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清正。

草一天比一天枯黄了。清正几乎每天往返于伏见通往京都的道路上,去看望北政所。从朝鲜战场归来,这已成为清正的习惯。

清正每次进京都,行至有秀吉祭灵庙的阿弥陀峰山麓,都要下马。为了拜谒秀吉墓,他头戴斗笠,细带儿系得紧紧的,勒进了下巴里。他带一个随从,沿着长长石阶路,拾级而上。

拜谒讫,下山后,他摘下斗笠,换上便装,奔向北政所每日过着诵经生活的山麓服丧所。

(虎之助对我不错。)

北政所没有亲生子女,视清正为己出,对清正的爱日益加深。她渐渐开始焦候清正的到来。

“孝藏主,今天虎之助还来吗?”

一过中午,她就这样嘟囔着。所谓孝藏主,即长年侍奉北政所、堪称秘书长的一名老尼。

“再过一会儿,他就到了。”

孝藏主回答。主从二人,只给清正“特殊待遇”,他入门之后,可以直接绕庭院,上檐廊。清正每次来,都登上檐廊,坐在那儿,与坐在客间里的北政所交谈。

北政所并不寂寞。几乎每天都有大小大名拜谒秀吉墓,顺路来访,拴马门前。孝藏主每日忙于迎来送往。但是,嫌应酬麻烦的北政所并不一一会见。大名们也厌烦郑重其事的客套形式。于是,他们来到门前,稍事寒暄就告辞。寒暄内容由孝藏主传达。大多如此,这样倒也不错。特别是得到第二夫人淀殿青睐的近江系统大名,大多受到这种接待;而五奉行中的石田三成、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等,虽然举动诚恳,来到门口寒暄时,却不强烈要求拜谒北政所。

尾张系统的大名多强烈要求拜谒北政所。秀吉同族的福岛正则,以及与北政所近密的浅野长政、幸长父子尤其如此。在北政所看来,会见这些人既麻烦又欢喜。

(归根结柢,可靠的还是这些人。)

这女人平常不愿因琐细的感情而冥思苦索,如今却终于这样琢磨,变得敏感起来。

清正之外,还有一个大名几乎每日来访,他就是江户内大臣德川家康。北政所接待这位首席大老,不能令其止步门口,每次都将他带到书院,清茶点心招待。家康已习惯了,通常“嗳”地一声,从门口登上屋内,圆滑地向惊讶跑来的孝藏主寒暄道:“天气挺,冷啊。”再笑容满面地问:

“北政所正在诵经吧?”

然后,缓慢通过檐廊。家康的态度非常可亲,在大名中,孝藏主最喜欢的就是这位家康。

家康经常送代表心意的礼品给她。尽管孝藏主不会因此对家康有好感,但也绝不会因此产生恶感。礼品不是由家康的家臣送来,是由他的三河老乡、京都屈指可数的豪商茶屋四郎次郎这立场方便的人送来。

这里,故事情节前后颠倒了。

——清正一伙策划要袭击石田大人宅邸!

大清早,北庵法印紧急通知了女婿岛左近。此日的前两天,清正一如既往,参拜阿弥陀峰。来到山麓的服丧所门前,发现家康的人聚集路旁。他想:

(哎,德川大人也来了。)

像往常一样,他进了门,正想朝着通往庭院的柴扉走去,侍女山花出来了,说道:

“主计头大人,今天德川大人光临,请随在下前往小书院。”

清正闻言跟着进了小书院。果然,胖嘟嘟的江户内大臣正座其内。清正先向北政所打招呼,对旁边的家康也略微低头致意。家康微笑回礼。从前他并不是个相当有亲切感的人,最近却总是笑容满面。

“没挨雨淋吗?”

家康操三河方言问道。三河话与邻国的尾张话相似。仅因两种方言发音相近这一点,尾张人北政所和清正总是对家康有一种淡淡的亲切感。

“啊,是,一点点。”

清正少年似地红着脸。名将清正从前有个癖习,一来到故太合与北政所面前就脸红。如今他自己还没发觉,秀吉死后,自己这个“红脸病”不知不觉又开始出现在家康面前。

“今年冬天,经常下雨。”

“是的。”

清正笨拙地低着头。

家康将北政所让到上座,自己在下座与清正闲话家常。通常情况下,这是不可想像的失礼,此刻却显得十分自然。北政所坐上座,笑咪咪听着二人的交流。此时,连清正都暗中惊诧:北政所与家康的亲密关系非同一般。

(何时开始,这般亲密呢?)

