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教区长知道了伊薇和易思华夫妇的亲密来往后,伊薇对这事的结果有点惊讶。她原以为父亲不会在意的。以他平素那种诙谐自许的作风来说,他可以算是不拘俗套、风趣到家的好好先生。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保守的无政府主义者;那就是说,跟许多人一样,他是个怀疑论者。这种无政府主义,深入到他诙谐的谈吐及秘密的思绪上。他的保守主义,是基于这种无政府主义的一种混杂恐慌。这种保守主义控制了他的一举一动。而他的思想,在私底下,却是极端吓人的东西。因此,在他的生活里,他盲目地惧怕那些不拘俗套的人。

当他的保守主义以及卑鄙的恐惧心理到达顶点的时候,他总是翘起嘴唇,龇牙咧嘴,像一只狗一样嘲笑着。

“我听说你最近交的朋友是离了一半婚的佛雪太太,和那个‘麻格若’(maguereau鲭,亦名青鱼)易思华。”他对伊薇说。

伊薇不知道所谓‘麻格若’是什么,可是她察觉出教区长牙齿中的毒素。

“我刚认识他们。”她说。“他们非常好,真的。他们大概在个把月后就要结婚了。”

教区长满怀仇恨地看着她漫不经心的面孔。在他体内某处地方,怯懦着。他生性怯懦。而生性怯懦的人是天生的奴隶,根深蒂固的本能,使他们对那些可能突然将“奴隶项圈”扣上他们脖子的人满怀致命的恐惧心理。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教区长才如此卑微的蜷缩着,在那个“月之女神”面前,这么卑微地蜷缩着:因为他像个奴隶一样,怕受到她轻蔑——一个生性自由者对一个生性卑贱者的轻蔑。

伊薇也具有一种自由的特性。她,有一天,也会认清他,也会将她轻蔑的奴隶项圈叭哒一声扣上他的脖子。

可是,该让她得手吗?这一次,他会预先挣扎。他的奴性会躲在一角,像只逼入死角的老鼠;但他有逼入死角老鼠的勇气。

“我想他们跟你是同类!”他冷笑着。

“不错,他们是。”她没有察觉他话中的含意,高兴地说。“我真的非常喜欢他们。你知道他们看来那么实在,那么诚实。”

“你对诚实的看法真怪!”他讥嘲着。“一个小吃软饭的,和一个比他大的女人私奔,靠她的钱养活!而那女人丢下了家和孩子!我不知道你这种诚实的观念是从哪里得来的。希望不是从我这里。虽然你刚刚认识他们,你倒像跟他们很熟了嘛。你在哪里认识他们的?”

“我骑脚踏车出去玩的时候,他们开着汽车过来,我们就碰巧谈上了。她立刻告诉我她是谁,好让我不致弄错。她的确很诚实。”

可怜的伊薇挣扎着要支撑下去。

“从那天以后,你常见到他们?”

“啊,我只去过两次。”

“去哪里?”

“去他们在司考斯比的小屋。”

他恨恨地看着她,彷佛能够“看死”她一样。像只穷途末路的老鼠,他从她面前逐渐退开,退到书房的窗帘旁边。在心里某处地方,他正在细数女儿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无可告人的堕落根性,就像过去他认为那个“月之女神”具有的那种堕落根性一样。即使心中些微的暗示,也使他无法忍受。那些他归之于面前这位饱受惊吓的女孩身上的劣根性,使他退缩了,所有的毒牙都显露在那张英俊的脸上了。

“这么说,你才认识他们,是不是?”他说。“我晓得了,你的血液里有说谎的本性。我不相信这是我传给你的。”

伊薇一言不发地把脸侧开。她想起了祖母那次厚颜无耻的抵赖。

“你为什么要结交那对下流夫妇?”他冷嘲着。“难道世上让你结交的正派人士还不够多吗?谁都会以为你是条迷途的狗,因为没有正派的人和你相处,你就不得不去巴结那些下流男女。你的血液里,还有比说谎更坏的东西吗?”

