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滋干像往常那样在回廊上等到港歧朝他招手,一进到母亲的幔帐里,他就被母亲抱在了怀里,他叫了声:“妈妈。”就持起袖子让母亲看他胳膊上的字。母亲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屋里光线太暗,就来到帐子外面,把滋干放到地上,将他的胳膊伸到亮处,一遍又一遍地看。滋干很奇怪,母亲根本不问他是难写的,好像一切都了然于心似的。忽然滋干觉得眼前滴落了什么,抬头一看,母亲眼里噙满泪水,茫然凝视着前面。就在这一瞬间,滋子觉得母亲简直是美丽非凡,从窗户射进来的日光,正好照在母亲的脸上,一向在幽暗的地方看到的面部轮廓,一下子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母亲意识到孩子在看她,慌忙掩饰地将脸贴在孩子的脸上,这样一来,滋干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到从母亲的睫毛上落下来的冰凉的泪珠,滚下了自己的脸颊。

滋于清楚地看见母亲的模样尽管只有这一瞬间,母亲那楚楚动人的面容,那美妙的感觉却长久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一生都不能使他忘怀。

母亲这样和滋干脸贴脸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段时间里母亲是在哭泣,还是在思考,滋干都回忆不起来了。后来母亲叫侍女端来一盆水,亲自擦去了滋干胳膊上的字。母亲在擦拭的时候,显出很惋惜的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印在脑子里后才擦去的。然后母亲又像刚才平中那样,搭起儿子的袖子,在刚才擦去字迹的地方,写下了同样长的文字。

开始滋干给母亲看胳膊上的字时,屋子里没有别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两三个待女,她们都是母亲信赖的人,好像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似的。滋干虽然清楚地记得母亲在自己的胳膊上写字,但是不记得母亲对他说了些什么,说不定母亲是默默地写的。

“少爷。被歧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

“去把你母亲写的东西给那个人看。他肯定还等在那里呢。你赶快到刚才的地方去找他吧。”

滋干回到西配殿这边来一看,果然那个男人正在外廊边等得着急呢。

“喂,有回信吗?——乖孩子,真聪明。”

他飞奔过来,兴奋地说道。

滋干后来才知道,当时自己成了母亲和平中之间恋情的传递者,自己被平中利用了。但是在母亲身边伺候的侍女们和被歧早就知道此事了,攒歧同情平中,教给平中这个联络方法的也许就是她,因为滋干记得后来又给母亲看胳膊上的字时,被歧不仅在场,而且是她给滋干擦掉的,一边擦还一边说:“擦掉真可惜。”

滋干记不清在胳膊上写了几次字,只记得还帮平中带过几次信。滋干把信交给母亲,母亲有时回信,有时不回,渐渐没有刚开始时那么动情了,甚至偶尔流露出厌烦的神色,以至于滋干觉得为平中带信成了一种负担。而手中也渐渐不再来了,不久滋干也不能去见母亲了,因为乳母不再带他去了。每当滋干说想见母亲时,乳母就说:“你母亲快生孩子了,现在需要安静休养。”当时母亲的确是怀孕了,但是,滋干被禁止出入,似乎另有缘故。

就这样滋干再也没见到过母亲。对他来说,所谓‘揭亲”,不过是五岁时只看了一眼的那张泪眼朦胧的面容的记忆,和沁入肺腑的熏香的感觉,而且这记忆和感觉四十年来在他的头脑中被滋养培育,越来越被美化,被净化起来,与实物的差距越来越遥远。

滋干对于父亲的回忆比母亲晚一些,大概是从他不能与母亲相见以后开始的吧。

因为在那之前和父亲亲近的机会非常少,而那以后父亲的存在突然间鲜明了起来。他记忆中的父亲,是个完完全全被心爱的人抛弃的,孤独可怜的老人。母亲不惜为平中的歌流泪,但是,滋干从没听母亲说过她对父亲的真实想法。被母亲抱在怀里时,滋干从没跟母亲提起过父亲,母亲也一次也没有问过“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之类的话。而且,无论援歧还是其他侍女,竟然都同情平中,没有人谈论国经,惟独乳母卫门是个例外。

