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政宗于十月十七日抵达江户,并于翌日经由秀忠之手,公布了此次大阪之役的“军法”。
因此,当政宗从江户留守居役那儿获得了军法布告之後,便很快地来到了将军秀忠的面前。
当然,当时并未发表有关人数配置的问题。不过,在见到政宗的同时,秀忠即忙不迭地间道:
“你对我的命令有何异议吗?如果有,就请坦白地告诉我,千万不要有所顾忌。”
政宗用力地摇摇头。事实上,他所想要间的,是有关女婿忠辉的配置问题,而不是军法。
但是对将军秀忠而言,由于这是他首次以自己的名义公布的战时法令,因此这会在诸侯之间引起怎样的回响,才是他所关心的重点。也就是说,他所急于知道的,是自己的威令是否能够通达于各个诸侯。了解到这一点後,政宗于是将由伊达阿波抄写而来的军法条文摊开在膝上。
军法
一、禁止吵闹、争斗。
交战期间如有违背,则不论孰对孰错,一律加以处罚。如其亲友亦参与其中,则与喧哗者同罪,一并施予严惩,绝不宽贷。此外,知情不赧者一旦日後查明事实,按律处以重罪。
二、行进途中禁止超越先锋部队。
如有违背,则一律处以斩首之刑。此外,阻挡先头部队之去路者,亦以同罪论处。
三、不论有何理由,一概不准与其他担任警戒任务者交换工作。如有违背,则没收其武器、马具:若有异议,则加重其罪。
四、在攻击、部队前追时,禁止挡道。如有违背命令者,视情节轻重论处。
五、获指派为使者时,不得抗命。
六,凡事均应遵照奉行人之命令,不得违背。
七,除了担任军役之外,其余时间一概不许持枪。不过,担任主君主近身侍卫者,可携带一支长柄枪或其他枪枝。
八、严禁在阵中放马(让马逃走)。
九、严禁向民家强行购物,胡作非为;如有违背者,一律当场斩首。
十、辎重队行进时,不得与正规军队交错并行,必须单独渡河,骑乘马匹亦然。
凡有违背右列各条者,一律处以严刑重罚。
在十条军法之後,还附带了行军时所应遵守的道中规定,亦即所谓的“定规”。
一、行军途中若有借宿民宅之情形,则凡使用屋主之柴火者,需付钱三文;如有马匹同行之情形者,则应付钱六文。但,如果本身自行携带柴火,则借宿民宅不需付费。
二、禁止将载运物资之马匹赶往指定场所以外的地方(意指徵收之马匹必须依照规定发还原主。)
三,驮运货物之工资必须按照规定支付。
在“定规”上面署名的,共有担任军奉行的土井大炊守利胜、安藤对马守信重及酒井备後守忠利等三名老臣。
由这些军法条文,不难看出布告者的性格、人性观及社会观。
以织田信长为例,其军法一经公布,则如有违背情节即当场处死,或者当着民众面前将犯罪者活活吊死。此外,对于有烧、杀、掳、掠等情节者,亦一律处以极刑。
当他初次带兵进攻京都时,许多士兵于见到妇女时便兴起淫乱之心,于是信长乃将这些士兵吊在树上,任由艳阳曝晒三日。此法一经实施,果然收到警惕之效。从今以後,全军震慑于信长的威令,均能自我约束,不敢稍有逾越。
由此可见,人类的弱点在面对死亡之际,往往会不自觉地消弭于无形。因此,对于人类表现出彻底的不信任者,就是军法。
这也意味着,秀忠的军法还算差强人意。事实上,其中的一条甚至还显示出他那具有良知的进步思想。
“你把借住民宅的费用订为人三文钱,人连马六文钱?”
“是的!我认为即使处在战争状态,也不能增加百姓的痛苦。”
秀忠非常担心遭到政宗的责难。如果是家康,则也许会说:
“你就把我当成行将就木的人好了,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家康一定会对他这么说。
“这些军法已经非常充份了。”
“真的?如果连你也这么想的话,那我就安心了。对了,你带领多少兵力来参加这次的战役呢?”
“目前已经抵达江户的,大约有一万人,其余还有二、三千人随後就到。”
政宗撒了个小谎。虽然目前已经到达的确实只有一万人,但实际上还有八千人也已经动员了。
按照政宗的想法,如果支仓常长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与菲利浦三世会面,那么当冬之阵正式展开时,西班牙大军就会来到了大阪湾……如此一来,就一定得要有这么多的军队应急才行。
“不过,将军!你知道促使大御所决定发动这场战争的最大原因是什么吗?”
“最大的原因……当然是为了天下太平喽!”
政宗笑着摇摇头。
“如果将军真的这么想的话,那么可见得你还是太年轻了。”
“什么?难道还有其他原因吗?”
“是的,还有两个、甚至三个原因呢!不错,大御所之所以决定这么做的第一个原因,的确是希望消弭这个世上的一切战争,使百姓们过着安详的日子。”
“哦!”
“在关原之役後,原以为战争已经结束……相信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想法。但是,人类的欲望实际上远比自己所能想像的还要深。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因此必须不断地发动战争。”
“这么说来,你认为家父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喽?”
