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决定站到三成一边的大谷刑部少辅吉继,从美浓垂井的宿营地开拔,奔向三成的居城佐和山。

途中,吉继在轿上多次低吟道:

“本日天晴,生死不二。”

吉继从东边奔向佐和山。同一天,另个人物行进在琵琶湖畔街道上,由西边奔向佐和山城。

此人坐着华丽的轿子。

轿旁跟着二十名装扮堂堂的武士。此外,连同扛枪扛行箧的随从,共有四十人许,形成队伍。

“那是谁家的大人?”

路上的旅人侧目而视。队伍整齐前进,举止进退有据。

旅人中有见闻广博的,见了行箧和轿上印着菊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原来是皇族啊?”

实际上并非如此。而是为了掩人耳目,借用了仁和寺宫的轿子和行箧。坐轿者是一位大名。

然而,并非普通的大名。

是名僧侣。

日本开国以来,以僧侣身分担任大名者,仅此一人。这在当时也被视为珍奇之例。

他就是安国寺惠琼。

“稍歇片刻,如何?”

轿旁负责统辖的长坂长七郎向轿内问话。离别京都后,除了在草津停宿一晚,几乎再就没休息了,一直赶路。

“此处是何地?”

惠琼小声问道。轿子左侧风景是辽阔的水田,与湖水相连;前面是低矮的松山。

“该是安土吧?”

惠琼自问自答,他心中有印象。二十年前,惠琼作为毛利氏的使者来过这里。当时前方的松山上耸立着壮观的安土城,那是信长鼎盛的时代。

(已成为二十年前的往昔了吗?)

禅僧惠琼倏然陷入了怀旧的心情。今年他六十三岁了,在信长和秀吉兴盛、秀吉死去等战乱频仍的世间,惠琼可谓度过了风雅的半生。

“是否小憩?”

长坂再度请示。

“不停歇,抬轿继续前进!”

惠琼回答。

(治部少辅望眼欲穿了吧?必须倍道兼行。)

惠琼想到,对自己而言,这次商谈计策或恐是人生最后一件大事。他尤其渴盼尽早进入佐和山城与三成交谈。惠琼受这种心情驱动着。

(我曾经扭转了本国的历史发展。这次将是再次改变。)

想到这里,惠琼老朽五体内的血液倏然热了起来。

历史上,安国寺惠琼曾以这样一件事闻名遐迩。发生在三十年前的往昔。

当时,信长进驻京都,拥戴天皇与将军,已显示出对天下发号施令的威势。

那时,惠琼住在安艺国的安国寺,担任毛利家的使者僧,出使四方。他那卓越的外交手腕天下皆知。

京都也有惠琼的寺院。东福寺是临济禅宗的“大本山”,惠琼的寺院是东福寺的塔头退耕庵。自然,惠琼熟谙京都的形势。

毛利家拥有的领土包括山阴、山阳十一国版图。毛利最关心的大事就是织田信长的势力由尾张兴起,控制京都,其发展趋势异乎寻常。

织田和毛利之间迟早会发生冲突,恐会成为你死我活的浴血大战。

信长是怎样的人?

他有何野心?他想如何对付毛利?织田家的内情如何?

将来会怎样?

凡此种种,毛利希望得到尽可能详细的情报、分析与观察。

毛利仅选用了僧侣惠琼,让他来发挥这作用。惠琼是个能不负期待的人,堪当此任,当时他刚三十岁。

惠琼驻在京都,向领国写出了充满预言的形势报告:

“信长时代还可以持续三五年。”

“此外,信长大概明年将跻身朝廷重臣之列,身分更加高贵。”

惠琼进一步写道:

“但人们认为,如此这般之后,他会从高处仰面跌落下来。”

此话意即:因为意外事变,信长恐会从高处跌落。这预言出现在信长横死于本能寺事件的十年前,惠琼卓越地言中了。

此外,年轻的惠琼在报告书中还预言:

“藤吉郎是下一个时代的领袖。”

当时,秀吉在织田家的确是受到特殊待遇的“出头人”,但名声尚未广为人知,连“羽柴筑前守”的名称都还没使用,当时称“木下藤吉郎”。翌年,秀吉才被信长委任为筑前守,荣升到近江长滨城主的身分。在藤吉郎时代,惠琼就预言:信长的下一个时代属于秀吉,其洞察力几近于神仙了。

顺便一说,信长征讨毛利之际,秀吉任派遣司令官。

他围攻毛利的备中高松城时,信长在京都本能寺被杀死了。

见过火急信使后,秀吉很快与毛利讲和,挥军东上,在山城平原打倒明智光秀,掌握了信长的遗产继承权。秀吉与毛利讲和后,“本能寺之变”的消息立刻传到了毛利耳中。

——中计了!

