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行商飞快走过大坂城的京桥,脚下生风。各城门门卫的眼睛都紧跟其行踪。

(他是何人?)

众人都这样怀疑,因为那人的行动异常敏捷,不像普通商人。须臾,那人戴着斗笠站在石田宅邸前,要向门里走去。

“你是何人?”

门卫喊他站住。他还是飕飕快步往里走。一个门卫咻地投去一根木棒,想绊住他双腿。那人一跳,躲了过去,利索地掀起斗笠,龇牙笑道:

“是我!”

观其步态,像个年轻小伙。但斗笠下的脸庞已初入老境了。

“啊,岛大人!”

门卫一喊之际,这位石田家家老岛左近的身影已经进了宅邸。他洗了手脚,令家臣拿来衣服,换上了。左近的家臣谁也不知主人去了何处。左近在小书院拜谒了三成。

“一路平安否?”

三成的表情轻松下来。左近潜入京都和伏见调查情况。亲眼侦察之后返回了大坂。

“情况如何?”

“闹腾着要发动战争。”

左近回答。


左近看到的确是大战前夜的紧张态势。原因是这样的,家康夸大宣传道:“大坂的大老前田利家和奉行们正在备战。”并派急使至江户搬兵,命令率大军驰援。

——呀,伏见要开战了!

整个江户沸腾起来了。家康之子秀忠的部将榊原康政,立即率轻兵七千经东海道,一路疾行,奔向伏见。榊原康政时年五十二岁,长着一张土包子脸,没甚么文化素养,仅会写自己名字。他生于三河榊原村,少年时代就侍奉家康身边,一贯机敏,转战各地,有著名副其实的身经百战军功履历。

榊原康政精明机智。大军抵达近江膳所,伏见的同僚井伊直政遣来急使慰问:“感谢到来。”并介绍情况:“目前情势尚不需要动用弓箭刀兵。”

康政大喜,说道:

“是吗?没误事吧?但是,若真和大坂方面开战,这点兵力无济于事。大坂方面会蔑视我们。我这里须再略施小计。你回去代问主公安好!”

康政打发来使回去了。大军驻扎在膳所和大津之间,关闭大津与草津间的关卡,旅人大惊。康政让家臣在驿站一带发布命令:

“伏见要发生战争。大津与草津的关卡三日内禁止通行,这是秀赖公的命令。听明白了,三日里,大津方面的人不得进入上方地区!”

驿站一带陷入混乱。经东山道和东海道进入上方地区的旅人,无论士农工商,一律止步,于是这附近的草津、土山、石部、水口各地的旅舍人满为患。第三天,滞留行人已达数万了。第三天午后两点,康政下令同时打开所有关卡,往京都和伏见方面的人蜂拥而出,不啻海啸,看似大军。

康政的七千人马,马标、大旗、小旗迎风飘扬,混杂于行旅人群中前行。不仅如此,康政一见到体弱者就给许多钱,命令道:

“你们拿这钱去买些米团子甚么的吃吧!买的时候嘴里一定要说:‘江户内大臣大人发来六万大军,后勤运粮马队配合不力,军粮不足,只好用现钱当地买饭吃。谁卖吃的,我买!’就这么说,听明白没?不是说一家两家就完事,你们要走到哪里、说到哪里!”

这消息传到大坂,内府大军人数就变成了数十余万,对驻在大坂的大名震动极钜。左近感到不可思议,立即化装,溯淀川而上,前往伏见和京都值察,刚刚回来。

(家康方面的计谋真是了不得。)

如实说来,左近有这般感触。诚然,大坂方面的三成等指责家康的违法联姻政策,并以“视其情况诉诸武力”相威胁,家康却巧妙利用了这个威胁。大坂的战备尚未完妥,家康却小题大做,夸大事实。驻在伏见的加藤、福岛、黑田、细川、有马诸将都被策动起来了,慌忙跑到德川宅邸。而且,此事又成为江户发来大军的口实。

伏见的家康已非昨日的家康了。他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以此为背景,开始与大坂对峙。