“不,你误会了,有欲望的是秀赖公和淀君。他们不肯相信新的社会已经到来,因此会永无休止地发动战争。”
“这么说来,家父是有理由的喽?……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政宗不禁微笑道: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划分开来的。你知道,再大的梧桐树,也会有树叶落尽的时候,因此大阪即使不急于发动战争,也无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败之路。这种衰败不需假任何人之手,而是到了某个时期,就会自然如此。”
“的确如此……”
“但是,现在我们却必须从旁施加压力,使其一气呵成、全部凋落,这就是使这次战争产生的直接原因。”
“喔?我不太了解。”
“不,我想你应该了解。将军,事实上你也知道这场战争是无可避免的。”
“这、这件事,我并没有这么想……在关原之役时,父亲对这一切已经有所指示了。”
“那么,你认为这场战争到底会不会产生呢?……将军,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如何,但是目前正陆陆续续涌进大阪城的牢人大名们,却一致认为战争将从此展开。不过,事实上真正的战争尚未开始……”
说到这儿,政宗脸部的肌肉突然变得紧绷。
“将军!不瞒你说,大御所其实存有一种不安的想法……以後的事情,他必然会完全委任将军去做。但是,由于将军你从未有过指挥如此大规模战役的经验,因此必须进行这场战争……”
秀忠打从心底产生一股紧张感。因为事实的确正如政宗所言,所以他觉得政宗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刺一般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这时,政宗突然又改变语气说道:
“丰太阁为了顾全秀赖的生存,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当他将关白秀次逼到穷途末路、进而逼他自尽之际,甚至连无辜的妻妾及子女三十余人也不肯放过,而在三条河原将其斩杀。但是,太阁之所以犯下如此重大的过错,究竟是谁造成的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呢?事实上,他是因为对儿子的爱,而犯下了这么深的罪孽。”
“你是说、你是说……这次的战争是父亲为了身为儿子的我而发动的吗?”
“是的!第一是为了天下,第二则是为了太平……至于第三,相信你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才对。从来没有作战经验的将军你,必须要亲身体验过战争才行。事实上,这正是亲情和不安不时地缠绕着大御所的原因。我想,後世之人一定很能了解他的用心。”
“哦?是这样吗?”
“是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将军你在这场战争裏所展现的指挥能力,将是决定孝与不孝的关键,希望你能有所觉悟。”
这种压迫式的说法,证明了政宗比家康更加狡猾。经过这次的谈话以後,政宗深信年轻的秀忠今後不论遇到什么事,一定都会先来找自己商量才对。
政宗认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那么对自己将会相当不利。当然,由这番狡猾的谈话当中,也可以看出双方人格的差异。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辱及父亲的威名。”
“那么,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将军成全。”
“什么?还有一件事……?”
“正是!不瞒你说,是有关小婿的事情……能否请你先摒退左右……”
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的魅力所吸引时,往往会不自觉地变得像只小猫般地温驯。因此,当政宗要求讨论有关忠辉的事情时,秀忠立即依言摒退左右。换句话说,如今站在政宗面前的秀忠,就好像一只玩具小猫一样,完完全全地任由政宗摆布。
二
“接着我想问你的,是有关这次战军的序列问题。”
“原来是这件事啊!事实上,我已经做成决定,而且派人送往骏府,以便徵求父亲的同意了。”
“这么说来,伊达部队不用说一定是担任先锋喽?”
“那当然!此外一向辛苦有加的米泽之上杉中纳言、秋田的佐竹右京大夫两人,也和你一起担任先锋之职。”
“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的。不过,我不希望小婿松平上总介忠辉在这次战役中与我同行,还望将军多多考虑。”
“什么?忠辉他……你认为他不应该加入这次战役吗?”
秀忠非常吃惊似地反问道。看来,政宗的一番话的确令他大感意外。
“正是!虽然我知道上总大人也很希望打头阵,但是如果派他担任先锋的话,必然会对我方不利。”
“哦?你的话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难道和女婿同行,真的会对你造成困扰吗?”
“真是惶恐之至!不过,事情正如你所说的一样……由于他的性情太过勇猛,因此我担心一旦上了战场以後,他会无视于将军的命令。”
“原来如此!嗯,你说得的确很有道理……”
“因此我希望在这场有将军和大御所亲自参与的战役裹,能够让你那倔强的弟弟做壁上观。而要让他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的最好方法,就是请他留在江户城担任留守的工作,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政宗状至认真地提出请求。
当然,像他这种狡猾的老狐狸,是不可能察觉不出事情的端倪的。
假若菲利浦三世强大的海军果真如期在冬之阵爆发之际到来……那么忠辉就会成为自己的一大困扰。反之,如果把忠辉留在江户城作为後盾,那么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忠辉殿下也知道这件事情。为了今天,他甚至已经秘密地占领了江户城。”
不论是对菲利浦三世或秀赖,政宗都可以若无其事地这么吹嘘道。
更何况,即使是为了忠辉或德川家,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
如此一来,将军之职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由秀忠让给忠辉,然後再将秀赖母子逐出大阪城。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以後,隐居的秀忠就可以承袭不久即将老死的家康之职,成为大御所而入主骏府。
至于政宗,则站在新将军忠辉的背後,设法拓展与西班牙、葡萄牙等国的通商管道,而骏府又和英国、荷兰结盟。这么一来,世界之海就可以因为双方的友好关系而自由航行了。从这一点看来,这真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计划。
(这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小规模之自家骚动……)
这次战争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同时也是能否成功地改造日本的契机,因此政宗相信即使是神佛,也下会反对自己的计划。当然,这一切都是出自他那大胆、豪放之性格而衍生出来的想法。
(不论是多么完美的计划,一旦无法事先掌握家康的动向,那么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依政宗一向小心、谨慎的个性来说,当然会事先考虑到失败的後果,因此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的。
当然,支仓六右卫门和菲利浦三世的交涉,也许会产生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形,甚至因而横生枝节,出现许多不利的後果及值得深思之处。
船只固然打造得非常气派、豪华,但是能否抵得过狂风巨浪的吹打,却在未定之数。此外,六右卫门也可能因为罹患疾病而无法与菲利浦三世见面。
总之,由于在冬之阵时必须做许多不合时宜的打算,因此没有必要特意带着忠辉前去搅和。
要避免此一情况的最好方法,就是由政宗自己提出不愿意在冬之阵时与忠辉同行的要求。等到第二次战争爆发时,则改口表示:
“这次政宗将会善尽监督之责,请将军答应让忠辉殿下与我同行……”
如此一来,也可以成为到时候的藉口。
一旦到了那个时候,则不论是和西班牙军的折冲或与秀赖之间的交涉,政宗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指使忠辉了……
秀忠当然不像政宗那么深谋远虑,因此一听政宗的话後,立即产生心有戚戚焉的共鸣,甚至情不自禁地拍膝叫好。
“啊!真是令人感动!伊达大人,你的不安事实上也正是我的不安。”
“喔?将军的意思是说,你也希望由上总大人担任留守的工作……?”