“我的血液里有比说谎更坏的东西?”她问。一阵冰冷的幻灭感传遍她的全身。她不正常吗?她是一个具有一半犯罪血液的畸形人吗?这使她感到浑身冰冷。

在他眼里,她只是带着隐在她那像鸟儿般纯洁和处子般柔嫩的脸孔背后的堕落根性,厚颜无耻地活下去的一个生命。那个“月之女神”过去就是这样:一朵白雪花。一想到那个“月之女神”会堕落到什么程度,他便有一种虐待式的恐怖痉挛。甚至他对她的爱——那曾是与生俱来的恐惧的人所有的爱欲——都是一种罪恶了,那么,那种未经正式结合,不具名份的爱,又能算什么呢?

“你有些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他嘲笑着。“如果你不想老死在精神病院的话,你最好遏止它,而且愈快愈好。”

“为什么?”她脸色苍白而沉默,冰冻般的恐惧感使她麻木了。“为什么要说犯罪狂?我做了什么?”

“那是你和你的造物主之间的事,”他揶揄着。“我永远不会过问。但是有些倾向势必逼人把他送进精神病院,除非这些倾向能及时制止。”

“你是指像认识易思华夫妇这类的事?”伊薇在一段麻木恐惧的间歇之后这样问。

“我是指像跟佛雪太太——一个犹太女人,和前少校易思华——一个为了钱而和一个比自己大的女人私奔的男人混在一起这类事?嗯,不错,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可是你不能那样说,”伊薇大叫道。“他是一个十分单纯直爽的人。”

“他显然跟你是同一类人。”

“嗯。——在某方面,我认为他是跟我同类。我原以为你会喜欢他的,”伊薇直截了当地说,几乎有一点不知所云。

教区长又退到窗幔里面,好像这个女孩子用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威胁他似的。

“不要再说了,”他狞恶地咆哮着。“不要再说了。你已经说得太多了,越描越黑。我不要再知道更多可厌的事了。”

“可是,有什么讨厌的事呢?”她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她那种天真烂漫,无所忌讳的质朴性格使他不快,更使他恐惧。

“别说了!”他声音低沉地说。“要是你步上你母亲的后尘,我一定先杀了你。”

他背靠着书房的天鹅绒窗幔,站在那里,眼睛狂乱,活像一对耗子眼,含着恐惧、愤怒、憎恨。她看着他,一阵麻木、冰冻的寂寞感觉袭上心头。对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意义。

接下去,是一阵难堪的死寂,沉重得难以打破。最后,她还是看向他。她那双年轻、清澈、受挫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股对他的轻蔑,像奴隶项圈一样,加到了他的颈上。

“你是说,我不该结交易思华夫妇?”她说。

“你愿结交就结交。”他讥嘲道。“但是这样做,你就不要期望和祖母,茜茜姑妈、露秀在一起。我不能让她们受到连累。只要世间有所谓贤妻良母的话,你的祖母就是,她已经忍受了一次耻辱内心茫乱的打击了,我绝不让她再受任何打击。”

伊薇朦胧的听他讲着这番话,但只听进了一半。

“我会写信给他们说,你不赞成我和他们交往。”她神思不属的说。

“你自己看着办好了。可是要记住,你必须尊重祖母无瑕的这一大把年纪,你必须在那些清白的人和身心俱秽的人中间作一选择。”

再度的沉默。然后她望着他,她的那张脸迷惑无比。可是在她混乱的心绪之后,是那生性自由者特有的静谧、贞洁的蔑视。他,以及所有泽维尔家的人,都是生性低贱者。

“好罢。”她说。“我就写信说你不赞成我与他们交往吧!”