清正心中琢磨着。他长年在朝鲜战场,感到自己对丰臣家的家政、人事和人际关系,异常地缺乏了解。

石田三成若目击这一场面,必会竖目悲愤地认为:“家康这老贼又在积极接近北政所!”实际上,三成早在朝鲜战场时,就格外警惕家康接近北政所的用心。北政所具有无言的政治力量,她掌握着清正等尾张系统的大名。家康察觉到这一点,他取悦北政所,关键时刻就能将清正等人拉进自己的一方。这一步三成早已看到了。

三成将家康的如此行为视为“政治活动”,而淀殿身边的女官却视为“风流韵事”,“关系不正常”。这两人之间绝不会发生那种事。但是,家康的接近方式,多少带有适合女性接受、触及情感的迹象。即使北政所,若仅仅因为江户内大臣忠诚规矩,她岂能摆出这般亲密的坐相。

(北政所相当信任内府。)

清正不知内幕,只是这样朴素地推度。寡妇需要可靠的邻人,以商量诸事。北政所大概觉得,被亡夫待为上宾的三河人——家康老爷子,是最佳人选。清正以这种理解来观看眼前的场面。

在这种轻松气氛中,清正终于解除了紧张,平时的愤懑,即对三成的愤怒,开始溢于言表。他先语速飞快地说出自己在朝鲜战场时,如何受到三成陷害,越说越激愤。

“这次凯旋,抵达釜山府时,思及大海对面就是博多,我下定决心,一登陆博多,就要尽早找到三成,一刀挥做两段!但回国见到那家伙,正为故殿下服丧。此刻斩之,必使天下哗然。故强压怒火,至今未能遂愿。一想此事,郁愤无以发泄,夜不成眠。”

“虎之助!”

北政所从上座目视斥责他。那视线也投向了家康。

“内府,虎之助总是说些欠妥的话。请严厉教训他一番。”

“武士本来就是遗恨很深的人。更何况像加藤主计头清正这样日本第一的武士。”

家康的话头停顿片刻,接着又说道:

“被清正恨到这般程度的石田治部少辅三成,说可怜也挺可怜的。”

“此事并非笑谈。”

“是的。”

家康转过脸来,看着清正。家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道:

“主计头,太合殿下虽已归天,却未发丧。此间你若泄私愤,起骚乱,三成有何反应我不清楚,首先,我家康就直接与你交战。你要心里有数!”

从家康那锐利的目光看,此语绝非戏言。

“行了吧?”

家康以最后一句话压抑清正时,北政所发出了低声的感叹。家康对丰臣家具有忠诚心,对待清正如同少年,这种派头令她感动。

“虎之助,内府这番话你清楚了吗?”

清正低头看着榻榻米细缝,尽管是内府的教训,此事他也不能接受,认为总得有个说法。他低声回答:

“不。我清正是个武士。杀治部少辅,一言既出,我何事都做得出来。若受了内府训斥便萎蔫了,那么,我这男人就是个废物。”

(小男人。)

家康心想。家康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介武夫的语言,是一种性格残疾。清正具有军事才干,有统帅能力,深通筑城技术,作为领主具有卓越的行政能力,他的性格过于武士化,没有政治感觉。

(然而,是个有趣的男人。)

清正的这种特异性格,家康肯定是要彻底利用的。

“主计头。”

家康的表情,露出了明显的笑容。

“诉诸弓矢武力,不如诉诸法律。我始终坚持你提出诉状。”

家康又说:“诉讼不要马上弹劾三成。”本来,清正直接愤慨的对象,是在朝鲜战场上相对立的先锋司令官、小西摄津守行长。家康说,小西的后盾总是三成,可以先打小西,后击三成。

“确有道理。”

清正的表情明朗起来。

“那么,内府可以当我们的后盾吗?”

家康依旧微笑着,回答道:

“别说这种话。我是丰臣家的大老,必须遵照太合遗令,公平裁断。如果主计头的主张错误,那也白搭。”

“虎之助,你就全听内府的吧!”

