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怎么样?你从老恶棍手里把字据要回来了吗?”姨妈一见伊凡·费多罗维奇回来,迎面便问道,她早就站在台阶上急不可耐地等了好几小时,终于忍不住跑到大门外来了。

“没有,姨妈!”伊凡·费多罗维奇一边爬下马车,一边答道,“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那儿没有什么字据。”

“你就信他说的!这该死的家伙,尽撒谎!有朝一日,我要是碰到他,我要亲手揍死他。哼,我会要他掉下几斤肉的!不过,这事儿得先跟助理法官合计合计,看能不能打场官司从他手里要回来……现在不谈这个事儿。唔,怎么样,午饭还吃得好吧?”

“很好……可不是,挺丰盛的,姨妈。”

“那么,吃了些什么好东西呀?说说看。我知道,那老太婆可是掌勺弄瓢的好手。”

“乳渣馅饼浇上了酸奶油,姨妈。还有红烧鸽子填馅的……”

“吃了李子燉鸡么?”姨妈问道,因为这是她最拿手的一道菜。

“还吃了火鸡!……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的两个妹妹——两位千金小姐长得挺漂亮的,特别是那个浅头发的!”

“噢!”姨妈说了一句,定睛去看伊凡·费多罗维奇,羞得他一脸通红,垂下眼睛望着地上。这时,一个新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喂,怎么样?”她好奇而又急切地问道,“她的眉毛长得怎么样?”

不妨说明一下,姨妈一向认为女人的美貌首先要看眉毛长得好不好。

“姨妈,她的眉毛就跟您说过的那样,跟您年轻时一模一样。还有脸上满是小雀斑。”

“噢!”姨妈说了一声,对伊凡·费多罗维奇的评语觉得满意,可是他这么说压根儿没有恭维的意思。“她穿的什么衣服呀?不过,这会儿也难找得到像我这件外衣这样结实的料子了。现在不说这个事儿。喂,你总跟她说过什么话儿吧?”

“那怎么会呢?……我,姨妈?您大概以为……”

“怎么啦?这有什么奇怪的?那是上帝的意思!兴许是你跟她今世有缘呗。”

“姨妈,我不知道您怎么能这么说。这证明您一点也不了解我……”

“瞧你的,就生气啦!”姨妈说道。“真是太嫩了,”她暗暗忖道,“还什么都不懂!得把他俩撮合在一起,让他们互相熟识熟识!”

接着,姨妈径自到厨房去了,没有再理会伊凡·费多罗维奇。然而,从此之后,她一心盼的就是外甥尽快结婚成家,好让她早些抱上小外孙。她满脑子想的尽是操办喜事的各项准备,看得出来,她比先前更加忙忙碌碌,百事上心,可就是越忙越乱,越忙越糟。比如说做甜点心吧——她是从来不肯让厨娘动手的,她常常想事走神,恍惚有一个小外孙就站在她的身边要吃大蛋糕,便心不在焉地伸过手去给他一块好吃的点心,而一只看门狗却乘机叼了去,直到它吧嗒吧嗒地大嚼大吃起来,她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然后抄起火钩子将它一顿好打。她甚至撇下了自己的乐趣,不再去打猎,特别是有一回,她错把乌鸦当作山鹑打下来之后,因为这种事儿先前是根本不曾有过的。

大约过了四天,大家终于看见一辆四轮轻便马车从板棚里推到了院子里。那个兼做园丁和看门人的马车夫奥麦利卡从大清早起,便抡起小锤子敲敲打打,把车皮钉紧,同时不停地把那些舔舐车轮的馋狗轰开。我认为有责任事先奉告读者诸君:这就是亚当①当年乘坐过的四轮轻便马车;如果有人要把另一辆马车硬说或是亚当的马车,那么保准是弥天大谎,那肯定是仿制品。这辆马车是怎么躲过了大洪水②那场灾难的,那就无从查考了。可以没想那诺亚方舟上一定有特别为它盖的板棚屋。十分遗憾,我无法向读者诸君将它的形状真切地描述出来。只要说明一点就够了: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对它的式样是十分满意的,她对年代久远的马车已不时兴总是喟然长叹。这辆轻便马车造得有些歪斜,就是说它的右边要比左边高出不少,这样倒是很合她的心意,因为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矮小个子可以从这一边爬上车,而高大个子的人则可以从另一边坐上去。话又说回来,这辆马车足足可以坐得下五个身材矮小的人和三个象姨妈一样人高马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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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约圣经称他为人类的始祖。

