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是个勤奋敬业的人。”

几天前,家康曾对本多正信这样说过。

(确实,说得挺准。)

正信老人表示赞成。家康说的“勤奋敬业”,是指对事物敏感谨慎,片刻不休闲,一个接一个地研究手段。家康用“勤奋敬业”一词来表达三成的性格。

“人品挺有趣的。”

家康似乎一边摆弄三成于舌尖,一边想品味其资质。家康又说道:

“秀吉也有类似之处。秀吉早在任筑前守时,就足智多谋,手脚时时不得闲,忙于琢磨各种高招。但如果此刻必须等待,秀吉的耐性甚至可以等到大地腐烂。三成却不具备这一点。”

“由于过度机敏吧?”

“是的。”

家康欣然点头,说道:

“三成过于机敏。如果我方接二连三激怒他,他就会对我等的初衷接二连三做出回应。这盘棋一步步可以下得津津有味。”

与大名联姻一事,就是家康所说的激怒三成的一步棋。激怒三成,令他建立“反家康党”和“三成党”等党派。若冠以道义性的名称,也可称其为“正义派”或“恩典派”。这是家康的目的。他说道:

“将丰臣家一分为二。”

此可谓家康取得天下的基本方针。将丰臣家一分为二窝里斗,家康暗中支持一方,将其拢为自己手下,然后稳坐其上,再夺取天下。

“要想分裂丰臣家,三成是最佳刺激对象。”

“正是。他是个奇妙的人。”

正信此言意思是,在靠利害计谋处世的当今大名之中,三成堪称“妙人”,他靠观念为人处世。道义、道理、正义、恩典,诸如此类的观念驱动着三成。家康一刺激这些观念,妙人三成就会跳起来活动。

“加贺大纳言大人如何?”

“那个老人平素憎恨三成。”

家康说道。正信却左思右想,他认为家康的观点太单纯。前田利家受秀吉之托,保护秀赖,利家的心情异常感伤。他每日或望着秀吉遗言书流泪,或唤来学者给他讲授《论语》。兴许由于衰老日甚,形象状态非同往常。

“利家若接受三成的建议,任一党之首,恐会奋起反抗主上。”

家康说道:

“据来自大坂的小道消息,利家衰老,病势日笃,死期逼近。这种老人怎么干也闹不出大气候来。”

接着,二人推测今后倘若发生事件,谁可能加入三成一方,谁可能奔向己方。

“加入三成一方的有……”

本多正信屈指计算:“大老队伍里的宇喜多秀家和上杉景胜很顽固。而毛利辉元、佐竹义宣、小西行长、长曾我部盛亲,刚继任家督,暂且不好说。”

“有道理。”

家康一一点头,又问道:

“谁能奔向我家?”

“福岛正则、伊达政宗、黑田长政、藤堂高虎、有马则赖、京极高次、田中吉政、织田长益、金森长近、堀秀治……”

正信屈指数着,最后说道:

“加藤清正。”

“为何最后数到清正?”

“此人与细川忠兴、前田利家近密。利家老人若站到三成一方,与主上近密的清正必将处于痛苦的立场。”

“但是他不至于不来我方。”

“当然,道理归道理,利害归利害。对病卧死床将来无望的利家尽义,抛弃了关键的主上,清正那厮不会有如此胆量。”

“弥八郎。”

家康对正信说道:

“加藤清正、福岛正则这两人,自幼被故太合恩养成人,可谓丰臣家谱代大名之最。此二人若来我方,天下人都会这样揣想:连主计头(清正)和左卫门大夫(正则)都站到德川大人一边,德川大人一定不会舍弃丰臣家。他们这么判断,会感到放心。于是,丰臣家的其他大名也会安心加盟我方,这是人心所向。能否夺取天下,取决于能否将清正和正则拉拢过来,此事一点也不能含糊。”

“已做了很多安排。不过,此二人里,正则傻呵呵的,清正略有点智慧。事后若发现被利用了,恐会发生讨厌的骚闹。”

“此一时,彼一时也。”

“有道理。”

正信笑了。确实,要赌就不能考虑后果。按正信的计谋,先向这两条别人家猎犬投以充足的食饵,令其亲近德川家,以此驱逐三成;将来无用了就毫不留情杀掉。此二人起的就是这种作用。

(时势变动,需要各种角色。傻瓜当傻瓜用,狂人当狂人用,这样安排角色,才堪称名将。)

家康与正信不约而同都是这么考虑的。


基于如上背景,伏见的德川家迎接了来自大坂的问罪使。问罪使到来的早晨,家康先将谱代大名本多正信、井伊直政等召集到宅邸里,命令道:

“准备交战!”