“老实告诉你吧!我不但有这个打算,而且已经暗中把我的意思告诉骏府了。”
“哦!这么说来……”
“在这次战役中,我特地挑选的一批元老重臣,共同担负留守的重责大任。其中,负责留守本丸的是鸟居忠政、蒲生忠乡、奥平家昌及最上家亲等四人;至于西之丸,则由松平忠辉、村上义明及沟口宣胜三人共同留守。对于这些人选,我相信大御所十之八、九会表示赞成的。”
政宗佯装吃惊地瞪大双眼说道:
“真下愧是万人所景仰的将军,伊达政宗深感佩服。”
他深深地朝秀忠施上一礼。
“这次战争对将军而言,是毕生的大事。因此,如果因为令弟轻忽你的命令而输了这场战争,那么将军你在面子上也挂不住。由此看来,最好的方法就是派上总介大人留守西之丸……有了这么好的安排以後,我就不会感到不安了。而且,为了和本丸的鸟居竞赛,我相信他一定会全心全力去做的。当然,政宗也会不时地从旁监督,务必使他安心地留在此地……”
“那样最好!我知道对你而言,忠辉是非常重要的女婿。”
“那么,将军打算派谁担任庶务工作,负责每天与留守居役会面,共同商讨城中事务呢?”
“是酒并重忠父子及内藤清次父子。”
“那町奉行又是谁呢?”
“是米泽由政及岛田利正。”
政宗再次拍膝叫好。
“真是佩服之至!将军果然天纵英明,居然能将这种人事安排做得如此漂亮。”
忠辉的个性豁达而容易冲动,因此对于即将每天在城内及市中和他碰面的人,政宗必须事先私下向其贿赂,以便做好充份的准备才行。
所以,如果能够事先知道对方是谁的话,那么事情就好办了。既是如此,政宗当然打铁趁热,一气呵成地将所有人名都问出来了。
在另一方面,政宗并没有见到特意出府来迎接他的忠辉,就和上杉景胜(率兵五千)、佐竹义宣(率兵一千五百)等人,一起率兵于二十一日由江户出发西上。
至于将军秀忠,则于二十三日率领五万余名精兵从後追赶而去。
三
家康自骏府出发的日期,是在十月十一日当天,足足比秀忠早了十二天。
骏府城的留守居役由么儿赖房(即后来的水户藩主)担任总大将;至于大军的总指挥,则和关原之役一样,由本多上野介正纯担任。
“在这场战役之中,我不会发表任何意见的。你们就把我当作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吧!有关军队、作战等一切事宜,全部由将军负责指挥、执行。”
事实上,尽管嘴裏这么说,但是一切的指示及细枝末节处,则仍掌握在家康的手中。
甚至连政宗一再击节赞赏的秀忠军法,家康也不太喜欢,并且另外订定了一套行军时的“定规”。
他将板仓内膳正重昌召至面前说道:
“内膳!光是这样绝对不能获胜,因为胜败是从意想不到的人情机微处所产生的。所以,将军家的定规必须再加上几项条文之後,才能正式公布、实施。”
而他所交给内膳公布的定规,果然使得惯于驰骋在千军万马之中的战国勇士个个神经紧绷。
定规
一、四处散播谣言者,必须详加调查。
二、诸如人质、女子及孩童出入军队时,亦需详加盘查。如有可疑之人,则需当场扣留,交由江户留守居役深入调查。
三、除大道之外,其他道路一概禁止通行。
四、留守期间若有百姓欲往东行,必须详细调查其确切人数。
五、若有年轻武士、家使、挑夫擅自自军队中脱逃,则主家必须立即调查、逮捕。
附记——若有藏匿逃兵或借宿者,一律处以重罚。
六、家仆,挑夫自阵中外出时,必须持有主家出具之凭证,否则应详加调查。
七,尚未完成年贡之徵收者,必须尽速完成。
只要看看这些条文,那么即使是不曾经历过战争的人,也能充份体会出战争的特质。事实上,最令家康感到担心的,是无孔不入的间谍及各种捏造的不实传闻。一旦情报落入了对方之手,那么这场攸关性命的战争,就注定要失败了。遗憾的是,秀忠对于这方面的警戒之心仍嫌不足。
在即将到来的这场战役裏,由家康和秀忠所率领的东军人数,总共为十九万四千余人。
至于大阪方面,则号称总共动员了十一万九千六百余人,准备在这座难攻易守的城堡中做守城战。
即使只是单打独斗,本身就已经非常可怕了。更何况这是一场数十万人的性命相搏,其惨烈的景象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目前掌握天下大权的东军,主要是藉着军法的约束力来活动军队。而与之对抗的西军则面临着两大问题:第一是获胜後恩赐的约定,第二是守城期间兵粮的支付。
大阪城的固若金汤,是无庸置疑的。但是,如何充份供应聚集在城内十一万名士兵所需的粮食,却是一个燃眉之急的大问题。
解决的方法,首先就是动用片桐且元以黄金秤陀改铸而成的大金币。
至于米粮的运送,则由大野治长负责。治长所采取的办法,是对于停泊在大阪附近的船舶及过往船只一律加以检查,凡有载运米粮者,则不论数量多寡全数买进。
截至十月五日为止,他所新购的米粮已经超过二十万石。此外,福岛正则所囤积的八万石米粮,也有大半是落在大阪方面的手中。
这也正是後来福岛家遭到击溃的主要原因之一。不过,或许这是正则和秀赖之间的默契也说不定。
根据後代史家的记录,当时米价节节暴涨,甚至到了每石一百三十两(银)的地步。但是,即使价格如此昂贵,百姓们却仍然无法在市中买到米粮。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市民于是纷纷逃往他处避难。
相对地,这座易守难攻的城堡裏,却囤积了大批的米粮。到了十月七日,牢人们也率领着手下的亲兵,陆陆续续地进入城内。
其中,长曾我部盛亲是由于获得事成之後可以得到土佐一国的承诺,因而来到京城。至于真田幸村,则是由于秀赖答应给他五十万石作为报酬,因而从高野山下的九度山率领三百多名手下,来到了大阪城内。
此外,後藤又兵卫基次、毛利胜永、仙石宗也、明石守重、京极备前、石川康长及其弟康胜、山川贤信、北川宣胜、御宿勘兵卫等人,也都获得秀赖亲口允诺给予十万石以上的大名待遇,因而不辞辛劳地相继来到大阪城。
但是,目前还在国内及丰家领土内的大名之去就问题,却仍悬而未决。
前面说过,几乎所有曾受丰家恩顾的大名,都收到了劝诱状。换言之,恩赐的诱饵已经广布四方了。讽刺的是,并没有人响应这项行动。
从具有举足轻重之地位的片桐且元兄弟开始,乃至和丰家有亲戚关系的织田常真,都先後逃出城去,因而使得大野治长和淀君极为愤怒。
在这同时,由家康和秀忠所率领的关东军,正一步步地朝大阪城逼近。
为此淀君特地召唤治长、有乐斋及其妹常高院来到面前,询问三人有无打胜仗的自信。
四
在各类小说及史书中,对于淀君有各种不同的批判与想像。有人认为她是一位敢爱敢恨的奇女子,有人认为她是一名好色、无智的淫妇,但也有人对她的遭遇寄予无限同情,认为她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无奈”……
这一天,淀君首先召唤舅父织田有乐斋前来。
“派到伊达家去的和久半左,是不是藏头缩尾地回来了?”