②据圣经故事说,那次大洪水几乎淹没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诺亚方舟上的人和动物。

奥麦利卡在马车旁边忙乎了大半天,时近中午,才从马厩里牵出只比马车年轻几岁的三匹马来,然后用绳子紧紧拴在那辆堂而皇之的马车上。伊凡·费多罗维奇和姨妈,一个从左边,另一个从右边,分别爬上了马车,便开始上路了。路上碰见的庄稼汉看见这辆华贵的马车(姨妈是很少乘坐它出门的),都毕恭毕敬地停下脚步,脱掉帽子,弯腰鞠躬。大约过了两个钟头,马车便停在台阶前面了——我想,不用多说,准是停在斯托尔钦柯家的台阶跟前了。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不在家。老太太跟两位小姐迎了出来,把客人让进餐厅里。姨妈迈着庄重的步子走上前去,又十分灵巧地向前伸出一只脚,大声说道:

“我真高兴,夫人,有幸亲自来向您表示敬意。同时也深切地向您致谢,您那么热情款待了我的外甥伊凡·费多罗维奇,他回去后对您的热情好客赞不绝口。夫人,您这里的荞麦长得真好!我乘马车来村里时,一路上亲眼瞧见了。我想问问,您一俄亩地能收多少麦捆?”

一番寒暄之后,大家彼此拥抱亲吻。等到在客厅里坐定之后,年老的女主人才开口说:

“荞麦的事儿,我可说不上怎么样:那是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管的事情。我早就不管农事了,再说也管不了:人老不中用啦!我记得早先的时候,荞麦长得齐腰高,如今天晓得长成了什么样儿。不过呢,大家又都说眼下什么都比先前的好。”说到这里,老太太禁不住叹起气来;任何一个细心的旁观者都能从这一声长吁短叹中听出古老的十八世纪的伤感。

“我听说,夫人,您的随身侍仆织得一手非常漂亮的地毯,”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说,这句话真是触动了老太太那十分灵敏的心弦。听了这句话,她仿佛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滔滔不绝地谈起了如何染纱,怎样搓线。话题很快又从地毯转到腌黄瓜和制梨干上去。总之,不到一个钟头,两位太太便彼此交谈得十分投合,仿佛是一辈子相知的老朋友似的。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跟女主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可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却一句也没有听明白。

“去看看好不好?”年老的女主人站起身来说道。

两位小姐和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也随着起身,大家鱼贯而行,朝女仆的房间走去。但是,姨妈做了个手势,让伊凡·费多罗维奇留下来,又悄声地跟老太太说了句什么话。

“玛申卡,”老太太转身对浅头发的小姐说,“你留下陪陪客人,跟他说说话儿,别让客人闷着啊!”

浅头发的小姐留下来了,坐到沙发上。伊凡·费多罗维奇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一样,满脸通红,垂着眼睛,而小姐好像一点也没有留意似的,无动于衷地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察看窗户和墙壁,要不就紧盯着那只猫胆怯地在椅子底下钻来钻去。

伊凡·费多罗维奇稍稍振作精神,本想开口交谈;可是,他似乎把原先想好的话全都忘在路上了。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

两人沉默不语,又过了一刻钟左右。小姐仍然坐着不动。

最后,伊凡·费多罗维奇鼓起了勇气。

“夏天苍蝇真多,小姐!”他声音略带颤抖地说。

“是多极了!”小姐答道。“我哥哥用妈妈的旧鞋掌做了苍蝇拍子;可苍蝇还是多得不得了。”

交谈到此又中断了。伊凡·费多罗维奇无论如何找不到足资谈助的话来了。

女主人终于带着姨妈和黑头发的小姐返回来了。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又交谈了一会儿,便起身跟老太太和小姐们告辞,虽然她们异口同声地要他们留下住上一宿。老太太和两位小姐走到台阶前去送别客人,还一直向着从马车里探头出来的姨甥两人鞠躬致意。

“喂,伊凡·费多罗维奇!你和那位小姐两人待在一起时谈了些什么呀?”姨妈在路上问道。

“玛丽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是个温文尔雅和品行端庄的姑娘!”伊凡·费多罗维奇说。

“听着,伊凡·费多罗维奇!我想跟你正经地谈谈。老天爷在上,你都快三十八岁了。官阶也不算小了。也该想想生儿育女的事。你得要娶妻成家才行……”

“那怎么行,姨妈!”伊凡·费多罗维奇吓得大声嚷道。

“娶妻?那怎么行!不行,姨妈,您行行好吧……您把我羞死了……我还从来没有成过家……我根本就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你会知道的,伊凡·费多罗维奇,会知道的,“姨妈满脸含笑地说,同时心里又嘀咕着:“这怎么行呢!实在太嫩气了,什么也不懂!”她接着又说:“真的,伊凡·费多罗维奇!

