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井宗薰既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也不是普通的茶道众。
其父和千利休、津田宗及等人一样,同为天下茶家“三宗匠”之一,在堺地附近极负盛名。
其祖先乃鼎鼎大名的佐佐木源氏,直到后来才改以世代居住的近江今江之地的今井为姓,并在父亲宗久那一代移居到边界。
宗久年轻时曾经跟随武野绍鸥学习茶道,后来并且成为他的女婿,因此宗薰乃是绍鸥的外孙。
基于这层因缘,宗薰早在幼年时期就和父亲一样,成为秀吉的近侍。他的茶道系得自父亲的真传,禅道则是跟随大德寺的古溪和尚学习;此外,由于曾在秀吉的身边待过,因此对一般情势具有相当敏锐的观察力。
当父亲宗久于文禄二年辞世之后,宗薰以继承家业为名退至堺地,自此逐渐疏远秀吉,转而与家康交往。
或许是由于利休事件使他对秀吉怀有戒心吧?总之,宗薰对于天下大事之精辟见解,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比家康年轻十岁,目前正值四十六岁的壮年。
当政宗提到愿意以一~二干贯为谢礼,请自己居中撮合五郎八姬与家康之子辰千代的婚事时,宗薰脸上的表情为之一变。
家业原就相当庞大的今井家,当然不会贪图区区两千贯的谢礼。
问题是堺地民众所要的,是秀吉死后天下仍能保持安定。一旦局势又回复到战国时代,则不仅贸易无法继续扩大,而且还必须展开流血冲突的自卫战。
由于当年父亲宗久曾费了无数的心血、不断地和织田信长折冲,才使堺地得以保持安宁,因此宗薰对于这点特别敏感。后来,父亲宗久巧妙地和信长妥协,才终于得到了位于摄住吉的两千两百石采邑。历经信长、秀吉两代以来,茶道众们一直相当勤奋,然而如今秀吉政权却逐渐趋于混乱。
“在当今年轻的一辈中,拥有天下第一等智慧的,首推伊达少将,然而你却来拜托我这个乡居野人……”
“请你勉为其难接受我的请托吧!只要是你说的话,内府大人一定会接受的。如果由我自己提起这桩姻缘,也许家康大人会觉得我太自不量力了。不过,你可以告诉内府,我愿意把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送给他作为人质。”
“当作人质?这么说恰当吗?”
“当然可以!这是最能顾及世俗观念的说法了。当然,如果能够以不着痕迹的方式论及婚事,顾全我政宗的面子,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总之,一切都要拜托你了。”
“嗯!少将的见解十分透彻,我就尽力而为吧!”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你真的完全了解我的看法吗?”
“是的!我毕竟是近江源氏的子孙,因此自然很乐意和伊达大人的智慧赌一赌。”
事实上,宗薰另有其他的想法。贸易一向是堺地民众的维生之道,一旦日本的政治无法维持安定,那么又如何能发展海外贸易呢?基于这点,宗薰当然也想藉助政宗的实力,使堺地成为安定的城堡。
但是,他的提议却被家康一口拒绝。
当宗薰特地来到伏见城,把一切事情都告诉家康时,家康断然表示:
“现在谈这些未免言之过早!”
家康轻易地就拒绝了对方的提议。
“坦白说,现在我正为中纳言(秀忠)那刚在五月十日出生的孩子之婚事感到困扰呢!”
“哦?你是说事情真如传闻所言,太阁他……”
“是呀!太阁执意要将不知能否养大的千姬许配给秀赖为妻。”
家康似乎要一吐胸中的郁闷一般,毫不保留地把心事都说了出来。
家康丝毫没有转圜余地地拒绝了宗薰的建议……当然会使宗薰的面子挂不住,因此他快快地退去,并且花了四、五天的时间苦思良策。
(如何才能使家康答应这门亲事呢?)
令他感到庆幸的是,政宗并没有前来询问结果。到了八月初时,宗薰再度来到内府的官邸。
“堺地的耳目众多,清息传得很快,因此希望能提供给德川大人作为参考。但是,这是属于私人的会谈……”
宗薰向前来接待他的本多上野介正纯提出请求,而正纯则很惊讶地把消息传达给家康知道。
和治重病必须下猛药的道理一样,唯有以谈论要事为藉口,才能发挥真正的效果。在不甘遭到拒绝的心理作用之下,宗薰下意识地和政宗站在同一阵线上了。
这或许是由于政宗具有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以致在其周遭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为其所惑吧?
二
“到底有什么事非要跟我当面谈不可,是有关天下的大事吗?”
家康原本就不轻易与人接近,对于宗薰当然也不例外。
“天下恐怕就要大乱了!”
宗薰语出惊人地说。
“什么?天下要大乱了……”
“正是!或许你还不知道,但是据我所得到的消息指出,大明朝的事情已经有了非常重大的改变。”
“大明朝……你是指哪一方面呢?”
“你真的不知道吗?真是叫人感到意外,一向小心谨慎的内府大人,居然也会忽略这件事……我所指的,是有关被我国赶回去的明使沈惟敬那个狡诈家伙的事啊!”
“沈惟敬?他怎么啦?”
“他回到北京以后,居然向明朝的皇帝捏造了一份假报告,说秀吉很高兴地接受封号,并且托他带了大批的贡品回来。至于他所说的贡品,其实是他自己花钱在日本买回去送给明朝皇帝的礼物……”
“哦,这件事我已经听说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明皇相信了沈惟敬的说词,认为战争已经结束,于是下令解除武装、班师回朝……但是后来他知道了沈惟敬的谎言,所以很快地就会再度派出大军了。”
“哦?他还是……”
家康下意识地挺身向前:
“这么说来,日本军终究还是免不了要和明朝的大军一决雌雄喽?……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止如此呢!如今太阁殿下已经把国内之事全部交给你和前田大纳言,自己则准备随军出征,因而使得国内呈现备战状态……”
“哦,明军还是会攻过来……果真如此,那又怎么样呢?”
家康下意识地调整坐姿。尽管他经常面无表情,但是思想并不迟钝,而且充满自信,因此纵使感到吃惊,也不会就此退却。
“根据一位颇具智略的年轻人之说法,一旦太阁依照原订计划出兵,则江户将会首先遭到攻击。”
“啊?江户会首先遭到攻击?那是我的居城啊!宗薰你说,到底是谁会来攻打我呢?”
