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气阴郁沉闷,道路泥泞,因为雨已经接连下了几个礼拜。然而年轻的一伙还是动身了。他们并没有替祖母带信,她们吃完午饭,趁祖母在楼上“慢”游的时候,赶快溜了出来。说什么她们也不愿意去劳丝夫人家的,那个有爵位的医师寡妇,虽然实际上是一个与人无害的人物,但却因为祖母的关系,成为他们生命中的沉重包袱了。

六个年青的小叛徒,精神抖擞地坐在车里,虎虎有声地闯过泥泞道路。他们有充分的行动自由,他们的父母几乎完全让他们按自己的喜好行事。没有真正的桎梏需要挣脱,没有监牢的铁条需要锯断,也没有一个门闩要破坏。他们已掌握自己生命的钥匙。但是他们还在那里嚷着生活没有意义。

打开监狱的铁条比起打开生命的秘门,要容易多了。有一位祖母在,对于年轻的一代,多少总是有些苦恼。但是,你总不能对可怜的老祖母说:“躺下去死了吧!你这个老太婆!”她也许是个老厌物,可是她却从没有真的“做”过坏事。恨她是不公平的。

于是,这些年轻人便故意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出外旅行去了。他们倒真能随心所欲的去做。当然,除了坐在车里,谈论别人的蜚短流长,说些傻里傻气的调情话外,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好做的。而那些话又都很无聊。如果有些“严厉的命令”给他们去违抗,那该有多好!可是,什么也没有,除了拒绝带信给劳丝夫人外,什么都没有。这事连教区长也会赞同的,因为他同样不鼓励趋炎附势。

走过冷清清的村庄的时候,他们信口唱出滑稽的歌曲。广大的公园里,麋鹿成群地聚在路旁,有小牝鹿,也有欧洲产的白斑小鹿。牠们依偎在午后路旁橡树的凉荫里,彷佛在刺激人们过去作陪一样。

伊薇坚持停车下去和牠们谈谈。女孩子们,穿着俄式的鞋子,踏过潮湿的草地,麋鹿则张着惊恐的大眼看着她们。牡鹿温驯地跑开了,头因为双角很重的缘故,而向后仰着。可是牝鹿照旧平静的躺在树下,身边还躺着几只半大的小鹿。一直到女孩子们近得伸手可及了,牠才轻移莲步走开。牠的尾巴在斑斑点点的两股之间一翘一翘的,而小鹿们也轻灵的跑开了。

“牠们多么玲珑可爱呀!”伊薇大声叫着。“真是奇怪,牠们竟能那么舒服的躺在这样潮湿的草地上。”

“我想牠们有时候总要躺下来休息呀。”露秀说。“树下还蛮干燥呢!”她看了看被鹿躺过压皱了的草地。

伊薇走过来,把手放在草地上,想体会一下鹿躺在上面的感觉。

“是啊!”她犹豫不决地说“我觉得还有点暖呢!”

鹿儿又在几码之外重新站成了一群。在午后的阴影里,牠们一动也不动的站立着。在草木漫生的山坡下,越过了水势川急的河流和河上的栏杆桥后,屹立着一幢巨大的公爵宅邸,有一两个烟囱正袅袅地冒着青烟。在宅院后面,微紫的树木耸立着。

女孩子们,把毛皮领子拉到耳根,摆动着一只修长的臂膀,静静地站在那里眺望。宽大的俄式靴子,使她们不受湿草的沾湿。这幢奶油灰色的大房子呈方形地蜷伏在下面。鹿儿,分成好几群,散布在近旁的老树下。一切显得如此,河流就打那儿经过。从那里起,寂静,如此自然,如此悲怆。

“不知公爵现在何处?”爱拉说。

“不管在那里,反正不在这里。”露秀说。“我想他在国外阳光普照的地方。”

路头的喇叭在召唤她们,跟着她们听见里欧的声音:“快点,弟兄们!假如我们要爬到‘老山头’,再到‘琥珀谷’喝茶的话,我们该走啰。”大家重又挤进了车子,每个人的脚都冻得冰冷。车子穿个公园,越过教堂沉默的尖顶,出了大门,过了桥,便进入“乌零金镇”宽阔、潮湿的大石村落,河流就打那儿经过。从那里起,有好一阵工夫,他们处于山谷的泥泞、黑暗、潮湿中前进,头上尽是险峻的岩石;一面是喧嚣的河水,一面是陡峭的山严和阴暗的树林。

