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田利家刚刚死去,“战争要开始了”的流言搅扰得大坂市街人心惶惶,带着家产不断逃往河内与大和方向的人,每天都不下数百。

樱花已经凋谢了,嫩叶绿韵日益增辉。

“听说今天街上还在闹腾。”

三成对左近说道。左近也挂虑此事。街上流言竟说甚么“七将”要袭击三成宅邸。所谓“七将”,即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浅野幸长、池田辉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除了正则,其他人都曾在朝鲜战争中担任第一线的部队长,他们驰骋沙场,野战之后归国。

(也都是憎恨主公之人。)

这也令左近十分惊讶。

“流言是真的吗?”

“哎,现在还说不准,是间谍散布的。”

真假难辨。按流言的说法,清正等人到前田家吊唁之后,归途,到近处的细川忠兴宅邸休息,商量道:

“挺烦人的老头子没了,咱们尽情地收拾三成罢!”

利家辞世之前,担忧七将与三成对立交兵大乱,他叫来清正,狠狠训诫,如此开导:

“休得挑起骚乱!挑起骚乱必会出现乘机起事者,对秀赖公不利。”

说这话的利家已经不在人世了。

利家在世期间,左近经常思考这样的事。秀吉死后,随之发生动乱并非不可思议,尽管如此,却保持了表面安宁,“是因为有那位利家老人在。”左近对利家的存在给予了很高评价。事实上,可以说,是利家这号人物以枯老只手支撑天下至今。

想来,利家是个怪异的老人。他严密监视伏见的家康,备前岛的三成在这位老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住在玉造一带的清正等人也拥戴尊敬这位絮烦的老大人。

(这回可糟了!)

左近这样认为。宅邸几乎处于临战状态。七将攻打三成的流言早已存在,连病中的利家老人也对三成说过:“治部少辅,那帮小子闹闹腾腾的,要当心了!”

然而利家也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方。他还说过这样的话:

“我不是关心你。一两个像石田治部少辅这样的人,无论遭人投毒挣扎而死,还是在殿上遇刺身亡,我才不管哩。毋宁说但愿如此。但令我伤脑筋的是,双方都在网罗同伙,蓄势待发,要在秀赖公膝下发起交战骚乱。”

(如今,这位利家老人不在了。)

世间是敏感的。围绕“利家一死,七将便袭击治部少辅大人”这句话,人们在观望着。流言首先恐怕就来自那种预测。

该夜,备前岛的三成宅邸来了一名武士。左近出来接待,一看,是丰臣家食禄三千石的旗本中沼觉兵卫。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双膝颤抖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缘何如此?”

“我进贵邸没被谁发觉吧?左近大人,能否劳驾派人查看一下贵邸四周是否有人。”

“这好办。”

岛左近唤来几个自己的亲信,让他们仔细搜查了宅邸附近。幸而没有觉兵卫说的那种可疑之人。

“我放心了。最近街上流言,左近大人可知道?”

觉兵卫说道。

“知道了。”

“流言是真的。如大人所知,寒舍毗邻左卫门大夫(福岛正则)宅邸,隔墙能听见福岛家的家臣高声说话。刚才不经意听了一下,他们说:‘夜袭石田宅邸,时间定在十三日拂晓寅刻(凌晨四点),枪药必须充分准备好!’”

“这也太粗心了吧!”

左近笑了起来。关键时刻失笑是此人的癖习。听了中沼觉兵卫的一番话,与事态的严峻性相比,左近更觉得福岛家的家臣真是粗枝大叶,不可思议。正则是名粗豪大将,家风也是粗砾砾的。

“这可不是能付之一笑的事啊!”

“对,不是付之一笑的事。”

左近恢复了严肃认真的面容。

“中沼君,吃了宵夜再回去吧。”

“大人说啥呢,时下已到如在下所述的形势了。再过四天就是十三日,贵邸也须尽快部署啊!”

