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与生俱来便具有领导、统御他人的命运。

当然,这种命运并非经由后天培养而成。事实上,这是无法培养出来的,不过并不是每个人天生就具有领导运。

具有领导运的人,往往自幼年时期开始,即自然而然成为同伴中的灵魂人物。

这种人通常自我意识较强,同时并具有旺盛的支配欲及生命力、饿鬼大将般的阳刚之气,在性格方面则偏向于乐天派,且极具说服力。

如果任其率性发展的话,这种人极可能成为不可一世的独裁者。不过,古人往往以“伟大的人物通常自幼即与众不同”为由,故意将其美化。

领导运当然也有上品、下品之别,再加上后天所受的陶冶各有不同,因此有些人只能当个小小的中队长,但是有些人却能够成为执掌万人兵权的司令官。

问题是有些人天生就没有领导运,但却因为情势使然而必须居于领导他人的位置,则其结果当然产生悲剧。在现代社会当中,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以我个人来说,就曾经在战场上目睹过许多这类的情形。

身为天生不具有领导运的队长,不论其如何努力地发号施令,也无法使部队依其指令行动;长此以往,终必导致全军覆灭的下场。同理,这种人若是凭着人际关系而攀上高位,则悲剧便会像雪球般地愈滚愈大,甚至于影响到天下苍生的福祉。

此一现象并不仅发生于战场,在学校、事业场所、公司或自治体等处,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形。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正是人类所特有的一种神秘性。

伊达政宗具有上品上质的领导运自不待言。

然而,直到目前为止,他却仍然未能掌握成实的心理。

有关成实的行踪,石川昭光、留守政景、片仓景纲等人均不遗余力地四处探查。由于成实的出走,使得伊达地阵营有如罩上一层寒冰似地,对实力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如今,成实却在上杉势点燃战火,而家康也将赐予百万石领地的文件送抵之时,自动回来了。刹那之间,整个北目城内的气氛变得非常热络。

“成实,你终于回来了!先前我实在不知道你既然如此穷困,所以才会毫不留情地斥责你,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吧!”

政宗亲自来到玄关迎接成实,并且彬彬有礼地请他到客厅就坐。或许是由于情绪太过激动的缘故,政宗的声音显得格外嘶哑。

连政宗本人都对成实的突然出现感到大吃一惊,因此围绕在其身边的石川昭光、留守政景、片仓景纲等四大天王会倍感訝异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面对政宗如此真诚的表现,成实不觉眼眶一热。然而,他在环视众人一遍之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有关领导运的问题。

“这次的事情,完全是由于我太轻率所引起的。唉!原本一心想要出人头地的我,结果却证实只拥有统治上百人口的领导运罢了。”

“什么?只有统治上百人的领导运?是谁告诉你的?”

所谓上百人口的领导运,是指供养一百名士卒的俸禄,亦即相当于五千石。

“是德川家的内府大人。”

“内府不是答应给你相当于两百人的俸禄吗?”

成实欲哭无泪似的摇头说道:

“内府大人认为我这个伊达家的顶尖副将,只值一百人口的俸禄。不过他又说,如果我认为这些俸禄太少,那么他愿意加到两百个人……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赶快来见我,我会给你相当于两百名士兵的俸禄的’……”

“这么说来,家康并没有恳求你去帮助他喽?”

“没这回事!他认为我只值上百人口的俸禄,而且不断地指责我,要我赶快回到殿下的身边来……他还说万一运气好的话,上杉景胜可能会出高价来收买我……”

“哦?这么说来,有关上杉家愿意以五万石厚禄来收买你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喽?”

“是的,一点也不假……但是,这是要我背叛你的代价啊!……如果他们为了要我领兵打倒殿下而给我五万石,那么我宁愿饿死也不肯接受。殿下你也知道,我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事实上,即使我接受了五万石的厚禄而随侍上杉氏,也无法破坏殿下的领导运,更何况你的背后还有德川作为支柱……”

生性耿直的成实,这时才察觉到这句话极可能触怒政宗,于是连忙噤口不语。

“哦?这是德川大人告诉你的吗?”

“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能耐,再也不好高骛远了。为了将功赎罪,我愿意以石川昭光为部下,担任攻打白石城的先锋。”

此话一出,在座所有的人包括政宗在内,都不敢置信似地面面相对。

属于主战派核心人物的成实,向来被视为勇猛有余、但是思虑不足的冲动型人物。

但是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他却从冲动型人物摇身一变,而成为凡事均经过慎重考虑后再做决定的稳重派人士。

事实也证明,成实自庆长七年(一六零二年)起的八年之内,陆续接受了亘理的两万三千一百石,后来又合并宇田郡的新领地而成为三万石时,乃将其新城命名为“卧牛城”,并且施行诸多善政,一扫以往给人“剽悍、好战”的恶劣印象。

换言之,以往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勇猛武人,但是后来却变的成熟、内敛,甚至将自己的城池命名为“卧牛”,以示成为一个自重、忍耐力强之名君的决心。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领导运吧?)

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单凭一次会面,就使向来不肯服输的成实完全改变,由此可见家康收揽人心的技术确实十分高超。

(难道成实果真臣服于领导运的咒术之下,成为斗败的公鸡吗?)

突然窜起的疑念,使得政宗的想法完全改变。

“领导运”。

和所有的人一样,政宗也对这个看不到的东西十分在意。然而,愈是肯定这个想法,则其内心的不平、愤怒愈是难以平息。

如果政宗能说服自己相信成实是因为已经舍弃对立意识而自动归来的话,那么后来他就不会与家康为敌了。

但是由成实方才所说的话来看,用来他是因为自己认为即使为五万石折腰而加入上杉阵营,也无法胜过背后有家康作为后盾的政宗,所以才决定回来。

这种决定完全是由于败北主义居中作祟所致。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胜负会在作战之前就已经决定了呢?)

