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住在石部驿站的家康。

毫无疑问,家康并没有连左近埋伏在下一站水口旅馆里的事都察觉到。不过,他奇妙地眼睛清亮睡不着。水口城主来访,已经是两个钟头前的事了。

(好像有甚么将要发生。)

因此才焦燥不安的吧?家康贴着枕头的后脑勺部位,血液沸腾,他无端地焦虑起来。

“现在几刻了?”

“亥刻刚过。”

值夜班的人隔着纸门回答。

家康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有名武士领着一个随从,来到了驿站门口。

“我在石部任代官,名叫笹山理兵卫。”

他向负责传达的家臣自报姓名。

笹山理兵卫出身于甲贺的乡士家庭,是丰臣家的地方官之一。近江地方点缀着丰臣家的直辖领地,理兵卫作为代官驻在石部,主管行政事务和徵税。

理兵卫是道地的甲贺人。

人称近江“甲贺五十三家”的乡士们观望形势,将来都想跟随家康,以多种形式为家康尽忠。石部代官笹山理兵卫景元绝非个例。

“已是夜半,我就站在门口禀报吧。现在有一个怪异的流言。”

理兵卫说道。顺便交代一下,理兵卫后来将笹山姓改姓筱山,由于此夜告密之功,获提拔为幕臣。

“岛左近他,”

理兵卫这么一说,负责传达的家臣倏然紧张起来。

“可是佐和山的左近?”

“他和水口城主长束大藏少辅大人预谋,明晨将在水口城下刺杀内府,好像都策划好了。”

言讫,笹山理兵卫就回去了。

负责传达的家臣喊醒了正信老人,传达消息。正信跑过走廊,进了家康寝间,紧急禀报。

“——左近他,”

家康嘟囔着,举足踢开了被子。

“马上出发!你伴我走!”

家康当机立断下令,开始穿衣服,边穿衣服边跳到走廊里了。

“主上,主上!等随从到齐了就走,稍等,稍等!”

正信说着,狼狈地跟在家康身后。家康自幼就养成了这种敏捷的行动。

“主上,稍等,稍等!”

正信还在喊着。这样做自有道理。怎奈已是夜半,随从、部将、家臣都睡下了,谁也不晓得家康要突然出发。

家康来到了门口。

“出发啦!出发啦!”

正信跑在走廊里,挨个房间催促。

“小点声!小点声!别弄出动静,别让旅馆的人察觉了!”

正信压低声音,脚步轻捷地叫醒人,好不容易有了众人起床的迹象。

这时的门口,家康肥胖的身体正要坐进轿里。随轿侍卫只聚来了四人。

扛长枪的侍从和扛行箧的杂役自不待言,就连最重要的轿夫也没到来。

“还不赶快抬轿走!”

尽管如此,家康还是叱喝。

随轿侍卫感到应当是自己来抬了,遂前后分开,一齐用肩头抵住了轿杆。

他们不是骑马护卫,平时是步行随扈,但身分并非“徒士”。他们选自旗本之中,任家康的贴身护卫,个个都是倔强的武士。

门口黑呼呼的。

抬前杆的人身材高大,那腰身背影令人觉得由他抬轿十分可靠。

“你是何人?”

家康从轿里伸出头来问道。

“渡边半藏。”

回答得生硬直率。原来是“枪之半藏”。虽然没有戴盔披甲,但在这急如星火之际,竟然已经准备好装备,利于行走的半截草鞋紧紧系在脚上。家康佩服,说道:

“半藏,你这身准备彷佛早已严阵以待,为何知道我会突然出发?”

“这话说得好冷漠啊。”

半藏态度冷淡地回答。

“臣自幼随侍主上,主上的心意迹象岂能没有察觉?”

