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伊薇和“窗子基金”的事,教区长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战后,茜茜姑妈一心想在教堂里装个彩色的玻璃窗,做为对教区内阵亡人士的一种纪念。可是大部分死者都是非国教徒,所以这个纪念物便只好在“卫思里扬”小教堂前以一副丑陋的小纪念碑形式出现了。

这并没有使茜茜姑妈气馁。为了她那珍贵的窗子,她到处兜售货物,办义卖会,发动女孩子们作业余话剧义演。伊薇也喜欢演戏,部份原因是为了出锋头,于是她便负责“镜中玛丽”这部闹剧的演出,同时也负责收钱;这笔钱是准备在一切收支清结后作为“窗子基金”之用的。每一个女孩子都保管了一个“窗子基金”的钱盒。

茜茜姑妈认为现在收集起来的钱数一定足够了,便突然收回伊薇的钱盒。结果那里面只有十五先令。茜茜姑妈气得脸色发青了好一阵子。

“其余的钱呢?”

“啊!”伊薇脱口而出。“我不过借用了一下,也没有多少!”

“演‘镜中玛丽’所收的三镑十三先令呢?”茜茜姑妈说,好像要一口气吞下她似的。

“真是的!我只不过是借用一下而已,我会还你的。”

可怜的茜茜姑妈!充满了恨意的疙瘩在她体内爆发。她吵得天翻地覆,弄得伊薇惶惶不安。

甚至教区长也声色俱厉。

“假如你需要钱,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冷冷的说。“我哪次拒绝过你合理的要求?”

“我——我以为没有什么要紧的。”伊薇结结巴巴地说。

“那些钱你拿去干什么了呢?”

“我想是花掉了。”伊薇说,脸色灰白,眼睛张得大大的,一片惶恐。

“花了,花在什么地方?”

“我记不清了,我买了些长袜子和其它东西,另外,我还给了别人一些。”

可怜的伊薇!她那王者的威风已经丧失殆尽。教区长怒不可遏,脸上现出一种恶狗咆哮似的表情,和一种鄙视的冷笑。他在担心女儿正在发展“月之女神”那种堕落下贱的品格。

“你还花过别人更多的钱,对不对?”他说。带着一种冷酷、阴狠的讥讽,显示出他内心并不是一个真正虔诚的信徒。一颗粗劣的心灵,对生命是不会有什么尊重的,对信仰也不会有什么虔诚的。他根本对她就毫无信心。

伊薇脸色苍白,万分冷漠。她的自尊,那股脆弱而高贵的火焰,是每个人都想熄灭的。想在,遇上了一阵寒风后终于退缩了,像一阵被吹熄了的火焰。然而她的脸,虽然苍白,却洁白似雪,有如一朵他引以为傲的白雪花;那里面没有生命,只有一种纯净而怪异的茫然。

“他一点也不相信我!”她打从心底深处这样想着。“我对他一文不值。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可耻的东西。样样都是可耻的,每样都可耻!”

任何愤怒或激情的火焰也许都可能淹没她、冲激她,但却没有比父亲对她的不信任,对她所表示的冷嘲热讽更使她感到屈辱了。

而他,在情绪冷静下来后,也觉得有点害怕了。毕竟,他还得装出充满爱心、装出信任别人、以及生活愉快的“样子”。他是永远不敢面对那条蠕动在他内心深处的不信任的肥虫的。

“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吗?”他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从她那无感觉、洁白似雪的脸上,看了他一眼。那张脸使他充满恐惧,使他产生一种难以克制的罪恶感。另外那个人,那个“月之女神”,也曾用同样充满麻木苍白的恐惧眼光回敬他——他那条内心的肥虫,那条使人在他面前感到卑微和不被信任的肥虫。他早就“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条肥虫,可是他怕别人知道;任何知道的人,他都恨之入骨。