他没有回答她。他有一点得意,私底下,觉得自己胜利了,可是仍然有些沮丧。

“我尽量想法不让你祖母和茜茜姑妈知道这件事,”他说。“既然你是秘密地交往,就不必公开了。”

一阵郁闷的沉寂。

“好罢,”她说。“我去写信。”

于是她悄悄走出房间。

她写了封短菚给易思华太太。“亲爱的易思华太太,爸爸不赞成我来看你们。所以如果我中止来访,希望你们能够谅解。至为抱歉——”这就是全部内容。

信投邮后,她感到一阵阴郁空虚。如今她甚至对自己的想法都害怕起来了。此刻,她多么希望投入吉卜赛人修长、美好的胸怀中。她要他搂着她,安慰她,鼓励她,实时只有那么一剎那也好。伊薇需要他的鼓励,来对抗父亲。她感到父亲对她只有一种充满厌恶的畏惧心理。

但同时她又畏缩了,这使她几乎寸步难行。她怕这种想法是淫荡的,是一种犯罪狂。好像一走路,这种恐惧就就会伤及她的脚踝似的。这种恐惧,这种对于卑微者、对于她父亲、对于每样属于人的蜂涌而来的事物,所生出巨大而冰冷的恐惧,像一个大沼泽般吞噬了她,使她沉进去,两腿发软,对每一个她所遇见的人,都充满了厌恶和恐惧。

然而,她很快就使自己适应了她对人们的新观念。她总得活下去。和自己的面包、牛油争吵是没有用的。对生命期望太多,实在过分幼稚。所以,以战后这一代的快速适应力,她适应了新的事实。她的父亲就是那个样子,他会一直装模作样下去。而她也打算依样画葫芦,跟着装模作样下去。

于是,在活泼欢乐、如轻纱飘舞般的无忧无虑下面,一股坚毅的力量形成了,就像岩石在她心中凝结一样。由于同情心的崩溃,她丧失了幻想。外表上,她似乎还是老样子;内心里,她却强硬、冷漠,还有一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报复心。

表面上,她仍旧是老样子。这是游戏的一部份。当环境保持原样时,至少在表面上,她必须符合别人对她的期望。

但是,报复心理却显露在她对人的新见解上。在教区长风流潇洒的外表下,她看出教区长是个软软弱无能的人。她看不起他。然而,在某方面,她又喜欢他。感情真是复杂。

祖母成为她全心全意所憎恶的人。那个瞎眼的胖老太婆,坐在那儿,活像个大红斑蘑菇。脖子让肥厚的肩头,以及层层滚滚的古老下巴给淹没了,就像两个连在一块的马铃薯。伊薇真正痛恨的是她,那种恨既纯粹,又透彻,几乎成了一种享受。她的恨这么明显,以致在她感觉自己强而有力时,她便不由得高兴起来。

老太婆坐着,红红的大脸略微后收,稀疏的白发上搁着一顶花边小帽,粗短的鼻子固执依然,一张老嘴紧闭着,像个补鼠机。这个状似慈母的老东西,她的那张嘴现在却泄了她的底。以前它一直压缩得紧紧的,可是现在她这大把年纪了,早就变得像个蛤蟆嘴,嘴唇没了,下颏上翘,活像个补鼠机。

伊薇最痛恨的样子,就是那种下颚冷酷无情地往上翘起的样子。因为上颚前冲由来已久,相对的,粗鼻头就被迫往上翘,于是在像堵墙似的大脑下面,整个就被挤得往里缩。老太婆的那份意志,那种悠久古老、蛤蟆似的卑鄙龌龊的意志,十分可怕。一旦你看见了它,你看到的乃是:一种蛤蟆似的自以为是,既不信神,又无人性。它是属于蛤蟆或乌龟那种古老而耐活的族类。因而使人觉得她永远不会死,她能像这些高等爬虫一样,在一种半昏睡状态之中,万寿无疆。

但是,伊薇甚至连向父亲暗示祖母并非十全十美都不敢。他会拿精神病院来威吓自己的女儿。他的袖里随时准备着一个恐吓之物以备急用,这个恐吓物就是:精神病院。彷佛厌恶祖母这回事,和厌恶这满是亲戚的可怕家庭这回事,本身就是一种疯癫的证明,而且是一种十分危险的疯癫症似的。