听到淀君的询问之後,有乐慌忙地顾左右而言他。
“今年的残暑似乎特别炎热。”
“残暑……你在说些什么啊?我是间你,既然和久半左已经回到大阪,为何迟迟不来向我覆命呢?”
“可能是由于酷热的残暑作祟之故,和久一回到城裏就病倒了。”
“什么?他病倒了?病倒也应该派人来通知修理啊!”
这时有乐斋又故意打马虎眼说道:
“因为酷热的残暑而使得他无法前来覆命,你就这么想不就奸了。不过,伊达那家伙也实在是太厉害了。”
“你的话真是令人费解……?你所谓的残暑,是指伊达吗?”
“啊……伊达是残暑或残暑是伊达?哎,不管怎样都好啦!反正现在都已经是晚秋时节了,在进入割稻的农忙时期以後,百姓爷就会来到眼前。”
他的话刚说完,淀君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苍白,并且高声呼唤着大野治长。
“修理!你快过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大野修理亮治长愁眉深锁地来到房内,随即一语不发地站在有乐斋的左侧。
“你知道和久半左已经从伊达那儿回来了吗?”
“我知道!”
“那么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呢?赶快说出你的理由。”
“启禀夫人,这是秀赖大人的指示。”
“什么?将军他……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说如果你知道伊达拒绝加入我方的话,心裏一定会非常难过,所以要我们瞒着主母。”
“这、真是气死我了!大藏局!叫常高院来、叫常高院立刻到我这儿来。”
当其妹阿高、也就是京极家的未亡人常高院穿着淡绿色法衣的身影出现时,淀君立刻用力地一拍桌子,厉声暍令侍女及茶坊主全部退开。
“除了我的妹妹和修理之外,其他人全部退下,立刻退下!”
一声令下,淀君的面前瞬时只剩下有乐、修理及常高院三人。
这时,淀君突然将红铜制、镶有金象牙的火箝自身侧的火盆中抽了出来,然後说道:
“将军认为我是一个懦弱的女子吗?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也瞒着我,今天我绝对不会原谅他的。修理!这场战争我们到底有没有胜算?你清清楚楚、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这、这叫我怎么说呢?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这么说来,你认为我们会输掉这场战争喽?只因为伊达一个人不肯加入我方的阵营,你就认定我们一定会失败?”
“不,我并没有说我们一定会失败,但不论如何,我们都已经尽力去做了。真正令人担心的是,尽管我们一再地发出劝诱状,却始终没有人肯加入我方的阵营。”
“到底有哪些人拒绝加入我们?你快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遵命!第一个就是原本我们都以为他会率先挥动军刀、驰骋疆场的福岛正则大人。他不但没有率先响应我们的号召,反而躲在江户裹足不前……此外,许多曾经为了祝贺大佛殿落成而前来参拜的大名以及前田、岛津、浅野、黑田等人,都没有肯定的答覆。”
“什么?他们都没有回覆……?”
“所谓的没有回覆,是指他们把我方送去的劝诱状交给德川方面,藉以表示他们丝毫没有背叛之心。”
淀君用力地将手中的火箝丢在榻榻米上。
“有乐大人!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乐故意避而不答。
既然对方根本没有心情听他说话,那么不论他如何辩白,也于事无补,因此他决定采取沈默的态度。
“为什么不回答?连你也欺负我是个女人吗?”
“我怎么敢呢?只是我认为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瞒你说,方才我一直在想万一失败以後,该如何切腹自杀的问题。”
“什么?你说这是什么话!好,我问你,你现在负责镇守哪个地方?”
“我先带领一千三百人守在玉造口,万一不幸战败,就和井上小左卫门、北川洽郎兵卫等人的部队会合,共同守护谷町口。”
“还在谈失败时候的事情……你真的认为我们一定会失败吗?”
“正是如此!伊达、前田、黑田、浅野、岛津等人,就是因为认为我方毫无胜算,所以才拒绝加入我们。既然如此,我有乐斋又怎能独排众议,认为我们可以轻松地赢得这场战争,甚至表现出愉悦的态度呢?”