等到走完那片幽暗的树林,他们开始爬山了。里欧换了排档。在灰白的泥泞地里,车子费劲地往上慢慢地爬,最后到了“波里山”的石村。村舍就悬在山坡上,围绕着老十字路口,有阶梯顺着路延伸过去。走过农舍时,里面飘来一阵诱人的热茶点香味。再往上去,还是上坡路;经过低垂的树丛,走过长满羊齿科植物的起伏不平的山坡,一直是山坡路。到后来山?愈来愈浅,树木消失殆尽,山坡两面是一片光秃秃、阴暗的草地,中间散落着几堵低矮的石墙。快到“老山头”了。

这群人已经静默了好一会儿。路的两旁都是草,过去是一堵矮石墙,山顶隆起的曲线,有几道低矮的石墙。而在这上面,是低垂的天空。

在低垂的灰色天空下,车子就在赤裸的山顶上面,停了下来。

“我们在这里停一下好吗?”里欧大声说。

“好哇!”女孩子们叫着。

于是大家再度从车子爬出来,向四处瞭望。他们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可是不管是谁,只要来到“老山头”总要出来看看的。

群山形如拳指,溪谷在下,夹院两指之间,狭窄、陡峭、幽暗。深谷中,一列火车正冒着蒸汽,缓缓向北驶去;那不啻下界的一个小东西。火车头的引擎声奇怪的回响上来,然后便是传来石坑里沉闷熟悉的爆炸声。

里欧,老是往前赶着,走得很快。

“我们该走了?”他说。“我们不是要到‘琥珀山’吃茶吗?还是找个比较近的地方?”大家一致主张到“琥珀谷”,去找葛兰翰侯爵。

“那么,从哪条路回去呢?经过‘寇德纳’再翻过‘十字山’?还是经过‘埃墟本’?”

照例又是一番争执。最后,大家决定走“寇德纳”的山顶路。于是车子再度出发往前驶去。

现在,他们站在世界顶端了。他们已来到拳头的脊背上。像手背一样,此地也是赤裸裸的,高耸于苍穹之下,呈现一片深郁的绿色。上面散布着如网状的老石墙,把田野分割成一块一块,各处还坍塌着一些旧铅矿,以及旧工厂的废墟。上面竖起六棵光秃尖锐的老树。远处有一堆冒烟的灰石头,是个小村庄。几处空地上,一群灰黑色的羊群沉默安详的吃着草。但是这里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点动静。这就是英格兰的屋脊,跟任何屋顶一样,冷硬而干燥。山上山下,到处都是村庄。

“你看这些多彩多姿的乡村,”伊薇自言自语。四下淡然无色,一列白嘴鸭不知从哪里踱了出来,在一片施过肥的光秃秃田地上,边走边啄。车子继续在满是野草和石墙的高原山巷里行驶,年轻人沉默着,他们越过远处的石篱向外眺望,在天空下,他们在找寻通往下面隐蔽山谷的下坡曲道。

前面有一辆二轮轻便马车,赶车的是一个男人。他的前面不远又有一个年长些的健壮妇人,背上背着一个包袱,拖着沉重疲乏的脚步在路上走着。坐在车上的那个男人渐渐追上了她,并且和她并驾齐驱了。

路很窄,里欧尖锐地按着喇叭。马车上的男人回过头来,可是走路的妇人却稳健迅速地拖着脚步向前走去,连头都没有回。

伊薇的心猛地一跳。马车上的男人是个吉卜赛人,衣着宽松,属于黝黑英俊的那一类型。他仍然坐在车上,只是转过身来,从帽缘底下凝视着坐在汽车上的这群人。他的态度随便,眼光冷漠中透出傲慢。瘦窄直挺的鼻子下,蓄着一排薄薄的黑胡子,一条红黄相间的丝质大手巾绑在脖子上。他对那妇人说了一句话,她站住了一会,站着僵硬地,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汽车上的人,那汽车现在已经靠得很近了。里欧又蛮横地按起喇叭。头系灰白相间头巾的妇人,猛然转过头去,和马车走在一块。赶车的人也已回身坐好,正拿起缰绳,摇动着轻快自如的肩膀。但是他仍旧没有让出路来。

里欧一面煞车,跟在马车后头缓缓而行,一面把喇叭按得震天价响。噪音使吉卜赛人转过身来,墨绿小帽下那张黝黑的面孔带着笑容,他说了一些他们听不到的话,说时露出黑胡髭下两排白牙,同时用黝黑灵活的手做了个手势。

“快点让路!”里欧大声叫道。

为了投桃报李,这人姿势美妙地在弯向路边的时候把马勒住了。那匹马是匹很好的青骓马,车也是辆灵巧墨绿的好马车。

里欧盛怒之下,不得不踏紧煞车,把车停住。

“漂亮的小姐们想不想算个命呢?”马车上的吉卜赛人说,除了那对乌黑警觉的眸子外,满脸都带着笑。那对眸子,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最后停在伊薇年轻柔美的脸上。

她跟他的黑眸对望了一会儿。黑眸里有着那种平稳的审视,那种傲慢、那种对巴伯及里欧这类人的全然漠视,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使她怦然心动。她想:“他比我还强!他什么都不在乎!”