“主使者是谁我并不清楚,下过一旦开战,恐怕上杉、伊达的联合军也会加入。上杉的行动会影响到常陆的佐竹,伊达家的举动则会使得最上家也蠢蠢欲动。由于内府之地无人留守,因此对方必然会首先攻打江户:如此一来,天下下就大乱了吗?”
“宗薰!”
“在……在!”
“你到底想了几天才编出这一番话的?”
“啊……想了几天?”
“在此之前,你从来不曾这么对我说过。为什么你不乾脆坦白告诉我,你是为了堺地的民众,而来和我谈伊达家的婚事呢?”
眼见自己的目的被人拆穿,宗薰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伊达少将一定曾答应给你一些报酬吧!看来,他的智略还远在你之上呢!”
“这么说来,大人你已经完全了解我的来意喽?”
“不必慌张,先把汗擦擦吧!你回去告诉少将,我认为时间还早。再说,这种事情根本不该由女方先提出来。”
“不过,你可以把她当作人质……”
“那真是最蠢的想法了。如果少将亲自提出联婚要求的事被世人知道了,那么必然会遭到轻视。”
“嗯!的确如此……”
“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少将的话,那么你一定希望他的才干能受到他人的敬重。好,你告诉伊达大人,现在还嫌太早,而且将来也应由我方提出欲娶其女为妻的请求。这么一来,外人就会以为他是因为无法拒绝,才不得不把女儿嫁到德川家,所以我希望他能耐心地等到那个时候。”
“这么说来……你并没有拒绝喽?”
“要我说几次你才懂呢?现在还言之过早!”
“是……是!还太早……真的是还太早了。”
“哈哈哈……”
家康这才笑了出来。
“宗薰,你喜欢伊达少将倒也不错,也许他能帮你很多忙呢!总之,你可以和他互助合作……”
说完他侧头略一沈思,便又继续说道:
“你就继续喜欢他吧!毕竟,喜欢对方要比警戒对方来得容易。一旦抱持着警戒之后,往往就会使出各种见不得人的小伎俩,所以你大可不必顾忌我的存在,尽可能对他表示忠诚吧!”
宗薰再次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态度。
“还太早了!”
“是的!”
“这么说来,你并没有拒绝这件婚事,只是要等到适当时机再由内府提出喽?”
“正是如此!这么一来,少将不就也能有所得了吗?如果他太过急躁的话,反而会遭受损失……你就这么告诉他吧!”
“遵……遵命!真是谢谢你,这样一来也顾全了我宗薰的面子。”
宗薰连连对家康点头称谢。
三
“什么?如果太过急躁的话,反而会遭受损失……”
“嗯,内府大人正是这么说的。”
宗薰直言无讳地告诉政宗:
“你们这些大智者的作风,毕竟是我们这些平凡人所无法理解的。当我从德川大人的府中出来时,都还觉得头晕目眩呢!”
“是吗?他说还太早了……”
“是的,他说了好几次。不过,到底要等到什么……什么时候才下早呢?”
“也许是……”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拍膝大叫:
“宗薰大人!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请你不要这么客套,有事尽管吩咐吧!不过,难道你还要再做会使自己遭受损失的事……?”
“我说的不是婚事哪!关于这桩婚事,我可以等到对方自动提出。但是,现在我最需要的是火枪(洋枪)。”
“什么?你还是想要作战?”
“所谓有备无患嘛!我希望能在最短时间内拥有三百梃火枪,也许这么做反而能尽早引出我的女婿呢!”
“哦?具有智慧者的智慧果然深不可测。”
“下,是因为汽球的缘故,我清楚地看见汽球在空中飘荡。但是,也许时间真的是还太早吧!”
在下一瞬间,宗薰若有所悟地拍膝叫道:
“我明白了!我知道你为什么需要火枪,我完全明白了!的确,时间真的还太早了。”
“你真的了解吗?宗薰大人!”
“我真的了解了,少将!”
在家康、宗薰和政宗之间,存在着一种非常微妙的人际关系。三个人各有不同的打算,但是最终的目的却是相同的。
以现代人的口吻来说,即是他们都在互相揣测对方的心意。
如果政宗是无视于一般常识的悍马政略家,那么宗薰便是企图支配政界的财经高手……
“我确实了解了,现在时间真的还太早……目前太阁仍然健在,治部大人是绝对不会露出其狐狸尾巴的。”
“正是如此!再说,内府大人也是一个相当可怕的人物。”
“是啊!仔细想想,实在会吓得人冷汗直流呢!一旦治部大人露出了狐狸尾巴,那么内府方面一定很快就会派人来提亲了。在此情况下,外人必定会以为少将是万不得已才答应这件婚事的。所以说,这也可算是为你预留后路的做法。”
政宗不觉全身一震。他一直以为自己非常了解家康的想法,诅料对方却藉着这件事,用“恩义”的丝线绑住自己了。
(他真是比太阁还要厉害百倍的老狐狸……)
如果是一般人,或许根本无法了解其义,但是政宗并非泛泛之辈。
(好!既然对方有此想法,我也绝对不能输给他。)
政宗决心等到最后,看看汽球究竟会飘向何处。
(这么一来,唯有煽动治部少辅采取行动,才能促使事情早日明朗化。)
“宗薰大人,方才我所提有关火枪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一切包在我身上。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治部大人察觉此事的。更何况,一旦拥有大量火枪之后,将会成为极有力的后盾。”
政宗笑着点点头,然后起身向宗薰告辞。
关于政宗大量搜购火枪的事,当然也传进了家康的耳中。在家康看来,宗薰只不过是个受政宗蛊惑的傀儡罢了。然而,在政宗的眼中看来,宗薰却是完全被家康的魅力所俘虏了。换言之,两人之间的看法南辕北辙。不过事实证明,政宗的看法并没有错误。
在关原之役后,家康命今井宗薰移居住吉,并赐予一千三百石的领地,任命他为河内、和泉的代官,以便就近监视近畿一带……
目前政宗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让家康了解,他对其所表现的好意有多么感激。
“原来他不只是希望缔结姻缘,而且为了女婿,甚至连火枪都准备好了。”
在当时,火枪是每个人都想拥有的武器。政宗之所以特地命人四处收购,目的无非是要提醒家康,千万不要忘了和他讨论联婚之事。此外,他还有意藉此行动让家康知道,政宗其实是德川家的同志。事实上,政宗之所以要如此大费周章,主要是为了避人耳目,否则一旦其心意为他人得知,那么他就不能再自由进出三成和淀君处了……
(一定要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毕竟这次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三成这个喜欢玩小诡计及家康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老狐狸……)
到底是倾盆大雨或毛毛雨呢?
