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前夜,左近冥思苦索,凝视油灯,呼吸凝细如丝。

(听说家康明天早晨进入大坂。)

暗杀的良机只在明天。放过了明天,家康会继续活下去。

(单独做吧。)

左近心想。化装后,杀进仪仗队,砍死家康,但这也须得到主公三成的理解与协作。

(需要主公的理解。杀死家康后,必须立即以秀赖公的名义,公布家康的罪状,镇抚诸将。这是五奉行之一的主公的职责。)

“和尚——”

左近拍手,呼喊着近侍僧,问道:

“主公在前屋,还是在里间?”

“噢,在里间。”

近侍僧隔着拉门低声回答。夜已经很深了。


三成躺在被窝里,没有熄灯。

久违地,初芽又被三成叫去了,受命陪他聊天。初芽默不作声,悄悄陪卧在三成身旁。

“哎,把灯熄了吧?”

初芽问道。三成的脸冲着桧木格子天棚,绞尽脑汁思索着。在初芽眼里,三成一贯如此,他总是在冥思苦索,身上肌肉总是硬梆梆的,脸紧绷着好似没有表情,从没有松弛的时候。

“刚才说甚么来着?”

三成睁开了眼睛。初芽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啊,灯啊。”三成嘟囔道。

(那盏灯,熄不熄了它?)

三成将家康的生命比作灯盏。他暗自梦想将来以家康为敌手,展开壮阔的野外交兵。三成感到这确实如左近所云:

(恐不过是美梦一场。)

以一介奉行的身分如此空想,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对此,左近兴许会说,主公真是个嫩小子。)

三成这样揣度。左近大概想说的是,“要做可以实现的事,出招要现实,不可做飘渺的虚梦。这才是个大人。”

不错,左近是个大人。但家康是个比他更脚踏实地的大人,家康合理认真地做着可以实现的事。

(然而,嫩小子有嫩小子的特长。)

三成如此认定。

“初芽。”

三成抱住初芽的小蛮腰,搂了过来。

初芽谨慎地顺从着,微微仰起了下巴,展露的表情似在询问:“有何事呀?”

(好可爱哟。)

三成心想。

“初芽,人好像有与生俱来的东西。有大人派头的家伙,从娘胎出来时,就长着一张偏好分辨事物的脸。”

(说些甚么话呀?)

初芽眨着眼睛。睫毛一闪动,眼波上便好似遮着一层薄雾。

“真奇怪,嫩小子式的人,快四十岁了,却越来越像个嫩小子,真叫人无可奈何。”

——我就是这样的人。

言讫,三成对初芽笑了。三成有智慧,有才气,然而,越是机敏地活用之,在别人眼里越像个“小大人”。人们怎么看也不觉得三成是块智将和谋将的材料。

“我被人憎恨着。”

三成说道。是的,他一举手一投足,做任何事都招人恨。人们恨他,是因为他给人的印象是个可恨的孺子。三成被搞得无地自容。

(左近说过,调动天下大名,仅靠高禄是不行的,还要靠人望。三成我并不具备这两点。做起事来可真够累呀。)

“初芽,你喜欢我吗?”

初芽诧异。她睁眼看着三成,一直凝视着,频频点头,说了声“喜欢”。初芽觉得浑身热血沸腾。

“在这广大人世间,只有你和左近喜欢我,真是奇妙。”

“不,人们觉得大人的家臣与别人家的不同,都殊死侍奉大人。这不是我初芽说的,是世间的评价。”

“看来唯有石田家的人是如此风格吧?”

这一点,三成也认识到了。在丰臣家的大名里,石田家的家臣团独具特色,统制力很强,都崇拜三成,却又惧怕他的严厉,一丝不苟地服从三成。如果上战场,三成的家臣会比任何一家的都殊死奋战。

“是么?”