他看到伊薇退缩着,于是,他的态度马上转变了,装出一副和蔼的嘴脸,使人觉得他的讽刺只是一种幽默而已。

“好了!”他说。“你得还出这笔钱,我的女儿,就是这样。我将在你的零用钱之外垫出这笔钱。但是我要收你百分之四利息。就是魔鬼欠债也要付出利息。下次,你要是信不过自己,就不要处理不是你自己的钱。不诚实并不是件体面的事。”

伊薇忍受着压制、打击与羞辱,怀着一颗残破的自尊心踉跄的走开。她连自己都厌恶起来了。唉!她为什么要动那些非份之财呢?她的整个躯体都颤动着,好像受到了玷污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为什么?

她承认动用那笔钱是错了。“当然,我不该那样做,所以他们才会生气。”她告诉自己。

可是她肉体上可怕的退缩又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得了某种生理上的恶疾呢?

“你怎么会这么呆呢?伊薇,”露秀教训她。可怜的露秀,十分苦恼——“是你不小心泄漏了秘密的。你早该晓得他们会发现的。如果你早告诉我,我还可以帮你凑出这笔钱,也就可省去这一切麻烦了。这件事真是糟透了!可是你就从来不会事先想想自己的所做所为会有什么后果!想想看茜茜姑妈对你说的那些话!多可怕!要是妈妈听到了,会怎么说呢?”

事情弄得一团糟时,她们就想起了妈妈,同时轻视起爸爸以及泽维尔家卑贱的家族。当然,我们的妈妈是属于一个较高尚的,也许更危险、更“不道德”的世界;她们比别人自私,但她们的姿势也更炫人;她们更不讲道理,也更容易受人轻蔑:但她们决不像泽维尔家族那样颟顸。

伊薇始终认为她那曼妙细致的躯体是承袭自母亲的,泽维尔家的人都有点牛脾气,甚至内心都有点污秽不堪。但是泽维尔家族的人却从不曾损坏别人名誉。而那位娇美的“月之女神”却以惊人的一击,让教区长丢尽了脸,而且还留下两个孩子跟他受罪。她们是她自己的幼儿啊!想到这件事,她们就无法完全原谅她。

争吵过了以后,只是朦朦胧胧地,伊薇开始意识到自己另一种不可侵犯的尊严。她敏感而洁净的血肉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这种神圣性却被泽维尔家的人用所谓的“道德”亵渎了。他们一向就想亵渎它。他们是不信仰生命的人。比起他们,“月之女神”也许只是一个不相信道德的人罢了!

伊薇茫然、迷乱、困惑的四下徘徊着。教区长把钱还给茜茜姑妈,更加深了茜茜姑妈的愤怒。她绝望的怒瘤还在增长。她真想在教区杂志上公布侄女的罪行。对这位身为被害者的女人来说,不能向世人公布这件新闻,实在是件令她痛苦不堪的事。自私!自私!自私!

不久教区长交给女儿一张账单,上面列明女儿的欠债,以及从她有限的零用钱扣除的余额。不过在她的余额下,他多留下了一个“基尼”,他觉得这是他必须付出的连带罚款。

“身为罪犯的父亲,”她幽默地说,“我被科以一基尼的罚款。那样我才安心。”

教区长对金钱一向十分慷慨,但他对自己的慷慨却又过份自觉,常以自己是一个“慷慨者”为傲。其实,他是在利用金钱,甚至可说是利用慷慨,作为控制伊薇的一种挟恩示惠的手段。

但是他究竟让这件事了结了。至少从表面上看,他对自己的“功德圆满”颇为欣慰。他觉得自己还是安全的。

然而,茜茜姑妈却克服不了自己的激动。有一天晚上,伊薇非常不舒服,很早就上了床。露秀出去参加一个派对。伊薇正躺在床上,瘦削的四肢因为麻痹和污染而隐隐作痛时,房门轻轻地开了,茜茜姑妈站在那里,由门缝伸进她灰惨惨的脸。伊薇吓得跳了起来。

“说谎鬼!小偷!自私的小畜生!”茜茜姑妈满面癫狂张牙舞爪地骂着。“你是个小伪君子!你是个说谎鬼!你是个自私的畜生!是个贪婪的小畜生!”