觉兵卫草草告辞而去。此人是故关白秀次的家臣。秀次家崩溃后,他沦为浪人。三成可怜他,将他推荐给秀吉。为此,他一直感恩,今夜才跑来报信。

左近正要站起来去报告三成时,次位家老舞兵库来了。

“左近,就要动真格儿的了。”

他高兴地笑了。

“何事?”

“街上流言是真的。有仗打了,在十三日寅刻。”

舞兵库说出与觉兵卫相同的事来。一问得知,舞兵库亲戚的女儿到浅野幸长宅邸当佣工,她派自己的女童仆来报信。

“啊,这样吗?看来十三日寅刻是无误了。”

左近不在意地说道。这时,第三家老蒲生藏人乡舍进来了。于是石田家三名家老都到齐了。三人皆名震世间,人云:世间畏惧三成,因为他有这三人。与左近一样,他俩亦非石田家的元老,都换过两三个主公,是冲破了战国风云的人物。三成根据他们身分给予极优厚的待遇,分别赐禄一万五千石,与左近相同。

“主计头如果攻来,让他看看我的枪法!”

舞兵库微微一笑,神情马上又严肃起来:“话虽如此,宅邸里也仅有二百人呀。”

“非也。我方也正在联系大名。”

言讫,蒲生藏人数了起来,有上杉景胜、毛利辉元、佐竹义宣、增田长盛、长束正家。

三人来到三成面前。三成听罢,看懂了左近的神色,问道:“左近好像心存异议吧?”

“是的。”

左近不再开口,哗啦哗啦开合着扇子苦笑。按照左近的方案,劝三成远远逃离大坂。毕竟清正打来的是联军,如果三成也檄告同道,组成联军,那么,大坂城下将从该夜开始化为战场,拥戴幼主的丰臣政权会在炮烟弹雨中崩溃。与其这样,不如三成巧妙躲开对方,逃走为宜。

“我方只有主公逃走。”

“啊?叫我逃走吗?”

“主公腿脚还很利索,逃起来想必很顺畅。为了丰臣家,巧妙逃走是聪明的选择。若是想当混蛋的对手以摧毁丰臣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成的对手不是家康。若是家康,奋勇突进掉脑袋也行。以加藤或细川为敌手,纵然发起战争,“最倒霉的唯有秀赖公啊。”左近这样说道。

“明白了。”

三成不快地点头。他觉得这是唯一选择。不过现在距离清正等人的预定攻击日还有四天。

“我再想一想。”

“非也。如果逃走,下了决心就应立刻行动。时间一推迟,通往江州佐和山的道路将被敌兵封锁。”

“不,我再想想。”

三成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离别大坂,返回佐和山的居城,奉行的位置就丢了。三成辞去奉行一职,家康觉得妨碍自己的人没了,真是天大好事,他必将丰臣家的行政权揽于一身。


清正和正则最近十来天滞留大坂。但是伏见的宅邸才是他们的老家。于是,闰三月十日,向伏见宅邸派去急使,把人都调来宇治和枚方方面,以防三成逃走。这些人都全身披挂,肩扛长柄枪,火枪安上了火捻。伏见一带流言乱飞,俨如大战一触即发。

这一消息,该日黄昏传入三成耳里。他火速叫来左近。

“有点难以逃脱了。”

三成苦笑着。左近也收到了详细情报。不仅枚方,大坂城东北郊的守口也有细川忠兴的兵马出没。然而,正在活动的不限于敌方。拥护三成的诸将也频繁遣使者前来报信。

“非也。我左近有智慧让主公一人逃离大坂。”

“嗯。”

三成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奇妙地泰然自若。左近凑上前去,问道:

“主公如何定夺?”

