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罗兹卡的到来,破坏了密契克在安宁平静的医院生活的影响下形成的平静的心情。

“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露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传令兵走后,密契克想道。“就算他是从炮火下把我拖出来的,难道他凭这个就可以嘲笑我吗?……而且,大伙,主要的是……。大伙都这样……”他望了望自己细瘦的手指和被子下面用夹板固定着的冈,被他压制在心头的满腔旧恨,便以新的力量迸发出来,他的心也因为慌乱和疼痛而紧揪着。

自从那个目光象大蓟般锋利的尖脸小伙子怀着敌意,凶狠地揪住他的衣领以来,无论什么人对密契克都是冷嘲热讽,而不是来帮助他,谁也不愿意了解他所受的委屈。甚至在这个医院里,在这激发出爱与安宁的森林的静谧中,人们对他态度亲切、也无非因为这是他们的义务。而最使他痛苦和伤心的是,尽管他曾在大麦田里流了鲜血,他仍然感到自己是孤独的。

他很想跟皮卡聊聊,但是那老头在林边一棵树下摊开罩衫,枕着软帽,安然人睡了。圆而发亮的秃顶上蓬松着透明稀疏的银发,“好象一轮光圈。两个年轻人一个人的胳膊用绷带包扎着,另外一个的腿有些瘸,从森林里走出来。他们在老头身边站住,鬼头鬼脑地互相使了个眼色。那个瘸腿的找来一根干草,去搔皮卡的鼻孔,自己也象要打喷嚏似地扬起眉毛,皱着脸。正在酗睡的皮卡嘴里咕哝着,鼻翼一次又一次地翕动,用手挥赶了几次,最后总算使大伙满意地打了个响喷嚏。两个家伙噗哧一笑,低低地弯着腰,象淘了气的顽童那样一边回头看,一边向小屋那边跑去,--一个小心地夹着胳膊,另一个贼头贼脑地一瘸一拐。

“喂,你这个死神的助手!”第一个家伙看见哈尔谦柯和瓦丽亚坐在土台上,就嚷起来。“你于吗跟咱们的娘儿们搂搂抱抱?……来,来,来,让我也来抱抱……”他在旁边坐下,用那只好手搂着护士,油腔滑调地唠叨起来。“我们都爱你--你是我们这儿独一无二的女人,可你得把这个黑小子撵走,--撵走他这个狗养的,让他找他妈去!……”他又打算用那只好手把哈尔谦柯推开,但是医士从另外一边紧贴瓦丽亚,咧着嘴直笑,露出一口彼满洲烟叶熏黄了的、整齐的牙齿。

“那未叫我往哪儿呆呢?”瘸腿用难听的鼻音说,好象要哭。“这象话吗?简直不讲理、有谁是这样照顾伤员的,同志们,亲爱的公民们,你们对这有什么看法?”他好象一架开动了的机器似的很快地说,一边霎动着湿润的眼皮,双手乱摆。

他的同伴连连用脚踢着,好象在吓唬他,不让他走近。医士却不自然地高声大笑着,俏悄地将手伸。到瓦丽亚的上衣底下。她温顺而疲倦地望着他们,甚至不打算推开哈尔谦柯的手。可是,她发觉密契克向她投过来的迷悯的目光,就猛然跳了起来,连忙塞好衣服,脸上泛起了芍药般的红晕。

“象苍蝇见了蜜一样,乱叮,你们这班坏透了的公狗!……”她生气他说了,低着头往小屋里跑。关门时裙子被夹住了,她怒冲冲地拉出裙子,又用力砰的把门关上,震得隙缝里的苔藓都落了下来。

“瞧,这位护士好大的脾气!……”瘸腿唱歌似他说。他象闻鼻烟那样挤鼻子弄眼,接着就嘻嘻地笑起来,--小声地、下流地、淫猥地笑着。

这时,游击队伤员弗罗洛夫仰卧在械树下垫着四张垫橱的病床上,被病折磨得又黄又瘦的脸漠然地、严峻地仰垦着天空。他的眼神好象死人的眼神,晦暗无光。弗罗洛夫的伤是治不好的,自从他因为腹痛如绞而痉挛,第一次看到天空混混沌沌、天旋地转那时候起,他自己就知道他是不会好了。密契克感到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自己,不由颤抖了一下,惊骇地把视线移开。