“喝”地一声,半藏憋气,一举抬起轿子。他此时年禄三千石。

前后抬轿的人以枪为支轿棍,呼吸一致,抬起了家康的轿子,奔跑在夜幕下的大道。

到水口十五公里。

身披夜色奔跑,打算趁夜色跑过水口城下。

家康的轿子从石部出发,过了旅馆尽头才追上来两名持枪侍卫,跑在轿子前头,再加上追赶而来的扛长刀者,护卫增加到二十人许,没有一人骑马。距离轿子一丁左右,仅有近习田上权三郎策马追来。

田上身后半丁处,五六十岁的城和泉守一骑跟上来了。

轿旁的护卫有富永主膳、冈部小右卫门、松野茂左卫门、柴田四郎兵卫、小仓嘉平治(后称惣兵卫)、岩本仁右卫门、山下亦助、铃木与兵卫、河野金大夫、河野孙左卫门等。

终于,轿夫们赶上来了。抬前杆的渡边半藏说:

“来了啊,快换一下!”

边跑边换人。

其间,近臣和护卫等纷纷追赶上来,凑到了二百人许。

从石部驿站跑出了三公里,大道边有一个名叫“柑子袋”的村落。

家康的护卫将领中,率领最大部队的本多平八郎忠胜,就宿营此村。

忠胜五十三虚岁,领地在上总大多喜,食禄十万石,是德川家第一号勇将,名扬天下。

家康座轿还没抵达柑子袋,渡边半藏就单骑手举火把,横曳火光俨如流星,奔向本多忠胜的宿营地,叫醒忠胜通告急事。

“竟有这等事?”

穿着武士草鞋睡觉的忠胜,立即披挂,下令全军起床。他急匆匆地戴上那顶有鹿角形前饰的著名头盔。

老练的忠胜沉着冷静,令麾下诸将各行其职,下达必要指示。

俄顷,家康座轿到了。

“我平八郎愿任前锋!”

忠胜向轿内打招呼,让家康放心。嘈杂之中聚集大军。

忠胜指挥的与力、家丁约有千人。按照忠胜的命令,千人腰间挂着火绳跑来了。千根火绳随着千人的举动摇晃着,在狭路上排成两列,向东赶去。若有人远望这无数火绳构成的烟火规模,必会顿时战栗:

——真是火枪如林哟!

不消说,这是忠胜玩弄的计策。

靠近水口,有个名叫三云的村落。中世活跃于近江的佐佐木源氏一族的三云氏豪宅,就坐落于此。

道路南侧是山岭,横田川切削着山麓,流向琵琶湖。

河上没架桥。

城主长束正家特意不架桥,他将此河当作水口城保卫战的前线。忠胜来到河边。

在马上高举火把。

(敌人就在对岸。)

必须要有这种心理准备。若是久经沙场,任谁都会如此判断,这是理所当然的战略眼光,忠胜亦然。

他一边等着家康座轿靠近,一边将火把举到黑暗的高空,摇动描出一个大圆圈儿,旨在命令部队如白鹤展翅般横向摆开。

与力级的诸将(服部半藏、加藤次郎九郎、水野太郎作、酒井与九郎、阿部扫部、成濑小吉等)南北各半,分布开来,在河堤上排成一条线。

忠胜一看阵势摆定,摇动火把,一声令下:

“冲过去!”

千人横列大军一齐进入河滩,渡河,登上对岸。

忠胜收束队伍,编成纵列,排在路上。然后从马上扔掉火把,彻底打开指挥扇,命令道:

“边跑边呐喊!通过水口城下之前,不许停止!”

忠胜双脚踢着马腹,“嘿!嘿!喔!”大喊着飞奔向前。

整支部队齐步走,前队先高叫,后队应之大喊。

夜里行军,部队的步伐声和呐喊声在甲贺群山中回荡,令人觉得俨然是难以想像的大军正在行进。


却说住在水口城下旅馆日野屋里的岛左近。

——早晨,家康就会来到城下。

如此坚信的左近,此刻怀抱长刀,背靠里间一室墙壁眯眼稍息。忽然远处传来了轰鸣的声响。

左近跳了起来,接着跳下入口空地,叫醒家臣转到后门,令一人拿来梯子,登上高大屋脊。

家臣登上屋脊俯视道路之际,家康座轿已经像风一样跑过去了。

家臣下来,备述其状。左近扔了扇子笑了起来。

“通过的恐怕就是内府的轿子。这支部队一定是本多忠胜指挥的。”

我输了。左近很潇洒地说道。因为打开始就认为只有十分之一的把握,左近也没太懊悔。

“从前,在小牧会战时,连故太合也被内府虚幌一招。”

