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我,韦拉·巴夫洛夫娜,”洛普霍夫走进她的房间,说道(他轻声说着,声音发颤,但是吃饭的时候他却大喊大叫,并区也不叫她“我的朋友”,而叫“韦拉·巴夫洛夫娜”,“原谅我刚才太莽撞了。你知道我说过:夫妻是拆散不了的。那么您自由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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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他们打算进行“假结婚”。当时一些俄国姑娘为了摆脱父母的管束,离家出走,自谋生路,往往采取此办法。如果没有这类合法证件,就要受到警察局惩处,更无法在社会上立足。

“我亲爱的!你看到,你进来的时候我哭啦,我是高兴得哭啦。”

洛普霍夫吻了她的手,连连地吻着。

“我亲爱的,你把我从地下室里释放出来,我自由了,你是个多么聪明、心地多么好的人啊。你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

“还是我跟你跳舞的时候就想出来了。”

“我亲爱的,当时我就看出你心地好。你释放了我,给了我自由,我亲爱的。现在我愿意忍耐,现在我知道我就要离开地下室了,我也不再觉得那么憋闷了,因为我已经知道我能出去了。可是我究竟怎样离开呢,我亲爱的?”

“这样吧,韦罗奇卡,现在是四月底,我七月初从医学院毕业,我们要能维持生活,必须等我毕业。我一毕业你就可以离开地下室。只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你忍一忍吧,甚至要不了三个月,你就能离开。我会得到医生的职位。我的薪水不高,但是也只能凑合。我可以用些时间开业,开业多少,根据需要再定,我们是可以维持生活的。

“啊,我亲爱的,我们的需要非常少。不过我不愿意这样,不愿靠你的钱生活。我现在本来也在教课,可到那时候我可能会没课教了,因为妈准会去对大家说我是个坏女孩。但是我可以找另外的人家去教课。我能生活下去的。是的,不是应当这么做吗?我不是不该靠你的钱生活吗?”

“这是谁告诉你的,我亲爱的朋友韦罗奇卡?”

“哼,他还问是谁告诉我的!这不都是你自己讲的吗?还有你的那些书呢?书上整整有一半都是讲的这个。”

“书上讲过?我对你说过?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韦罗奇卡?”

“啊唷,什么时候!是谁说过一切都建筑在金钱上面?这是谁说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好吧,谁说的那又怎么样?”

“你以为我那么笨,不会照您①书上说的那样,从前提中得出结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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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关系亲密的平辈之间,通常以“你”或名字相称。但在彼此产生不满或表示态度郑重时,也会又改称“您”或名字加父称。

“究竟是什么结论呢?无知道你说的什么,我亲爱的朋友韦罗奇卡。”

“哼,这个滑头!他想做专制君主,想叫我当他的奴隶!不行,这做不到,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懂吧?”

“只要你一说我就懂了。”

“一切都建筑在金钱上面,这是您说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谁有钱,谁就拥有权力和权利,这是您的书上说的。可见一个女子靠男人养活的时候,她就得依附于他,对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认为我不懂这个,认为我会当您的奴隶,不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我不允许您做专制君主来统治我。您想做一个善良仁慈的专制君主,但是我不愿这样,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好啦,我亲爱的,我们还要怎样来生活呢?你去给人家断臂截肢,灌他们喝苦药水,我去教钢琴课。我们还要怎样来生活呢?”

“对,对,韦罗奇卡。该让每个人都竭力保持自己的独立,不依附于任何人,即使是深爱的人和极为信赖的人。你说能做到做不到,我不知道,可是这几乎无关紧要了。人只要下定这样做的决心,他差不多就已经给了自己一种保障。他能感觉到:如果需要的话,他靠自己能生活下去,不要依靠别人;能有这种情怀也就尽够了。我俩真可笑,韦罗奇卡!你说:‘我不愿靠你养活,’我却为此而夸奖你。有谁这样说话呢,韦罗奇卡?”

“可笑就可笑呗,这关我们什么事,我亲爱的?我们要有自己的活法,怎样觉得好,就怎样过。我们还要怎样生活呢,我亲爱的?”

“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就我们生活的一个方面向您提出建议,您却用您的计划把它完全推翻了,还叫我暴君、奴隶主。那么请您自己想想,我们关系中的其他方面该怎样安排呢!我认为提出我的想法也是徒劳无益的,那同样也会被您全盘否定的。我的朋友,韦罗奇卡,你自己说说你想怎样生活。我该说的恐怕只有一句话:我亲爱的!她考虑一切问题都充满了睿智!”