但是,如果成实事先不曾欲估胜算如何,而贸然自西边开始蠢动的话,则终必走向灭亡之道。

石田三成就是最好的例子。

和家康的领导运相比,三成根本无法望其项背。而政宗也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才始终跟随在家康的身边,共同参与这场战争。

政宗认为,与其无端浪费力气,倒不如轻而易举地获取一纸百万石地证明文件。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只不过是家康所故意设下的大网罢了。

对于成实所谓的领导运,政宗内心颇不以为然,于是亟思改变事实。但也正因为求变心切,故而对此问题特别敏感。

事实上,原本对于自己能从身为总大将的家康手中获得百万石证明文件感到高兴的伊达政宗,其实也只不过是个雄踞一方的侍卫大将罢了。至于成实,则是迫于领导运不及政宗的事实,而不得不重新成为伊达家的家臣。

“也好!成实,既然目前你的手下没有亲兵,那么我就遵照你的希望,让你和石川昭光携手合作,共同攻下白石城。一旦击溃了白石城的甘糟备后,则上杉景胜想要夺取天下的梦想也就宣告破灭了。到了那时,你先领兵返回北目城来,好好地计划一下未来的行动?”

在“好好的计划一下未来的行动”这句话中,事实上即潜藏着政宗的自卑感。不过,由于当时攻打白石之事迫在眉睫,因此谁也无暇虑及这句话的弦外之意。

对于白石城的总攻击,终于在成实抵达后的翌日展开。成实再度成为伊达先锋的事实,使得上杉士兵不战而寒,纷纷弃城投降,而伊达势则不费吹灰之力地攻陷了城池。仔细想想,政宗之所以命成实在获胜后立即返回北目城,实在是由于讽刺的心态使然。

“殿下,难道你不认为现在正是趁胜追击上杉势的时候吗?我们不应轻易地错过机会才对呀!”

如果决定趁胜追击的话,则势必得要经由小阪岭到达米泽;如此一来,便可以确保由桑折至福岛的进攻路线。只要能够率先取得上述各地,即可将上杉得主力封锁在会津一地。

然而政宗却出人意表地放弃趁胜追击的大好机会,反而命获胜的部队返回北目城来,这种不合常理的决定,使得一向以稳重著称的片仓景纲也不禁摇头反对。不料返回北目城后,政宗却表现出十分沮丧的样子。

“各位先请稍安毋躁,毕竟我们都还不知道内府大人那边的战况呢!怎么样?今井宗薰有没有新的消息传来?事实上,这场战役里真正的军监,正是宗薰本人?”

“根据最新的消息指出,内府大人已经在小山附近折返江户城了。”

“进入江户城以后呢?小十郎,我并不是家康的家臣,因此你不必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是……有关奥羽之事,他已决定交给殿下和结城秀康……”

“哦!这么一来,秀康可以在宇都宫城堵住上杉的出口,而我则镇守北边。看来这就是家康的计划了。”

“家康的计划……据我所知,内府大人已命福岛以下的外姓诸侯在德川家之元老本多忠胜、井伊直政两人率领下,由东海道向西出发了。”

“小十郎……”

“什么事?”

“我想知道的是,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先行之后,是否真会引起战火?”

“呃,这个……”

“家康当然不会带着以秀忠为首的谱代大军到江户去。因此当家康企图使用其狡猾的伎俩,任意驱使各大名时,我正费尽心力地在此收拾上杉景胜。石田三成所领的西军实力坚强,而自谦信公以来的上杉势实力也不弱……在这种情况下,我如何能够建立大功勋呢?所以,既然家康躲回江户城思考对策,那么政宗我也要回到北目城仔细地斟酌一番才行。在这场决定天下谁属的战役结束之前,无疑就是在比较我和德川家康的智慧孰优孰劣。虽然我很想拒绝家康的请求,但我毕竟是他的亲家,而且又为其领导运所压倒,结果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不论如何,我绝对不会甘于成为其家臣的。”

片仓景纲再度沉默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如此在意家臣这个名词呢?)

事实上,这就是领导运和领导运之间一种微妙的相忌心理。当然,片仓景纲是无法察觉到这一点的,这种微妙的相忌心理,使得双方的感觉变的格外敏锐,因此一旦有一方因为缺乏领导运而遭到损失,那么他当然会非常在意。

“等着瞧吧!这次我一定要吓破家康的胆!”

看到片仓景纲蹙眉不语,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政宗忍不住象哄孩子般地好言安慰。

“小十郎,快拿纸笔来,我要把攻打关原地战略一五一十地告诉家康和秀忠。”

“哦?殿下打算献策吗?”

“你又来了!我不是献策,而是把自己的智慧传授给德川父子。”

景纲叹息似的低声嘟囔道:“既然这么在意自己的成败、地位,那么又何必把自己的智慧传授给他人呢?”

此时甚至连政宗也觉得自己的态度格外激昂。

他拍手命侍臣送上酒来,然后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为景纲斟酒,准备开始草拟给家康父子的信。

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一、不可贸然率兵离开江户城。

理由是因受丰家恩顾。如今成为德川盟友的诸大名,为了顾及被石川三成扣留在大阪城充当人质的妻子、族人之安全,很可能背叛内府而投入对方的阵营。因此,在情势尚未明朗化之前,大人应该暂时按兵不动,耐心地留在江户监视诸大名们的动向,否则一旦贸然率兵离开江户,必将招致极大的危险。

二、内府大人应该即刻派遣催促使前去福岛正则地居城,查明为什么诸大名们在抵达尾张地清洲以后,迟迟未能发兵攻下歧阜呢?

据我猜想,导致诸大名们按兵不动的原因有二:一是他们根本没有战斗意志,二是他们心存叛意。

三、内府担任由东海道、秀忠由中山道,父子二人联手西上进军方为良策。

理由在于中山道的诸大名对于真田父子之动向,必须作好充分地警戒。再者,迫使西军放弃自江户进向奥羽的念头,也是非常重要的。

四、此乃计中之计。原本打算前往中山道的秀忠军改而直接攻打三成的居城佐和山城,使决战场地移至关原以东。如此一来,就可以刻意地延迟抵达战场地时间了。

理由在于万一东军陷于不利之形式,则德川仍能毫发无伤地退居江户,另谋对策。

以上所述四点,乃政宗个人之浅见,尚祈内府大人能够多方斟酌,并予以采用。

“怎么样?小十郎,现在你知道这不是献策了吧?事实上,我只是要让家康知道,即使我远在奥州,也一样能够丝毫无误地洞悉他心里的计划。总之,这不是献策,也不是呈报,知道吗?好了,赶快派人把它送到家康父子的手中吧!”

说完政宗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随即又掩饰般地举杯喝酒。

片仓景纲放下手上的笔,重新打量着政宗。

“殿下,这封信应该以献策的名义送到江户去。”

“怎么样?对于我能洞悉家康内心想法一事,你感到非常惊讶吧?”