此外,根据左近在城下的耳闻,家康趁乱取胜,妙施奸计。

前述的堀尾吉晴,是丰臣家的中老,作为大坂的使者,任问罪使去过伏见。事后,堀尾奔走于大坂与伏见之间从事调停。家康对堀尾说:“我晓得你很辛苦,将越前府中六万石,加封与你!”并给了他加封证书,当然,越前国府中并非家康的领地,而是丰臣秀赖的直属领地。家康作为丰臣家的首席高官,他盖私印,割主公土地送给了他人。

得到土地的非止堀尾一人。还有美浓金山城主、年禄七万石的森忠政。忠政是与织田信长一起战死本能寺的著名武将森兰丸的么弟,受到秀吉拔擢,官至从四位下侍从,获赐性羽柴,通称“羽柴金山侍从”。恰巧此次骚动之际,森忠政来到伏见宅邸问候家康。家康说道:

“侍从,你到这边来。”

家康把森忠政领入另一房间,把一份盖有家康朱印的证书送给了他。

“此为何物?”

森忠政诧异。家康挥手,说道:“保管好,绝非负担。”

森忠政退出,仔细观瞧,是加封信州川中岛二万五千石的证书,非同小可!堂堂盖有家康私印。不言而喻,信州川中岛是丰臣秀赖的直属领地,并非家康的领地。

“是个甚么东西!这岂非盗贼吗?!”

三成浑身颤抖。

“虽是盗贼,却是有智慧的盗贼。”

左近神色暗淡。平心而论,论智慧,主公三成相当有自信,若论奸智,他不及家康。三成在大坂越闹喊,越活动,伏见的家康就越巧妙抓住时机,不断反过来再将一军。三成声称“不惜诉诸武力,惩罚家康”,家康则以此为口实,雷厉风行,江户调兵。大军一到,必有声威。

家康仗势,开始盖私印,不断将丰臣家的领地送给他人。

“如此无法无天,岂可饶恕!”

三成说道。左近保持缄默。三成若愤慨地出了下一招,等待中的家康必立即还手,并且会使出更加可怕的手段。

(已经是动辄对我方不利了。)

左近这样暗思。他呻吟似地说道:

“大人,已无良策了。”

“不,良策俯拾皆是。”

“停止较劲吧。大人越动脑筋出高招,家康越从口袋里取出险恶计谋反击。自太合归天以来,总是大人您绕着家康打转,而家康只是端好架势,转动眼珠运筹帷幄,便日益肥壮起来。”

“左近,你怕了?”

“不怕。而是想开了。要对付这个蒸不熟煮不烂老奸巨猾的大毒虫,只有一个办法。”

“何种办法?”

“暗杀!”

言讫,左近垂下了双肩。当时,左近与信州的真田昌幸、上杉家的老臣直江山城守兼续名声相埒,人称“天下三大兵法家”。

指挥大军进退驰突无人可及,这叫战略家。放刺客搞暗杀,这不是战略。

“我不愿这样做。这等于坦白我方没有军事力量和才智。我不想动用暗杀手段,但若不结束那老贼性命,让他活下去,秀赖公的天下自然全成为他的了。”

“不愿这样做。”

“指暗杀吗?”

“正是。”

三成简洁回答。

“这不是大丈夫干的事。更不是一介武将应采取的手段。左近,你读书不多,我读了不少,知道书是可怕的东西。它流传百世,若用暗杀,遭百世笑话呀。”

“那么,如何是好?”

“野战!”

三成说道。

“堂堂正正一决雌雄。击鼓,军旗前进,活用最良计谋,与那老贼交战,战胜他!于是,现在与后世将会知道正义必胜的道理。”

左近一言不发。他爱三成,愿为此人而死。但三成那无可救药的“观念主义”,左近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凡事只用脑袋考虑。)

左近叹气看着三成那外貌特征显着的“长形头”,心中这样想着。三成总使用“正义”、“义理”等人们听不惯的陈腐儒学用词,受那种汉语概念操纵,据此思考事物。想出的方案全都飘在空中,脱离现实。

(人因利害而动,非因正义而动,必须看到这一步。)