然而,在情绪烦躁心境抑郁到极点的时候,有一次她也会破口大骂:

“这个家烂透了!露茜姑妈来,妮儿姑妈和艾丽斯姑妈也来,她们和祖母以及茜茜姑妈坐成一圈,就像一群乌鸦一样,一个个提起裙子,在火上暖她们的脚把露秀和我关在外面。在这个下三烂的家里,我俩只不过是外人罢了。”

父亲诡异地用眼瞅她。但是她设法在自己的话里加上一些闹别扭的味道,表情上也跟着做出一种只是脾气不好的无礼态度,这样他就能笑了,就像笑一个人闹孩子气一样。然而,他心里明白,她的话句句当真,说得既冷酷又恶毒。他格外提防着她。

她的生活现在好像只是和讨厌的泽维尔家人之间的一场火爆摩擦,她沉浸在这场摩擦之中。她厌恶了这幢教区长住宅。这份厌恶充塞了她的生命,是那么强烈,强烈得使她无法真正离开这里。只要它持续下去,她就像被咒语困住一样,满心嫌恶地待在这儿。

她却是把易思华夫妇给忘了。究竟,和祖母以及泽维尔这帮人比起来,小犹太女人的愤懑又算得什么呢!丈夫,充其量不过是个可离可合的东西!可是家庭,一个又烂又臭的家庭,半死半活地粘附在一个菌类似的老太婆的地盘周围,永远消散不了!那才叫人何以自处呢!

但她并没有完全忘掉那吉卜赛人。可是她没时间想他。她无聊极了,根本没事可做,她没时间平心静气地正经想想任何事情。毕竟,时间只是灵魂之流啊!根本就没有客观实在的“时间”这个东西存在。

她看见过吉卜赛人两次。一次他带着东西到家门前来卖。而她,从楼梯转角的窗口看着他,不肯下来。他把东西放回车上时,也看见她了。可是他同样不动声色。来自一个只为掠夺“我们”社会的,永远充满敌意,仅靠掘获物为生的种族,他是太善于控制自己,也太过谨慎了。他不让自己公然暴露于我们法律的的巨灵魔掌之下。他已熬过了那场战争。那时候,他曾不情愿地被人奴役过。

如今,他出现在教区长住宅前,慢慢地、静静地在白色大门外的马车上忙碌着。那种沉默而永不屈服的置身局外的神态,使他有一种寂寞、慑人的丰采。他知道她看见自己了。她该会看见他的,在一条永不屈服的战场小径上,静静地叫卖铜器的他,不是跟她极相像吗?

跟她极相像?不,他大概弄错了。她的心,现在就像他的锤子打在他的铜器上一样,乒乓作响;每一下,打得都是环境。但是他是在外面偷偷地敲,而她却是在防御工事里敲,敲得比他还要隐密。她喜欢他,她喜欢他悄无声息,干净利落的出现方式。她喜欢他神秘的坚忍力;在逆境中,他完全不知胜利为何物,却仍能坚忍不拔。她也喜欢他那种属于战后出现的奇异的冷漠无情的个性,那种对敌意的不存幻想。是的,假如她属于任何一方,属于任何部族,那一定是他的一方,他的那一部族。她心中可以说早就有跟他走、跟他去做一个最微贱的吉卜赛女人的打算了。

可是她是生活在围墙里面的。她喜欢安逸,喜欢某种威望。即使只是一个教区长的女儿,也具有某些威望。她觉得那很奇妙。她还喜欢从里面去啃蚀噬教堂的柱子。她希望在教堂的屋顶下得到安全,但她却以将支柱嚼成碎片为乐。无疑地,在“参孙把腓力斯汀大庙推倒”前,这座大庙的柱子已经被人削去许多碎片了。

“一个人未必见得不该恣意放荡到二十六岁,然后再放弃那些,男婚女嫁!”