“这是什么话?您要对我说客气话了吗?您要献殷勤吗?我可了解得很清楚:人们阿谀奉承,为的是装出一副驯顺的样子来支配别人。请您以后说话直截了当吧!我亲爱的,你夸赞起我来了!我很惭愧,我亲爱的。不,别夸我,免得我要飘飘然了。”

“好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就要对您讲些不客气的话了,既然您觉得这样愉快。在您的天性中,韦拉·巴夫洛夫娜,太缺少女性味,您要发表的大概是男性十足的观点。”

“哎呀,我亲爱的,你倒讲讲看,这‘女性味’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女人嗓音高,男人嗓音低一些。那有什么关系?反复谈论嗓音高,有必要吗?用得着为此来央求我们吗?干吗还总是对我们说,要我们保持女性味,这不是毫无意义吗?我亲爱的?”

“毫无意义,韦罗奇卡,而且极为庸俗。”

“那么,我亲爱的,我不再管什么女性味不女性味了。好吧,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关于我们以后的生活,我有些纯男性的观点要对你说。我们会成为朋友。不过我希望做你的第一名朋友。哦,我还没对你说呢:我恨透了你那亲爱的基尔萨诺夫!”

“不应该恨他,韦罗奇卡,他是个很好的人。”

“可是我恨他。我不许你跟他见面。”

“好厉害的开场白,她哪里是害怕我专制,是要把丈夫当玩偶!我们住在一块,怎么可能不见面?”

“是呀,你们总是搂着待在一起。”

“那当然。喝茶和吃饭的时候就是这样,不过手里有东西,不便于搂着。”

“你们整天形影不离。”

“也许是吧。他差不多总是不离开他的房间,我也不离开我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能完全不跟他见面呢?”

“因为我们处得好,有时想谈一谈,要是彼此不觉得有负担,我们就聊一阵。”

“你们总待在一起,搂搂抱抱,吵吵闹闹。我恨他。”

“你根据什么这样说,韦罗奇卡?吵闹我们可从来没有过。我们差不多就是分开住的,可处得挺好,这都是实话,这又有什么相干?”

“啊哈,我亲爱的,你上了我的当,我很巧妙地叫你上了当!你不愿对我说我俩将来怎样生活,结果你自己却都讲出来了!你上了我的当!听我说,照你的讲法,我们该怎样生活:第一,我们要有两个房间,一问归你,一间归我,还有第三间,我们在那里喝茶、吃饭,招待客人,客人一般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不是专来找你或者专来找我的。第二,我不进你的房间,免得你厌烦。正是因为基尔萨诺夫不进你的房间,你们才没吵过嘴。你也别进我屋里。这是第二。现在讲到第三,嗨,我亲爱的,我忘了问这一点:基尔萨诺夫干预你的事或者你于预他的事吗?你们有权利相互查问吗?”

“哦,现在我才知道,你谈这个基尔萨诺夫是什么用心了!我不说啦。”

“不,我还是恨他。你不说就不用说了,我自己知道:无论什么事你们都无权相互查问。所以,第三,我也无权查问你,我亲爱的。如果你愿意或是需要对我说说你的什么事情,你就自动来对我说。我也同样这样来对你。这就是约法三章。还有什么呢?”

“韦罗奇卡,第二条需要解释一下。我跟你见面,只能是在“中立房间”里喝茶和吃饭的时候。现在你设想这种情况:我们喝完早茶,我就待在自己的房间,往你房里探头都不敢,那么,我到吃中饭才能见到你,不是这样吗?”

“当然。”

“好极了。一个熟人来对我说,两点钟的时候,另一个熟人来看我。但是我一点钟得出去办事。我可以请你把必要的答复转告那位两点钟来访的熟人吗,我可以求你干这事吗,如果你打算待在家里的话?”

“当然可以求我,至于干不干却是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不干,你可不能强求,也不能查问我不干的缘由。但是,问问我是否愿意为你效劳,问问这是可以的。”

“好极了。不过喝茶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要发生这事,现在又不能进你的房间,我可怎么问呢?”

“老天啊,他头脑多简单,简直是个小孩子!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就请说吧!您可以这么办,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走到‘中立房间’,叫我一下:‘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在自己房里答道:‘您要干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说:‘我要出去。我不在的时候有位A先生(您讲出您那位熟人的姓名)来找我,我有些事情要请人转告他。我可以不可以请您呢,韦拉·巴夫洛夫娜?’如果我回答说‘不行’,我们的对话就告终结。如果我回答说‘行’,我会走到‘中立房间’,您就告诉我应该转告您那熟人的话。现在您知道该怎么办了吧,小孩子?”