左近这样认定。左近没有学识,仁义礼智全然不知。他认为那些道德是治世哲学。如果天下秩序整然,那种观念论对旨在维护秩序的政道大有必要。

(然而在乱世是靠别的来控制一切。)

左近认为,人、世间和时势,全都由利害与恐怖驱动。跟随幼君秀赖于己有利?还是跟随关东八州之主家康于己有利?大名心中仅为考虑此事而闪动着眼光。想保存自家的欲望与恐怖相连——意即,如果尽忠幼君,自家恐会灭亡。

(这时,正义是天真的。)

左近这样断定。三成向家康派去了问罪使。当时左近反对此事。仅靠正义来谴责家康的非正义,无论怎样谴责家康也不会震怖,世间也不会发生甚么大骚乱。

(本来,乱世因强弱而变,不因善恶而动。无论你如何高呼家康是坏人,人家也不会跟从你的。)

“左近。”

三成说道。

“放刺客之类的做法,作为战略家,可谓自杀。”

“也许是吧。”

左近不得不这样承认。面对以关东二百五十余万石实力为后盾的家康,担任十九万石的大名之家老的左近,除了搞暗杀,别无章法了。

“不着急,迟早要伸张正义,召集兵马。”

“首谋是主公尚可,主将也是主公,那可就没人聚来了。”

“推举利家老人为主将。”

三成说道。借用前田利家的人望和威信,招集人马。前田利家年禄八十一万石。不仅如此。三成还推测上杉和毛利也会站到己方。丰臣家的大名,年禄百万石以上者有德川、毛利、上杉三家。

毛利中纳言辉元一百二十万余石。

上杉中纳言景胜一百二十万余石。

再加上前田家的八十一万石,超过三百万石,足可以与二百五十余万石的家康交战。

“胸有成竹。”

三成说道。左近依然表情不悦。

(那都是别人的俸禄,集中得起来才能交战。将其集中须有人望;而这位主公没有呀。)

——因此,必须搞暗杀!

左近这样强调。


大坂与伏见的对峙依然持续着。

三成每日去可谓大坂方面首领的利家老人家,到病榻边问候。他想,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倘若过世,一切便都付诸流水了。

然而,还有一个人每日前来探望利家老人,那就是细川忠兴。他和加藤清正、浅野幸长是同伙,属于“反三成派”。加藤、浅野、细川这三人都既是“家康党”,又是“利家党”。

某日,三人聚首议事,得出如下结论:

——家康大人与利家大人如果不和,一旦开战,我们靠向哪方为宜?做出选择极其痛苦,莫不如让他俩和解。

于是细川忠兴任代表,去前田家活动。前田家长子名曰前田利长,是久经沙场的人物,官至从三位中纳言,与细川忠兴年龄相仿,二人关系不错。忠兴向利长说了此事,利长表示赞同。利长是儿子,与秀吉关系淡薄,对待丰臣家不像父亲那样感伤。

(不消说,如果老父总是开口不离故太合,会误家的。)

利长当然这样判断。他对老人说:

“人们说,同任丰臣家的大老,父亲与家康大人总是互斗,于秀赖公不利。我也有同感。”

“那么,如何是好?”

“二人会晤一次,如何?”

“已派人送信了。”

利家答道。确实,利家已向家康多次派出使者,送去口信:“恳望莅临大坂,秀赖公也想见家康大人,见面后,话说开了,误解会立刻消除。”

——啊,我去。

家康每次都这样表态,话是这么说,但没有来大坂的迹象。

“现在是家康不来。”

利家好像唾弃似地说道。

“那么,父亲去伏见,如何?”

“傻瓜!罪在对方,该是对方来。”

“若是那样,此事永远不得了结。”

利长苦劝父亲,数日里多方说服老人,利家终于答应拖着病体,前往伏见。


——利家老人为了和解,要去伏见。

对三成来说,没有比这消息引发的事态更具冲击力了。苦苦指望利家出任主将,这希望倏然消失了。三成不能制止利家的行动,他是大老,三成不过是一介奉行。加之,二人的关系原本就没达到无所顾忌、畅所欲言的地步。

庆长四年(一五九九)一月末这天,三成相当茫然地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