“呃,坦白说,我……我的感觉并不只是惊讶而已。”

“哦?你还有其他的感觉?”

“我想德川大人心里一定会想:伊达毕竟太年轻了……而且他正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呢!”

“什么?说我还太年轻了?我不但能够洞悉家康一切狡诈的念头,而且知道他不愿意离开江户。但是,即使他是固守在江户城内,却还是不停的转动邪念,一方面要催促聚集在清州城内的丰臣诸将为他卖命,一方面又绞尽脑汁想要驱使我。正因为我知道他心里打的如意算盘,所以故意写这封信提醒他,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盲目地被他牵着鼻子走。”

“告诉他对你有什么好处呢?……的确,这封信真的会叫他大吃一惊,而你也会因此得意洋洋,乐不可支。但是在这之后呢?一旦让他产生了戒心,你又能获得什么呢?”

“小十郎!”

“在!”

“你认为我像一个只配成为德川家臣的泛泛之辈吗?”

“当然不是!不过,毕竟你还太年轻了……”

“你,你说什么?”

政宗微微地变了脸色,但随即又努力地压抑心中的怒气。由于最近不论是计划或智略方面,家康永远都比政宗抢先一步,因而使得后者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妒嫉的心理。

事实上,片仓景纲认为政宗太过年轻乃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毕竟,对于年近六十、人生阅历丰富的家康而言,三十四岁的政宗就有如年轻的毛头小子一般,显得十分青涩、急噪。

因此,景纲认为目前政宗应该安分地为家康作战,籍以获得对方所允诺的一百万石,然后慢慢地培养实力,等家康死后再采取行动。

然而政宗的好胜心理却使得他不肯暂居人臣之位。再加上了解了家康的作战计划以后,更使得他无法忍耐下去。

(这只狡猾的大狐狸,果真是古今无双!)

此时的政宗一方面打从心底里佩服家康,但是在佩服之余,却又感到非常生气。

(我怎么可以输给家康呢?……)

这就是存在于领导运与领导运之间的冲突,亦即世间所谓“两雄无法并立”的道理。

“小十郎,这场战争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家康和三成之间的天下争夺战。”

“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乖乖地站在一旁……”

“不!表面虽是如此,但事实上却不然。”

“那么事实又是如何呢?”

“石田三成真是不自量力,居然想要贩卖丰家的天下。而据我所知,有意收购的买主共有两位。”

“哦,这句话很有意思喔!”

“是吗?老实告诉你吧!这两位买主就是德川家康和我伊达政宗。因此,这场决定天下谁属的战争,事实上就是我和家康之间的天下争夺战。你该知道,在我的一生当中,绝对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政宗以慑人的气势说完之后,突然抬头望向虚无的天空。

“我只对你一个人表明心迹。依我看来,除非是福岛正则等曾受丰家恩顾的诸将们能靠自己的力量攻下美浓,否则家康是绝对不会离开江户的。”

“殿下,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的,放心,我对家康的计划可是了如指掌呢!据我估计,家康自江户出发大约是在九月半……当他带着两万四、五千名士兵抵达尾张时,已是十月初了……之后在十月底攻陷三成的佐和山城……”

政宗有如命相家般地屈指算来。

“所以在次之前,我们不必急于打败上杉势力。”

“那么,我们需不需要加强攻击呢?”

“上杉自谦信以来,兵力一直强盛,因此当然不能掉以轻心。不过,在家康打败三成、再次返回此地之前,我们只需帮忙结城秀康作好防卫战就可以了……这就是我的战略。”

片仓景纲噤口不语。

(他并不是真心想要成为家康的同志……)

“这么说来……在德川势力回到此地之前,你并不打算卯上全力攻打上杉部队喽?”

政宗笑而不答。

“家康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可能……可能要等到进入大阪城、获得完全的胜利以后吧!不过,由于此地的冬季较长,因此最快也要到来年的四、五月以后。”

政宗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

“嘿嘿嘿,应该是这样吧?在此之前,我们必须现在千代(仙台)筑城……”

“你是说除了这座城之外,我们……”

“正是如此!你想岩出山的山猴怎么能取得天下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个拥有百万石的大名,因此当然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城堡,才能建立形象。但是,如果我一开始就直接告诉家康我要在千代筑城的话,以他那种别扭的个性,必然会千方百计地从中阻挠。所以,我打算先告诉他我要在石卷筑城。”

“石卷……”

“是的!如果石卷不成,那就该在野手口或榴冈,再不行就改在千代……总之就是要把千代放在最后一位。如此一来,家康一定会认为我还是在千代比较好。事实上,这是家康和我之间的智慧之争。”

“哦……”

“你知道吗?上杉的势力太强,如果不先筑城的话,怎么能及早获得胜利呢?”

“哦,我知道了,但是,如果……如果德川大人的攻势不顺,而且援军直到春天仍未来临,那该怎么办呢?”

当景纲茫然地说出这番话时,政宗终于忍不住爆笑出声。

“你怎么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呢?小十郎!一旦家康无法及时带领援军在明年春天抵达此地,那就表示他在取得天下方面,已经遭遇了困难。如此一来,天下就无异是掌握在我的手中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先筑新城,然后取得南部信直位于北方的领地,并防止最上的领土落入他人之手……如果这是让上杉返回越后,我乡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好了,我已经把我全部的计划都告诉你了。由于兹事体大,因此我希望从在南部策动暴乱到新城破土为止,你能守口如瓶。”

此时此刻连景纲也不得不承认,政宗的确是一个超乎常人所能想象的大策略家。景纲默默地接过政宗手上的大酒杯,内心为究竟该感到高兴,或是该提出谏言而忧郁不决。

准备筑城的时间到底有多久呢?事实上,到了八月底时,政宗对于在千代筑城的准备工作,早就一切就绪了。

“至少我拥有一百万石。”

在穿越环绕着广濑川的森林和沼泽的土地上,建造一座能够眺望太平洋的坚固城池,是政宗多年来的梦想。

在这座新筑的城堡里,还要有一座雕刻有菊桐花样的“帝王宝座”,由此即可看出政宗的野心机器规模。由于这是在和上杉家作战之际所想出来的计划,因此更令人佩服。

事实上,在关原之役中,处于西方的黑田长政之父如水也曾有相同的想法。

当长子甲斐守长政跟随家康一起在关原作战时,担任隐居留守工作的如水乃静极思动,有意自北九州一带展开侵略行动,直到攻下长洲为止。不过,政宗的计划却比如水更胜一筹。

庆长五年九月一日,在得知家康即将由江户城出发以后,政宗立即命重臣山冈重长紧跟家康的身后前去。

“家康一定会进入清洲城指挥大局。届时,不论他有多么忙碌,你都必须想办法把这封文件交给他,并取得他答应让我们筑城的许可。此外,你也可以告诉内府大人,势力强大的上杉部队很可能攻向岩出山来,因此我方必须未雨绸缪,事先建造一座坚固的堡垒,以便应付即将来到的这场硬仗。关于筑城的地点,第一优先为石卷、第二为野手口或榴冈……再不行的话,就只好在千代筑城喽!”

