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薇被她所称呼的那对易思华夫妇弄得心神大动了。现在小犹太女人只须再等三个月,就可以拿到最后的离婚宣告。她已经大胆地租下一幢小小的夏季别墅,就在“司考斯比”高地的猎场边上,距山丘地带不远。当此隆冬之际,她和少校生活得相当孤独,身边连个女佣都没有。

他已辞去他在正规部队的军职,而称自己为易思华先生了。事实上,在一般世人眼里,他们的名份也早已是易思华先生和易思华太太了。

小犹太女人芳龄三十有六,她的两个孩子均已超过十二岁;她的前夫已经同意,只要她一嫁给易思华,就可以取得他们的监护权。

这就是他们——古怪的一对。一个是长着一对充满怨恨谴责的大眼,以及一头蓬松但却经过仔细修剪的黑色鬈发的娇巧玲珑的小犹太女人;她的举止之间显示出她是一个文雅的小东西。一个是高大而眼睛淡色的青年男子,强劲有力,但也冷若冰霜;他乃是一个古老神秘的丹麦家族最后一代的残存者。这两个人,一起住在靠近猎场和山区的一幢新式小房子里,自己操作着家务。

这家人真妙。小屋是连家具一起租下的,可是小犹太女人却把她最珍爱的那些宝贝家具都带了过来。她有个古怪的小癖好,喜欢洛可可式曲线奇特、上面镶着珍珠母、乌龟甲、黑檀木、以及天知道是什么鬼玩意的碗柜;还有来自意大利,装饰着海绿色金银锦缎,奇形怪状的火焰式豪华高脚凳几;以及一些脸色红润,身穿风飘式色泽华美长袍,使人惊愕的圣徒像;和一架一架离奇古怪、年代久远的“撒克西”蓝 

(一种灰蓝色),“卡波底蒙地”式瓷制小像;最后,还有一些搭配怪异,画在镜子背面,很可能作于十九世纪初,或十八世纪末,令人赞叹的画像。

伊薇偷偷地来看她时,她就在这个拥挤,怪异的室内接待伊薇。小屋里装设着全套系统的暖炉设备,所以每个角落都很暖和,暖和得几乎可称得上闷热。那边是犹太女人自己娇小的“洛可式”小照,穿着件两面可穿的小上衣,系了条围裙,正把火腿往盘子里摆。而此时,官拜少校的那只“大型雪鸟”,也穿着白色毛衣和灰色长裤,在做着切面包、调芥菜,煮咖啡等等杂事。连跟在冷肉和俄式鱼子酱后面上来的那盘罐焖兔肉也是他做的。

他们所用的银器和瓷器真是贵重无比,这是新娘嫁妆的一部份。少校用圆筒形带柄的银杯喝啤酒,小犹太女人则和伊薇用漂亮的玻璃杯喝香槟。少校又端来了咖啡。他们以谈话来消磨时间。

小犹太女人对她的第一任丈夫怨恨难消。她认为自己极端道德,过于道德,道德得使自己沦为弃妇。少校,也一样,这只怪异的冬季留鸟,那么健壮有力,仪表又那么英俊潇洒,眼睛四周却那么苍白,好像没睫毛似的,跟鸟一样。他和她相同,也对生活怀着满腔莫名的愤恨,认为人世间充满虚伪的道德。在那个活力充沛、运动家式的胸腔里,隐藏着某种奇特的,纯真的怒气。他对待小犹太女人的那份温柔,就是基于他那种见义勇为的豪侠之举;北方人这种抽象难解的道德,像一阵怪风,把他吹出了世俗的虚伪之外,成为戛然独立。

晚饭后,他们走进厨房里,少校拉起袖子,露出健壮有力的白色手臂,小心、纯熟的洗着碟子,两个女人在一旁负责擦干的工作。他的肌肉没有白受训练。洗完碟子后,他又绕了一圈,查看一下小屋里的炉火;这些暖炉每天只需一两分钟的照顾。之后,他再开着那辆窄小带篷的汽车,冒雨送伊薇回家。他把她送到后门口,下车后,穿过松树林间的一扇小木门,有一道土阶可以往下斜延,直通大屋。

伊薇真让这一对夫妇惊住了。

“真的,露秀!”她说。“我的确遇见了最最奇特的人!”然后,她详详细细地把今天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我觉得他们听来满好的嘛!”露秀说。“我喜欢少校做家事,而又那么怡然自得,不觉有失颜面。我想,等他们结了婚,能认识他们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

“是的!”伊薇迷迷糊糊地说。“是的,一定很有趣!”