“什么?你说诸大名拒绝加入我们是因为……”
“当然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方一定会失败。”
有乐直言无讳地说完之後,接着又说道:
“自始就知道必败无疑的战争,当然没有人愿意加入。”
“虽然胜败有时也要看时运,但是只要看看那些牢人,以及与我们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旗本们、甚至福岛正则都裹足不前的态度,就可以知道这场战争……我想十之八、九是我们失败。因此,我正努力要找个比较理想的死亡之所呢!你是否也有同感呢?修理大人。”
脸色苍白的治长目不转睛地盯着偌大的纹饰,双唇紧抿一语不发。
淀君不禁浑身颤抖。
逞血气之勇、暴躁、易怒并不是她的本性,因此在听到这番理性的告白之後,她又逐渐恢复了理性的态度……
“这么说来,秀赖也要出城一战喽?修理。”
这时淀君的语气已经再度恢复平静。
“不,这次我们所采取的是守城战,因此将军将会固守在本丸。”
“那么,谁在他的身边呢?”
“旗奉行为郡主马,马印奉行为津川左近,小姓头为细川赞岐及森河内。”
“细川家的父、兄也不肯站在我们这边吗?”
“很遗憾,他们都站在家康那边。”
“那么你呢?修理,你负责镇守何处?”
“我负责带领游击队,亦即由仙石、长曾我部、明石、内藤、後藤等人所率领的游击部队,由我和木村重成指挥、监督,伺机从左、右两方夹击敌军……”
“常高院……”
淀君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微弱。
“将军对这些事情都很了解吗?”
常高院把脸转向一旁,眼眶刹时变得通红。
“是的,殿下非常了解。”
“即使明知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他也决心全力一战吗?”
“不!他完全是遵照主母的心意,从来没有想到自己。”
“什么?这场战争不是出自将军的本意吗?……”
“正是!如果你愿意提出和议的话……”
“修理!这、这是真的吗?”
“是!呃,不!我想他已经有所觉悟了。”
这时,站在修理身後的有乐突然低声笑道:
“将军是个毫不吝惜生命的人。”
“太阁的儿子当然十分勇猛。”
“正是如此!”
有乐好像豁出去似地说道:
“他是一个对于自己能够活在世上,一点也不觉得感谢的人。因此,对他来说,任何时候死去都不足为惜……在他手下的杂兵,或许很多人都有相同的想法。”
“什么……不觉得感谢……”
“殿下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自然是其来有自。虽然他贵为太阁之子,但是凡事都遭到母亲从中干涉,从来没有自己的主张,遑论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说……谁会眷恋这种一辈子生活在母亲阴影之下的人生呢?我想,主母你是太过疼爱将军了。”
“……”
“古人有言:‘爱之适足以害之’,也许你该好好地自我反省一番了。你知道吗?将军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是母亲的世界,而不是他自己的世界……”
淀君再次全身颤抖不已。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过度保护居然会招致有乐的非难,指责她使秀赖变成一个没有个人意志的人类。但是以目前的情势来看,唯一能够打败德川家的,只有秀赖,而秀赖自己本身却根本没有求生的意志……
不论胜负如何,只因为母亲执意要战,所以他就决心一战……这种孝亲的心态,是多么可悲与可怜啊……?
“最近我经常在想,家兄信长和太阁的个性都太过偏激了。”
有乐完全无视于淀君和常高院的存在,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
“可是,主母的偏激程度却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侄子常真是少数几个仍然存有求生意志的人,因此才会忙不迭地逃到了龙安寺。常真毕竟还能为自己考虑,但是将军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不愿意背叛自己的母亲……做母亲的怎么想,他就怎么去做。”
“你、你是在讽刺我吗?有乐大人!”
“我所说的全是事实,绝对不是存心讽刺你。坦白说,像秀赖大人这种肯为了母亲喜欢而去作战的乖孩子,当今世上已经找不到几个了。因此,即使他很想活下去,但是却不能背叛母亲……更何况他根本不留恋这个世界。既然如此,那么就算遵照母亲的意思去做而招致死亡,也没有关系……”
“够了,不要再说了!”
淀君再也受不了似地用双手蒙住脸庞。
“退下去吧!有乐、修理,你们全都退下……常高院留下来就好。”
“让主母好好想一想吧!修理大人,我们先退下好了。”
说到这儿,织田有乐斋拍拍治长的肩膀,然後很快地走了出去。
五
淀君和常高院默默相对,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妹妹……我……教育秀赖的方法错了吗?”
一时之间,房内的寒气将两人紧紧地包围着。
“你到火盆旁边来吧!现在只剩下我们姊妹两人,你不必刻意和我保持距离。到我身边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一定会洗耳恭听……”
常高院依言站了起来,站在火盆旁伸出双手,与姊姊的手掌相叠在一起。
“事实上,阿江与曾经写了一封信给我。”
阿江与乃三姊妹中的么妹、将军秀忠的正室,也就是大阪城年轻主母千姬的母亲。
“阿江与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等大御所来到这裏时,叫我无论如何都要跟他见上一面。”
“这么说来,你能自由进出双方的阵中喽?……你是间谍吗?”
常高院慢慢地摇了摇头。
“事实上,她是希望我们能有议和的机会……否则不但将军的下场可怜,而且她也无法救出千姬。”
听到干姬这个名字时,淀君的眼睛不觉亮了起来。自古以来,对媳妇的嫉妒之心乃是母亲的本能。
“不,阿江与丝毫没有憎恨我们的意思。相反地,她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姊姊、为了丰家的前途着想。”
淀君默而不答。
对于这番说法,她的心裏有一半是全然地接受,另一半则是全力排拒着。
当然,目前萦绕在淀君内心深处,占据了她整个心灵的,是方才有乐所说的话。
“阿高,你真觉得将军对于自己身为太阁之子,一点也不感谢吗?”
“这个嘛……在呱呱坠地的那一瞬间,他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
“他真的不觉得应该庆幸吗?”