“他们……在胡闹……”弗罗洛夫哑声说,又动了动一根指头,仿佛要向人证明,他还活着似的。

密契克装做没有听见。

虽然弗罗洛夫早已把他忘了,他还是半天不敢朝他那边望--他觉得,那个骨瘦如柴的伤员还在朝着他毗牙咧嘴地笑。

斯塔欣斯基医生在小屋门口笨拙地弯下腰走了出来。他一走出来,就象一把长折刀似的立刻把身子伸直,令人奇怪。他出来的时候身子怎么能弯下去的。他跨着大步向大伙走过来,可是忘了找他们有什么事,便诧异地站住,一只眼睛不住地霎动着……

“真热……”他弯起胳膊,倒摸着剪成平头的头发,终于含糊他说。其实他出来的目的是想对大家说,老钉着人家纠缠是不对的,她总不能够做大伙的母亲和妻子。

“躺着怪闷的吧?”他走到密契克跟前,把干枯发烫的手心按在他的额上,问道。

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切,使密契克深受感动。

“我倒没有什么……等我的伤养好了就走了,”密契克脱口说了出来,“可是您呢?……老呆在树林里。”

“如果需要呢?……”

“需要什么?……”密契克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就是需要我呆在树林里……”斯塔欣斯基把手拿开,他的发亮的黑眼睛初次带着亲切的好奇对密契克的眼睛望了一望。他的眼神忧郁恍馏,就象在锡霍特一阿林山脉大森林中漫漫的长夜里,有人独守着冒烟的篝火怀念人们时双目中充满无言的愁思那样。

“我懂得,”密契克忧愁他说,又同样优愁而亲切地笑了笑。“难道待在村子里就不行吗?……我不是指您个人,他看出了对方的困惑莫解的神俯。“医院设在村子里不行吗?”

“这里比较安全。……您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城里来的。”

“来了很久了么?”

“已经一个多月了。”

“克拉依席尔曼您认识吗?”靳塔欣斯基的精神好起来了。

“有点认识……”

“哦,他在那边怎么样?您还认识些什么人?”医生的一只眼睛霎得更厉害、他猛然在树墩上坐下来,好象后面有人敲了他的腿弯。

“认识奉西克·叶夫列莫夫……”密契克一个一个地列举着。“古列耶夫,弗连凯尔不是戴眼镜的那个,那个我不认识,这是个小矮个……”

“这不都是些‘极端派’吗?!”斯塔欣斯基惊讶起来。“您怎么会认识他们的?”

“因为我常跟他们在一块……”密契克不知为什么胆怯起来,含糊地嘟喷说。

“哦……哦……”斯塔欣斯基好象要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

“很好,”他冷冷他说,声调又变得冷淡了。“嗯一嗯……好好地养着……”他站起身来,对密契克看也不看他说。接着,就急忙向小屋那边走去,好象唯恐密契克会叫他回去似的。

“还认识瓦秀丁!……”密契克好象要抓住一样要溜走的东西,在他后面叫道。

“噢……噢……”斯塔欣斯基侧过头来,连声答应,脚底下却走得更快。

密契克明白,自己大概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了,就蟋缩起身子,脸也红了。

忽然间,最近一个月来的感受都猛的涌上心头,他又一次想抓住一样要溜走的东西,但是却抓不住。他的嘴唇发抖了,他很快很快地连连霎眼,想抑制住眼泪,可是眼泪却不肯听话地流了出来,大粒的、连续不断的眼泪,流了一脸。他用被子蒙着头,不再克制自己,轻轻地哭了起来,但是极力不哆嗦,不抽噎,以免被人发现他是那么软弱。

他伤心地哭了很久,他的思想也跟他的眼泪一样,又咸又涩。后来他平静下来,仍旧低着头一动不动地躺着。瓦丽亚来看过他几次。他很熟悉护士那有力的脚步声,仿佛她到死都必须推着装满了煤的小车。她站在床前犹豫了一会,又走开了。后来是皮卡一瘸一拐地走来了。

“你睡着了吗?”他声音清晰而又亲切地问。

密契克假装睡着了。皮卡稍等了一会。可以听到黄昏时分的蚊子在被子上嗡嗡地叫着。

“好,你就睡吧……”

天黑的时候,又有两个人走来--来的是瓦丽亚和另外一个人。他们轻轻地抬起病床,把他抬进小屋。小屋里面热而潮湿。

“你走吧……你去抬弗罗洛夫……我马上就来,瓦丽亚说。

她俯身在床边站了几秒钟,然后轻轻地掀起他头上的被子,问道:

“你怎么啦,巴夫鲁沙①?……你不舒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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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威尔的爱称。--译者注。

她是第一次叫他巴夫鲁沙。

密契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她,但是他感到她的存在,同时也感到小屋里只有他们俩。

“不舒服……”他阴郁地低声说。

“腿疼吗?……”

“不,没什么……”

她很快地弯下腰来,将丰满柔软的胸部紧贴着他,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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