“好哇!给我们算命!”露秀马上叫起来。

“好啊!”女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

“喂喂!现在什么时候了?”里欧嚷着。

“管他什么鬼时间!紧要关头总是有人爱煞风景。”露秀大声说。

“好吧,如果你们不在乎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的话,我也不在乎!”里欧一副英雄气概地说。

吉卜赛人一直闲散地坐在马车边上,望着这些面孔。现在他轻轻一踪,跳下车辕,跳时膝盖略显僵硬。他显然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同时也是个别具风格的美男子。他穿着一件长仅及臀的双排扣猎装,是深色黑绿混纺的一种粗绒料做的;相当紧的黑色裤子,黑色鞋子,还戴了顶墨绿色帽子;脖子上围着那条红黄相间的丝质大手巾。他的外表异常优雅,那身吉卜赛式的打扮,也相当奢华。当他把那匹良驹赶向路边准备倒车的时候,他的下巴流露着一种吉卜赛人惯有的自负——但他现在似乎已不再注意那些陌生人了——他的样子十分英俊。

女孩子们这时才看到路边有一道很深的缺口,以及两部冒烟的篷车。伊薇很快下了车。他们突然间竟已来到一片尚未开采的采石地,深嵌入在路旁斜坡上。这个突如其来的休息处,几乎像个山洞。里面有三部篷车,在此过冬,车上的东西都已缷下了。在里面深处,有个树枝搭成的窝棚,是做马廏用的。粗糙的灰色严壁高悬在篷车顶上,同时圆圆地朝道路那边弯去。地上堆满着一些碎石头,石堆里长了些野草。这里是隐蔽舒适的冬令营地。

那个上了年纪,背着包袱的妇人,走进一部篷车。篷车的门没关上,两个小孩露出两个黑脑袋,偷偷地往外瞧着。吉卜赛人,把马车倒进采石地的时候,喊了几声,于是,一个年老的男人走了出来,帮他缷好马车。

那吉卜赛人走上扶梯,进入最靠近的一部篷车。那部篷车的门是关闭着的。车子下面,一条拴着的狗在那儿走来走去,那是条长着赤褐色斑点的白色猎犬,里欧和巴伯走近的时候,牠大吼一声。

这时,一个脸孔黝黑的吉卜赛女人,头上围着一条粉红色的围巾或头巾,耳上戴着大的金耳环,摆动着宽大的绿色褶裙,从最新一部篷车的扶梯上走了下来。她的俊俏是属于大胆、黝黑、长脸的那一型,只是有点狼像。她看来像个大胆的、蹦蹦跳跳的西班牙裔吉卜赛人。

“早安,亲爱的先生小姐们。”她说,一面用大胆慑人的眼睛看着女孩子们。她说话有点外国人的生硬腔调。

“午安!”女孩子们说。

“哪位美丽的小姑娘要算命?把她的小手给我看好吗?”

她是个很高大的女人,颈部长长的伸着,有一副威胁人的样子。她的眼睛在她们脸上转来转去,积极而无情地找出她想要找的。这时那个男人——显然是她的丈夫——出现在篷车扶梯顶端,抽着根烟斗,怀里抱着一个黑发的小孩。他用两条轻快的腿站着,偶尔看看下面这群人,彷佛自己站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长长的黑睫毛在那对饱满、自负、冒失的黑眸上翘着,眼神里有一种古怪的东西射出。伊薇感觉到,双膝都感觉到了。为了掩饰这种不安,她假作对那条夹杂赤褐色斑纹的白色猎狗感到兴趣。

“假如我们全体都算命的话,要多少钱?”洛蒂·傅兰利问,这时六个满脸稚气的小基督徒都厌恶地退缩不前,谁也不愿接近这个异教徒的微贱女子。

“你们全体?先生和小姐们,全体都算吗?”那女人精明地问。

“我才不要算命呢!你们算好了!”里欧叫着。

“我也不要,”巴伯说。“你们四个女孩算好了。”

“这四位小姐?”吉卜赛女人说。她先看了看男士们,然后精明地打量着她们,最后定了个价钱。“每人给我一先令,想要求福的人,再多给一点,怎么样?只多给一点点!”她笑的样子,与其说是哄骗,不如说是贪婪。她说的话柔软得像天鹅绒,可是话里的意志却斩钉截铁。那股意志力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好吧,”里欧说。“一个人算一先令。不要费太多时间。”

“唉呀,你真是的!”露秀对他嚷着。“我们要听得彻底嘛!”