所谓“虚幌一招”,指的是看似笨重的家康竟有出奇制胜的机动性。小牧会战时,秀吉的先头部队秀次军,就中了家康这种圈套,吃了败仗,连大将秀次都失去了坐骑,徒步落荒而逃。

(本来就是勉强的举动啊。)

左近暗自后悔了。身为大名的一介家老,带领少数部下,自任刺客,想钻家康铜墙铁壁般的部队缝隙,取其首级。从某种角度看,简直等同儿戏。

(不过,也令家康胆寒。吓得他爬出被窝,连夜遁逃。纵然是游戏,也没白玩一场啊。)

水口城主长束正家得知家康骤然通过城下,战战兢兢。

这个胆小怕事的人,想对三成尽情理,又想谄媚家康。头一天晚上到石部旅馆发出邀请后,他言出行随,备好了早餐。

家康虽然应邀,却夜半从城下跑过去了。

(我遭到怀疑了。)

他这么思忖。这念头将他逼进了恐怖深渊。

家康及其部队在一片呐喊声中通过城下时,正家恰在城内大厨房里,毕竟是以家康为首的三千人早餐呀。不言而喻,正家通宵不眠,亲自指挥厨房。

这时候,他接到了消息。

而且得以确认家康已经过门不入的是,老将渡边半藏独自担当使者,来到城里。关于家康通过城下一事,半藏口头上讲了一些客套话。

“真、真的吗?”

这个已故秀吉最信任的大名之一、丰臣家的执政官,狼狈得可怜。

“何、何故,内府早早过城不入?难道怀疑在下往备好的饭菜里投了毒吗?”

“非也。”

渡边半藏沉着冷静。

“如适才禀报,主上突有急事。劳神费力的厚谊,却因一心只顾赶路,未得领略风味。”

“还是深夜通过的。”

“正是。军事活动无分昼夜。”

半藏说道。

仅仅如此,长束正家不能释怀。他向半藏哭泣似地央求:

“把我带走吧。”

“带到何处?”

半藏答得有些冷酷。半藏年禄三千石,正家是从五位下大藏少辅、年禄五万石的大名。但在这种场合,位置颠倒了。

“带到何处都行,明白没?我思念内府,很想亲耳亲眼确认内府的内心真义。半藏,陪我去拜会内府吧!”

“那我就陪同吧。”

半藏被迫答应了。

正家立刻备马。为免家康怀疑,他只带一名马夫、一名家臣,随同半藏的队伍赶路追家康。

(无论如何,必须直接拜会内府,消除误解。)

正家骑在马上,心里怕得要死。

在三成看来,正家是职务上的同僚,又是好友。前述的举兵密谋,三成对他和盘托出了。胆小的正家也约定加盟三成的活动:

“虽然力不从心,届时一定参与。”

然而,正家一心认定,打起仗来,十分之七是家康获胜。因此,自己又须取悦家康。

走近土山前名叫顿宫的村落时,天已黎明了。

眼前是一片浓绿山脉——铃鹿山脉。庆长五年六月十九日的太阳,彷佛和峰巅之间只有一点点的距离。

正家继续赶路。

住进土山的客舍时,追上了在路边长休息的家康部队。正家透过渡边半藏,要求拜会家康。

家康走出轿子,坐在折凳上,解除夜行军的疲乏。

“大藏少辅大人,到这边来。”

家康轻松地招呼。

正家距离家康很远就下马,拨开将士人群,向前走去,跪在路边。

“哎呀,真对不起。出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火急动身,给你添了大麻烦。”

家康抢先道歉,为感谢正家的辛劳,赠了他一把长刀。

这把长刀令正家放下心来。归途缓缓策马徐行,返回了水口城。

此日早晨,左近偷偷离开水口,走捷径返回佐和山时,天已经快黑了。

左近即刻登城拜见三成。三成笑着只说了句话:

“现在满意了吧?”

然后,除了左近,三成还唤来了舞兵库、蒲生乡舍等家老,杂谈片刻。

“明天开始,必须做好固守城池和出战的两种准备,要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三成针对后世称为“关原之战”、即将发生的这场战争,秘密下达了第一道军令。

此日,家康从土山越过铃鹿岭,进入关宿(伊势),下令全军在此宿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