“也许他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无可奈何?你是说他对自己身为太阁之子感到厌恶……”
常高院故意避不作答。此时此刻,她很能体会姊姊内心的挫折感。
拥有一个执意以自己的方式教育子女的母亲,是任何人都受不了的,秀赖当然也不例外。事实上,秀赖必然也和常人一样,希望能够秉着平常心乘坐家康派来的车子,摒除一切杂务,在千姬的陪伴之下,携手流览江户的风光。
甚至,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够骑着马自由自在地驰骋于城内各处,或是随兴所至地和小厮们追逐、嬉戏。
但是,如今他却被右大臣这个沉重的枷锁所束缚,而且必须完全遵照母亲的方式行事,奸像一个被装饰得十分华丽的木偶一样,过着没有自我的生活。
(这种人生,当然不值得感谢、不值得庆幸……)
母亲由于自己的虚荣,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把他送上关白的位置,未料此举反而将孩子的世界变成一片灰色。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如愿以偿地登上关白的宝座,他的内心也只是一片虚无。
“这样的世界,还是让它崩溃的好。”
一旦他有了这种想法,那么当然不肯出城。
黄金、官位、家臣、女子……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换言之,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之一切魅力,都感动不了他的心灵:世界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的世界。
对秀赖而言,目前唯一令他感到刺激的,也许是对死亡的冒险吧?
秀赖经常和常高院见面。因此当常高院告诉他家康根本无意灭亡丰家时,他的脸上丝毫没有喜色。
事实上,秀赖所希望的不是笼城,而是亲自率领一支军队出城作战。
但是如果这么做的话,秀赖必然难逃被杀的命运。因此,他只能遵照母亲的旨意,假装自己是只不知事情之严重性的笼中鸟一般,死守着这座城池。以一只笼中鸟作为大将,怎么敌得过足堪与太阁相提并论的大御所呢?如此一来,诸大名当然不肯加入自己的阵营喽!
“阿高,有没有办法重新改变将军的观念呢?”
“重新改变观念?你是说…i”
“我是说让他觉得人生很有意义,让他觉得一旦胜利,幸福就会随之而来。”
“我想已经没有办法了。”
“哦,此话怎讲?”
“即使获胜能让他成为大阪的主人、高官厚禄、甚至成为关白……拥有黄金及大佛殿,那又怎么样呢?”
“但是,如果失败的话,那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主母!”
常高院的眼中突然盈满泪水。
“可惜的是,他根本不想要这些东西。”
“你、你说什么?”
“将军认为这种生活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种惩罚。他所希望的,就是在失去一切之後,心灵上的豁然开朗……也就是死亡。这种连死都不怕的心境,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
淀君的身躯不禁微微颤抖。
“真是可怕!他居然有从容就死的勇气……到底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当今之计,唯有把将军交给大御所,重新加以锻炼一途,否则根本无法再度为他开创新生命……如此一来,他才能免于在这场战役裏被杀。因此,我希望姊姊能够首先提出议和。”
“这么说来,连你也认为这场战争我们一定会失败喽?……”
“我们一定会失败的,因此提出议和……事实上,和久半左卫门和伊达政宗曾经在下野的那须野原见过面。”
“但是,伊达拒绝加入我们?”
“不只是拒绝而已,他还托半左带了一封信给我。”
“什么?伊达的密函?交给你……”
“嘘!”
常高院慌忙地回头看看四周。
“他希望你能把握时机,向大御所提出议和的条件,并且要我全力去说服你……如此一来,丰家就不至于遭到灭亡了。不过,这件事情绝对不能泄露给牢人们知道。”
听完常高院的话後,淀君忍不住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遥望着虚空。在她那偌大的眼眸中,映着纸门上的荻花图样。
“伊达他……真的对你这么说?”
“是的。因为他也曾受过太阁的恩惠,所以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丰家灭亡。他之所以把这封密函交到我的手上,主要是希望我能说服你,让你安心地进行议和。”
“那个伊达政宗他……”
“当今天下,唯一能够和大御所相互抗衡、平分秋色的,就只有这个人了。当然,只要我们愿意,他自然有办法安排我进入大御所的阵中。”
淀君再次遥望虚空,状至认真地思索着。从这件事上看来,可见家康对自己这方窘迫的情况,早已了若指掌了。
她一边思考着,一边用手指缠绕住常高院那置于火盆上方的手掌。
“常高院,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姊妹。”
“是的!”
“请你原谅我!我居然怀疑你……的确,对我方而言,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
此时天色已经微暗。截至此刻为止,仍然有许多牢人陆陆续续地进入大阪,因而两人的耳边不时传来杂遝的马蹄声。
六
在大阪城的四周,早已散发出浓厚的战争气息。
杂乱无章的军队及四处逃窜的市民互相交错,形成了一幅前所未见的混乱场面。
对于不曾经历过战争的人来说,这种暴乱的场面是他们所无法应付的。
以战国处世术的常识而言,在将近二十年没有发生过战争以後,现在可说是情势完全逆转的时期。
关西固然是秀吉人气的集中地,但是京都和大阪一带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战争,却是不争的事实。家康当然也了解这一点,因此在关原之役时,他特意避开了京都、大阪,不愿意让这两个地方成为主战场。
但是到了此时此刻,丰家一向赖以维持人气的爱民之心,却早已烟消云散。
为了争取胜利,大阪方面甚至打算纵火烧毁家康入城时必经的京都之二条城。
十一月二日,秀赖手下的一名旗本渡边纪上书说道:
“如果殿下答应赐予黄金百两,作为奉养高堂老母之养老金,那么臣下愿意亲自放火烧毁京都,并且于当地狙击家康,取其首级作为回报。”
渡边纪的老母,亦即伴随在淀君身边的三老女之一。基于人子的立场,他希望能为母亲准备一笔养老金,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但是,如果因为这个缘故而焚烧京都的街道,那么情形又会变得如何呢?……