在不知不觉之中濡湿了衣裳。
政宗兴高采烈地由堺地返回伏见,然后佯装若无其事地来到再次兴建完成的伏见城之石田曲轮,拜访石田治部少辅。
四
此时的伏见城内,到处一片慌乱。
七月中旬,日本水军在脇坂安治、藤堂高虎、加藤嘉明等人的率领之下,于唐岛迎击朝鲜水军的总大将朱元均,并且获得空前的胜利。不久,小西行长又在黍川岛袭击败逃的朱元均,终于将其一举歼灭。当这个捷报传至秀吉处时,已是一个月后的八月十日了。
“就是现在!立刻下令命毛利准备渡海的船只。”
秀吉不顾疾病缠身,仍旧坚持做好出兵的准备工作。他希望自己能带头渡海,而且早已抱持必死的决心,准备亲临朝鲜作战。对一个身染重病的人来说,如此坚强的毅力和勇气,着实令人佩服。
“呼!国内的事终于安置妥当了。治部,这一次我打算带你一起去,你高兴吗?”
对于秀吉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三成简直不知该如何才好!如今秀赖已经决定交给前田利家,假若此刻再随着秀吉渡海,则当初的梦想不就完全化为幻影了吗?
“微臣深感惶恐!不过,我……我觉得还太早了。”
这种话居然会出自三成的口中,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虽然我方击败了敌方大将朱元均,但是明朝的大军随时都可能越过边界,以雪崩之势由陆地南下攻打我们。”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此次渡海,我根本就没有想要活着回来!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贪生怕死,作战怎么会成功呢?你这个蠢蛋!”
“可是,我认为那只是逞匹夫之勇罢了。既然我们还不了解陆地作战的情形究竟如何,不如等到下次的捷报传来,再决定出发的问题。”
经过与秀吉会谈的一阵慌乱之后,三成浑浑噩噩地回到曲轮。他的前脚刚一踏进客厅,就发现政宗正端坐在那儿等他。这时已是掌灯时分。环绕石田曲轮的濠沟在月光的照映下,宛如银河般地散发出眩人的光芒。
“咦?怎么会是大崎的少将呢?”
“治部大人,事情变得愈来愈糟了。”
政宗的视线从画着一片竹林的壁画移到三成的身上。
“大约在一、二天前,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据说高丽王在水军大将朱元均阵亡之后,打算重新起用曾经战败的李舜臣接掌兵符,予日本水军致命的一击,并且封锁所有往来日本的航道。”
“什么?你说什么?朝鲜方面要再度起用李舜臣?”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传闻产生。总之,高丽方面已经悍然表示,只要太阁敢踏上当地,他们就要割下他的首级,并且展现陆、海两军的威力。”
“哦……”
“不过,这只是来自堺地的传闻罢了。既然太阁殿下已经罹患了不治之症,或许根本活不过两个月呢!我想,这一点你该知道吧?”
三成一听此言,随即忘我地站了起来。
“此话当真?伊达大人?”
政宗不觉笑了起来。
“只是传闻!”
“什、什么?”
“我说只是传闻!”
接着政宗一改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以认真的口吻说道:
“虽然不知传闻是否属实,但是殿下的心病难医,却是不争的事实。当今天下,除了你以外,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向他进言,所以只好仰赖你的智慧喽!”
“你、你说什么?”
“首先必须设法打消太阁出兵攻打李舜臣的念头,其次则必须说服太阁听从医生的指示。如果不能做到,那么事情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啊?”
“一旦殿下真的渡海前往朝鲜,那么伏见城内必然会发生一场大骚动。”
“嗯!”
政宗的立论言之成理,以致连向来讨厌他的三成也无法提出反驳。
“如今,有意夺取天下的人,均利用各种名目赶进京来。当然,如果他们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展现自己的智略、才干。我想你也知道,目前光是伏见的伊达町内,就聚集了五、六百梃火枪。”
“……”
“一旦城内发生骚动,是无法立即平息的。而且,你知道诸侯所带来的兵力共有多少吗?”
眼见三成的脸色蓦地变成惨白,政宗却故意调开视线佯装不知。
“不同的情势需要不同的应急措施,例如危急时就应该采用应付危急的方法,而平常时候则应该采用一般的方法。兵道原本就没有一定的方法,因此必须顺应情势加以巧妙地变化才行。”
“大崎少将!”
“什么事?”
“我从前田大纳言的口中,听到一件令我很不高兴的消息。”
“哦?大纳言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伊达政宗是不是黏在手上的双面膏药。”
三成试图以这句话来吓阻大胆的政宗。
但是政宗却灿然一笑。
“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政宗的确是双面膏药。在治部大人这儿,我是内府的密探:在内府那儿,则是治部大人的密探,结果两面都是吃力不讨好……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谁叫你夺去我的儿子呢?哈哈哈……”
三成只好苦笑不已。事实上,他之所以噤口不语,主要是因为事情正如政宗所言,其子兵五郎秀宗确实已被夺去,目前正陪伴在秀赖的身边。
“不过,治部大人,你知道内府是怎么对我说的吗?他说一旦太阁殿下抱着必死的觉悟渡海,那么往后的每一任内府都将遭到世人非难。”
“……”
“知道太阁有病在身、知道他抱持着必死的决心,却不曾设法加以劝阻,则内府不就成为想要夺取丰家天下的大恶之人了吗?……如果世人有此评价,则德川家将维持不了三代,因此一定要设法制止太阁渡海才行。”
“哼!”