我对滋干说:“少爷想念母亲是可以理解的,但真正可怜的是你父亲呀。”“你父亲非常寂寞,你要多关心安慰他呀。”等等。她并没有说过母亲什么坏话,但她好像知道母亲和平中的事,对为他们牵线的被歧抱有反感。自从知道连滋干也被利用来传递情书后,更加憎恨踱歧了,滋干不能去见母亲,也许跟这些事有关系。乳母曾用可怕的眼光瞪着滋干说:“少爷去见母亲可以,但不要给别人带什么信唤。”

母亲出走之后,父亲懈怠公务日渐增多,常常整天足不出户,病低怄的躺着。看起来非常。憔悴,郁闷压抑,这样的父亲在孩子眼里更加可怕,难以亲近,怎么谈得上去安慰他呢。乳母告诉滋干:“你父亲是个和蔼的人,少爷去看望的话,他一定很高兴的。”有一天乳母硬拉着滋干到父亲的房门外,说了声“快过去吧”,就打开拉门,把滋于推了进去。本来就瘦弱的父亲,现在更瘦得眼窝凹陷,银色的胡须乱蓬蓬的,好像刚刚起床的样子,像一只狼似地坐在枕头旁,父亲瞧了他一眼,滋干一哆瞟,到了嘴边的“父亲”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百来。

这对儿父子互相对视着,慢慢地滋干内心的恐惧融化了,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甘甜感觉所代替。起初滋干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后来他发觉是母亲常用的熏香味儿充满了这个房间。再仔细一看,父亲的周围摊着一片母亲的内衣、单衣、外套等等。突然父亲问道:

“和子还记得这些吗?”说着伸出骨瘦如柴的胳膊,拎起了一件华丽的衣服。

滋干走过去,父亲双手捧着衣服伸到滋干的面前,跟着又把衣服贴在自己的脸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然后慢慢抬起了头。

“和子也想见妈妈吧?”

父亲用一种亲切的,寻求同感的口气问道。滋于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父亲的相貌,他眼角积着眼屎,门牙掉光了,声音嘶哑,听不清他咕峻的是什么。父亲说话时的表情,说不上是哭还是笑,只是一门心思,执拗而认真地盯视着滋于,于是滋干又害怕起来。

“晤”

滋干只是点头,不敢说话。

于是父亲锁起眉头,不高兴地说了句:

“好了,去玩儿吧。”

从那以后,滋干有好一阵没有再去父亲的房间。乳母告诉他“你父亲今天也在家”时,他反而尽量不到父亲房间那边去了,父亲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都不出来。滋干偶尔路过父亲房门外时,总要偷听里面的动静,里面静悄悄的,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滋干猜想,父亲恐怕又是像上次那样,把母亲的衣服都翻出来,沉浸在那浓郁的熏香中了吧。

过了一些日子,大概是第二年的一个晴朗凉爽的秋日,下午父亲难得来到庭院里,呆呆地坐在胡技子绽开的水池旁。滋干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觉得父亲就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疲惫不堪地在路旁歇息的旅行者似的。他的衣服脏兮兮,皱巴巴的,袖口和领子都破了口子,也许是伺候他的人走了,也许是他不让待女们碰他的缘故吧。

滋干望着西斜的太阳光照下的父亲,那柏槁的脸颊泛着辉光,但是他仍然不敢走近父亲,站在五六步远的地方,听见父亲嘴里咕味着什么。

看样子不像是在自言自语,似乎是有节奏地背诵着什么。父亲完全没注意滋干在旁边,眼睛茫然地凝视着水面,同样的句子反复吟咏了两王遍。

“和子。

父亲看见了少年。

“我来教和子背诗吧。这是唐国的一个叫做白乐天的人作的诗。小孩子也许不懂诗的意思,没有关系,照我说的背就行了。和子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父亲让滋于坐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开始父亲还一句一句地教,等滋干学完一句再教下一句,然而教着教着就忘记了是在教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提高了声调,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

失若庭前雪

飞因海上风

九霄应得倡

三夜不归笼

声断碧云外

影沉明月中

郡斋自今后

谁伴白头翁

滋于长大以后,发现此诗是《白氏文集》里,题为“失鹤”的一首五言律诗,但当时他还不明白诗的含意,只知道父亲每次喝醉酒,都会吟这首诗,听得滋于耳朵都起茧子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是把弃他而去的母亲比做鹤,将自己的郁闷之情寄托于此诗。听着父亲吟诗时悲痛的声调,连孩子都感受到了父亲痛断肝肠的悲伤情感。父亲声音嘶哑,不能高声吟咏,底气不足,不能拖长声音,因此他的吟诗技巧拙劣,然而当父亲吟咏“九霄应得侣”一句,“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一句,“谁伴白头翁”一句等时,笼罩着超绝技巧的凄怆韵味,听者无不为之感动。