那张灰惨惨的脸谱上,充满着不寻常的,无人性的憎恨,加上那些疯狂的言语,吓得伊薇张开嘴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但是,跟开门时一样突然,茜茜姑妈猛地把门一关,不见了。伊薇跳下床来,转动房门钥匙,把门锁上。然后爬回床去,半是惧怕那个邋遢的疯子而狂乱着,半是因自尊受损带来的瘫痪而麻痹着,同时其中还夹着一阵狂笑声。

刚才那一幕实在太卑贱可笑了。

茜茜姑妈这种行为,并没有过份伤害到伊薇。只是使她觉得有些古怪。而真正伤害到她的确是:她的四肢、她的躯干、她的女性尊严,受到了伤害。她受了伤,麻痹了,半毁了,只有神经还跳动着、骚乱着。她还那么年轻,还感觉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只有躺着,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吉卜赛人,住在帐幕里,住在篷车上,永不涉足房屋,不知道教区的存在,也从不看教堂一眼。她的心由于对教区长住宅的厌恶而变硬了。她讨厌这些房子,讨厌屋里的排水设备和浴室,讨厌屋里那种不寻常的使人作呕的气氛。

她恨这座房屋,恨它所包含的一切。整个停滞的,阴沟似的生活令人作呕。虽然没人用过“阴沟”这个字眼,可是从屋里的中心人物到每一个“两条腿”的住客,上自祖母,下至仆佣,都似乎有着阴沟的气味。如果吉卜赛人没有浴室,至少他们也没有阴沟;那儿有新鲜的空气。在教区长家里则从没有新鲜的空气。在这些人的灵魂里,空气是腐败的腐败,腐败到发臭为止。

她四肢麻木地躺在床上,恨火焚烧着她的心。她想起了那个吉卜赛女人所说的话:“有一个从不住在屋子里的皮肤黝黑的男人,他爱着你。别人只是在践踏你的心。他们要一直践踏下去,直到你认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为止。不过这位黝黑的男子,会使你的心死灰复燃。你会看到那些火焰!”

甚至在那女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伊薇就感觉到话里有些似是而非的地方。但是她并没有在意。她以一种孩童式的冷酷毐辣的憎恨,恨着教区长住宅的内部,恨着那种腐败的生活。她喜欢那个高大黝黑,有点像狼的吉卜赛女人,喜欢她耳朵上那对大耳环、鬈曲的黑发上那条粉红色的围巾、棕色天鹅绒的紧身上衣、以及绿色蒲扇般的裙子。

她喜欢她。她喜爱她所具有的危险性以及隐约流露出的那种大无畏的精神。她喜欢她那深藏不露的女性特质,虽然那特质有些不道德,但是却自有一种嶙峋不驯的傲气。没有什么可以雌伏那个女人。她会蔑视教区长住宅,以及教区长的道德。她会澈头澈底地轻蔑!她会用一只手勒死祖母。对于父亲和福瑞叔叔那种男人,她会像轻蔑那条老而胖的淌口水的纽芬兰狗“罗佛”一样轻蔑他们。这种伟大的、讥刺的“女性轻蔑”,就是用来对付那些驯养的家犬用的,这些狗居然还自称“男人”!