“毕竟内府也察觉到这一点了……据我看来,唯有先制止殿下渡海,然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至于如何打消太阁渡海的念头,恐怕只有仰赖你了。”
政宗此行的目的,与其说是打探消息,不如说是投石问路。
说完以后,政宗随即站了起来。
“既然前田大人说我是双面膏药,那么你们也可以物尽其用,好好地利用我啊!等我回去之后,马上就要去拜访内府大人的公子,先投石问路一番。”
“你说内府的公子是指……”
“当然是指中纳言秀忠喽!由于太阁殿下有意让刚出生不久的千姬嫁给秀赖,因此秀忠大人不就成了秀赖未来的岳父了吗?这么一来,我当然得好好地巴结、巴结他才行。”
至此政宗已经凭藉着机略完全压倒了三成,甚至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中。
三成虽然以傲慢的姿态点头称是,但是却没有陈述个人意见的余地。
五
智者耽于智,学者溺于学。
三成己被政宗的智略压倒,成为对方的俘虏,然而他自己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相反地,他认为促使政宗如此起劲地来回奔走之启动力,完全来自于自己的智慧……由于他具有根深柢固的自恋狂,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异常的心态。
(等等!政宗似乎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唯有先制止殿下渡海,然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政宗口中所谓下一步的计划,究竟是指什么呢?
(难道自己被政宗欺骗了?)
政宗话中的意思,无疑是希望自己能制止秀吉渡海。事实上,即使政宗不说,三成也会想尽各种办法阻止秀吉渡海。因为秀吉已经明白表示,将来渡海时要带三成一起前往。
真要到了万不得已时,三成也不排除对秀吉下一剂猛药的可能性。总之,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秀吉渡海前往朝鲜。
如果真能阻止秀吉渡海的行动,则以下的计划……到底是什么计划呢?
“政宗所谓下一步的计划,到底是指什么呢?”
假若他肯虚心地请教政宗,也许能够得到答案,只可惜心胸狭窄、任性好强的三成,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政宗回去以后,三成仍然坐在客厅裹,不断地思索着,耳边似乎听到政宗在说“那只是传闻……”事实上,正因为三成也具有吃人的智慧,所以才会假借前田大纳言之名,说政宗是“双面膏药”,想要藉机好好地讽刺他一番。诅料对方非但不以为意,反而留下一个令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
政宗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但是自己却仍束手无策……如此一来更会助长政宗的气焰。不过,现在暂且让那家伙随心所欲地去做吧!为了日后打算,只好先让他得意一阵子……
就在这时,其兄正澄之子右近大辅再度进来通报,谓上杉家的老臣直江山城守兼续正在别室等他。
“什么?直江来了?”
“是的,他正在别室裹等着你呢!”
“哦?是上杉家……”
三成脸上苦涩的表情这才消失。
一定是他那聪明的头脑里又有灵光一闪了。
“好,我这就去见他!不过,我们两个说话时,你在一旁听听也无妨。”
“遵命!”
上杉景胜乃五大老之一,在蒲生氏乡猝死之后,继承了会津一百一十一万九千石(即俗称的一百二十万石)领地,其主要作用,便是压制伊达及德川双方的势力。
可惜的是,上杉氏的当家主君景胜并非具有才干之人,真正具有统治一百二十万石领地的,为其家臣直江兼续。当然,三成听到兼续前来的消息后,脸色之所以会逐渐缓和,必然是因为他又想到了某种计谋。
“哎呀!稀客到来,真是令人吃惊!”
三成进入客厅,看到兼续端丽的脸庞充满活力时,忍不住脱口而出。
“德川内府年逾五十,居然还跟着藤原惺窝学习书法,这才更叫人感到惊讶呢!”
看他的样子,好像真的吃了一惊似地。
已经三十八岁的兼续虽然较政宗年长七岁,但由于生来俊俏倜傥,故外表看来与政宗有如同龄一般。
此人乃越后与板城主樋口与总右卫门之子,因美貌而获得景胜宠爱,命其继承直江家的家业。不久之后,上杉家的大小事务便由他一手掌管,是日本国内颇负声名的家老之一。他的才干甚至连太阁也颇为激赏,因而在文禄三年被封为从四位下侍从,并敍任山城守。
“嗯,这本来就是求学之道嘛!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为了掩饰夺取天下的野心而披上的美丽外衣罢了。”
三成以比对待政宗时更自大的态度面对兼续。
“你是指伊达吗?山城大人?”
他佯装不解地问道。
“方才政宗还到我这儿来,要我千万不能让太阁殿下渡海,而且还说只要能够劝阻殿下渡海,就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尽管他一再地煽惑我,但是伊达所谓下一步的计划……到底是指什么呢?”
由于三成已将直江山城守视为自己的同志,因此在询问他时自然毫不避讳。
“也许是……”
兼续不慌不忙地侧着头沈思,然后说道:
“也许是他对内府有所求吧?”
“嗯,的确如此……”
“既是如此,当然他必须阻止殿下渡海。事实上,这不正是殿下所谓的武士道吗?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也许他就必须跟随殿下渡海,不能继续留在此地了。”
三成闻言脸色不禁为之一变。事实上,他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不得不阻止秀吉渡海,所以觉得十分狼狈。
“伊达大人称得上是当代第一的智者,因此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心中的计划都会被他一览无遗。如果你不小心泄露了秘密,那么不但会破坏我们之间的盟约,甚至可能反而为其所用。”
“嗯,这么说来,少将是到这儿来探听消息的喽?”
“我想这是母庸置疑的。”
“哦?那么他所谓进一步的计划,其实只是说说罢了,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任何计划,对不对?”
“是的!他只是想要找出我和治部大人秘密结盟的证据……所以你对他一定要小心防范才行。”
“嗯,我知道了!对了,山城大人来此有何贵干呢?”
“我这次前来,事实上也和伊达有关。依目前的情势看来,我们必须尽早秘密结盟,然后合力把政宗赶出奥州。”
“对,是应该如此……”
“原本是想藉着关白秀次事件,让他转封至四国或九州的边境:当然,如果太阁因而命他切腹自尽,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诅料愿望没有实现,反倒使得内府在江户的地盘更为稳固。”
“嗯……”
“除了内府之外,甚至连伊达也比以往更接近米泽的旧领地,并得以和领民重新取得联络。现在他一定正马不停蹄地秘密展开行动,准备再度掀起暴乱。”
“你的看法是这样吗?”
“不过,即使我们能打倒关东的德川家,也可能会遭受伊达家的箝制。”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呢?”