父亲见滋干将这首诗背下来后,对他说:“背下这首之后,再教你一首更长的。”

这首更长的诗就是题为《夜雨》的诗——

我所念之人,相隔在远乡,我所感之事,郁结在深肠,乡远不得去,无回不瞻望,肠深不得解,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宋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安可忘前心。

这最后一句“不学头陀法安可忘前心”,是父亲时常挂在嘴头上的,不久以后父亲开始倾心于佛道,恐怕是受了此诗的影响吧。此外还有一些滋干不知道是什么题名的诗句,如“夜深方独卧,谁为拂尘床”,“形赢不觉朝食减,睡少偏知夜漏长”,“二毛落晓梳头懒,两眼春昏点药频”,“倾酒须入肠,醉倒亦何妨”等等,滋干也断断续续跟着学了一些。父亲有时悄然立于庭院角落里,小声吟诵,有时避开他人,自斟自饮时,感极而泣,放声吟唱,这时的父亲总是双泪长流。

那时攒歧已不在府里了,可能是对父亲厌烦了,跑到母亲那边去了。滋于只记得乳母卫门对滋干和父亲都是尽心竭力,照顾周到的。她动不动就像哄不懂事的滋干那样劝慰父亲,特别是对父亲的过量饮酒,经常加以劝阻。

“您这么大年纪,没有别的嗜好,喝点酒也没什么,只是每当乳母这么一说,父亲总是难为情地低下头,就像被母亲申斥的孩子一样,温顺地说:

“让你费心了。”

老年不遇的父亲本来就喜好喝酒,如今愈加嗜酒了,以至每天以酒为伴,这也在情理之中,但其醉态越来越狂暴,越来越出格,难怪乳母这么担忧。父亲在乳母劝阻时,老老实实地道歉,可是,转眼就又喝得酩酊大醉,又是吟诗,又是哭闹,甚至时常半夜三更跑出去,两三天不回来。

“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乳母和待女们忧虑地叹息着,还派人出去悄悄寻找过。滋干虽然还是个孩子,也非常心疼父亲。然而,过了两三天,有时是父亲自己悄悄回来,溜进自己的房间睡觉,也有时是被人见到,带回家来的。有一次父亲倒在远离都城的荒野里,被人发现抬了回来,只见父亲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脚肮脏不堪,简直像个乞丐。乳母见了非常吃惊,“哎哟”叫了一声,眼泪扑籁滚落了下来,父亲十分难为情地垂着头,一声不吭,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头扑在被褥上。

“这样下去不是发疯,就是得病啊……”

乳母常常背地里这么念叨。谁想到嗜酒如命的父亲,突然一下子戒酒了。

滋干不十分了解父亲是出于什么动机戒的酒,这件事是乳母告诉他的。

“你父亲最近真令人钦佩,每天都在安静地念经。”

也许父亲不堪对母亲的思念,才借酒浇愁,可是又发觉酒终归无法排遣痛苦,便求助于佛的慈悲吧。可能是受到了‘讲学头陀法,安可忘前心”这首白诗的启示,这是父亲去世一年前,滋干七岁左右时的事情。这一时期,父亲的狂暴性渐渐消失了,终口呆在佛堂里,或耽于冥想,或看经书,或请来某寺高德之憎讲佛法。因此,乳母她们都舒展了愁眉,高兴地说:“老爷总算平静下来了,可以放心了。”可是滋干还是不敢接近父亲,觉得他有些可怕。有时乳母感觉佛堂太静了,就对滋干说:

“少爷悄悄去佛堂一下,看看老爷在干什么呢。”

于是滋干提心吊胆地走到佛堂门口,跪在门边,轻轻把拉门打开一条缝,看见正面墙上挂着菩贤菩萨的画像,父亲寂然端坐在画像前。滋干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看了好半天,父亲既不念经,不看书,也不烧香拜佛,只是默然坐着。

“父亲在干什么呢?”

一次滋干问乳母。

“那是在修不净观呢。”乳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