在看看那个吉卜赛男人!伊薇蓦地发起抖来,彷佛看见他那对大胆而放肆的大眼睛正盯着她看,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着欲望。这种赤裸的欲望流露使她浑身无力地俯卧床上,彷佛被一剂药溶入一个新的铸模里一样。

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告诉过这个倒霉的“窗子基金”中的两英镑是送给那个吉卜赛女人了。要是父亲和茜茜姑妈知道了这件事,那才好呢!想到这里,伊薇不觉舒服的在床上动了一下。这些吉卜赛人的回忆,使她恢复了四肢的活力,同时也淡化了她心中对教区长住宅的憎恨;以致现在她觉得好多了,不复再是虚软无力了。

后来,当伊薇把茜茜姑妈在卧室门口那幕戏剧性的插曲告诉露秀时露秀非常愤慨。

“嘿,岂有此理!”她叫道。“她现在总该罢休了吧。我想,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听够了!我的老天,你还以为茜茜姑妈是天堂的一只极乐鸟呢!爸爸他早就不提这事了,而且,不管怎么说,要管,也只有爸爸能管。叫茜茜姑妈闭上她的尊口!”

教区长真的没再提这事了,而且对待胡涂懵懂的伊薇也好像对待一个特殊人物似的。这使得茜茜姑妈大为不豫。事实上,伊薇真是经常不了解别人的感觉,而且由于不了解,也就不能顾虑到别人的感觉,而这正是最使茜茜姑妈气愤不过的事。凭什么让这个有着一个不尽责的母亲的小鬼,竟可以活得像个特权阶级似的?甚至可以不顾别人的存在,彷佛别人都是低低在她之下一般?

而这段时日来,露秀非常烦躁不安。每次回到教区长住宅来,她都显得情绪不稳。可怜的露秀,她太周到太有责任感了!家里这些多余的麻烦事全都要她作,还要为医生、药品、佣人之类的事操心。

她整天在城里像个奴隶般工作着,在一间亮着日光灯的房子里从早上十点忙到下午五点。回到家来,还得迁就祖母那顽劣可怕的脾气,和寄生虫似的老朽作风。她简直被逼得快发狂了!

购窗基金事件表面上已经事过境迁,可是,仍然留下一股窒人的紧张气氛;空气仍旧恶劣。这天露秀正好有半天假期,她一直在家里呆着,但这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教区长在他书房里,露秀和伊薇在缝制一件伊薇的衣服,祖母则躺在躺椅上休息。

那件衣服是用蓝色丝绒做的,法国料子,做好了一定非常合身。露秀一再的要伊薇试穿,因为她对手臂下面的垂褡,觉得还是不妥。

“真讨厌!”伊薇一面嚷着,一面伸出纤长、细致有如孩童似的,冻得快发紫的手臂。“露秀,不要这么‘小题大作’好不好!这样很好了嘛!”

“如果我花了半天工夫像奴隶般替你作衣服,换来的就是这种谢语的话,那我还不如替自己作点事情更好!”

“好啦,露秀,你知道,我并没有‘求’过你帮忙,是你自己要替我作的。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子,除非自己动手,什么事也看不惯!”

伊薇带着气恼地说,同时抬起赤裸的肘部,从肩膀上朝长镜里望去。

“不错!你是没有‘求’过我!”露秀叫着。“但是你自己作不好,一直长吁短叹,虚张声势的,又是什么意思?”

“我?”伊薇说,微感惊讶。“好哇,我什么时候长吁短叹、虚张声势了?”

“当然有,你自己清楚。”

“我?不,我不清楚!什么时候?”伊薇的表情的确有些困惑不解。

“要是你再不站好,还要嘴硬的话,我就不管你,要去做别的事了。”露秀用响亮而带点冒火的声音说。

“你看你这么唠叨,这么暴躁!”伊薇说,她站的样子,就像站在一块热砖头上似的。

“好了,伊薇!”露秀叫了起来,眼睛陡地盯在她妹妹脸上,眼里闪着怒火。“马上住嘴!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忍受你那讨人厌的傲慢脾气?”