“我们可以尽快缔结盟约,并且将其写在白纸上作为凭据。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家主君将会觉得受到伤害。事实上,我家主人景胜认为,一旦没有了太阁的话,则天下将会由内府来发号施令,因此他必须设法巩固与江户的友好关系才行……”
三成的表情愕然,刹时血色尽失。
“的确!如今内府已经巩固了江户的势力,而伊达也不可能放弃米泽和会津一带,这么一来,上杉家是绝对不可能获胜的。”
“不!我不能冒险而累及主家,否则直江山城岂不是全无臣节可言了吗?”
“哈哈哈……”
三成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一旦我们白纸黑字将缔结盟约之事写得清清楚楚,那么不论什么时候……山城大人,这么做不见得就能保证上杉家的安泰呀!”
“的确如此!”
“如果我们无法缔结密约,则我治部少辅对于令上杉景胜引以为傲的越后强兵必然有所忌惮。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我和太阁殿下一起渡海到高丽去适当吗?”
“当然不好!”
“关于我的个性,想必山城大人也很了解。以目前的情形来看,一旦真的渡海参加高丽之战,十之八九是回不来了……你想我是喜欢战死异国呢?还是宁愿留在本国,将会津一百二十万石的领土作为赠礼,与你方订立盟约呢?因此我在经过审慎的考虑之后,还是认为应该阻止太阁殿下渡海。”
“假若情况特殊,那么治部少辅你是否也有渡海的决心呢?”
“那当然!如果太阁坚持要我一起渡海的话,那么我也不能拒绝。因此我必须下更多的工夫,以确保作战胜利……目前对于西国诸将的作战技巧,我已经大致了解了。当然,以后作战能否顺利,还是得要仰赖自谦信公以来即盛名不坠的上杉势之大力相助喽!总之,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山城大人!”
直江兼续依然面不改色地说:
“的确如此!”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三成也就更加得意地继续其雄辩了。
“上杉家和石田家的命运既已合而为一,将来不论是留在国内或远渡高丽,都必须紧紧拉住同一条绳索,互相扶持才行。换言之,如果远渡高丽,则必须尽全力保护太阁殿下:如果留在国内,则必须全心全意拥护秀赖殿下……总之,我们的命运是相同的。为了双方的利益着想,我们应该缔结密约,同心协力设法留在国内,共同抵抗江户的野心。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没有白纸黑字,我也绝对不会背弃盟约;,更不会让上杉势单独渡海。假若情势逼得你们不得不渡海,则我也会毫不迟疑地到高丽去的。不过我必须先了解一点,上杉势能够动员四万名兵力前往高丽吗?”
“呃,我还没有计算出来。”
“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呢?……纵使我们留在国内,也绝对不能让德川和伊达的军队把我们打败啊!唯今之计,只要能够多得一兵一卒,就绝对不要平白浪费,这才是万全之策。还有,船都准备好了吗?”
在三成那温柔的语调里,其实含有强烈的胁迫意味,不过兼续却丝毫不为所动。
“坦白说,我对内府年逾五十才开始学习书法的勇气极感敬佩。”
“怎么又谈到内府的事呢?”
“据我所知,内府大人向来主张德义就是战力,由此可见他的智慧远在一般人之上。”
“德义就是战力……这是谁说的?”
“是惺窝大人!他认为一味地凭靠武力的人,即使拥有一万、二万的兵力,也是不堪一击的软弱虫,更何况是治理天下呢?因此他主张若想治理天下,就必须藉助德义,才能使万民归服……正因为德川大人悟得此理,所以才能排除万难,在五十岁以后重新学习做人的根本。对于他的着眼点,难道你下觉得很可怕吗?石田大人!”
“话虽如此……以德义治天下乃老生常谈之论调,怎么算是内府的新发现呢?”
“不!这不是发现,而是领悟!一旦领悟了这个道理,他就会一直获得太阁的信赖,并且使关八州的领民诚心归服。更何况,他的领悟已经付诸实践……如果我们真的必须渡海前往高丽,那么恐怕很多家臣都会背弃上杉家,转而投在德川家的门下。即使如此,他们也不会遭到非人的对待,例如当年的武田余党,就是最好的例于。虽然他们背弃主家而投奔他处,但是后来却成为主君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在我看来,这种人只要有三、四千人就很足够了。”
“你、你说什么?你想殿下会原谅你的这种想法吗?不!纵使殿下肯原谅你,我治部少辅也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我认为其实你的想法和我一样。”
“没错,但是你说只要三、四千人……”
“我想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才对!既然用白纸黑字写下盟约,就绝对不能再反悔了。”
“你、你说什么?谁会反悔……”
“是啊!不论是留在会津或前往高丽,都会遭遇相同的危险……因此一旦我们有人违背约定,则双方都会遭到相同的后果。换句话说,我们应该遵照约定,共同抵抗内府、拥护秀赖殿下。当然,最好也能制止太阁殿下对高丽用兵。”
“言之有理!这件事我一定会……”
说到这儿,三成突然沈默不语。就在那一瞬间,他终于了解直江兼续为什么来到此地了……
(原来如此!直江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把事情谈妥……)
“哈哈哈……”
三成打从心底笑了出来。
“山城大人,你实在太粗心大意了。像你这么具有才干的人,也许会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出兵高丽的漩涡里呢!……到底是谁令你觉得受到威胁呢?”
“是内府的重臣本多忠胜和伊达政宗。”
“什么?是伊达政宗?这次政宗到底又做了什么事呢?”
“最近他派遣了许多羽黑山的行者在我的领地里活动,并且告诉领民们暴动的时机已经来临。此外,根据我所接获的报告指出,政宗新近购买了大批火枪,似乎有再次挑起暴动的企图。”
“什么?政宗购买大批火枪,准备挑起暴动?”