许多人吵嚷说道。许多人主张“火速追击秀吉,宰了他,就可建立起毛利家的天下!”

然而,惠琼和毛利本家的监护人小早川隆景力排众议,坚持遵守讲和条约,交出阵地,返回广岛。

“今后是秀吉的天下,卖个人情也不错呀。”

惠琼和隆景的观测表现在这次精采绝伦的撤兵决定上。可以说惠琼发挥的作用令秀吉取得了天下。

惠琼望着安土城废墟,感怀“我曾改变了历史”,指的就是此事。

秀吉取得天下后,对于早就看重自己、并且一直抱有异常好意的惠琼,不敢怠慢。

加之惠琼有外交才能,秀吉政权需要这种才能。秀吉从毛利家获得了惠琼,任命他为亲信大名。

秀吉将伊予和气郡(今松山市附近)赐给惠琼作领地,逐渐加封,将惠琼提拔为年禄六万石的身分。惠琼既是僧侣又是大名,同时在安艺和京都拥有寺院,兼任毛利家的顾问,更重要的是担当秀吉的外交参谋。具备如此复杂社会特质的人,古今绝无仅有吧。

惠琼忙碌,为秀吉征讨九州和出兵朝鲜奔走,无悔无憾地发挥了外交与调整诸事的才能。

禅僧惠琼之所以有这般不拘细谨的奔走派头,仅因他是秀吉帐下的一介大名,这是说不通的。还因为他心中常怀如此自负:

(是我建立了丰臣政权。)

为进一步巩固这个政权,惠琼宛如苦心孤诣不断完善作品的雕塑家,其心境有别于忠义和恩谊等观念,一定是较其更强烈的感情在发挥作用。

如今,秀吉辞世了。

家康企图篡夺天下。聪敏的观测家惠琼当然会看出来:

——下一个时代是家康的。

然而,他并没有这样认定,反倒站到了阻止家康的一方。在惠琼看来,无论谁企图破坏他的作品——丰臣政权,都不可饶恕。

(还有一人不会饶恕篡权者。)

他就是佐和山的三成。

惠琼和秀吉最宠爱的丰臣家执政官三成,二人是老朋友。惠琼深知三成那绝不妥协的性格。

(三成肯定会奋起反抗,因此就需要我惠琼。三成发动大事之前,会火速与我商谈吧。)

惠琼这样预测。他忍耐着这季节的暑气,不返回领国伊予,而在大坂宅邸一心焦候三成的密使。

密使终于来了。是三成的家臣八十岛道与。八十岛化装成京都的佛具商人,削发潜入大坂。

惠琼的大坂宅邸位于农人桥至谷町之间,市民称这一带为“安国寺坂”。

惠琼面晤了八十岛,问道:

“治部少辅是否已下定决心?”

八十岛未做任何回答,叩拜说道:

“主公命令在下,恳请大人莅临佐和山,赐覆之后,在下方可归国。”

惠琼颔首,只回覆一句“我去”,就将八十岛打发走了。

次日,惠琼从大坂动身,进入京都,住了一夜,在近江草津又住了一夜。然后沿琵琶湖赶路北上。


七月十二日,日落之后,安国寺惠琼进入了湖畔的佐和山城。

几乎不出前后,大谷吉继从美浓垂井进入了佐和山城。

两位宾客在城内用过晚膳后,被领进另一房间,开始密谈。

“都累了吧?”

三成挂虑此事。吉继是病人,惠琼是老人。长程颠簸,当然是旅途劳顿了。

“多余的担忧。”

吉继说道。累确实是累了,但心中顾不上这些了。

“治部少辅,说说你的计策!”