三成说起别的事来。

“我有些明白了。讨厌我的那些家伙,都是些孩子气的男人。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细川忠兴、黑田长政,无论哪个都是天生的恶童,就只会驱驰野外,满身泥土挥枪舞棒。他们净是些不能成长为擅长分辨事物的大人。”

三成想以初芽为谈话对象,分析自己的性格。

“主公说的真有意思。”

初芽神情哀伤地悄悄圆滑回答。陷入沉思的三成好像没听见。他努力要用饶舌这柄铁锹掘出自己的缺点,将其置于光天化日之下重新审视。

初芽漠然觉得,三成的这种作业实属虚茫。掘出了自己的缺点,目不转睛地审视,又有何用?初芽模糊地察觉三成与左近之间意见对立。

左近说过:“治理天下和医生看病一样。天下正患大病,要想一举治愈这场重病,迫不得已,只能用一剂剧毒猛药。”所谓剧毒,即指暗杀。

三成对这一方案摇头迟疑。杀还是不杀?就这么点事,三成却在寝间里分析起自己的性格来。

(真是聪明过了头。)

初芽这样暗思。她觉得三成太过用脑。光是脑袋在动,却下不了决心。总是脑袋发热。

不幸的是,三成发觉自己有这个缺点。左思右想,犹豫不决,脑袋发热之时,肯定将初芽叫进自己的被窝。

(主公想做出决断吧?)

初芽猜测。三成大概想暂且逃脱目前的心理混乱,在销魂状态中享受身心的解放。

“我熄灯了唷?”

初芽又问了一遍。只要有灯光,三成就凝神思索。初芽揣度,为他制造黑暗,他也许可以透过我的肉体进入销魂状态。

“不,我来熄灯。”

三成身下压着初芽的玉体,机敏地探出被窝,吹灭了灯。返回被窝里的三成,活像变了个人,粗蛮野性地紧搂着初芽。俄顷,被窝里热热呼呼的,初芽体液的气味充满了三成的鼻腔。

“真是个好女人哟!”

三成说着情话。他以搔挠似的动作爱抚着初芽的一头乌云。“我是个好女人吗?”初芽要努力回应着三成的愉悦。

此刻,左近正徘徊檐廊里。几次走到三成房间前又折了回来。最后站在值班室前,拉开了纸门。值班的三个女子抬起了头。

“主公已经睡了吗?”

左近问道。女子们露出了微妙的神情。左近竖起小指,一本正经地问道:

“正在羞答答地亲热吗?”

“是的……”

一个来自三成老家村子的小眼睛姑娘点着头,脸上泛起红云。

“你真可爱。”

左近戳了一下她的红脸蛋,返回檐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翌晨,天色未明。旭日尚未东升,家康就乘船下淀川,抵达大坂天满八轩家的岸边。街道一片黑暗。为防刺客,日出之前家康不上陆,待于船内。


未久,太阳出来了,河波染得彤红。家康站在船头,以和他那肥胖身体不相称的轻捷动作,脚踩跳板,倏地跳上河岸。

街里还没躁动起来,不见行人。岸边麇集的全都是家康的人。少顷,一顶打着灯笼的女轿飞奔而来。

——谁家的女子?

家康此方人们正在紧张之时,女轿呼呼地靠近跟前,在距家康约十五、六间处,忽然停了下来。从里面钻滚着出来的是藤堂高虎。

(哎哟,本以为是个风姿迷人的女子,却原来是泉州大人啊。)

家康近臣们的心情,略带轻蔑。这个在伊予年禄八万石、秀吉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名,身为大名却做着宛似步兵干的密探勾当。家康方面没求过高虎,高虎却在大坂积极地为家康搜集谍报。

高虎跑了起来,毕竟年纪不小,气喘吁吁来到家康面前,叩拜,抬起头来,一张脸酷肖貉子。高虎禀道:

“一切无异常。昨夜我探听了大坂城下的各家宅邸,毫无异象。只是去利家宅邸途中应当提高警惕。为安全起见,每条路两旁我都埋伏了人,请放心。”

“甚好!”

本多正信从家康身边点头说道。家康面带笑容。少顷,家康坐进了轿子。几百名便装者簇拥警备在轿子四周,向前行进。那顶女轿不见了。轿夫抬得气喘嘘嘘,飞跑在家康仪仗队的大前头。

(我方如果实力十足,就会有那种人出现,世间真有意思。)

家康坐在轿子里,思考着高虎的言行。反之,如果己方稍偏于弱势,高虎就会即刻消失。

前田家的宅邸位于玉造,距大坂城玉造口城门很近,周围的细川、蜂须贺、锅岛、浅野、片桐等大名的宅邸,屋脊相邻,鳞次栉比。

家康进入前田宅邸,赶紧借用一间内书院,换穿了上下一色的武士礼服。其间,宅邸周边骤然嘈杂起来。家康令正信一问方知,竟然是偏袒家康的大名们相继赶来了,宅邸内外,安排很多人防备刺客。

“都是谁?”