那女人从一辆篷车下面,拿出两只板櫈,放在靠近车轮的地方,然后拿起高大黝黑的洛蒂·傅兰利的手,叫她坐下来。

“你不介意让大家都听到吧?”她说,一面好奇地抬头看着洛蒂的脸。

当吉卜赛女人拿住洛蒂的手,用坚硬、近似残忍的指头抚摸她的手掌时,洛蒂紧张得脸都红了。

“哦,我不在乎。”她说。

吉卜赛女人一面细看她的手掌,一面用又硬又黑的食指摸索,顺着手上的掌纹摸过去,不过她看来还算干净。

于是她缓缓数说着洛蒂的命运。别的人,站在一旁听,不断地嚷着:“啊,那是吉姆·贝格利!啊,我才不相信!啊,不会是真的吧!‘住在树下的美人’!哇,那会是谁呀?”最后里欧发出了一声男性气概的警告制止她们:

“唉,停住吧,小姐们!你们把什么事都泄漏了。”

洛蒂心绪不宁地红着脸退下。现在轮到爱拉——在设法弄清预言者那些难懂的话语时,爱拉显得沉着精明多了。露秀则是发着惊奇的声音打断她们。

扶梯顶端的吉卜赛人泰然自若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可是他那大胆的眼睛却一直注视着伊薇。伊薇感觉出他的眼睛盯在自己脸上,盯在自己颈部,可是她不敢抬起眼看他。然而,傅兰利却不时抬头看他,那吉卜赛人也用他英俊的脸上那对骄傲自负的黑色眸子直视回来。这对属于卑下族类的眼睛里的表情十分特别:有贱民的骄傲,有不法之徒半讥讽式的挑战;这类不法之徒是嘲笑守法良民,而一味独行其是的。从头到尾,这个吉卜赛人始终站在那儿,手中抱着孩子,漠不关心地做壁上观。

现在是露秀在让人看手相——“你已漂洋过海,在彼处遇上一个人——一个棕发男子——可是他年纪太大——”

“哎呀!”露秀一面嚷,一面回头看伊薇。

但是伊薇在出神,她的心绪激动,没有留意露秀的反应:伊薇正处于一种催眠状态中。

“几年后你将出嫁——不是现在,而是几年后——也许是四年——同时你不会很富有,不过你会有很多东西——足够你用——此外你会远去他方,踏上长远的旅程。”

“和我丈夫一块去,还是不和他一道?”露秀高声说。

“和他一道——”

轮到伊薇时,那女人大胆地、狠狠地望着她,在她脸上探索了好一阵子。伊薇紧张地说:

“我不觉得想要算命。不,我不要人替我算命。我不要算,真的!”

“你怕知道什么吗?”吉卜赛女人毫不容情地说。

“不,不是那样——”伊薇踌躇不安地说。

“你有什么秘密是不是?怕我道破吗?来,到篷车里来,那里谁也听不到!”

这女人很内行地在运用迂回战术,因为伊薇一向任性倔强。那种倔强的表情现在出现在她柔嫩脆弱的年轻面孔上,为她增添了一份奇特的坚强。

“好!”伊薇突然说。“好,那样可以!”

“唉!”其余的人都叫了起来。“大方一点嘛!”

“我觉得你不该这样!”露秀高声说。

“不!”伊薇以她惯有的顽固小器的态度说。“我就要这样,我要到篷车里去。”

吉卜赛女人对扶梯上的男人喊了几句。他走进篷车,待了一会儿,又出来,走下扶梯,放下立足不稳的孩子,再用手牵着他,像个花花公子,穿着发亮的黑皮鞋,紧身黑裤,以及墨绿色紧身运动衫,牵着蹒跚学步的小孩,慢慢走过来。在一个依靠两边灰色岩壁中间搭上用树枝架成的窝棚里,年长些的那个吉卜赛人正用燕麦喂着那匹青骓,碎石地面上,铺着一层枯羊齿。