不但秀吉爱民之志会遭到蹂躏,而且会有几百、几千个市民的母亲会流落街头,无家可归;这一点他都完全忘记了。
所幸此事及时为家康的所司代侦知,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些人逮捕,这才使得一场可能的骚动适时地平息下来。
战争和纵火是相连的。不过,有些地方可以烧,有些地方却不能烧,因此如果不能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话,则不但无法获得胜利,甚至还会招致民怨。
同样地,东军也产生了类似的暴乱行动,而藤堂高虎的一名部下,也因而遭到了家康严厉地斥责。虽然这是一个无法运用常识、理智的战场世界,但是主事者一旦放任不管,任由士兵胡作非为,那么势必会产生不可收拾的暴行,成为可怕的虐杀行为。
以大野治长之弟治房为例,如果他没有放火烧毁後来成为重要的武器生产地、当时为著名之物资集散中心的堺地市街的话,或许不会没落得那么早。
总之,如果光是为了战胜敌人而不择手段的话,则其结果往往就像自己勒住自己的脖子一样,只会加速本身的灭亡。
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多半缺乏战争的智慧及常识。
由此不难了解,东、西军在战略战术运用上的差异了。
第一、毫无战场经验的人,对于命令尊严的重要性并不了解。
如果说西军当中还有所谓的战争高手,那就非真田幸村莫属了。然而,身为沙场老将的幸村,如今却必须接受战场新手大野治长的指挥,被对方踩在脚下。
幸村认为,如果真要采取笼城战略撑到最後,那么就必须在第一次开战时,趁关东军的大半军力尚未抵达京都之前,将部队带到山崎,隔断敌军的联络路线才行。
但是治长却不肯接受他的建议,而故意让关东军不费吹灰之力地进至大阪城的四周。
治长认为如此一来,自己就可以玩些小技巧来混淆敌军的注意力。
有这样的传说:
某天夜裏,一名男子潜入了浅野长晟(和歌山城主)的兵营之中而被捕。经过审讯之後,他说出了一番惊人之语。
“浅野长晟和藤堂高虎虽然身在东军,却始终念念不忘太阁的旧恩,因而私下与大阪往来,成为丰臣方面的间谍。你们看,证据都在这封信上。”
审问者仔细一看,原来是长晟写给秀赖的密函,于是立刻将这名男子连同书信送到家康面前。
家康闻讯之後,却毫不在意地笑着打开那封书信:
“我对你们能够运用策略,引诱德川父子挑起战争一事,感到非常高兴。届时,我将率领同志予以反击,还请殿下不要忘了事成之後,按照约定将东国赐予在下以为奖赏。”
根据信上所记,发信日期是在二十一日。
如果不是久经战阵的人,必然会因此事而引起一场大骚动。换言之,由于这封信上的敍述,他们会相信浅野长晟真的企图从京都赶往奈良,再由奈良来到河内,由家康的背後展开突袭。
家康纵声大笑。
“真想欺骗我的话,还得多下点工夫呢!来人,砍去此人的手指,在其额头印上秀赖二字,然後遣返城中,藉此警告他们,不要再玩弄这种愚不可及的小伎俩了。”
不过,由于那名男子一听到家康命人砍去自己的手指,就吓得瘫成一团,因此最後只在其额头印上“秀赖”二字,并在纸旗上描绘大野治长的纹饰,然後把他放在一块木板上,当废物般地丢在黑门口前。
如此一来,大阪方面自然不能接受此人。而结果正如家康所料,这件事情完全是治长之弟治房一手所策划的。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家康对于战争具有非常敏锐的感觉。
可是,战争光靠感觉是不够的。
这件事情过後下久,家康很快地召唤伊达政宗来到二条城和他见面。
十一月十一日当天,两人终于在这次的战役中首次见面。
见面之初,政宗首先开口说道:
“怎么样?你会不会觉得疲倦呢?”
“哈哈哈……面对如此可爱的敌人,我怎么会疲倦呢?你放心!我的身体已经逐渐适应了。”
“那真是太好了。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哦?你是要我派你担任先锋官吗?”
“如果你答应由我担任先锋官的话,那么我准备将阵地设在生玉神社,攻击面则由八丁目口开始,不知您意下如何?”
“很好、很好!那么,你认为何时点燃战火比较适合呢?”
“大约是在十三日……本多正纯大人也如此认为。”
“太早了!”
家康毫不考虑地加以拒绝。
“截至十三日为止,我还会继续留在这裏,不会那么快就出发的。根据天海卜卦的结果,十五日出发最好,因此我准备等到木津、法隆寺、住吉等阵地都完成以後,再开始进兵。”
“哦,没想到大御所也会相信占卜的结果。”
“那没什么,毕竟这次的战争是急不得的。对了,我有话要告诉你。”
“有话要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想请你在我之前先行出发,暗中观察和歌山浅野的动向。”
“浅野长晟……大御所怀疑他吗?”
“陆奥大人,不要随便猜测他人的意向。你想,我怎么可能会怀疑浅野呢?没错,万一浅野真有背叛之心,那么天下形势必将受到很大的影响,因此既然外界有所传闻,我当然下能置之不理。”
“呃,你的意思是说……?”
“我说要你去观察一番,主要的目的是希望你去帮助浅野,明白吗?”
“帮助浅野……?”
“正是!据我所知,先前抓到的那名间谍,已经在黑门口被治房给杀了。”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
“正因为他的遭遇太过狼狈,所以大阪城内当然不会接受他。然而,单从治房为了顾全自己的颜面而毫不留情地杀死部下一事,就可看出此人绝无大将之风。”
“政宗也有同感。”
“根据我的经验,没有大将之材的人,往往特别在意成败、得失。换言之,他们绝对不会弃甲投降……正因对方的才干不足,所以我料定治房会从背後偷袭浅野。为了防止浅野遇袭,因此我要拜托你……”
政宗听到这儿,不禁全身汗毛直立。
他对方才的猜测感到万分羞愧。
家康非但没有怀疑自己所用的人,反而还处心积虑地设法防止他们受到伤害。
(不这么做的话,怎么能获胜呢?)
当政宗这么告诉自己时,家康又说出了更令他感到吃惊的话来。
“陆奥大人,我想把秀赖托付给你。”
“秀赖的事情……?”
“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哦?是什么事呢?”
“是有关与常高院达成和议的事。”
“这、这、这件事……”
“一旦对方提出了这个请求,一定要立刻让我知道,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是的,我了解。”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在此等待和议完成吧!事实上,我之所以命人在城门口建筑城塞,就是为了待在这裏静候对方提出议和的要求。不过,老人家的性情难免急躁一点……总希望能早日拟定致胜的计划。”
“……”
“让我的葬礼在这场战役裏举行,不也很好吗?陆奥守大人。”
“真是惶恐之至!”
