,上面栽植绿草,形成了东国风格的朴素样式。

江户城的规模并不宏大。家康还无力修筑大规模城池,他入主关东才刚过十年。

此前的江户不过是一个村落,土地是临海湿地,为了筑城,必须填海。

加之,家康此前统治的东海地方,若用肉来比喻,处处如肥肉般膏腴沃美。关东八州虽说是多达二百五十五万余石的广大领地,但瘠田居多,农用水利事业比三河、尾张落后太多。地力为家康提供的利益不甚丰裕。故此,家康对秀吉格调的巨城情趣兴味索然,只修建极其实用、目前能凑付着用的城池。

(城池可在打下江山之后修筑。若像秀吉那样,让诸大名负担土木工程费用,那么,多大城池都造得出来。)

家康这样认定。

丰臣家的从军大名们,被招集到二丸的大广间。称为大广间,宽敞是宽敞,但从建筑层次来看非常土气。大名们感觉像接受乡间庄园主人召见似的。

此处为冗笔。秀吉的言行性格全都是商人作风。秀吉充分具备的是战国中期以降、商业资本发达带来的奢华作风与气质。秀吉少年时代曾行商贩卖针线,这经历使成年后的他养成了商人的阔绰浮华情趣和嗜好投机性格。

和秀吉相比,家康出身的松平家是三河松平乡的豪农。三河不存在秀吉的出生地、邻国尾张那样的商业资本,也不具备产生的条件,是一个纯粹的农业区。家康的思维方式、情趣爱好等,统统带着农业色彩,呈现农家大地主的朴素情调。

家康和秀吉的区别,甚至表现在各自居城的形象上。

(这是内大臣德川家康大人的居城吗?)

丰臣家的大名们总觉得,自己彷佛住进了农村的朴陋旅馆。

“哎呀,哎呀,三河人性喜质朴哟。”

本多正信在大名之间周旋,同时机敏地看透了众人心中的印象,便这样说道。

众人接受了酒筵款待后,召开了军事会议。

家康坐在上位,开口说道:

“诸位分别从远国驱驰而来,顺畅下行,想必一路辛苦殊甚,人马暂且歇息。”

接下来,家康申述了进攻会津的基本方针。

“谁适合当先锋,想必诸位各有见解吧?”

通常情况下,最勇猛的武将才能担任先锋。此为殊荣,申请者众。家康身边已有几个丰臣家的大名请缨作先锋。

然而,家康自然信口说道:

“先锋让本家的榊原康政担当,近日出发。这是本家的吉祥惯例。”

家康在东海地方的勃兴时代,进攻今川方面的远州挂川城时,名曰“小平太”、还很年轻的榊原康政担当先锋大将,英勇奋战,轻而易举攻陷了城池。其后,榊原康政经常担当德川军的先锋。他当先锋,肯定顺畅告捷。

家康说的“本家吉祥惯例”,指的就是这件事。

大名们没有异议。

而后家康说道:

“我也上阵,中纳言(秀忠)也出征。作为战争序幕,首先攻克白河长沼城。沿着这条行进路线,进入会津。这就是方针。”

讲出了最重要的事后,家康又说道:

“但是,战斗开始之后,须服从我方命令,切勿擅自侵入或杀入敌军阵地。待命期间,大营要驻扎在距离上杉家国境约十里的大田原附近。再叮嘱一句,绝不可擅自出手!”

自古以来,武将皆有“抢头功”的思想。然而这次家康的战略若出现此种现象,会有全线崩溃之虞。部份人先动手,上杉兵必会冲杀过来,家康方必须派出援兵。这样一来,战斗波及全线,会如陷入泥淖一般进退维谷。其间,三成倘在大坂举兵,家康被钉在会津,动弹不得,被动接受来自西侧的夹击,这样就中了三成的计谋。

在家康看来,大规模讨伐会津上杉家,不过是佯动作战,纯属战略行为,并非战斗行动。真正目的是促使三成举兵。

在这攸关大局的紧要关头,如果出现突然发狂的大名,言称“抢头功乃兵家常事”,策马冲入会津阵地,那么家康迄今层层构筑起来的宏大构想,瞬间就崩溃了。

“可否?此事我千叮咛万嘱咐,若有人心怀叵测,那就非我方人士,现请离座!”