“我可不清楚‘我的’脾气是什么样子,”伊薇一面说,一面慢条斯理的脱掉做好一半的上衣,然后再轻轻穿上她原来的衣服。

于是,伊薇脸上带着一股倔强的表情,又再度在桌边坐下,借着午后阴晴的微光,开始缝制起那件蓝色衣服了。屋里到处是零零碎碎的蓝色布片,剪刀丢在地板上,缝纫篮里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堆得满桌都是,另外还有一面镜子歪歪斜斜的放在钢琴上。

祖母一直在所谓“假寐”的半昏睡状态中。现在她从宽大绵软的躺椅上站了起来,整了整她的帽子。

“连午睡也不得安宁,”她一面说,一面缓慢地摸着自己稀疏的白发,看看有没有弄乱了。她在睡梦中听到了模模糊糊的争吵声。

茜茜姑妈走进来,摸着一只巧克力盒想找块巧克力吃。

“从来没见过这么乱的!”茜茜姑妈说“伊薇,你最好把这些东西整理一下。”

“好的,”伊薇说。“我一会儿就搞。”

“那就是说你永远也不会搞了!”茜茜姑妈讥刺着,突然冲向前去,拾起剪刀。

沉默了好几分钟。露秀一边看书,一边用指头缓慢地梳拢着头发。

“你最好整理一下,伊薇!”茜茜姑妈仍在坚持着。

“我会整理的,在喝午茶以前,”伊薇一面回答,一面再度站起身来,把蓝色衣服从头上往下套,修长赤裸的手臂挥动着,从齐肩的袖孔穿出来。然后她走到两面镜子之间,自己重新打量了一会。

当她做这些事时,不小心把随手放在钢琴的那面镜子“哗啦”的一声碰翻在地板上了。镜子幸好没打破,可是大家都吓了一跳。

“她把镜子给碰了!”茜茜姑妈叫道。

“砸了镜子?哪面镜子?谁砸的?”传来祖母尖利的声音。

“我什么也没砸破,”伊薇泰然自若地说。“镜子好好的。”

“你最好别再把镜子放在那上面了。”露秀说。

伊薇耸了耸肩,对大家的大惊小怪有点不耐烦。她试着把镜子放在另外一个地方,可是没成功。

“如果人家自己房间里有一个火炉的话,”伊薇气呼呼地说,“人家要缝衣服的时候,别人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你搬来的是哪面镜子?”祖母说。

“是我们自己从老家带来的那面旧镜子,”伊薇粗声地说。

“不管镜子从哪儿带来的,别在‘这幢’房子里砸破了它。”祖母说。

对于本来属于那个“月之女神”的家具,是不为全家人所喜的。她的大部分东西都给塞到厨房和佣人的卧房去了。

“啊,对于镜子,或别的东西,”伊薇说,“‘我’可不迷信。”

“也许你是不相信,”祖母说。“对自己行为从不负责的人,通常都不关心事情的后果。”

“不管怎么说,”伊薇说,“就算我真的砸破了也没什么了不起,那是我自己的镜子。”

“可是我说的是,”祖母讲,“只要能够避免,就不许有镜子在‘这幢’屋子里砸破;不管它是属于谁的,或过去曾属于谁的。茜茜,我的帽子戴正了没有?”

茜茜姑妈走过来,替老太太戴正了帽子。伊薇则大声而恼怒地哼起一支不成腔调的曲子。

“现在,伊薇,可以请你整理一下了吗?”茜茜姑妈说。

“真讨厌!”伊薇气愤愤嚷着。“和一群一天到晚为芝麻小事唠唠叨叨、大惊小怪的人住在一起,真是要命!”

“是些什么样的人,我可以问问吗?”茜茜姑妈不怀好意地说。

另一场争吵眼看就要爆发了。露秀抬起头,用一种奇异的眼光往上瞅着。在两个女孩当中,那个“月之女神”的血液被激起了。

“当然你可以问!你很清楚我指的是这幢像兽槛屋子里的人,”伊薇无法无天的说。

“起码,”祖母说,“我们不是出身于半堕落的家族。”

又一次触电似的停顿。然后露秀浑身迸发出火花,从低矮的座位上一跃而起。

“你住嘴!”她大叫着,一阵疾风扫向那位性好威严而又不知自重的老太婆。

老太婆的胸部开始上下起伏,天知道她是什么心情。在电光雷响过后,是一片死寂。

然后茜茜姑妈铁青着脸,扑向露秀,像发了疯似地推着她。

“回到你房间去!”她嘎哑着嗓子喊。“回到你房间去!”