“我知道了!”

“然后你就留在当地,细心地观察一下会战的情形。”

待山冈重长领旨西行之后,政宗又将曾经担任和贺郡(岩手县)领主的和贺忠亲召至北目城来。和贺忠亲较政宗小十岁。十年前当秀吉攻打北条时,和贺也和伊达家一样,接到秀吉命其即刻前往小田原参战的命令。然而由于当时忠亲年幼,因而改派名代前往。未料此举使得秀吉十分震怒,于是将其领地没收,改封给南部利直。

“忠亲,我等你好久了。”

政宗摒退近侍,单独在客厅裏接待忠亲。

此时已是阴历九月,正是东北地区稻作收割的农忙时期。

“等到稻作收割完毕之后,我希望你能尽快聚集百姓,立刻发起暴动。”

自从领地遭到没收以后,忠亲就有如囚犯一般,在政宗的庇护下固守于胆泽郡(水泽附近)。或许是由于习惯成自然的缘故吧?他的穿着打扮居然与当地的土着一模一样。

“遵命!”

“你尽管放手去做,不必害怕。南部信直和利直父子虽说是战国武将,但事实上却与傀儡没有两样。因此,你只管全力去制造暴乱就好,毕竟他们是成就不了大事的。”

“我知道!和贺郡是吾家父祖所流传下来的土地,说什么我也要把它夺回来才行。不过依你看来,德川大人能不能在这次的战役裏获得胜利呢?”

“这不是能下能的问题,而是他一定要获胜才行。”

“但是,如果德川大人他……”

“你是说万一他成为南部的同志,那该怎么办?是吗?哈哈哈……不必担心,我已经紧紧掌握住德川大人的弱点,因此胜利必定是属于我们的。更何况,在德川大人获胜之前,我们早已扩展了不少领地,届时根本不必担心其他的人。总之,此次战役将会使得奥羽的地图完全改观!你要记住,唯有取得土地才是真正的强者;更重要的是,这么好的机会绝对不会再来一次。”

“我完全了解,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为了加强你的实力,我打算多给你几梃洋枪,不过有关我们联络的事情,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

“遵命!”

“那么就赶快召集百姓开始收割吧!攸关民生问题的稻作一旦被烧毁,那么就无法发动暴乱了。”

煽动是政宗的拿手绝活。当和贺忠亲意气风发地告退之后,政宗随即拍手命近侍传唤片仓景纲前来。

“小十郎,一切事情都已经办好了。你知道吗?我根本不打算与家康正面作战,而是以蚕食的方式,慢慢地扩张领地、建造城池……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呀!”

“我知道!不论你内心有何打算,终究还是得对德川大人表现出和顺的态度。”

“总之,一切都要等到来年春天再说。如今我已经顺利地鼓动忠亲发起暴乱,因此到时还得暗中助他一臂之力才行。”

“这么一来,我们得先通知水泽城才对!”

当时担任水泽城主的,乃是伊达家的重臣白石宗直。为了便于计划进行,白石宗直除了必须供应忠亲兵器、粮食之外,必要时甚至得亲自率领拥有三百梃洋枪的部队前往和贺、胆泽两郡,佯装要压制暴民,而实际上却是乘机夺取南部的领地。

事已至此,景纲当然没有理由反对。事实上,景纲所担心的,是怕政宗会任性地与家康硬碰硬。

不久之后,山形城的最上家,也就是义光之子修理太夫义康也派人前来求援。

这时已是九月中旬了。

家康于八月下旬在江户接到政宗的献策。

当时柳生宗矩正担任家康的密使,由小山的本阵急行至位于太和柳生里的生父石舟斋处。

在接到政宗派人送来的信函之后,独自镇守在江户城的家康忍不住赞叹出声:

“真不愧是伊达政宗,果然真有本事。”

他一边啧啧有声地赞叹着,一边把信递给站在一旁的本多正纯。

“哎呀!他的想法居然与将军不谋而合。”

看来本多并下知道政宗怀有强烈的竞争心理。

“这么一来,势必得要派个使者到清洲去喽?”

事情正如政宗所料,集结在清洲城附近、曾受丰家恩顾的客将们,对于自小山返回江户的家康迟迟不肯重新自江户发兵一事,感到十分不满。

八月四日当天,家康在得知伏见城陷落的消息以后,立即与诸将们召开军事评定会议,然后自小山出发,由古河乘船而下,经过葛西而回到了江户城。

在这段期间内,福岛以下的诸将们也已沿着东海道来到了清洲,静待家康莅临,以便尽早决定判别天下谁属的主战场究竟位于何处。

然而,在整个战局中占有举足轻重之地位的家康,却在进入江户城后闭门不出。

这时由宇喜多秀家担任主将的西军,已经由近江攻向美浓,而石田部队也来势汹汹地进向大垣城。

在此情况下,集结于清洲附近的丰家诸将们终于按捺不住。

“内府大人到底怎么啦?难道他现在变得厌恶战争,一听到打仗就手脚发软了吗?”

“或许是因为担心上杉势趁机由背后袭击,所以才迟迟不肯出兵吧?”