三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六
当秀吉身染重病的消息传出之后,整个社会立即笼罩在下安的气氛当中。在这种情况下,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除了猜忌、警戒之外,别无他物。
在其他人都不由自主地卷入这场混乱之中时,只有政宗能巧妙地运用此一情势,进行其“天下汽球论”。
在这倚左靠右的风潮当中,甚至连直江兼续之类的大策士也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
每一个战国武将最大的愿望,就是“夺得天下”,而现在他们都为了实现这个理想而集中于此。
当时的日本国内,拥有百万石以上的领土、具有制覇天下之实力的大名,以领有两百五十五万七千石的德川家康为首,其次依序为一百二十万石的毛利辉元、一百一十一万九千石的上杉景胜及八十一万石的前田利家等人。
在五大老中,以宇喜多秀家所领的土地最少。
紧接在前面的四大老之后,还有八十万石的常州水户之佐竹右京太夫义宣、领有六十万石的萨州鹿儿岛之岛津兵库头义弘及领有五十万石的伊达政宗。除了上述怀有争夺天下美梦的大名之外,其他的人也纷纷兴兵侵略近邻,为日后的霸业做准备。
至于真正有希望继承秀吉之霸业者,则仅限于德川、毛利及上杉三家。
(既然同为三根指头中的一根,怎么可以平白把大奸机会拱手让人呢?)
这就是上杉家臣直江山城守兼续的“家臣之道”。
在太阁依然健在、天下安定之际,任何行动皆属于妄动。反之,对拥有政权的御三家之家老而言,在政局不安定时把天下拱手让人,无疑是一种怠慢的表现。
(在这个紧要时刻绝对不能迷惑,我们也必须掌握时机,尽早加入天下争夺战中……)
与处于第二战场,进可攻、退可守的伊达政宗相比,直江兼续参与这场争夺战的态度,是相当冷静、消极的。
后世把关原之役视为丰家与德川家瓜分天下的战争,而且很多人都认为石田三成是西军的主谋者,事实上这是相当短视的看法。
导致这场战争的根源,是由于人类会衰老。已经衰老的丰太阁,既无法找到具有实力继承其事业的人选,而集团指导的体制又迟迟无法建立,因此在其死后会引起争夺战,乃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为了实践上杉家的家臣之道,兼续当然必须加入这场争夺战中。而他认为值得利用的有力武器,便是太阁身边的石田治部少辅三成。
一旦加入了争夺战,则不论有无私怨,第一候补的家康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在三成这一方面,由于他认为兼续具有操纵上杉的实力,因此他对兼续所说的和实际所做的,是完全相反的两回事。
“如果我们被迫前往朝鲜,那么你的前程也会就此断送掉。”
兼续以半胁迫的方式怂恿三成,藉此达到今日的目的。
“总之,对伊达政宗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由此可见,兼续对伊达家所抱持的态度,与三成大相迳庭。
三成希望尽可能拉拢政宗成为自己的同志,而兼续则希望一举踏平伊达的领地,使其永无东山再起之日。
不过,这种各怀打算的现象,是可以理解的。
三成认为天下已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兼续则认为上杉景胜成为天下之主,乃是指日可待之事。
眼见缔约的目的已经达成,兼续随即起身准备告退,然而三成却连忙伸手制止。
这是因为,三成尚未达到自己的目的。
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是无法找出能够解开政宗所谓“下一步的计划”这个谜题的答案。
“坦白说,我认为山城大人之所以来此,是因为我具有你可以利用的力量,对吗?幸好我们双方都没有背弃盟约,而且彼此都能坦诚相对。”
他一边制止准备离去的兼续,一边对站在身旁的侄儿右近大辅眨眼示意。
“时间还早,先在这裹用过饭再走吧!”
(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他却还不想让我回去……)
兼续了解三成的用意,因而故意以淡然的态度来面对他。
“也好!那么,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呢?”
“为了秀赖殿下、为了义理,我希望山城大人能与我同心协力,联手除去企图夺取丰家天下的野心者。”
“那当然,我一定会照你的意思去做。”
“既然如此,我们就必须一体同心,抱着必胜的决心,预先订立计划才行。”
“嗯,言之有理!”
“毕竟,我们所面对的敌人并非泛泛之辈。由于这些人一直瞒着年纪老耄的太阁殿下和北政所暗中活动,因此我们必须尽快提醒殿下和北政所才行。”
兼续颔首表示同意。
“这个道理我懂!俗话下是说吗?凡事必须由本身做起。”
“正是如此!”
这时,三成突然拍膝说道:
“那么就由上杉家率先点起火苗吧!我们可以藉着上杉家正在转封迁徒之中,经常上京会造成诸多不便为由,要求殿下允许你们留守领地,以维护境内的安全,并且徵得丰家奉行们的同意。”
直江兼续的眼中露出一抹笑意。
“这是第一个火苗吗?”
“当然喽!可想而知的是,奉行们必然会询问殿下这件事情,如此一来火苗就点燃了。接下来你可以告诉太阁,在关东有内府镇守、奥州有伊达掌理的情况下,会津这个新封之地更必须加强固守,以便在万一之时为丰家效力。相信这么一来,殿下必然会察觉到,前门的老虎固然狡诈,但是后门的狼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嘿嘿嘿……”
兼续低声笑了起来。尽管三成的这番话像孩子般地幼稚、肤浅,但是兼续却依然很认真地表示:
“你的主意真好!”
“你想殿下会不会立刻察觉到呢?”
“照你所说的方式去做的话,不但殿下和北政所会立刻察觉到。甚至连宇喜多、前田、毛利和小早川等重臣也会察觉到。当大家都认为刚直的上杉家是因为洞悉内府的野心,乃愤而拒绝上京时,重臣们的想法就会改变了。”
三成兴奋地拍膝叫道:
“山城大人的直觉,果然十分敏锐!如此一来,不但能够顺利地点燃火苗,而且在殿下觉醒的同时,我们还可以乘机说服安艺的毛利展开行动。”
“哦?”
“殿下的反省必然会影响到北政所和前田大人,而一旦毛利开始行动,则天下的形势便大致底定了。在此情况下,纵使江户拥有二百五十万石的强大军力,但是上杉、前田、宇喜多、毛利等四大老合起来也有三百七十余万石的实力,我想保护丰臣家于不坠之地是绰绰有余的了。这时,我们就可以接着点燃第二个火苗了……”
“我了解了!不过,你所谓的第二个火苗,究竟是指什么呢?”
“那就得拜托上杉大人了。”
“哦?第二个火苗也是……”
“是的!我希望你们能带领上杉的精锐攻打江户……这么一来,内府大人必定会慌慌张张地率兵返回故土,而我则可以乘他不在之际,领兵攻打其根据地……从佐和山(彦根)向东算起,大垣、岐阜、尾张及箱根等地,都有承受丰家恩慧的人负责守护。事实上,这正是太阁殿下为什么要把内府远封至关八州的用意所在。等内府带兵返回领国之后,我就立刻越过箱根,与上杉势采挟击的方式,一举歼灭关八州的野鼠。”
“哦!”