她接着又把脸色苍白但却眼神狂野的露秀推出房外。茜茜姑妈一边推一边叫,而露秀则任由自己被人推着走。

“回到你房里,直到你为这件事道歉——直到你为这件事向祖母道歉为止!”

“我决不道歉!”茜茜姑妈用力猛推露秀时,走廊上传来露秀清晰的声音。

茜茜姑妈更加疯狂地把露秀赶上了楼。

伊薇直直的站在起居室里,带着尊严受到侵犯的神色愣在那里,显得非常古怪。伊薇穿着做好一半的蓝色上衣,手臂仍然裸着。甚至“她”也给露秀对长辈尊严的冒犯吓住了。但是,跟露秀同样,她也因为祖母伤害到她们血管中的母系血液而愤慨得浑身发冷。

“当然我的话没有恶意攻击的意思。”祖母说。

“是吗?”伊薇冷冷的说。

“当然没有。我只是说我们并不会仅仅因为砸破镜子的迷信就算堕落了。”

伊薇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没听错吗?那是祖母,那么一大把年纪了,却在厚着脸皮说可耻的谎话?

伊薇知道这个老太婆说的是个冷酷、无耻的谎话。可是,真快,祖母已经相信她自己在说实话了。

“怎么了?”他小心而亲切地问。

“啊,没什么!”伊薇慢吞吞地说。“祖母正在要说什么的时候,露秀要祖母闭嘴。茜茜姑妈就把露秀赶到楼上她的房间去。‘tant de bruit pour une omelette!’(法语:意指一点小事闹得惊天动地!)虽然,那时,露秀的确是有点过份了。”

老太太不能完全了解伊薇所说的话。

“露秀真该学学怎么控制自己的脾气,”老太婆说。“镜子摔到地上,我很担心。我对伊薇这么说,伊薇就说了些什么迷信和兽槛的话。我告诉她假如这屋子里的人正好忌讳砸碎镜子的话,她们并不算堕落的。听了那句话,露秀就向我扑来,要我闭嘴。这些孩子这样乱发脾气,真是不象话。我知道这没什么,只是脾气问题而已。”

在祖母说这段话的时候,茜茜姑妈进来了,起先她也不知道怎么去解说这件事。现在祖母一说,她马上觉得事情正是这样了。

“我已经禁止她下来,直到她向阿妈道歉为止。”她说。

“我怀疑露秀是否会道歉。”伊薇握着赤裸的臂膀说,镇静得像个女王。

“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道歉。”老太太说。“这只是脾气问题。我不晓得她们这种年龄,就有这么大的脾气,她们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一定得服用镇定剂了——茜茜,我相信阿瑟现在想用茶点了。”

伊薇把缝纫用具和衣服收集在一堆,准备上楼。她又用颤音唱起她那不成腔调的曲子,她的内心正在颤抖。

“又添了件漂亮衣裳?”她父亲亲切地对她说。

“又添了件漂亮衣裳。”她把换下来的家常服搁在一只臂膀上慢慢的步上楼,一本正经地重复着父亲的话。她要去安慰安慰露秀,同时问一问她现在那蓝绒袖摆做得怎么样了。

在楼梯的第一个转角处,伊薇像往常一样停了下来,好从面对着道路和桥梁的窗口往外凝望。像“夏绿蒂夫人”一样,他似乎一直在想着会有一个人,唱着“提啦——里啦!”美如云雀般的歌儿,或者同样隽永的曲调,逐着河水,翩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