众人诧异。

“何故如此?来者是和尚承兑与三名中老生驹、中村、堀尾,怎可能带领兵马来?”

“按我吩咐的做!”

家康不做解释。在他看来,此乃显示备战,要端起故意闹事的架势,向大坂挑衅,尽可能也让大坂备战,以激化丰臣家的内讧。家康想以此确认一下三个派别,即汇集到己方者是谁,站到敌方者是谁,中立者又是谁。

伏见宅邸顿时骚然。周边围上了竹栅栏,院墙的每个角落都架起了角楼。宅邸里的人连杂役都全副武装。不消说,仅靠伏见宅邸,万一和大坂交战,人数不足。家康立刻遣急使去江户,命令派援兵来。

就在这般骚乱之时,承兑、生驹、中村、堀尾四名问罪使来到了伏见。


秀赖去了大坂,但伏见城下仍留下部份大名。秀赖迁往大坂之际,利家强烈要求:“留守伏见的,除了家康大老,其余大名全部移居大坂!”

一群大名回答:

——准备好了就搬家。

他们滞滞泥泥,依然住在家康留守的伏见。他们的策略家康也搞不明白。他们留下的目的,大概是打算等大坂一旦与伏见的家康破裂,能够飞快跑到家康帐下吧。但不掀开盖子细瞧,难晓他们的本心。

(权且视为德川党。)

家康心里这样思量。所谓非法滞留伏见的大名有十几人。以加藤清正为首,还有黑田长政、细川忠兴、福岛正则、加藤嘉明、有马则赖、伊达政宗等。今天早晨,他们都从自家突然望见德川宅邸周边各处架起了角楼,全员皆兵。

“哎哟,要和大坂交战吗?”

大名们各自集合人马备战,跑到家康宅邸。

“主上,清正他……”

本多正信访家康于宅邸里间,耳语了片刻。

“啊,来了吗?”

“来了。带领百余人,言称‘保护贵邸’,在大门警戒森严。”

家康轻蔑似地哼鼻而笑了。

“一个有意思的人。大夫(正则)也来了吗?”

“是的。他们言称警备后门,也带百余人,正在路上巡逻。此外,还有加藤嘉明、细川忠兴、黑田长政、伊达政宗。有马则赖父子俩都来了。”

“你再说一遍!”

“是。”

正信又重复一遍后说道:“接见他们,如何?”正信瞳孔闪出红光般凝视着家康。他特意使用了“接见”一词,涵义是丰臣家的诸将转身一变,眼下成了家康的家臣。

家康对正信故意的失言回以微笑。他也想用一下这个有着鲜艳刺眼色彩的词语。

“接见吗?接见他们也可以。”

之后,问罪使来了。会谈一小时许结束了。

问罪使撤走后,关于态势骤变的各种谍报不断传进家康宅邸。入夜后,情报内容归纳清楚了,一派大战在即的气氛。前田利家拖着病体,带着一应物品,进了大坂城里;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宇喜多秀家已将火枪队拉进城里。至于石田治部少辅三成,他已经在政务室里冥思苦索战斗部署方案,连粮草都在计算之中。

“有意思。”

家康对正信说。照实说来,大坂果真拥来了兵马,家康一方人少力弱,确实不堪一击。但迟早江户能派来援军,到江户兵马抵达前,必须充分采取怀柔手段,拢住眼下来到宅邸担任警备的诸将。

“去见见他们。”

家康对正信说道。不过,在大厅一次接见全体显得情薄,而且难测真心。于是家康补充道:“在里间依序会见致谢。你就这样安排吧!”