瘦小的犹太女人和淡色眼睛、运动家的年轻军官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使她又想起了她的吉卜赛人。那人原本已完全从她的意识中消失,现在却带着突然而令人痛苦的力量折返回来。

“是什么,露秀,”她问,“是什么使人们遇合在一起的?譬如说,像易思华夫妇那类的人,还有,像爸爸和妈妈那么不合适的人?——还有那个替我算过命,像匹大马似的吉卜赛女人,和那位性情和顺,身材匀称的吉卜赛男人?是什么呢?”

“我想是‘性’,不管性是什么。”露秀说。

“噢,那么‘性’是什么呢?露秀,那绝不会是一种‘普普通通’的东西,普通的像你所知道的肉欲一般。绝不普通!”

“是的,我也认为如此,”露秀说。“不管怎么说,它不该很普通。”

“因为,你看,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你知道,就是那种使女孩子感到‘低贱’的一类。你不会太注意他们,不会感觉自己和他们有何关系。不过他们却仍然被认为具有某种‘性’的吸引。”

“我想,”露秀说,“有一种低贱的性,也有另一种不低贱的。这件事复杂无比。真的!我厌恶凡夫俗子。但是对于那些超群脱俗的人,我也不曾感到任何‘性’方面的事。”她在“性”这个字眼上,特别加上了一个深表憎恶的重音。“也许我什么性细胞也没有。”

“就是说嘛!”伊薇说。“也许我俩都没有。也许我们尚未真正拥有‘性’,而使我们能够和男士们发生关系。”

“听起来多可怕:‘使我们和男士们发生关系’!”露秀嫌恶地嚷着。

“难道你不厌恶那一类和男子的‘关系’吗?啊,我觉得非有‘性’不可,实在是一件最最可悲的事,如果没有那种事情,我们仍能做男人和女人的话,情形就好多了。”

伊薇沉思着。远方朦胧处,彷佛是吉卜赛人在听她说完“天气太靠不住”之后,回身端详她的那副身影。她摒弃他时,很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或者应该这么说:她并没有摒弃那个吉卜赛人,只是没有把他在这场戏中扮演的角色当成一回事而已。

她所摒弃的,是她自己隐藏的某一部分:就是神秘而不彰地与他相应的那一部分——那是只长相奇怪、羽毛光润的黑色雄松鸡,正嘲笑地向她喔喔作啼。

“是的!”她出神地说。“是的!露秀,你知道,‘性’烦人透顶。你没有得到它的时候,觉得‘应该’设法拥有它。等你得到了它——或是‘假如’你拥有了它”;她抬起头,轻蔑地皱了皱鼻子,“你却恨它!”

“啊,这很难说!”露秀嚷着。“我想我会‘乐于’彻头彻尾地爱着一个男人。”

“你这么想!”伊薇说,又把鼻子皱了起来。“但是如果你真爱上了,你是不会觉得高兴的。”

“你怎么知道?”露秀说。

“嗯,我并不真知道,”伊薇说。“可是我这样认为!是的,我这样认为!”

“啊,很有可能!”露秀嫌恶地说。“不管怎样,一个人一定会再脱离爱,那时‘它’只会令人感到厌恶。”

“不错,”伊薇说。“那是个难题。”她哼起一首小调来。

“啊,去你的,这对我俩还算不上是个难题呢。我俩谁也没有在谈恋爱,我们也可能永远不会,所以这个难题就算这样解决了。”

“我可不这么肯定!”伊薇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这么肯定。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陷入情网,无法自拔。”

“可能你一辈子也不会,”露秀残忍地说。“大部分的老处女始终抱着的,就是你这种想法。”

伊薇用忧虑但漫不经心的眼光看着她的姐姐。

“是吗?”她说。“露秀,你真的这么想吗?可怜的人儿,这对她们真是太可怕了!她们又何必‘在意’呢?”