吉卜赛人朝那边走去,经过伊薇面前时,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眼光中充满了贱民的大胆与不诚实。她体内有种坚硬的东西迎着他的注视。可是她的身体表面却好像要溶化了。虽然如此,内在的坚强,却使她牢牢记住了他的脸、他的直挺的鼻子、双颊以及额角所特有的完美线条。完美无瑕、黝黑而柔的身体,在绿色紧身衫下面,轮廓明显地浮现着;这种完美有如一种活生生的嘲弄。

当他轻摆着富有弹性的臀部,慢步走过她身边时,在她看来,那个吉卜赛人仍比自己强——在所有见过的男人当中,以她自己的力量而言,以她本身的了解而言,这是唯一强过自己的一位。

就这样,带着股好奇,她跟着那女人后面,走上篷车的扶梯。她那剪裁合度的茶色外套的下襬荡了开来,几乎露出淡绿色布裙下面的膝盖。她有一双可跨大步的美腿,修长有余,丰满不足。她穿着上等羊毛做成,花式奇特的浅黄褐色长袜,使人联想起某种纤细动物的腿。

在扶梯顶端,她站住了,温文有礼地转身面向大家,用她那种憨直、故装大人气的口吻突如其来地说:“我不会让她扯得太久的。”

伊薇灰色的皮领敞开着,露出细嫩的喉头,和淡绿色的衣服。小小的辫形茶色帽子盖到耳朵,包着细嫩新鲜的脸孔。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柔弱但却慑人的气质。她知道那吉卜赛人已经转身看着她;她知道他颈背黝黑,黑发修整;伊薇进入他屋子的时候,他一直目送着她。那吉卜赛女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始终没有人知道。大家只觉得等人的时间过得好慢。黄昏加深了暮色,天气变得阴冷起来。第二辆篷车的烟囱里,冒出袅袅青烟、阵阵饭香。马已喂过,马身上绑着一条黄色的毯子。远处,有两个吉卜赛人低声地交谈着。这个孤单隐蔽的石坑,给人一种独特的安静与神秘的感觉。

最后,篷车的门打开了,伊薇浮现出来。她伛偻着身子,伸出那双长长的,女巫似的细腿走下扶梯。当她出现于蒙蒙暮色中时,她的周身笼罩着一层伛偻的、女巫似的沉默。

“是不是过了很久了?”她心不在焉地说,眼睛没看任何人。暧昧的固执脾气,使她牢牢地守住自己的秘密。“希望没有让你们等得不耐烦!要是有茶点该多好!好走了吧?”

“你们上车!”巴伯说。“我来付钱。”

吉卜赛女人饱满硬挺的绿玉色驼绒裙一路摇下扶梯。站直身子后,耀武扬威的女中丈夫型的女人。粉红色印着一朵朵红玫瑰的克什米尔毛绸头巾,滑到了黑色鬈发的一边。在暮色中,她大胆而傲慢地凝视着这群年轻人。

巴伯放了两枚“半克朗”银币在她手上。

“为了求福,为了替您的年轻小姐们求福,您该多给我一点,”她甜言蜜语地欺哄着,像一只心怀鬼胎的狼。“但请再给我一点银子,好替您自己带来好运。”

“你已经拿了一先令的求福金,够了。”他们走向车子时,巴伯沉着平静地说。

“再多给一点银子嘛!只要一点点就好了,好使您恋爱方面能交好运!”

伊薇正要进入车里的时候,细长的四肢突然做出一种伸长吓人的姿态,她猛地旋过身子,伸出修长的手臂,大踏步走过去,放了点东西在那吉卜赛女人手里,然后弯起身子,钻上了车。

“希望这位美丽的小姐好运,吉卜赛人祝福她。”传来那女人富有暗示性的半讥诮的声音。

引擎“轰”了二声,再来,声更猛的,终于发动了。里欧开了车灯,于是,采石地的那些吉卜赛人,立刻沉入了车后夜晚的黑暗中。

“再见!”车子开动时,伊薇高喊了一声。她的声音特别高亢,在漫不经心中,显得快活而冒失。车头灯闪着强光穿过了石巷。

“伊薇,你一定要告诉我们她对你说了些什么。”露秀直嚷,一点不顾伊薇那种不欲人知的沉默。

“喔,根本没有什么惊人的,”伊薇假装热诚地说。“还不是老套:一个深肤色的人,意味着好运;一个白肤色的人,表示恶运;一个人的死去,如果那是指祖母,那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说我二十三岁会结婚,会有一大堆的钱,许多的爱,有两个孩子。一切都非常好,你知道,好得有点太多了。”

“喔,但是为什么你要多给她钱呢?”

“这个,我愿意给嘛!对那种——人,你‘一定’有点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