第一个进来的是黑田如水之子、丰前中津食禄十八万余石的甲斐守黑田长政。战场上,和把握战机指挥进退的决策相比,这位猛将更擅长亲自上阵莽撞冲杀;但在平时,长政琢磨计谋的智力远超过思考战事。此年一月,长政已三十二岁了。在少壮大名中,他很早就靠近家康,并将福岛正则拉到了家康一边。家康听说过长政此举。

“蒙登门来访,不胜感谢。”

家康低头,诚恳致谢。

长政回答:“折煞我也!”他摇着异乎寻常的脑袋,脸上没有阴影,像个好人。长政多少有点口吃,张了好一会儿嘴,才说出从自家大坂宅邸送来的情报:

“看态势,今夜就要向伏见杀来。”

“啊。”

家康脸色陡变。家康自幼一遇到意外事态,脸色就掩饰不住变化。有时拚命咬指甲控制。长政凑上前,建议道:

“转移到距这里四里八丁外的近江大津城,如何?在下已和大津宰相(大津城主京极高次)说好了。舍弃这座不安全的宅邸,如何?”

(最好。)

家康心里这样认定。待在大津城等待江户兵马驰援,无疑是此刻最安全的决断。然而,家康又改变了主意。像换了个人似地容光焕发。他说道:

“甲州(长政)大人,感谢挂虑。转移至大津城,人们会说家康惧敌,逃离伏见。若流传这般名声,我则不能作为武将施展军威于天下。我依旧住在这里,才是良策。”

年少的长政啊了一声,感叹家康老练的智慧与胆量。退下后,向待在休息室里的诸将转述了此事。

“唯有冲出了战乱时代的人物才说得出这番话。”

休息室里的细川幽斋说道。幽斋乃忠兴之父,在儿子的俸禄之外,他单独领取年禄四万石,任丹后宫津城主。

“内府说了,名声一旦低落,很难笼络人心,人也不好调动了。”

长政补充说道。

接着,加藤清正与加藤嘉明出现在家康面前。

“辛苦了!”

家康板着面孔,与接见长政时不同,脸上微笑消失了,态度非常傲慢。家康觉得对待清正这样的武夫当示以威严。

“听说大坂闹哄哄的。”

家康微微晃头,神情困倦地说。那样子好像觉得面前的人毫无价值。

“那件事,主计头,可有耳闻?”

“哎,有的。所以在下前来担任警戒。”

清正还想往下说。见家康漫不经心,感到迷惘,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治部少辅策划着要灭了我。”

家康说出了清正最讨厌的名字来刺激他。接着命令近侍拿来一套洋式甲胄,这是由西班牙进口盔甲改造成的日本式甲胄,头盔和铠甲银光闪闪。这是家康喜爱的甲胄之一,但他只披挂过一次。

“主计头,左马助(嘉明),二位对这套盔甲有何印象?”

“啊?”

二人挺起腰来。

“你俩参加过天正十二年(一五八四)的小牧之役吗?”

“小牧之役”通称“小牧?长久手之战”,是信长死后秀吉在争霸天下过程中发生的战役。当时秀吉的敌手就是德川家康。最后家康军大捷。

“我在那场交战中……”

清正不觉垂下了头。话题涉及自己的故主秀吉毕生仅有的败战,他心中不悦。

“那时我还年轻,首次带五百火枪手和二十名骑马武士上了战场。”

在撤退战中,清正与堀尾茂助——即堀尾带刀先生吉晴,现任远州滨松城主,年禄十二万石,此前担任过问罪使——主动请缨殿后,待主力军撤退他们恶战苦斗退去。

“小牧之役之际,我穿戴的就是这套盔甲。”

家康说道。二人低下了头。加藤嘉明在那次战斗中任侦察兵头领,眺望过家康军阵地。当时,家康穿戴的恐怕就是这套盔甲。

“由于打败了英勇善战的故太合殿下,我特别珍惜这套盔甲。现在从箱子中拿出来修补。正赶上听说大坂的黄毛小子们要闹事。我再披挂它,重显小牧之役的威风。三位有何感想?”

这是恫吓。二人束手无策,回答道:

——何人敢和大人交战。

这一段对话,后来成了广为流传的话题,传到了大坂。德川家诸将尤喜兴致勃勃议论之。

(在内府面前,连清正都吓得脸色刷白呀!)

闻听者胆战心惊地这样想像着。家康继续巧妙地为自己制造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