北政所在上座,那声音宛似母亲对少年说话。

翌日,清正将六个朋友唤来自家,他们是福岛正则、黑田长政、浅野幸长、池田辉政、加藤嘉明、细川忠兴。在丰臣家最有朝气,这是共同点。与此相比,将他们火热地结合一体的缘由,是对石田三成的共同憎恨。

“虎之助,有何事?”

言讫,福岛正则一坐下就把酒器拉了过来。他一张大脸通红,在自家已经喝过了。此人唯有上殿时,才有一张正常的脸。

“石田治部少辅的事。”

清正回答道。

“何时宰他?明天吗?”

正则且斟酒且问道。浅野幸长点头说道:

“此事只待主计头一声令下。太合殿下在世时,治部少辅这混蛋,我等在朝鲜数载的功勋,他一点也不上报。他当卑怯者小西摄津的后盾,竟说我等坏话,蒙蔽太合。罪状已经一清二楚了。”

“关于这件事。”

清正截住年轻幸长的话头,大讲了一番昨日在北政所之处不期邂逅家康一事。

“这样一来,”

清正慢条斯理地说道。在这“七人党”中,无论怎么看,清正都是头领,这是不争的事实。

“德川大人对我等怀有好意,这已相当明显。我们不做,反倒会招致内府不悦。这样一来,与其夜袭昼攻,城下叫嚣,不如七人联名提出诉状。诸位有何见教?”

然后,议论极尽喧嚣,但结论归于清正所言。他们遵从家康的暗示,最后落实到列出小西摄津守行长的罪状。

“那么,谁来写诉状?”

清正环视满座人,谁都是少年时代上战场,无暇学文化。只有一人例外,即歌人幽斋之子细川忠兴。

“越中守(忠兴)可以。你酷似令尊,深通文字。我们列举事实,由你整理归纳成适当格式,笔下生花,写成诉状。”

“我心里有数了。”

忠兴颔首,让清正的家臣备好了纸笔。

次日,在殿上,三成得知了此事。细川忠兴出现在政务室里,将三成的同僚、奉行浅野长政领到另一房间,俨如进行秘密商谈。

三成先前就偏爱的一名司茶僧,听见了密谈内容,偷偷知会三成。

(是那件事吗?)

三成点头,对此事立即有所反应。反应神速是三成的长项,有时也成为他的致命短项。等待时机,静观事态,过度敏锐的三成,不深通这种技巧。三成修书一封,唤来家臣,命令道:

“带上此信,速去摄州宅邸!”

信使飞速登途。小西行长接到书信,获悉事态,大惊。即刻又镇静下来。三成来信的后半部份里写有“先下手为强”字样。信中写道,先下手即化被动为主动,火速提出由行长书面列举清正等人失策、怠慢的诉状。三成心里有谱,诉讼过程中,原告比被告更有利。

当夜,行长通宵达旦,写出长文诉状。翌晨,通过大老上杉景胜正式上诉。

故事稍微向前跳跃一步。这次诉讼由家康主管,清正等“七人党”胜诉,行长败诉。然而,行长毕竟是肥后宇土城主,是年禄二十四万石身分的大名,家康也难以处罚他。结果因败诉获罪的三人是:丰后年禄十二万石的大名福原长尧、年禄两万石的丰后富来城主垣见一直、年禄一万五千石的丰后安岐城主熊谷直盛。这三人都是秀吉在世时由三成选出,渡海赴朝鲜,担任清正等人先锋部队的监督官。他们的任务是,将一线部队战况通过三成上报秀吉。

家康判决如下:

“摄州也有许多过错。由于太合薨逝,于兹不予涉及。问题在于担任太合使番或监督官渡海的上述三人。他们身为监督官未尽职责,有意偏袒摄州,将不利于清正等人的报告送到了伏见。”

据此,决定对三人分别进行处罚,削减俸禄。不过,在丰臣政权中,大老的许可权只限于对事物进行议决。落实到具体执行,主管者是奉行。奉行三成见到判决书,说道:

“岂能进行这般荒谬的削减年禄处罚!”

他面不改色,将判决书压了下来。家康因三成随意下手大吃一惊!但暂时保持沉默。家康深知若以一个奉行为对手,骚闹起来,有失自家风度。在家康看来,处理福原这样的小大名,总有一天会得到适当机会。到那时再做处理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