“她们为什么要在意?”露秀说。“也许她们实际上并不在意。——只是由于人们会说:‘可怜的老姑娘,她连个男人也抓不住。’”

“我想就是这个原因!”伊薇说。“她们不能不顾及人们经常说的那些关于老处女的冷言冷语。实在太不应该了!”

“不管怎样,我们过得很开心,而且还有许多男孩子在我们面前‘庸人自扰’。”露秀说。

“不错!”伊薇说。“不错!可是我绝不可能嫁给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

“我也赞成,”露秀说。“我们为什么不该如此想呢?当我们和男孩子们玩得正痛快时,何必为结婚的事情烦恼呢?那些男孩子都是很好的人,而且,伊薇,你不能不承认他们虽然只是和我们玩玩就算了,可是对待我们却非常‘郑重其事’的。”

“嗯,他们确是这样!”伊薇心不在焉地说。

“我认为,当你感到自己好景不再的时候,”露秀说,“就是该考虑到嫁人的时候了。然后,你就结婚,安定下来。”

“妙论!”伊薇说。

但是,现在,表面上看来她十分和善、亲切,实际上她很厌烦露秀。突然间她想离开露秀。

此外,看看可怜的露秀眼下的阴影,以及美丽瞳孔中渴望的眼神吧。啊,要是能有十分好心、仁慈、肯保护别人的男人把她娶去该多好!如果这个孤注一掷的露秀能答应嫁给他给多好!

伊薇没有把认识易思华夫妇的事告诉教区长和祖母。那样只会招来一顿她所憎恶的闲话。私底下,教区长本人是不会在意的,但是他也知道必须尽可能避开那众口铄金的多头毒蛇。

“但是如果令尊不知道的话,我却不要你来。”小犹太女人大声说。

“所以,我想应该告诉他。”伊薇说。“我确信他不会在意的。可是,如果他知道了,我想他就不得不在意了。”

青年军官,眼睛充满了异常的兴味,锐似鹰眼,不动感情的看着她。他已经快对伊薇倾心了。深深吸引住他的,是她独特的少女娇柔,她的跅弛不羁,以及,心不在焉的超然态度。

她觉察出他的态度了,所以她也为此相当自豪。易思华引起了她的遐思。像这样一位精明的青年军官,人品绝佳,驾起车来既沉着又惹眼,而且还是位了不起的游泳选手;能看见他安静地洗碟子,抽烟斗,熟练地做事,真是一件莫大的乐趣。

有时,他抱着与探查神秘的汽车内部同样兴致勃勃的关注,在厨房里调制罐焖兔肉。然后,在冰冷的天气里,跑到屋外,清洗汽车,直到车身光洁无比,好像一只舐过全身的猫儿。然后,再回到屋里,和小犹太女人说话。他的话虽然简短,可是态度谦恭,从不令人感到厌烦。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就含着烟斗坐在窗边,一连几小时一言不发;即使,心神不属的沉思着,那副魁伟的体格,在静止中也仍然保持了机敏。

伊薇没有和他眉来眼去。但是她的确喜欢他。

“你的将来怎么打算呢?”她问他。

“怎么打算?”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锐利的鹰眼中露出一抹不动感情的微笑。

“做番事业呀!不是说每个男人都得闯出一番事业吗?——比方说赚进一头利润丰厚的大肥鹅?”她天真烂漫地瞪着他的眼睛。

“我今天过得舒舒服服,明天照样也可以过得很舒服。”他带着一种冷峻,果决的表情说。“我的将来为什么不能是连续不断的今天和明天呢?”

他用一种一动不动的探索眼光看着她。

“对!”她说。“我最讨厌工作,哪一方面的生活我都讨厌。”但是她却想到了犹太女人的钱。

对于这个,他没有回答。他的愤怒是属于温柔似雪的一类,它安安稳稳地裹住了他的灵魂。

他们已经触到哲学说理的问题了。小犹太女人看来有点苍白。她天真得出奇,对男人没有占有欲,对伊薇也毫无戒心,她只是脸色有点苍白,沉默不语。

伊薇,突然一阵冲动,觉得最好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觉得人生是十分艰苦的。”她说。

“人生的确是很艰苦的!”犹太女人高声说。

“最残忍的是,大家都以为每一个人都该‘恋爱’,然后结婚!”伊薇翘起鼻子说。

“难道你不想恋爱,不想结婚?”犹太女人大声说,充满惊骇与谴责的眼睛瞪得斗大。

“不想,不特别想!”伊薇说。“尤其是当一个人觉得别无他事可做的时候。这是一个人人都不得不钻进去的可怕鸡笼。”

“可是你并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吧?”犹太女人嚷着。

“不知道!”伊薇说。“你知道吗?”