“不论如何,他都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才行。否则的话,我方的士气必将就此萎靡不振,终至于无法作战。”

此时集结在清洲附近的诸将们,以福岛正则为首,包括有池田、黑田、细川、加藤(嘉明)、浅野等人,全部兵力超过两万人。眼见敌军的气焰日炽,诸将们只好转向与其同来的德川家先锋井伊直政及本多忠胜两人倾吐内心的不满。

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直政和忠胜只得把诸将们的想法一一向江户报告,然而不论他们如何催促,家康依旧不肯自江户城出发。

当然,家康自有家康的战略。

就这样地,诸将们抱持着焦急的心情,在清洲城等待了将近一个月之久。到了八月十九日这一天,家康以“慰劳士兵”为名,派遣村越茂助直吉来到清洲。

根据传闻指出,当时有“兵法日本第一”之称的柳生又右卫门宗矩曾事先与村越茂助约好在某处会合,然后成为其身边护卫,两人联袂来到了清洲。抵达清洲之后,两人很快地来到了本多忠胜的阵营中。

“真是辛苦你们了!这次大人命我们前来,是为了慰劳滞留在清洲城的诸将们的。”

“什么?那么到底哪一位才是真正奉派前来劳军的使者呢?”

忠胜和直政均瞪大了双眼问道。

村越茂助虽是战场上以英勇著称的豪杰,但是却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他的粗野、急躁在旗本之中享有盛名。

“什么?将军居然派你……”

话说到一半,井伊直政突然机警地噤口不语。

“既然你身为使者,想必一定带来了将军的口谕喽?能否请你告诉我,大人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从江户出发呢?”

“大人根本不打算来到此地。”

茂助若无其事地答道。

“什、什么?这是将军亲口说的吗?”

“是的!大人说,他绝对不会就这么出兵的。而且,他还命我当着诸将面前把这项消息告诉他们。”

村越茂助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有关茂助的无学和顽强,曾有人以“左七之字”一词来形容之。

据说当家康教会他写数字的方法后,茂助即自信满满地认为自己是“很有学问的人”,并经常在旗本友人的面前炫耀这项才能。但事实上,在写一至六时,他的确表现得很好,但每次一写到七时,就总是半途而废。

“咦,到底该向右弯,还是向左撇呢?快点写吧!茂助。”

在他人的嘲弄、催促下,茂助急得满脸通红,于是不加思索地把“七”向左撇,因而被人冠以“左七之字”这个浑号。

尽管他因目不识丁而闹出许多笑话,但是从基本上来讲,他却是一个肯为上级的命令戮力以赴,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的男人。

正因为对茂助知之甚详,所以家康才特地命宗矩从太和赶来陪在他的身边。

“那么,现在你可以把大人的口谕告诉我们了吧?”

“好!事实上,促使将军迟迟不肯出阵的第一个理由是……”

“第一个理由?”

“是的!第一个理由是因为集结在清洲的诸将都不肯卖力杀敌。虽然他们急如星火似地催促将军出阵,然而自己却始终按兵不动。一旦大人带领这支懒散的部队前去作战,怎么可能获得胜利呢?因此将军当然不愿意出兵……这次的战争究竟是为谁而战呢?……你倒说说看。”

“什么?为谁而战……?”

“是啊!以目前的情势来看,将军留在江户根本不会有任何损失,更何况大家都已厌倦战争,一心想要拥有和平的世界。再说,这一次若不是为了尽早停止战乱,将军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等等!等等!这番话一旦传了出去,诸将们必然会十分震怒,届时清洲城恐怕免不了会有一场暴动。依我之见,纵使将军真的说了这些话,我们也不能毫无保留地说出去呀!”

一想到这番话所可能引起的后遗症,甚至连素有“雷公”之称的本多忠胜也不禁吓得脸色发白。

然而茂助却毫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茂助,这些人绝对不是懒惰虫。”

“这么说来,他们是一群胆小鬼喽?”

“注意你的用词,茂助!既然身为使者,就必须特别注意说话的技巧。”

“技巧就等于说谎!要我说谎骗人,免谈!更何况早在我来此之前,将军就很明白地告诉过我,身为一个不善说谎的人,我可以畅所欲言,即使惹得诸将们暴跳如雷也无所谓,反正至多也不过是和柳生一起赴死罢了。”

“那么,为什么柳生一句话也不说呢?据我所知,只要将军肯尽快从江户出发,则诸将们也会立刻采取行动……”

这时,一直保持缄默的宗矩终于开口了。和茂助不同的是,他以比较缓和的语气转述了家康的口谕。

“大家都辛苦了!将军要我告诉各位,他很快就会自江户出发,但是在此之前,他希望诸将们能够开始朝美浓的国境进军。依照将军的计划,最好能在他到达以前攻下犬山,并且对岐阜开攻势。”

此一略带恳求的语气,使得茂助不停地颔首表示同意。

“身为武士必须顾及自己的身份。只是言论固然不应哗众取宠,但也下可忽略了技巧。”

翌日,茂助在清洲城内的大厅裹,当着诸将面前宣布了家康的口谕。

在接受丰家恩顾的大名当中,拥有二十万石俸禄的清洲城主福岛正则,是属于元老级的猛将。

关原之役结束后,其俸禄增为四十九万八千两百石,并擢升为艺州广岛的太守。在众多客将之中,其重要性不言可喻。

当正则得知家康所派的使者是旗本之村越茂助时,内心感到十分不悦。

就性格而言,茂助和正则属于相同类型的人。他们没有学问、不讲道理,认为一味地附从他人和巧言令色,是身为男人最大的耻辱。不过,为了义气,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他人肝脑涂地,是属于典型的战国武将。

当茂助到来之际,正则故意以傲慢的态度来面对他。

“喂,使者!”

他以无礼的口气喊道。

“干什么?”

对于正则的无礼,茂助立即还以颜色。

“内府大人之所以派遣你这个像猪一般的使者来到此地,必然有其用意,你就老老实实地说吧!”

茂助闻言不由得气得七窍生烟。在盛怒之余,他早已将昨天和井伊直政、本多忠胜所订好的计策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哎哎呀!没想到让村越茂助说话比要尼姑留头发还难呢!”

听到正则这番调侃的话语,茂助忍不住瞪大了双眼厉声喝道:

“将军根本不想率兵自江户出发。这并不是他的错,而是因为你们这些诸将的缘故,所以他才不想出来。”

陪他一同前来的本多忠胜大惊失色地从椅上站了起来。就在同时,他警觉到自己不该留在现场,于是连忙逃了出去。

“什么?内府大人不来……?”

“当然喽!这场战争并不是将军请你们出马助他作战,而是丰家……是因为你们这些大笨蛋展所引起的战争。如今每个人都希望天下太平,为了让百姓的愿望得以早日实现,所以将军才答应出兵帮助你们……如果你们真的有心作战,那倒也罢:但是实际上你们根本无意作战,一心只想靠将军一个人的力量来获取胜利。在这种情况下,将军怎肯轻言出兵呢?”