“对,亲爱的韦罗奇卡,开玩笑归开玩笑,要知道,照你说的那样生活,的确再好不过了。可是你这套思想是从哪儿得来的?我倒是还熟悉,我记得在什么书上读到过。但是这些书我没带给你,我带给你的书上又没有这类具体的细节。是听谁说的?不可能有人对你说,因为你碰见的头一个正派人大概就是我了。”

“哎,我亲爱的,想到这类细节难道困难吗?要知道,我观察过家庭生活--并非指我的家。我的家太特殊了。我不是还有些女朋友吗,我常去她们家。我的天,他们夫妻之间闹过多少不愉快的事啊,你是想象不到的,我亲爱的!”

“得了吧,我倒是能想象到,韦罗奇卡!”

“你知道我怎么看吗,我亲爱的?人不应该像他们那样生活:老待在一块,待在一块。夫妻见面只应当在有事情或者准备一同休息、娱乐的时候。我经常观察和思考:为什么每个人对外人都那样有礼貌?为什么在陌生人中间大家都竭力显得比在家里好?而在外人面前往往也确实好些。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对自家人反而比对陌生人坏,虽然心里更爱自家人?我亲爱的,你知道我向你请求的是什么:永远像你在今大之前那样来对待我。因为这并不妨碍你爱我,我跟你还是最亲的亲人。到今天为止你的行为举止如何?你回答我的时候不礼貌过吗?申斥过我吗?没有!人们认为,怎么可以对一个外边的女人或姑娘不讲礼貌呢,怎么可以申斥她呢?好,我亲爱的,现在我是你的未婚妻,并且将要做你的妻子,你还是像对待外人那样对待我吧。我的朋友,为了持久的和睦,为了永葆爱情,我觉得这样做更好。对吗,我亲爱的?”

“我不知道怎样看你才对,韦罗奇卡。你早已让我刮目相看了。”

“我亲爱的,你想夸奖我!不,我的朋友,这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难于理解。这种想法,不止我一个人有,很多姑娘和年轻妇女都有,我亲爱的,而她们也跟我一样普通,但是她们不能把她们的想法告诉自己的未婚夫或丈夫,她们知道,人家会因此而把她们看做是没有道德的。而你却不这样看,我亲爱的,我就为这才爱上了你。你可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是我过生日那天我们第一次谈话的时候。当你说起妇女多么不幸、多么值得同情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

“我又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呢?我已经说过也是那一天,不过在哪一刻呢?”

“你真好笑,亲爱的!你说不应该猜不着,可我猜着了,你又来夸奖我。”

“你还是猜一猜吧。”

“显然是那一刻,当我问你是否真能使人们过上好日子的时候。”

“为此我应该再吻吻你的手,韦罗奇卡。”

“得了,我亲爱的,我不喜欢妇女被人家吻手。”

“到底为什么,韦罗奇卡?”

“哎,我亲爱的,你自己知道为什么,干吗还问我?别这样盘问我,我亲爱的。”

“是,我的朋友,你说得对,不应该这么盘问。这不好。只有当我确实不知道你想说什么,那时才可以问你。你刚才想说的是:任何人的手都不应当吻。”

韦罗奇卡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我可以原谅你了,因为我达到了嘲笑你的目的。你看,你想考我,可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吻手不好的主要原因。任何人的手都不应当吻,这是对的,但我本不想说这个,我不是泛泛地谈,我只说男子不应该吻妇女的手。我亲爱的,这对于妇女应当说是一种很大的屈辱。这表示男子不把她们当作同等的人看待,男子们以为一个男子决不可能在妇女面前降低自己的尊严,因为她比他低得那么多,以致于无论他对她怎样俯首屈膝,他还是跟她不一般,而是比她高得多。你本来并不这样看,我亲爱的,那么你干吗要吻我的手呢?你听我说说我的感觉,我亲爱的:我和你似乎不像一对未婚夫妻吧?”

“嗯,你说得对,韦罗奇卡,是太不像了。不过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呢?”

“天知道,我亲爱的,也许我们倒更像一对老夫老妻吧。”

“没错,我的朋友,这话倒也对。两个老伴儿,依然如故。”

“只有一点已是今非昔比了,我亲爱的:现在我知道我从地下室走出来,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