兼续似乎非常敬佩似地不断点头。
“可是,我们该如何处置伊达政宗呢?”
“关于这个嘛……”
三成很有自信地用白扇拍打自己的胸膛说道:
“你放心吧!我有信心能够使他成为我们的同志。这家伙对于利益的嗅觉十分敏锐,因此我决定利诱他……”
七
不论生活在怎样的时代里,人类都依然怀有梦想。
这个给予人类生存勇气的“梦想”,有时也叫野心或希望、大志、生存的意义等。在人的一生当中,梦想会不断地建筑、崩溃、崩溃以后又不断地重新建立起来。
从某些方面来看,它的意义就像佛语所谓赛的河童一样,始终抱持着梦想,威胁别人或受别人威胁、爱他人或憎恨他人……
总之,丰太阁的日渐衰老固然是真,而众多秀才、俊才竞相追逐梦想,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在家康与三成的对立当中,伊达政宗仍然游刃有余,但是当财界代表今井宗薰及臣道实践者直江兼续相继加入以后,情势就更加复杂了。
这些人既是智慧超人的当代菁英,又都有志一同,想要摘取梦想中的珍珠——“天下”,则一场大骚动已是在所难免的了。
最后胜负虽然直到关原之役才告决定,但是在此之前,各家却早已暗地里你来我往,争得不亦乐乎。令人觉得讽刺的是,这场竞赛的胜败,并非单凭人类的才能和计算就能够决定。
当秀吉出兵朝鲜失败以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距离死期已经不远了。
但是,命运之神究竟会在何时、在何种情形下夺走秀吉的性命,就没有人能够正确得知了。
“现在还不是太阁死去的时候!”
话虽如此,但是却没有人能任意延长或缩短秀吉的寿命。
事实上,连秀吉本身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死去。由此可见,人的智慧终究还是有限的。
不论如何,伏见城内的私怨、暗斗早已在默默地进行当中。而根据各种迹象显示,煽起这场战火的始作俑者,极可能是伊达政宗。
“从秀吉一连举办了告别日本的活人葬礼及前所未闻的赏花宴等事实来看,可知他渡海前往朝鲜的心意相当坚决。”
在京城内外四处散播这个流言的,就是宗薰。
“家康不断地扩展势力,并且藉着贷款施恩于诸侯,企图笼络他们,其最终目的就是要俘虏秀赖及淀君夫人。”
三成也派出手下在市并各处散播这类谣言。
“为什么大老上杉氏会那么生气呢?为什么他会假藉迁城进行修城的名义,迫不及待地率兵返回新领国会津去呢?”
正当京师谣言四起、一片混乱之际,直江兼续运用其过人的才智,成功地说服景胜率兵由伏见返回会津。
但是,各类传闻所特意要隐瞒的,便是有关秀吉的病情。散播谣言者之所以故意封锁有关秀吉生病的消息,主要是为了维持政局安定,诅料结果却正好相反,由于没有正确的消息来源,以致各种流言四起,使得人心更加动摇。
有关醍醐之宴的流言,正如火如茶地四处散播着。
而事实上,传闻中的醍醐赏花之宴,也正热烈地进行着。
秀吉早就在计划着这次的赏花之宴,并且在二月九日亲临会场检查。
这时,先前因为朝鲜之役而陷入苦战、退守蔚山的加藤清正、浅野幸长两人,已在秀吉动员了毛利秀元、黑田长政、加藤嘉明、蜂须贺家政、锅岛直茂、生驹一正等大将赶往驰援之后脱困了。
在京都接到蔚山已经解危的消息之后,宇喜多秀家随即上书进言,认为蔚山、顺天、梁山等地既已被日本攻破,就应该见好即收,风风光光地撤兵返国。
然而,秀吉非但没有接受秀家的建言,反而下达手谕给正斗志昂扬地驻守朝鲜的家老岛津义弘,命其加强固守蔚山、顺天、梁山等地。
这项命令于正月二十七日送达当地,而秀吉前往醍醐视察赏花之宴的筹备情形则是在二月九日……根据各种迹象显示,当时秀吉心中似乎已经察觉一丝端倪。
也许事情正如宗薰所言,秀吉是打算在这场盛大的活人葬礼之后再行渡海,完成其英雄式的壮举,然后就此埋骨当地。
在首次亲临醍醐视察之日,秀吉并且答应了真言宗古义派大本山门迹义演的请求,同意修复其住所金刚王轮院,改名为“三宝院”。
这座三宝院里,收集了许多自关白秀次处死之后,其聚乐第庭园中曾遭到破坏的奇花异卉,及日本国内最有名的九山八海之名石、诸侯所进献的名木,故可以说是当时规模最大的庭院。
不,不只如此!
在预定的三月十五日赏花会之前,秀吉甚至还特地命人建造了一座气势非凡的五重塔(现存)。
“既兴建五重塔、又举行赏花宴,太阁殿下到底有何打算呢?”
“太阁对于此事表现得非常积极,所以我想他一定是为了壮大自己的声势。”
太阁对于召开赏花宴的热烈期盼,由其曾经数度亲临会场视察一事,即可了然——胸。
根据记载,秀吉曾经在二月九日、十六日、二十五日及三月三日、五日、十一日亲临会场,视察所有准备工作的进度。
除了将数千株樱树自全国各地移植到此地、兴建五重塔之外,秀吉并且决定赏花日期为三月十五日。在这之前的十三日当天,秀吉还特别就二十七日寄达的宇喜多秀家之进言状,命人修书予以答覆:
“绝对不许轻言撤退,务必严密防守蔚山、顺天、梁山诸城!”