此话一出,井伊直政也连忙站起身来,悄悄地离开了。

福岛正则气得不停地翻白眼。

想到若不是为了德川家,自己的妻子也不会被三成留在大阪当作人质时,正则的内心更是悲愤交加。

“哦?内府大人真的这么说吗?”

“福岛大人,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毕竟,上杉原本就不是丰家的家臣呀!如果不是他们兴风作浪,大人也不会特地派兵前往会津加以讨伐。更何况在他出兵的这段期间,与上杉同谋的丰家部队很可能会趁机窜起:如此一来,大人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更叫人生气的是,你们心存依赖,只想靠将军来为你们平乱,而自己却一副悠哉游哉、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教将军如何忍受得了呢?……”

这番话说得倒也不无道理。

虽说这场战役一旦获胜,天下将会落人家康之手,但是目前正攻向大垣城的敌军,的确都是这些大名们的朋友。

“我知道!”

正则突然大喝一声,随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叭”地一声打开手中那把印有日本国徽的军扇。

“大家都听到了吧?真是令人惶恐之至!这位具有通天本领的使者所带来的口谕,竟然只有这些。”

话声甫落,正则蓦地两脚向前跨了一大步,然后用扇子在茂助的眼前用力一挥。

“好,我决定在这一、二天内就出兵攻打美浓,并且将岐阜列为首要目标。你可以暂时留在此地,好好地见识一下我们的实力。”

正则不愧是诸将的首领,对于战场的机微可说了如指掌。在听完茂助带来的口谕之后,他立刻便知道家康内心的想法,以及派茂助担任使者前来此地的用意了。

内心有所领悟之后,他立即摇身一变而成为锐不可当的猛将。果然,正则很快地在二十三日一举歼灭了呼应三成而起兵的信长之孙织田中纳言秀信。

相较之下,一直躲在江户不肯出兵的家康,确实称得上是老奸巨滑。依照原先的计划,他希望这些长久处于焦躁、等待状态的诸将能够发挥实力,一举攻陷岐阜,藉此点燃起死回生之火。

当然,也正因为他有如此高超的机略,所以才能够成为统帅中的统帅。

在福岛正则的率领下,东军终于向前迈进一大步,而三成则慌忙地自大垣城派遣援军赶往岐阜,然而却为时已晚。

二十四日当天,东军诸队已进至距离西军本阵大垣城不远处的赤坂,形成两军对峙的形势。

此时,家康也毫不犹豫地呼应其行动。

换言之,在各部队集结于赤坂的二十四日当天,家康除了命驻守在宇都宫城的世子秀忠开始西上之外,同时还发布命令禁止诸军在其抵达之前擅自展开决战。至于家康本身,则在九月一日率领三万二千七百余人的大军,浩浩荡荡地自江户城出发。

截至目前为止,家康的所作所为和政宗的献策完全相合。当然,这是由于家康充份地采纳政宗的意见所致。总之,当和贺忠亲遵照政宗的秘命,在南部的领地发动暴乱时,家康也开始朝东军诸将群聚的关原入口处——赤坂进军了。

闻悉家康已自江户出发的消息后,东军的士气为之大振。这时,原本采取观望态度的大名们,也纷纷整军朝赤坂前进。

据守大垣城的西军和聚集于赤坂附近的东军先锋形成对峙之局,双方的实力下分上下,因此胜负难卜。

当然,如果双方的实力相差过于悬殊,则必有一方会率先采取攻势,不可能形成对峙的场面。

更何况对双方而言,从八月二十四日诸将集结到九月十五日家康抵达并于关原展开决战的二十一天当中,是一段有如梦魇般的紧张时刻。

在赶赴战场的途中,家康片刻也不曾稍作停留,最后终于在九月十一日抵达清洲。在此停留几天之后,随即便于十五日展开了关原的胜利之战。

为了打赢这场战争,家康弹精竭虑地运用各种战术战略。事实上,早在自江户出发之前,他就已经积极地在筹划此事了。更令人振奋的是,他的计划似乎已受到了神明的眷顾。

在这段期间之内,政宗一方面要抵挡上杉的势力,一方面要暗中策划暴动,另一方面则要做好筑城的准备,因此可说十分活跃。

和政宗、家康比起来,石田三成可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了。

虽然三成有时也能克服困难、想出很好的计策,但是平心而论,他实在不能称为第一流的政治家或武将。

不论是政宗或家康,都能八面玲珑地运筹帷幄,而且随时随地都充满自信。由此不难想见,当家康于九月十一日带着致胜的秘策来到清洲时,身居大垣城内的石田三成是怎样的心境、怎样的想法了。

有关三者的比较,我们可以从同为五奉行之一的增田长盛于十二日寄给三成的信中瞧出一丝端倪。

“如今敌军正聚集在赤坂城内,似乎在等待某个重要人物的到来(我想一定是家康)。一、由江州出发的兵力(小早川势)、由势州出发的兵力(毛利势)及其他地方的大军,都已陆续抵达。然而,依旧有些视界浅短的人采取观望态度。以当城附近的人质为例,伊藤的家臣(伊藤为大垣城主。当三成抵达时即自行开城门迎接,并自动移居附近的今村)能够察觉敌人的火药味,但是伊藤家年轻的一辈却普遍缺乏这种才智,心中似乎仍然有所畏惮。据我前往一昨日长大(长束正家)、安国寺卷题(惠琼)的阵营视察之结果,发现有关作战之事皆未准备妥当。在敌军环伺、我军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唯有提高战力,才能克敌致胜。”

在这封信的字裏行间,到处都充满了对同志的不信任与牢骚。例如,增田长盛认为当初打开大垣城门迎接西军入城的伊藤长门守盛景是年轻的一辈,因而不值得信赖。此外,留在城中准备应战的伊藤家臣及入城的市民,都可能成为敌军的内应,乘乱纵火烧城,所以西军绝对不能贸然出城。

再者,从伊势前来的毛利、长束及安国寺等部队,虽说已在南宫山完成作战布署,但实际上却毫无斗志可言。

临场作战时,如果不能彼此信任,那么必将无法获得胜利。同理,一旦无法获得他人的信赖,即表示此人并未具有成为大将的才干。

总之,让身处战场的士兵们心生不满的将领,均不能称为合格的统帅。不过,三成的愚昧、无知,却使得他一直无法认清这个事实。

“大军作战之际,兵粮充足与否是最重要的条件。因此,在这敌军环伺的情况下,绝大多数的人都在觊觎我军的兵粮。为了防止兵粮被截,我方必须多加注意才行。”(中略)