“我?”小犹太女人吼了起来。“我!我的老天,我会不知道?”她看向易思华,脸上闪过一抹凄色。他正抽着烟斗,兴味盎然的酒窝时断时续地浮现在他平滑、细腻的脸上。他有一副十分细腻光滑的皮肤,因为不曾受到风霜侵袭的缘故,脸孔看起来还像婴儿一样光洁。但是那并不是一张娃娃脸;它的个性十足,还带着古怪、讽刺的意味,像一张面具,虽然滑稽好笑,但却非常冰冷。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知道爱情为何物?”犹太女人追问着。

“不知道!”伊薇坦然无心地说。“我不相信自己知道!在我这个年纪。这是不是很可怕?”

“从未有过任何一个男人使你觉得非常、非常不一样吗?”犹太女人一面说,一面又张大眼睛看了易思华一眼。他在抽烟,完全置身局外。

“我想没有,”伊薇说。“除非——对了!——除非是那个吉卜赛人。”——他歪着头沉思起来。

“哪个吉卜赛人?”小犹太女人吼着。

“那个当过英国兵,战时在易思华少校团部里管理马匹的那一位。”伊薇冷静地说。

小犹太女人瞪着伊薇,大眼睛里一片茫然。

“你不会是爱上了那个‘吉卜赛人’了吧!”她说。

“这个嘛!”伊薇说。“我不知道。他是唯一使我觉得‘不一样’的一位!他真是的。”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对你‘说’过些什么吗?”

“没有!没有!”

“那怎么会呢?他做了什么?”

“啊,只是看着我罢了!”

“怎么看法?”

“嗯,你知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不同!对了,就是不同!不同,跟任何一个男人看我的方法完全不同。”

“究竟他是‘怎么’个看法呢?”犹太女人毫不放松。

“唔——好像他是真的,‘真真正正’的‘渴望得到’我,”伊薇说。她那沉思的脸看来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这个坏家伙!他有什么‘权利’那样看你?”犹太女人愤慨地嚷着。

“一只猫也可以看一个国王,”少校平静地插了句嘴。现在他脸上挂着猫脸上所带有的那种笑容。

“你认为他不应该吗?”伊薇站着,把头转过去面对她。

“当然不应该!一个‘吉卜赛人’!身后还拖着半打脏女人!当然不应该!”小犹太女人嚷着。

“那就怪了!”伊薇说。“因为那的确是十分奇妙的,真的!而且也确乎是我生命中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我认为,”少校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说,“那种‘渴望’是生命中最美妙的东西。凡是能真正感觉到它的,就是一个国王。人世间我只羡慕这种人。”他又把烟斗放回口中。

犹太女人茫然地看着他。

“可是,查尔斯!”她嚷着。“哈利法克斯地方每一个平凡下流的男人感觉到的就是这个!”

他又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

“那只不过是一种嗜好而已!”他说。

“你想那吉卜赛人是真心真意的吗?”伊薇问他。

他耸了耸肩。

“这不该由我来说,”他回答。“如果我是你,我就该知道。我不会去问别人。”

“是的——不过——”伊薇拖长了声音。

“查尔斯!你错了!怎么可能真有其事!好像她真的可以嫁给他,和他坐着篷车到处跑似的!”

“我可没说她会嫁给他。”查尔斯说。

“那就算是谈恋爱好了!也太可怕了!她会对自己作何感想!——那不是恋爱!那是——那是卖淫!”

查尔斯抽了几分钟的烟。

“那个吉卜赛人是我们管理马匹最好的人手。他险些死于肺炎。我还以为他死了。对我来说,他是个死而复生的人。就此点而言,我自己也是个死而复生的人。”他看着伊薇。“我被雪埋了二十小时,”他说。“他们把我挖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离死不远了。”

谈话到此冻结住了。

“人生真是可怕!”伊薇说。

“他们是无意间把我挖出来的。”他说。

“噢!——”伊薇慢慢地拖长着声音。“你晓得,那可能是命运。”

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