到了十五日这一天,所有的大名及其妻眷,甚至连住在大阪城的北政所也被召到吉野,一起参加了这场史无前例的盛大赏花宴。
在兴奋之余,秀吉特地写了一首短歌送给三宝院的义演:
著名樱花今在寺,
曾几何时不知名。
他的遗墨,至今仍然保存在三宝院中,成为该寺的寺宝。
这首短歌的意思是说,醍醐的三宝院曾经是赏花圣地,然而秀吉和美丽的花影却很快就会被人们遗忘。换言之,这是一首藉着落花抒发别离之情的短歌。
由于秀吉已经决定在三月中旬渡海前往朝鲜,因此这次的赏花宴也可以说是他为告别故国所中行的仪式。不过,秀吉所料想不到的是,命运的安排却使得他的计划完全改观。
十五日的赏花宴结束之后,秀吉原本孱弱的身体更显得不堪一击了。尽管如此,十八日当天秀吉还是拖着疲累的身躯,带着年幼的秀赖前去参谒天皇,并请求天皇允许他留在禁里休养。在他的极力争取下,年仅六岁的秀赖被封为从二位权中纳言。不过,秀吉也在连番奔波之下,病倒在床迎接即将到来的四月。
进入四月以后,战场不断传回日军战败的凶报。
由于遭到李舜臣所率水军的攻击,日本的船只屡受重创,目前早已不敷使用。此外,明朝也派遣大将智陈璘率领五百余艘战舰来到全罗道与李舜臣会合,对日本水军展开封锁作战。
一旦日本无法突破联合水军的封锁,则不仅没有船只可以载运援军渡海,甚至也无法运送粮食。
在紧张的情势当中,终于到了决定秀吉命运的五月五日。
这一天,秀吉勉强自己从病床上站起来,诅料却被枕边的水瓶绊倒。等他再度站起来时,却发现已经无法言语了。
如此一来,他当然不可能继续指挥三军了。从他那模糊的语音当中,唯一可以辨识出来的一句话是:
“照顾阿拾……照顾阿拾……”
到了五月十六日,五奉行终于决定将秀吉病重的消息公诸于世。
“太阁已经不想再继续作战了。”
五奉行以此为理由,收回秀吉于三月十三日下达之“不许撤退”的成命,命令驻守朝鲜各地的将士立即返国。
首先率兵返回日本的,是宇喜多秀家。接着小早川秀秋、吉川广家、蜂须贺家政、藤堂高虎、脇坂安治等人,也陆续返回睽违已久的日本。
当然,此时秀吉早已失去了知觉。
在北政所的奏请之下,禁里特别于六月二十七日召开祈求秀吉早日痊愈的神乐。
翌日,也就是二十八日当天,又由于秀赖的奏请而再度召开祈愿神乐。
(秀吉之死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在伊达町的家中,政宗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
由大阪城来到伏见的北政所,一直守在秀吉的身边照顾他。唯一获准进入房内侍候的人,除了侍臣以外,就只有五奉行之中的石田三成、浅野长政两人,其余一概谢绝入内探视……
在这段期间,政宗接获消息指出北政所曾在七月七日以太阁的名义捐献黄金五枚给三宝院,为太阁祈福。于是政宗立即决定如法炮制,很快地命人送了黄金十两到三宝院去,以作为祈祷银。
由发生在太阁身上的事情,政宗发现宇宙之中,除了人类的智慧以外,还有另外一种力量存在。
不论怎么努力,人类终究无法依照自己的志愿去达成所有的愿望。例如,太阁之所以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主要就是由于上苍的力量在冥冥之中支配着他,以致其野心和梦想有如昙花一现,转眼即烟消云灭了。
“他们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发布秀吉死亡的消息呢?”
政宗认为秀吉早已在七月七日病逝。不过,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八月一日当天,秀吉意外地恢复了意识,并且将家康召至枕边。今井宗薰在得知此一消息之后,立刻前来告知政宗。
“太阁只让北政所陪在一旁,其他人则一概摒退……甚至连石田和浅野大人也被赶出房内。至于他和德川大人到底谈了些什么,那就无从得知了。正因为如此,所以石田大人才要我设法赶快查明详情。的确,如今唯一能够自由出入内府和北政所处的,就只有我宗薰了……”
“这么说来,直到八月一日为止,太阁殿下仍然还活着喽?”
“是啊!一点都没错!”
“哦?看来太阁是在交代后事喽?”
“应该是吧!”
“宗薰!内府当然不会轻易泄露这次谈话的内容,不过你不妨试着去接近他。”
“我知道,你要我设法打听八月一日……”
“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要你去打听这个,而是要你再和内府提提上次谈过的婚事,毕竟时机已经到来了……就麻烦你去探个究竟吧!”
“啊!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
“正是!如今上杉已将兵力移往会津,但是本人却仍留在京里,所以我觉得他的行迹非常可疑。”
“我知道了!一旦这件婚事顺利谈妥,那么以后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内府谈话了。”
到了八月八日,宗薰再度出现在政宗的面前。
“据我所知,秀吉曾在八月六日再度召集德川、前田、毛利、宇喜多等四位大老来到枕边。当四人来到之后,太阁只是默默地望着他们,然后由浅野大人和前田玄以大人向四大老提出要求,请他们递出对秀赖殿下表示忠诚的誓书……”
由此看来,太阁直到八月六日仍然活着是无庸置疑的事。
不过,丰家的五奉行居然胆敢要求掌握天下政治的五大老交出誓书,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么做岂不是上下颠倒了吗?五奉行是丰家的仆人,应该是他们向五大老递交誓书才对啊!”
事实上,五奉行也的确向五大老递交了誓书,这就是后人所谓的交换誓书。到了八月十八日(庆长三年),丰太阁病逝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根据记载,秀吉确实是在八月十八日病故,享年六十三岁。据说他在临死之前,曾经做了一首短歌:
身影如朝露,迅即逝去,
又如浪花一般,似梦非梦邪?
当政宗听到这首诀别歌时,不知何故竟然泪流不止。
(人生果真有如幻梦一般吗?……)
耸立于大阪城内的三宝院之五重塔,依然在万绿丛中展现出五彩风貌。
然而,稀世英雄丰太阁却像他最喜欢的樱花一般,随风飘零而同归于尘土。
对一般人而言,或许这也是一种幸福。但是对丰太阁来说,像朝露般地消失却是一个孤独的梦想……
“接下来到底会是哪一阵风刮起,把人人都想抓住的汽球吹走呢?”
过了不久,宗薰突然带着满脸笑意来到了政宗处。
“今天我是特地来向你道贺的!想必我不说你也猜得到,我是来向你报告有关令嫒的婚事。”
宗薰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手中的白扇。
在这十月初的日子里京都的街道上早已蒙上了一层薄霜,使得事物看起来显得格外地冷清、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