“此外,尽管心中有千百个不忍,也必须杀死二、三名敌方的人质(诸将留在大阪的妻子),以收杀一儆百之效,否则势必难以服众。”(下略)

这段内容指出目前敌军正企图夺取兵粮。在此情况下,主事者原应设法避免意外发生才对,然而三成却反其道而行,特意命人从近江运送米粮来到此地。

当时留在大垣城内的,包括宇喜多、岛津、小西、石田等部队,总兵力合计超过四万人。如此一来,所需的兵粮当然非常庞大,而其会引起敌军的觊觎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为了防止敌军蠢动,增田长盛认为应该斩杀三、五名敌军留在大阪当作人质的妻子,以收遏阻之效。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也表示写这封信的增田长盛认为三成对人质太过宽厚,因而强烈地表达其内心的不满。

九月十二日,家康由清洲将旗印分送岐阜各地,同时赤坂的部队也已完成战备,正蓄势待发。

到了十四日当天,家康的旗印已经送达位于赤坂的本阵,然而三成却浑然下曾察觉危机的到来。

这是因为三成一心只顾虑着盟友是否会临阵倒戈,因而无法综观全局,也没有余裕思索良策来解决眼前的危机。所以,关原这场争夺天下的战争,事实上在家康自江户出发时就已经决定了胜负。毕竟,这就像是一场大人与小孩子的战争一般,孰胜孰负是非常明显的。

九月十五日下午四点的一场大雨,紧紧地覆盖住整个关原的天地。在滂沱大雨之中,包括西军三万二千六百余人及东军四千余人所流出的鲜血,已被完全洗净。此时,西军的斗志全消,并且温驯地臣服于家康的面前。

家康率兵继续前进。

以进度而言,远自中山道前来的秀忠似乎已经赶不及了。因此,即使家康在此次战役中不幸落败,秀忠及其所率领的德川部队,也只能望而兴叹罢了。

九月十八日,三成所住的佐和山城在敌军的一阵猛攻之下,终告陷落。

九月二十日当天,家康由近江八幡经由草津进入了大津城。

当此之际,奉政宗之命追随家康的行踪、意欲取得在千代筑城之许可的山冈重长,是否完成了政宗所托付的任务呢?……

坦白说,就连政宗本人也没有料到,家康的天下居然在九月十五日当天就决定了……

决定家康与三成之命运的关原之役,是在庆长五年(一六零零)九月十五日展开。就在这一天,政宗所住的北目城突然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来者不是别人,而是政宗的表兄弟,亦即最上义光之子修理太夫义康。义康身着全副武装,策马狂奔来到了北目城。

“我要见政宗殿下,请他将以往的是非恩怨付诸流水,完全抛到脑后去吧!”

听到义康的要求之后,政宗颔首笑道:

“哦,他还是来了?好,快带他进来吧!”

政宗好整以暇地等待义康来见。

“既然是从战场赶赴此地,想必肚子一定很饿了,快命人为他准备一些开水泡饭吧!”

话刚说完,义康随即走了进来,于是政宗首先开口问道:

“义康,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吧?怎么样?米泽的直江山城是否让你应接不暇了呢?”

“事实上我正是为此而来请你帮忙的。”

“家母还好吧?”

“姑母她……坦白说,是姑母告诉我可以依赖伊达殿下的……”

“哦?既然母亲都这么说了,那么你就尽管明讲吧!老实说,到底有什么事呢?”

“一切正如你所料的,是有关米泽的直江山城守兼续的事。兼续发现伊达部队的守备坚固,因而将矛头转向了我方。”

“是吗?古人说水往低处流,果然一点都没错。的确,伊达家的堤防是比最上家的坚固许多。”义康心中别有所思,因此对政宗的讽刺充耳未闻。

“的确……如今直江的大军已经攻破畑谷城,使得城将江口五兵卫节节败退……此外,延泽能登、松仓兵库、矢柏相模、饭田播磨等势力也相继大败而去,而长谷堂及山形则处于千钧一发之际。因此,我希望你能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

“你要我出兵制止侵袭山形的洪水猛兽吗?”

“是的,毕竟我们是亲戚……”

“是吗?义康!虽然在名义上我们有姻亲之谊,但是你只有在危急的时候才会想到我这个亲戚,所以你想我会这么轻易地就答应帮助你吗?”

“你、你的意思是?”

“仔细看看天下大势吧!对于直江山城守攻打山形一事,你尤其需要睁大眼睛了解其背后所蕴含的意义。”

“那是……为了让伊达部队尽快赶来支援……”

“正是如此!如果伊达部队不出兵支援山形的话,那么将会对石田势形成一股强大的压力。”

“石田势……?”

“是的!这么一来,石田势必将落败。一旦石田势显露败象,则宇都宫的德川势就会乘机采取攻势。在此情况下,会津终将不保……因此上杉势必要立刻赶回米泽,将此地当作根据地,进行防卫战。为了确保有利的地位,对方当然会首先狙击相当于后方要塞的山形城。总之,一旦对方决定以米泽为根据地,就一定会出兵攻打山形,懂吗?”

义康刹时双唇发白、喉咙乾燥。

“这么说来,你是不肯派出援军喽?”

“不,当然不是!根据伊达家臣会商的结果,山形城是绝对不能落入敌人之手的。在这一点上,我想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

“那么你是愿意帮助我喽?”

“现在还言之过早呢!对于这件事情,我们有几个不同的解决方案。根据家臣的意见,我们固然不能让山形落入敌人之手,但是却可以抢先一步攻下山形。”

“什么?伊达部队也要与山形为敌?”

“是的!截至目前为止,最上家的四周已经围绕着许多敌人了。喔!对了,你知道提出这个意见的急先锋是谁吗?义康?”

“是……伊达成实大人吗?……”

“不是!是一向对作战抱持慎重态度的片仓小十郎景纲。”

说到这裏,政宗突然拍手召唤近侍前来。

“义康大人待会儿还要赶赴战场杀敌,赶快送点开水泡饭来让他果腹吧!还有,立刻叫片仓小十郎来见我。”

义康不由得浑身一震。

就在开水泡饭送来之际,景纲也出现了。

“既然是亲戚,这碗饭应该由我亲自端给他才对!”