家康低声问正信。正信也低声回答:

“有细川幽斋、细川忠兴、浅野长政、浅野幸长、黑田长政、加藤嘉明,还有加藤清正的老臣某某,正络绎不绝赶来,现在难以一一报上名来。”

“事后,调查一下为宜。这些人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大概可以驰向我方。”

“遵命。”

正信颔首,眼神严峻。

前田家的接待尽善尽美。重臣总动员参与接待。厨房里堆着山珍海味,烹调后不断端上桌来。

宅邸内的白色大书院里摆上了酒席。主人利家原本就是美食家,有时还亲自下厨掌刀显身手。

利长代替父亲担当主人,预先来到家康的休息室解释道:

“遗憾的是,家父大约十天前,终于连如厕都不能自理了。卧病不起,大人专程惠临,却……”

家康没让他把话说完就表态了:

“我是来看望病人的。”

话语里包含着“不必起床”的温情。


家康走过长长的檐廊,被请进了中间的起居间,这是利家的病室。利家躺着,因为不能换装,叠得板板正正的礼服,放在被褥旁边。

家康一进来,利家就说:

“哎哟……”

他要抬起头来。家康以伤感的表情连忙劝止,他坐在枕边致意,说些安慰话语。利家抬起沉重的头,以眼神致谢,然后嘴唇微动:

“我都这样了。”

家康没听出来,声音太小,他已无力发话了。

“看来,我就要不行了。今后,秀赖公的事,就拜托了。”

“当然,我心里有数。但更要紧的是别悲观,望提起精气神,安心疗养。”

“唉,很奇妙,人的死期好像可以预感的。再三拜托内府大人,犬子利长不才,还望如同对待老夫那般提携。”

“知道了。”

语毕,家康双眼溢出泪水,脸颊被泪水洗得很不雅观了。


其后,家康告别利家,被请进了宴会间,酒宴开始。家康坐上座,请求陪伴的列位大名坐了一长排。将隔间的拉门卸去后,侍奉家康的重臣一个挨一个挤满了一屋,盛馔也已经端上来了。众人开始话家常。交战、武艺、茶道、能剧演员的八卦等,接连不断变换话题,酒宴喧哗热闹。

宴会接近尾声时,前田家负责接待的重臣跑来了,到列位大名中年纪最长的有马法印则赖身边,耳语了一阵。有马法印张口诧异:

“甚么?石田治部少辅要来这里?”

“是的。”

他不正是谣传要暗杀家康的中心人物吗?众人诧愕,全场鸦雀无声。无奈,前田家的接待官又腾出一个席位,新摆上饭菜。俄顷,三成在司茶僧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人人屏住了气息。三成穿了一身打破穿着常识的异样黑色装束——黑礼服、黑坎肩、黑裙裤。他压着怒气,绷紧嘴唇入座,一言不发。

(打着甚么主意呢?)

满座冷了场。上座的家康,也不知该示以何种表情为好,错开了眼神。全场都郁闷了,其中不堪忍受的某人,向家康和在场众人说道:

——我想起了一件事,就此告辞。

那人偷偷摸摸溜掉了。其他人也想随之溜走,都站了起来。最后,家康也站起来了。

三成面对饭菜,缄默不语。前田家的家臣一副要哭泣的表情,为三成斟酒。三成一饮而尽,假装糊涂,开口问道:

“今天是何聚会呀?”

一身黑装,意外出现,这是具有三成特色、对大名们非义之行的谴责。家康来看望利家,此事他分明是知道的。但是,遵照太合遗言,秀赖公十五岁之前,诸位大名聚合,结为党徒,私设宴席,皆须慎行。明明有遗令,出现如此现象为哪般?三成以此形式弹劾的就是这种现象。

此举可谓异常。三成的形象俨然是画在画上的可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