这是露秀从年长妇人那里学来的哲学。伊薇才二十一岁。那就是说,她还有五年的时间可以享有这种宝贵的放荡乐趣。而此刻,所谓的放荡,指的是吉卜赛人。二十六岁以后的婚事,指的是里欧或杰瑞。

所以,一个女人可以先吃点点心,然后再享用她的面包和牛油。

伊薇,在决定对泽维尔家族采取可怕而难解的敌视态度上,十分老练,十分明智。年轻人所具有的老练与明智,经常超过老年人或年长者的老练与明智。第二次她是在无意间遇见吉卜赛人的。时间是在三月,前所未见的一场大雨过后,一个晴朗的天气里。树篱间白屈菜已发黄,石缝里樱草花正摇曳,只有灰蓝色的苍穹之外,仍传来一阵阵来自远方钢铁工厂的硫磺气味。

然而春天确已来到!

伊薇看见吉卜赛人从一幢石屋门口离开的时候,她正好沿着“寇德纳隘口”,经过一些石灰矿坑,缓缓地骑着脚踏车。他的马车就停在路上。他正拿着一些扫帚和铜器,走回马车。

她下了脚踏车,看见他。她以一份奇特的柔情,爱着他那绿色紧身运动衫裹住的细长轮廓以及那张沉默脸上的气质。她觉得自己了解他,甚于了解世上任何人,甚至露秀;同时,她觉得,在某方面,自己永远属于他。

“做了些什么新的好东西吗?”她看着他的铜器,天真无邪地问。

“我想没有。”他说,一面回头瞥了她一眼。

他的眼中,仍有那份渴望。那份渴望仍然那么奇异、那么赤裸,但是已较为遥远,那份大胆也已消失了;眼里有一道微微的闪光,彷佛对她有些厌恶。可是,当他看见她审视他的黄铜及赤铜制品时,这种闪光又融化了。她很用心地翻寻这些铜器。

里面有一件小小的椭圆形赤铜盘子,上面打造了一个棕榈树般的古怪形像。

“我喜欢那个,”她说。“多少钱?”

“你喜欢给多少就多少。”他说。

这使她不安。他好像很随便,几乎有些嘲讽和挖苦的意味。

“我宁愿你说个数目,”她告诉他,一面抬头看着他。

“你爱给多少就给多少,”他说。

“不行!”她突然说。“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不买。”

“好罢!”他说。“两先令。”

她拿出一个半克郎。他从口袋抓出一把银币,从里面找了六便士给她。

“那个老吉卜赛妇人梦到一些有关你的事,”他用好奇、搜索的眼光看着她说。

“她真的梦到了?”伊薇叫了起来,马上感到兴味盎然。“梦到什么?”

“她说:心地要勇敢些,否则你会全盘皆输。她是这么说的:‘肉体要坚强些,否则好运将离你而去。’她又说:‘倾听流水的声音。’”

伊薇被这些话深深打动了。

“那是什么意思?”她问。

“我问过她了,”他说。“但是她说她不知道。”

“你再把那些话重复一遍,”伊薇说。

“‘肉体要坚强些,否则好运将离你而去。’以及:‘倾听流水的声音。’”

他默默地望着她柔细、沉思的脸孔。一阵像是香气的东西似乎从她年轻的胸怀中向他流泻过来,里面含着一种感激之情。

“我会在肉体方面更为坚强的,我也会倾听流水的声音!”她说。“我现在不了解,但将来也许会了解。”

她目光澄澈地望着他。不论男人或女人,都是由许多自我所构成的。当某一个自我出现时,她爱这个吉卜赛人,可是当许多自我一起出现时,她不是轻忽他,便是对他反感。

“你不再上‘老山头’来了?”他问。

她又心不在焉地望着他。

“我也许还会来,”她说。“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春光正好!”他挂着淡淡的笑意,掉头瞥了太阳一眼说。“我们很快就要拔营离开这里了。”

“什么时候?”她问。

“也许下个礼拜。”

“到哪里去?”

“也许要往北走。”他说。

她看着他。

“好!”她说。“也许我会在你们走前上来一次,和你太太以及告诉我这些话的老妇人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