家康竟说出这等话来。


家康在江户组织的北上大军,阵容庞钜,大致有七万兵马。

家康将其分为前军和后军。

前军主帅是后来德川二代将军秀忠;后军主帅是家康本人。

江户只有极少的留守部队。客观看来,江户城绝无遭敌偷袭之忧。这点可说家康是在幸运的环境里发动了军事行动。

十三日,先锋榊原康政从江户开拔。接着,德川秀忠的前军也出发了。

家康轻松自在。二十一日,他从江户开拔。

当日宿营鸠谷。

二十二日宿营岩槻。

二十三日宿营古河。

翌日的二十四日,还剩不足二十公里的行军路程,宿营下野的小山,即今栃木县小山市。

“为何宿营小山?”

军中出现了这样的疑问。既然奔赴战场,理当继续前进,在距会津最近的地方扎营。

家康的侧近中也有人心怀这种疑问。遂请教家康为何如此。

“小山有赖朝公的吉祥惯例。”

家康回答。源赖朝征伐佐竹时,驻军此地。

“求个吉利。”

家康说道。源赖朝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于鎌仓开创幕府。这个先例很好。家康自称源氏,他心中已怀有开创江户幕府的构想。

“在此安营,人怀忧虑。”

在小山宿营后,突然有人对家康这样说道。

此话指的是水户城主佐竹氏的向背问题。佐竹氏是会津的邻国常陆的国主,年禄五十四万五千八百石,拥有异常广阔的领地。

“莫名其妙。”

家康说道。佐竹氏已派使者向家康传来了跟随的意旨。家康认为值得感谢,遂吩咐道:

“贵国是上杉的邻国,不必专程来江户,望直接越过国境,进攻会津。”

而且,关于行军路线和开始行动的时间,都已经充分协商。但是后来出现了流言:

“佐竹氏的本意在三成一方,战场上他会倒戈叛变吧?”

从军大名之间,也一本正经地议论此事。这番疑惑有其道理。谁都知道,佐竹家年轻的主公右京大夫义宣与石田三成的关系,好得非同一般。

家康慎重对待此事,一到小山,就派名曰岛田治兵卫的旗本担任使者,快马加鞭疾驰百公里前往水户,打探佐竹家的内情。

治兵卫速归覆命:“主人右京大夫不在,未得拜见。据众老臣所言,对内府无二心。”

家康还是怀疑。于是再派丰臣家的大名、众人皆知的茶人古田织部正担任使者,前往探听虚实。

覆命仍是“无二心”。

只是原样传达佐竹家所言,真伪依旧不明。

家康并不害怕佐竹家的动向。他怕的是流言导致已跟随自己的丰臣家大名心生动摇。家康只是为了安定人心而想确认。

某人名曰花房助兵卫。

他原是宇喜多家的重臣。在宇喜多家的那场骚动中,助兵卫闹得厉害。后经家康仲裁,助兵卫一时寄居水户的佐竹家,现在跟随家康。

助兵卫毕竟是闻名遐迩的豪杰,从前在秀吉发动的小田原征伐战中,他曾经大骂秀吉。

“知道助兵卫吧?把他叫来!”

家康命令道。

地点在大名军事会议会场。助兵卫慢吞吞来了,坐在末座。

“你熟悉佐竹家内情,到底其意若何?”

家康问道。

助兵卫是洞彻事理的人,针对此事作了详细分析。按照他的说法,年轻的主公义宣确实和三成亲密,兴许有相互勾结的事实,但是佐竹家的实权握在隐居的义重手中。义重喜欢内府。绝无二心。所以,“基本上不会背叛内府”。

家康深深颔首。接着,他说出令助兵卫不敢置信的事。

“全明白了。也想通了。助兵卫,把你刚才说的话写成誓言书!”

助兵卫不由得心头火起。倘是约定的事,理当如此;但那有将推测内容写成誓言书的荒唐事?

“我不写!”

这个以顽固与过激言行着称的人,愤然退去。

家康失望了。

其后,他对扈从大发牢骚:

“我本以为花房助兵卫能明白战略。这是我的判断错误。”

在家康看来,人心缺乏安定。誓言书好似骗孩子的把戏,但若是花房助兵卫之流的名人能对神发誓,写出“佐竹家跟随内府无疑”的誓言书,就可以消除大名们的担忧,安定全军人心。

家康处于这种忧虑。难道助兵卫不该洞察家康的处境,看穿家康说的涵义吗?

家康说“助兵卫不通战略”,就包含这一层意思。

事后,助兵卫听到了这评语。作为幕臣的他,晚年一醉酒就常常懊悔说道:

“我把大名的地位丢了。当时我若写上一笔,现在可就是大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