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的谋略正运作着。

翌日,家康仍逗留在备前岛上的宅邸里。从此处北望,隔着一条大河,对岸耸立着大坂城。

(我必须入住那座城。)

家康宛似憋着小便顿足焦急般的迫切心情,渴望得到大坂城。

“我想要大坂城。”

九日夜里,家康多次对正信老人说道。他为何这般眼馋大坂城,正信老人心知肚明。诚然,太合临终时指定了居住区,家康在伏见,利家在大坂。秀吉希望忠诚的规矩人利家留在秀赖身边,对于危险人物家康,不让他住在距秀赖几十公里的北方伏见,那可就令人头疼了。家康留在秀赖身旁,有挟幼君以令大名的危险。然而,家康的愿望与此相反。自己不入大坂当秀赖的后盾,就不可能对列位大名自由地发号施令。

九日夜晚,正信老人像哄劝家康似地说:

“主上的焦虑,迥异已往啊。”

“要不焦虑,能不焦虑吗?今日登城,于殿上拜谒秀赖公母子。哎呀,弥八郎,”

“是。”

“我目睹了‘盛馔’。一看见就垂涎了。那般宏大的城里,仅住着话还说不清楚的幼童与寡妇。我若入城担任幼童的摄政王,可以随心所欲操纵丰臣家。不觉产生了如此欲望,也在情理之中吧?”

“正是。而弥八郎不正在动用毕生智慧创作剧本,推动情节步步发展吗?!”

故此,前田利长等四人被划定为嫌疑人,并散布荒谬绝伦的阴谋流言,说有人计划暗杀家康。

“弥八郎可是在殚精竭虑呀。”

“这我知道。”

“不管怎么说,”

正信伸出两根手指,说道:

“要冲破两道障壁,需要非凡的气概。”

所谓“两道障壁”,一是“家康住在伏见”的太合遗令。它等于现政权的宪法。另一道是入住大坂城之后,家康居住何处。本丸是秀赖与淀殿的居所,家康的目标则以仅次于本丸的巨郭“西丸”(二丸)为宜。但此处住着最近由京都阿弥陀峰山麓归来的秀吉元配北政所。正信冥思苦索的是,如何让北政所稳妥地搬离。

“北政所对我有好感。”

“是的。恕我冒昧,她与主上的关系近密得曾经艳闻流传。”

正信开起了玩笑。艳闻当然不是真的。秀吉过世后,北政所于阿弥陀峰山麓服丧期间,家康频繁前往慰问,引出了风言风语。

“那艳闻挺滑稽的。”

想起那时的往事,家康笑了起来。他胖得连自己都系不上兜裆布了。所谓风流的对象北政所,也是肥粗老胖。

“两人都胖成这般模样,温柔乡里如何云雨交欢为好?愿向那散布艳闻者请教高招。”

家康说出了略近猥亵的言词,付之一笑。

“哎,弥八郎,你又在琢磨何等妙招?”

“明天,那个吉左右应该有回音,通过那位有乐大人。”

“啊,有乐大人吗?可算发现恰当目标了。”

织田有乐斋俗名长益,是织田信长的么弟,今年五十九岁。信长故去,下及秀吉之世,织田有乐斋成为大名级别的御伽众,侍奉秀吉。他还是当时首屈一指的茶人千利休门下“七哲”之一,在大名间交际宽广。他那通过社交磨亮的观察时势的眼睛,看透了下一个时代政权必然移交家康手中,故而时常出入家康宅邸。

有乐斋是茶人,哪家宅邸都可以进去。无论拜访何人,都不会受怀疑是在从事政治活动。加之有乐斋深得北政所信任。北政所时常对有乐斋说:

——您相当于旧主系统的人,不把您当家臣看。故主生前说过:有乐是右府(信长)大人的亲兄弟,可谓贵宾。所以,请不必举止拘谨,可以再放松些。

正信说道:

“我们这件事,茶人最适合从中周旋。因为他和北政所交谈的场所并非大厅,而是仅有二人的茶室。”

“是呀,若是有乐,必会带来喜讯。让他明天来。”

“遵命。让他翌晨前来。”


翌晨,织田有乐斋虽以从四位下侍从的身分,却头戴利休偏好的头巾款式,一副茶人形象,领一个随从,信步来到家康客舍。站立门前,门卫欲阻其入内。

“可知道?我是有乐。”