你再也找不着比玛丽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更好的人做妻子了。你不是喜欢她吗?我跟老太太已经仔细商量过这件事了:她很乐意你做她的女婿;当然,还不知道那个老恶棍格里戈利耶维奇会说什么。不过,我们不必理会他,就算他会赖着不给嫁妆,我们可以去告他……”

说着话儿,马车拐进了院子,年老的几匹驽马闻到马厩近在咫尺了,也都精神起来。

“喂,奥麦利卡!先让马儿好好歇会儿,别一卸下套就牵去饮水!它们的身子还热着呢。喂,伊凡·费多罗维奇,”姨妈一边爬下车,一边接着说,“我劝你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我得先到厨房去一趟,我忘记吩咐索罗哈预备晚餐了,我估摸这个老废物自己是不会想到的。”

然而,伊凡·费多罗维奇却像遭了雷击似的呆呆地站在那儿。诚然,玛丽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是个长得很不错的小姐;可是,要娶妻!……他觉得这件事实在怪诞,不可想象,他一想起来就不免胆战心惊。跟一个女人住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他再不能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里,去哪儿都得两人一块儿!……他越往深处想下去,脸上的汗珠便越是往外冒。

他一反平日的习惯,早早地躺下睡了,可是想尽了法子还是怎么也睡不着。最后,那万应的安抚使者——翘首以待的睡梦终于来造访他了;可是,那是什么样的梦啊!他从来不曾做过比这更纷乱如麻的噩梦。忽而他梦见四周一片呼啸之声,全都纷纷乱转,他跑呀,跑呀,身子像飞了起来一样……跑得精疲力尽了……冷不防有人揪住他的耳朵。“哎哟!是谁呀?”“是我,你的女人!”——一个声音大声地嚷道。于是他悚然醒了。忽而他又觉得已经成家了,小屋子里的一切摆设稀奇而又古怪:房间里不见了单人床,却摆着一张双人床。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他感到纳闷;他不知道怎么对待她,跟她说什么才好,而且他发现那女人长着一张鹅脸。他偶而转过脸,又看见另一个女人,也长着一张鹅脸。再转过身去看看另一边——又站着第三个女人。回头一看——还有一个女人哪。这一下他可发愁了。他拔腿朝花园跑去;可是花园里热烘烘的。他脱掉帽子,只见帽子里又蹲着一个女人。汗珠又在脸上渗了出来。他伸手去口袋里取手帕——口袋里有一个女人;他从耳朵里取出塞耳的棉絮——那儿也蹲着一个女人……忽而他又单腿跳着,姨妈却在一旁望着他,郑重其事地说:“可不,你就该这么跳着,因为如今你是已经成家的人了。”他朝她走去——可是姨妈已经不是姨妈了,变成了一座钟楼。他觉得有人用绳索拉着他上钟楼去。“这是谁在拉我呀?”——伊凡·费多罗维奇一脸愁苦地说道。“是我,你的女人在拉你呢,因为你是一口钟嘛。”——“不,我不是钟,我是伊凡·费多罗维奇!”他大声喊道。——“不,你是一口钟,”a步兵团的上校在一旁走过时说道。忽而他又梦见屋里的女人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块毛料子;他在莫基列夫城里走到一家小店的买卖人跟前。“您要什么样的料子?”买卖人问道。“您把这女人买去吧,这是最时兴的料子!非常结实呢!眼下大家都用这种料子做常礼服。”买卖人量了那女人,然后剪了下来。伊凡·费多罗维奇夹在腋下,去找犹太裁缝。“不行,”犹太裁缝说,“这料子太差劲!没有人用这种料子做常礼服了……”

在一阵惊恐和昏迷中,伊凡·费多罗维奇倏然醒来了。浑身冷汗淋漓。

他清晨一起床,立刻便翻着占卦的书,一位乐善好施的书商出于少有的慈悲和无私之心,居然在卷末印上了简略的详梦问答。可是,书里一点也找不到与这乱七八糟的噩梦多少相似的梦解。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新的计谋在姨妈的脑子里醖酿成熟了,读者诸君欲知后事如何,就得要看下文了。

 (183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