政宗一边挥手摒退近侍,一边对景纲说道。

“小十郎,事情正如你所预料的一般。如今最上家正遭受上杉家的攻击,而长谷堂和山形都已陷入危急之境了。”

“真是令人遗憾哪!”

“不要净说些虚假的客套话了。根据你先前所提出的作战计划,为了给上杉势来个迎面痛击,因此首先必须占领山形,然后一举回师攻打米泽,对吗?”

听到政宗说出自己的计划后,景纲不觉大吃一惊。

“呃,这一切还有待从长计议。”

“在义康面前不必有所隐瞒的,小十郎!”

“遵……遵命!”

“坦白说,我对怂恿母亲毒杀我的最上义光之怨恨,纯粹是个人的私怨罢了。”

“的确如此!”

“但是如今义康前来请求我出兵支援讨伐上杉,却是属于公事,如果我断然拒绝的话,岂不是公私不分了吗?”

景纲紧张得直吞口水,甚至猛对政宗眨眼示意。

深具孝心的政宗想要帮助母亲的意图,景纲当然了解。

“呃,的确如此!在大义的名份下,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

“如今既然义康已经当面向我致歉,我当然必须摒除私怨,立即派出援军才对!”

“看来……也只好如此喽!”

“好,既然你也表示同意的话,那么就决定派留守政景率领援军即刻出发吧!义康,我已经照你的要求去做了。”

“那……那……真是谢谢你了!”

义康两手握拳说道:

“义康和家父……对你的大恩大德终生……”

当义康噙着泪水表达内心的感激时,政宗突然高声制止道:

“如果你认为事情就此即可结束的话,那就未免太过天真了。虽然我已答应派遣政景率领五、六百骑前去支援,但是最后的胜利却不是单凭如此就能决定。”

“啊……”

“为了削弱敌军进攻长谷堂及山形的压力,我准备自粱川朝桑折方面出兵。一旦敌人觉得桑折的情势危急,必然会立即调兵驰援,这么一来山形所承受的压力自然就会减轻了。因此,当你接到我已开始攻打桑折的消息后,就必须命令最上家的部将全力抵抗上杉的攻势,知道吗?”

“遵命!”

“在目前的情况下,唯有放弃个人的私怨,才能彻底地协助最上家度过难关。不过,这完全是基于作战的需要,而不是我政宗故意向你示好。”

说完之后,政宗这才把手中的一碗开水泡饭递给义康。待义康离去后,政宗又开始盘算起来。

“今天是十五日……应该是家康进入冈崎城召开军事会议的时候了。”

这一天的午后,关原又下了一场大雷雨。然而东北方面的天空,却是一片晴朗,而当地的领民们也正忙着收割。

翌日,政宗立即派遣留守政景率领津田景康、大条赖实及濑成田重继等五百名勇猛的骑兵朝山形出发。

在政宗的一生当中,九月十五日这一天的确具有非凡的意义。

原先他以为这一天是自己与母亲和解的日子,未料结果却是使得百万石证明文件活生生自眼前飞走的日子。

就在这一天裏,和贺忠亲企图在南部领内发起暴动未遂的消息也传进了政宗的耳中。当初为了确保计划能够顺利进行,政宗还特别安排水泽城的白石宗直为伏兵,暗中怂恿和贺郡内的和贺忠亲及其家臣群起暴动,不料最后还是被南部利直压制住了。

南部会立刻将政宗违反命令的举动告诉家康,是无庸置疑的。而政宗最大的失误,则是他不知道东西两军在关原的会战于十五日这天就告结束了。

当留守政景奉命朝山形城出发之后,政宗随即派遣鬼庭纲元率兵攻打刈田郡的汤原城,并准备进军桑折。

一旦这些计划成功以后,则不但能够和母亲及最上家达成和解,同时还能取得南部的领地、夺回父祖之地米泽城,并且成为拥有百万石领土的大仙台城主,逐步迈向争夺天下的最后目标。

然而,人生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得遂所愿的。

就在鬼庭纲元攻陷汤原城,正准备朝新宿进兵时,由于必须同时应付山形与桑折两边的战事,因此上杉的内部也出现了不同的意见。

这时,奉命前往山形的留守政景也提出了书面报告。

“上杉景胜不久就会来到山形,因此殿下不妨率领大军转而攻向此地,与景胜一决雌雄。”

这封信乃是经由羽黑山的拜山者之手传出。就在同时,柳生新阴流的剑客狭川新三郎回来了。

表面上新三郎是伊达家的家臣,但是不久前他却以家中有事急待处理为由离开了伊达家,直到今日才又再度露面。

新三郎来到政宗的营帐裏报告归来的消息后,接着又说道:

“今天已经是二十九日了。”

他佯装用心地计算着:

“内府已经进入大阪城了。也许就是在昨天或前天……整个日本的地图已被改写了。”

新三郎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什么?内府进入大阪城了?”

“是的。原本居住在大阪城西之丸的毛利辉元听说内府到来之后,立即开城迎接……基于这点,毛利家的香火才得以延续下去。此外,根据柳生宗矩的说法,石田三成的成败最迟在十月一日就可以决定了。”

“你的意思是说,三成可能已经被捕了?”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这场战役的主战场是在关原,而决定胜败的关键时刻,则是由辰时至申时(上午八点~下午四点)之间:换句话说,在不到半天的时间裏,石田、宇喜多、小西及安国寺等人即陆续被捕,而毛利也自动弃甲投降了。”

“那么,在大阪城的秀赖大人呢?”

“这件事并未惊动他们……这是内府大人的决定。在这场战役裏居首功的福岛大人,已经获准取代毛利领有安艺的广岛;而功劳居次的黑田长政,则晋升为筑前博多太守。”

(糟了!)

政宗暗暗叫苦。根据他的预测,这时家康应该还未进至美浓才对。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家康用兵居然如此神速果敢。

胜败居然在十五日当天就决定了……

“哦,你辛苦了!先到后面去休息一下,待会儿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待新三郎退下之后,政宗立即召来片仓景纲,命其严密封锁领内务重要出入口。

一旦南部将政宗唆使忠亲在其领内制造暴乱未遂的事情告诉家康,则伊达家的前途就岌岌可危了!

(糟了!)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政宗,此时也不禁吓得脸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