说完,进了大门。有乐斋的身材细高匀称,继承了织田家血统的独特气质,门卫便不再阻止了。德川家家臣发现有人来访,疾步赶到门口。有乐斋站在迎宾台下,眯缝着眼睛说道:

“口渴了,来一碗茶。”

此人是哪一位呢?接待的家臣摇头困惑。虽然困惑,却看出了神秘来客严厉的态度。

“哎哟,三河人都是些土包子。在下是有乐。再三自报家门,该明白了吧。江户内大臣在否?你传达说,内大臣若在,在下想来讨碗茶喝。”

“哎哟,诚惶诚恐,大人若不明确报上大名,小人实不敢转告。”

“三河人真是有名的顽固汉!如此自报家门,还说我没报!我回去了!传达一声说:‘有乐已归!’”

织田有乐真的怒从心头起,转身大踏步走出大门。本多正信在里间接到这报告。

“嗳呀,真是个死脑筋蠢货!自报有乐之名,岂不正是故右大臣织田信长的胞弟,侍奉丰臣家,官居侍从,职务御伽众,俸禄一万五千石的织田有乐大人吗?!”

正信疾步来到檐廊。此时惹怒了有乐,那还了得!正信苦心制定的谋略,会像积木般一溃而不可收拾。正信来到屋门口,呼喊着:

“草履!草履!”

一看等不及了,“算了!”正信穿着裤子跳下了地,跑到大门口,出门外一口气跑了二丁有余才追上了织田有乐斋。

“有乐大人!有乐大人!”

正信缠住似地高喊。他气喘吁吁地劝说:“请回来,茶有的是!别生气了,请回来吧!”

织田有乐笑了。

“看家老大人的表情,好像开战了似的。”

“哎哟,冒犯,冒犯。”

行商女从身边走过去了;园艺师模样的人,带领几个徒弟从对面走过来,这里是市街中心。南来北往的行人压根儿不会想到:被喊住的老茶人,是年禄一万五千石的贵人;而拉住人家衣袖,穿袜子上街气喘吁吁的老者,竟是大名级别的陪臣,年禄二万二千石。

众人停住脚步,围观看热闹。

“哎,有乐大人,大家都在看咱俩呢。尚未习惯京城行事礼节的下僚太无知失礼,老夫这里再三赔罪。是这么回事……”

正信频频点头哈腰。遇到这种时候,虽然正信是当代第一大权谋家,但出身毕竟是卑下的驯鹰匠,这是不争的事实。

有乐斋返回家康客舍,被请进了茶室。令他惊讶的是,担当茶道主人角色的家康,已恭候在内,炉上壶里的水已经烧得滚沸。家康得知发生了小闹腾,为恭候有乐,他令人急忙准备茶水。

家康对有乐斋表现出超出必要的郑重态度。

“听说发生了失礼之举,土包子不懂事,请一笑弃之吧。”

家康深深低头。有乐惶恐起来。

有乐出身贵族,即刻就调整好了情绪,回答道:“哎呀。江户内大臣这般客气。倒令我诚惶诚恐了。”有乐像孩童一般,满脸通红。

(这就是贵族。)

陪伴在旁的正信不由得这样思忖。说是贵族,但有乐斋在丰臣家处于一种微妙的地位,过着独特的日子。有乐斋是上一时代织田家主公信长的胞弟,从根本上说,连秀吉也是胞兄的家臣。但秀吉不是普通家臣,他还以实力继承了织田家的政权,以致他终生都觉得在织田家成员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其中微妙,有乐斋当然了然于胸。所以,他与其他大名不同,可以遂心如意地享受茶道的风流。在丰臣政权中,有乐斋可以悠闲自在地睡午觉,过这样的生活,自然造就了有乐斋任性的性格。

“平素,我总对家臣们讲,将织田家的各位都视为织田家的正统,切不可怠慢。”

家康有些不好意思了。现实中他并没有这样教育过,但他知道这种场合这样说会令有乐斋高兴。果然,有乐斋心花怒放的。他一高兴薄薄的皮肤就充血红晕。家康与正信都清楚他这特色。

这里阐明,有信长血统、靠秀吉的关系撑起一家并当上了大小大名者,除了有乐斋,还有如下人物:

织田常真(信雄)信长次子

织田老犬斋(信包)信长胞弟

织田民部少辅信重老犬斋之子

织田雅乐助信贞信长九子

织田左卫门佐信高信长七子

织田左京亮信好信长十子

织田中纳言秀信信长嫡孙

从资质上看,他们虽然继承了英杰血统,却多属凡庸之辈。其中,织田有乐斋算是出类拔萃,他虽无胞兄信长的武将热血,却拥有信长的艺术欣赏力,在茶道界是当代有数的博识之人。

总之,家康要篡夺丰臣家的权力,他并不想伤害上一代当权派织田家子孙们的感情。家康对社交家有乐斋尤其如此。必须笼络他,让他推波助澜,进一步提高家康的人气,否则事情就难办了。

“北政所也再三叮嘱我,代问内府安好。”

有乐斋说道。

“啊,感激不尽。”

“在西丸听到关于大人之事,也都是对内府的深深信任。”

“诚惶诚恐。”

家康诚恳低头。北政所的信任,应该是“深深”的。丰臣家的奉行以石田三成为首,都活动在秀赖与淀殿周围。

高官中唯有家康亲切问北政所,问候“贵体可好”,时常献上包含细腻心思的礼物等。身为精神寂寞的寡妇,北政所觉得没有比家康更可信赖的人了,而且家康一有机会就对北政所坚决表示:

“直到秀赖公成人,我家康无论如何辛苦也要活下去,甘当贵府安泰的基石。”

对照集中在淀殿周围的三成等官僚,北政所当然更信任人格稳厚的家康。对时而前来问安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等由秀吉家自幼养大的大名,北政所这样劝导:

“要信任内府。当事态分为左右之际,要毫不踌躇地站到内府一边!”

北政所信任家康信任到了可爱的程度,为了丰臣家的未来,她要以家康为后盾。因此,家康对天真诚实的北政所有所回报。此为后话,灭了丰臣一族后,家康为北政所修建了高台院。直到德川三代将军家光时,宽永元年(一六二四)北政所过世,终年七十七岁,其间共为她支出了相当于一万六千石俸禄额的化妆费

织田有乐斋说道:

“但北政所说,她不太喜欢大坂风物,留恋京都。故此,据说本月过后,她立刻撤出西丸,移居京都。”

“啊?”

家康把举到唇边的茶碗慢慢放到膝前,显出意外的表情,说道:

“那可真是……”

言讫,家康恭恭敬敬向有乐斋致礼。有乐斋赶忙回礼。

不消说,有乐斋虽未明言,却权当对家康这么说:“我按您的愿望,尽情尽理地劝说北政所,搬出西丸有利于丰臣家。此言奏效了。”家康到底是家康,有乐斋无声的话语他听得点滴不漏,家康也未明言,却权当言外包含着对有乐斋的谢意:“不胜感激!”

“何日移住京都?”

家康问道。

“不晓得。”

有乐斋平静回答。北政所迁居京都,那里也有栖身的宅邸。为供秀赖觐见天皇之际使用,秀吉晚年在御所(皇宫)附近刚建好了一座更衣宅邸,木材的茬口都还崭新。北政所大概就住在该处吧。

“或迟或早,必定会为北政所建一座称心的尼庵。”

家康如此表态。于是有乐斋问道:

“内府所言,北政所听到一定高兴。转告之,可好?”

“好。可否劳烦,顺便请示一下北政所喜欢何方土地?”


家康在大坂住到十一日,在大坂城下逗留了五天。十二日,家康暂回伏见城。当然,此举又是一计。家康将丰臣家的奉行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唤来伏见,以丰臣家大老德川家康这一上司资格,明确表示:

“我要移居大坂城。理由是遵照故殿下遗令,我负责辅佐秀赖公。怎奈大坂远离伏见,诸事不便。有事找你们奉行,又须一一唤来此地。故此,意欲索性移居大坂城西丸。对此有何见教?”

家康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眼神可怕,语声不高,带有膛音。两名奉行不由得叩头回答:

“所言极是!”

“故此,十月一目移居西丸。二位命令大坂诸位官员做好准备。”

家康以这种高压态度下达命令,话题一转,低语道:

“迁至大坂后,你们的事将会繁多起来。”

两名奉行反问,家康回答:

“唉,因为加贺的事。传言前田中纳言(利长)在加贺金泽策划谋反。我想,快到冬季了,难道还须准备北伐征战吗?”

家康说出了令两名奉行都怀疑自己耳朵的奇事来。然后,他一言不发,保持沉默。两名奉行也不再反问,目瞪口呆。

少刻,二人从家康面前退下,带着非同小可的消息返回大坂政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