吉继说道。

三成谈了将日本分割成家康和秀吉两方的策略,列举了理应加盟己方的大名。三成还说,对于态度暧昧的大名,则扣押他们在大坂的人质(留在大坂宅邸的家眷),强迫他们加盟己方。

“如此这般,半数以上大名会站在从二位秀赖公一侧。跟随家康远征的大名,因为家眷扣押在大坂,恐怕也会失去斗志。于是,家康孤立。东有上杉,西有我们,东西两军竞相夹击,再强大的家康也只能走投无路了。”

“哼。”

吉继没有提出异议。脸被白布包扎着,不晓得他是何种表情。

“对适才治部少辅的想法,安国寺大人有何高见?”

“作为计划可以。”

惠琼仅答了这句。剩下的就只能靠加盟大名的团结与时运来决定成败了。

“安国寺大人。事成与否,和毛利家的加盟与奋战相关。对此,尊意如何?”

三成询问惠琼。

确实如此。丰臣家的大大名,仅次于年禄二百五十五万余石家康的就是一百二十万余石的毛利家。毛利任西军头领,率全军奋战,才有胜利的希望。

毛利本家当时的主公是元就的孙子辉元,时年四十八岁。辉元并无宏才大略,但为人非常温厚。他得力的辅佐官是两位叔叔——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皆已作古。

现在,左右毛利家外交的人是辉元的辅佐官吉川广家(吉川元春之子)和顾问安国寺惠琼。

“难啊。”

吉继从旁说道。难在吉川广家。

广家虽是旁支,也食禄十四万余石,秀吉恩准他姓羽柴,官名侍从。世间称他“羽柴新庄侍从”。

在政治和军事方面,不消说,吉川广家手腕熟极而流,是辉元名副其实的代理人。他的性格强硬,有迹象显示,甚至连不品评人之好坏的秀吉,对广家的强烈特性都明显不快。

自然,秀吉的情绪影响到广家,广家不太喜欢秀吉,甚至憎恶秀吉。

但他不敢大骂秀吉。于是,理所当然将那种憎恶转移到秀吉的侧近三成和惠琼身上。

“没有比他俩更讨厌的人了。”

广家背后说的这坏话,传到了三成的耳中。

至于惠琼,他和广家发生过几次冲突,二人关系可谓形同水火。朝鲜战争期间,广家指挥毛利家军队,抢先闯入敌阵奇袭,大获成功,为战况带来了良好影响。但是军监惠琼认为:

“抢闯敌阵,违背军令,难以定为战功。”

因此,惠琼没有为广家向三成报功。自然,三成也没有上报坐镇名护屋大本营的秀吉。

这件事使广家对三成和惠琼产生了决定性的憎恶。

如今此人担任毛利辉元的最高辅佐官,他果真能顺应三成和惠琼的举兵大事,调遣毛利家的军队吗?

“能。”

惠琼说道。惠琼有自信可以直接说服毛利辉元参加西军。

“无论新庄侍从说甚么,贫僧都能搬动中纳言(辉元)。只是无论中纳言是如何无垢之人,无偿是搬不动人家的。贫僧也难以开口。大战获胜之后,令辉元坐上从二位首席大老的交椅,如何?”

换言之,辉元将坐在现今家康的位置上。

(啊?如此一来,岂非将德川换成毛利?)

三成面露畏缩心虚的神色。三成认为,战后为确立秀赖政权,不再允许有家康那样过于强大的大名。

这时,吉继的影子在灯光中晃动。

三成沉默的原因,吉继了如指掌。

“治部少辅。”

吉继的语气激烈。

“言听计从吧!我说说你。总体而言,像你这样的傲慢人,世间绝无仅有。平时对于大名同辈的寒暄、礼仪等都傲慢以对,因此招致诸将憎恨。一旦像今天这样要汇集大名,订盟做大事之际,倘若公开了你的名字,就连本欲尽忠丰臣家的大名也会跑到家康那边去。这种场合,要想获胜,只有让安艺中纳言任领袖,战后也立为丰臣家的柱石。你永远在他下面出谋划策为宜。除此之外,别无获胜之路。”

“明白。”

三成当即回答。关于三成的性格,岛左近也做这样评价。左近说过,事情成败在于三成的性格。左近以唠叨叔父的神情劝说三成:“事到如今,性格已无法矫正了,但至少不可伤害讨厌德川的大名的感情。举兵之际,让安艺中纳言、备前中纳言(宇喜多秀家)任首领,主公应当服侍他们。”

“惠琼大人,悉听尊意。”

三成将对毛利家的工作完全委托惠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