三成破颜一笑。

“总之,我会逃走的。但想求人出个点子。最近一两天,我还留在大坂。”

(确实,好像下了决心。)

左近这样判断。这种场合,左近觉得还是任凭三成自己思索为宜,便退了出来。其实,对于清正那宛似赏樱醉汉般的狂躁形象,三成与其说憎恨,不如说是厌恶。若与他们一起闹腾,无论谁看了都会明白:丰臣家的天下必然崩溃。那七个人究竟是明知故闹,还是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面对狂人和醉汉,还是躲开为好。)

三成觉得仅有自己是正常人。他准备接纳左近提出的逃脱方案。但三成觉得自己焉能白白逃走,同样是逃,他希望把逃往佐和山一事作为将来大规模作战的基础。

(关键是打倒家康。那些傻瓜不是我的对手。)

三成下了决心之后,昨夜,他对上杉家派来的使者说出自己的心事和构想,并表明:“直江山城守到了以后,我和他推心置腹谈一谈。”

直江山城守兼续今夜将微服到来。

(兼续听了这方案,会说:“终于痛下决心了!”然后满心欢喜拉着我的手吧?)

三成焦急地等候黄昏到来。

直江山城守兼续是会津一百二十万石的上杉景胜家家老,虽任家老,俸禄却比大名三成还高,年禄三十万石,拥有米泽城。兼续少年时代就侍奉上杉家的前代谦信。人们说,兼续不仅继承了谦信的兵法,就连谦信异常喜好正义的特点,以及谦信的气质和性格等,他也都继承了。

兼续可谓当代奇男子。

上杉家还以越后春日山城为居城时,曾发生一件事。上杉家某人名曰三宝寺胜藏,是个急性子。有次事情进展不如意,他竟然将男仆杀了。

男仆的家属大怒,三人跑到家老兼续的宅邸,提出毫无道理的强硬要求:

“要让死人活过来!”

兼续听完事情原委,觉得确实错在三宝寺胜藏。然而死者不能复生,兼续劝道:

“此事特别令人同情,但是,靠这个忍耐过去吧。”

言讫,给了他们二十片白银,打发回去了。翌日,他们又来了,“要让死人活过来!再活过来!”大喊大叫,没完没了。每次来,兼续都出来对他们讲事理开导说:“逝者已往,我也束手无策啊。”

但是,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每天跑来吵闹不休。终于有一天,兼续忍无可忍了。“我现在就给阴曹地府的阎王爷修书一封,若能叫回来的人,就会回来的。”言讫,兼续进里屋去了。俄顷出来,将信递给无理要求者:

阎王老爷:

虽未得尊意,容谨述一笔。家臣三宝寺胜藏,过失伤人致死。死者亲属悲叹,及覆要求唤回死者。故遣三人前往迎接,谨请返还死者。

惶恐谨言

直江山城守兼续

庆长二年二月七日

“你们拿这封信去交涉吧!”说完,令家臣砍下了三人的脑袋。

兼续是陪臣,秀吉却偏爱他。曾说过:“能驾驭天下政治的人,当数直江兼续与小早川隆景吧。”

太合健在时,兼续随主公景胜登伏见城,出现在殿上的家老休息室里。当时其他大名在檐廊里碰见陪臣兼续,就下意识地点点头致意。过后大多都感到懊悔:

(甚么,是直江山城守啊?)

一次,大名聚集在伏见城的休息室,奥州老英雄伊达政宗从怀里掏出一块椭圆形大金币,炫耀道:

“各位从未见过吧?”

政宗让众人轮流审视。拿在手里谁都觉得稀奇。最后轮到了兼续。仅有此人不将大金币拿在手中,他打开白扇,撮起了大金币,啪啪地在扇面上颠来倒去审视着。

政宗以为兼续因身为陪臣自卑,不敢手拿,便说道:

“山城,用手拿吧,没事!”

兼续立即回答:

“开玩笑也须因事而异呀。在下不肖,自吾家先公谦信以来,受命任上杉家的指挥。怎能用持麾令旗的手去碰这么无聊的东西!”

说完,砰地一声,挑起金币扔回政宗的膝盖旁。认为金钱肮脏,这种思想在当时武士之间还不曾有过。兼续受谦信影响,很早就亲近中国典籍,所以才有这般奇特言行。

据说这位兼续在等待日暮,好去造访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