“如果真能很有耐心地持续这场战争,那么或许那个名叫支仓六右卫门的人早就回到日本来了呢!”
听到家康突然提起支仓的名字,政宗慌忙将视线转向天花板上。
家康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提及六右卫门的名字,实在令政宗忍不住大吃一惊。事实上,他紧张得两手的手心都冒汗了。
如果家康继续追问六右卫门身在何处,那么政宗就再也无法故作镇静了。
家康突然慢慢地拍了拍手:
“我有预感,自己不久以後就要和你们永别了。趁现在大家还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好好地喝一杯吧!然後,就请你赶快前去帮助浅野。”
七
这场战争是名副其实的包围战。
在中岛、野田、福岛、嶋野、今福、博劳渊、船场、天满、城南口等处的部队,陆续被东军以压倒性的攻势击败以後,西军不得电力不逐步舍弃市中的城堡,采取笼城战术。
战争发展到这个地步,早就在双方的预料之中。
在对大阪城的包围行动终止时,家康下令在各城门口前建筑半永久的阵地。
其中,伊达政宗的阵地正如其所愿,设于生玉口及松屋町口之间,并由政宗和其子秀宗共同守护。至于家康本身,则在其正後方的茶磨山建立大本营。位于伊达军队右方的,是太合时代丰家的忠臣藤堂高虎;再右方者,乃由家康之孙越前忠直(秀康之子)及德川方面的猛将井伊直孝共同镇守。
“真不愧是人人称道的老太爷,这种安排果然毫无疏漏之处。”
按照这种布置,则一旦菲利浦三世的舰队到达,而政宗也随之进入城内安排时,那么整个伊达军队及其子秀宗都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家康的人质。因此,这个安排真可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
家康派遣使者来到政宗的阵地,是在十二月十六日。
使者是政宗所熟知的柳生又右卫门宗炬,而他也依然笑容可掬地对政宗说道:
“这次我可是殿下所正式任命的使者喔!”
“我知道!”
“大御所认为伊达是个非常狡猾的人,因此如果我不拿着五字旗(使者所用的旗号)前来的话,也许你会很生气地把我赶回去。”
“这、这是什么话嘛?”
“总之,我是正式带着五字旗的使者印信前来的,你认为如何呢?对了,你监定一下这个使者印吧!”
政宗初时显得有些慌乱,但很快地就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老太爷真是喜欢吓唬人!好了,我已经监定过五字旗了,你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我认为我们应该以轻松的心情来进行这次谈话才对。事实上,大御所准备让你见识一下他的作战本领。”
“快别胡扯了。大御所现在已在我的正後方建立了大本营,我根本不可能随便乱动。”
宗矩笑而不答。
“大御所已经决定在今天启用新近购买的国崩大炮,这也正意味着,战争很可能就此达成和议,希望你能了解到这一点。”
“什么?今天就要使用刚从荷兰买回来的大炮?”
“是的!老实说,当初虽然是你建议大御所购买国崩大炮,但是他却怀疑你会不会建议他买了以後,又建议秀赖也买……”
“什、什么?建议秀赖大人他……”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觉得打从心底冒起一股寒意,以致全身汗毛直竖。
“正是!关于这点,首先他必须彻底了解才行。”
“说我……建议秀赖……”
“是啊!这毕竟是一场战争,怎么可以粗心大意呢?……”
“住口,又右!大御所为什么派你来询问此事?他到底有什么打算?既然他敢向我提出如此愚蠢的询问,难道不怕我政宗对他丧失信心吗?”
这时宗矩又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放心,大炮将会从藤堂及越前大人的阵地之间对外发射,而你只要陪着大御所一起安心视察就行了。不瞒你说,宗矩此行的目的,就是来邀你前去的。”
“又右卫门?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安心地视察?”
“这也就是说,如果对方亦购买了同类型的大炮,那么必然会立即朝我方反射过来。”
“一旦对方展开反击,则当大炮命中我方阵地时,陪着大御所视察的你当然也会立刻粉身碎骨……如果你并未建议秀赖大人购买国崩大炮,那么就可以安心前往,当作是观赏风景般地探个究竟。”
“那个老太爷!怎、怎么可以……”
政宗突然噤口不语。直到此刻,他才猛然察觉到,家康之所以要这么做,其实是想以观赏大炮发射为藉口,而把自己留在现场当作人质,以便了解对方是否也购买了具有同等威力的武器。
(的确,在战争期间,对任何小事都必须格外小心、谨慎才对……)
“这么说来,大御所是派你来邀我前去观赏喽?”
“是的,这是他对你的特殊恩宠。”
“或许是吧?不过,一发炮弹真能让常高院竖起讲和的旗帜吗?”
“是的!而且下只是常高院而已,甚至连织田有乐斋和大野治长,也会迫不及待地和我方联系。”
“你、你说什么?连有乐和修理也……”
“是的。我们已经自有乐处得到其子庄藏当作人质,因此有乐的家臣村田吉藏将会以庄藏有事为由,经常来到阵中,把城内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
“喔!”
“此外,大野治长也会透过其亲人治纯向我方说明,大阪方面既已注定要输掉这场战争,那么继续作战乃是愚不可及的行为。为了不成为受人耻笑的笨瓜,对方将会在国崩大炮射入城内之际,竖起白旗向我方请降。”
“喔?敌人已经有了这种想法吗?……”
“正是!因此,炮弹的发射乃是讲和的第一使节。为此,大御所特地邀请你前去观赏一番……”
这时政宗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的确是很好的安排……)
藉着以大炮为使者,不但可以和有乐、治长私下商量,甚至连一向下听任何人建议的淀君之妹,也会成为使者秘密前来乞和……
如果在开战之前能够按照这个计划彻底实行,那么这群乌合之众的势力必然会大受影响。
“喔,是这样吗?我了解了、我完全了解了,又右!”政宗打从心底佩服家康的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