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牧师的妻子跟一个身无分文的年轻人出走以后,这件丑闻传得满城风雨。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女儿,一个才七岁,一个才九岁。牧师又是那么一个好好先生。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可是他的胡子依然乌黑,人又长得英俊,而且对他那个不守妇道的娇妻还暗怀着满腔情意。

她为什么要出走呢?为什么要像发狂似的跟一个卑鄙可耻的家伙远走高飞呢?

没有人知道为了什么。只有那些虔诚的信徒说她是个坏女人。而一些规矩的女人却保持着沉默态度;她们心里明白。

但两个小孩子却永远不明白。伤心之余,她们坚认那是由于妈妈觉得她们无足轻重。

这股风暴,凶猛的吹遍了牧师一家人,没有带给任何人好处。同时,你瞧!我们这牧师还是位小有名气的散文家兼雄辩家呢!他的遭遇引起了文学界的广大同情,也使他获得了“碧波卫”的新生涯。上帝以北方某城镇一个教区长的职位,缓和了他的不幸。

教区长配属的住宅是幢非常古陋的石屋,在碧波河边上,从这里有条路可以直通村子里。再过去,越过道路和河流的交叉口,有一家高大古老的石造棉纱工厂,以前一度用水力操作工作。道路随着山势蜿蜒而上,进入村里荒凉的小路。

搬进教区长住宅后,牧师一家人就有了决定性的改变。这位牧师,现在是教区长了。他把他的母亲和妹妹接来,又从城里把弟弟也一起接来同住。两个小女孩面临了与从前老家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

教区长现年四十七岁。在妻子私奔后,他曾经显露出强烈、屈辱的悲痛。幸好得了同情他的女士们的安慰,才使他断了自杀的念头。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眼里流露出狂野的色,满面悲戚。你只要看看他,就知道这一切事情是多么的可怕,给他的打击又是多么的沉重。

然而,不知道哪里有点不对劲。有几位曾经最同情牧师的女士们,渐渐的也开始暗地厌恶他了。在他的言行里,包含了一种自以为是的狡狯。

两个小女孩,当然的,在她们不懂事的情形下,也已接受了家庭的命运。七十多岁,视力衰退的老祖母成了家庭的中心人物,而年逾四十,脸色苍白,信仰虔诚,忍辱含悲的茜茜姑妈则顺理的管理着家务。另外,福瑞叔叔,一个吝啬、阴沉、孤身,四十来岁的男人,则邋邋遢遢,自顾自的活着,每天都往城里跑。至于教区长,当然,除了祖母之外,他是全家最重要的人物。

她们喊祖母“阿妈”,她是一个生性粗俗的,头脑灵活的老人家,一辈子都在利用男人的弱点。她在家里扮演起她的角色来了。教区长仍旧“爱”着那个背叛他的妻子,而且会“爱她”至死。但是,“嘘!”别声张!教区长的情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他的内心供奉着一个他娶的也崇拜过的纯洁女子。

同时,在那淫恶的世界里,一个身败名裂、背叛了教区长、抛下了两个女儿的那人,正四处流浪着。现在,她和一个年轻卑鄙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个人必然使她日趋堕落。这也是她活该的!然而,认清了这一点之后,我们可别再声张!因为在教区长崇高的心灵深处,仍然开放着他年轻新娘那朵纯洁的白雪花 

(注:一种低矮的球根植物,早春开有下垂状白色花朵)。这朵白雪花永不枯萎。和那个卑鄙男子出走的是另一个“女人”,跟她毫不相干。

他母亲以前寡居在一幢小屋里的时候,过的是一种退隐而微贱的生活。现在她一登上了教区长家的第一把交椅,便赶紧重新占好她的位子,再不容许任何人夺走她的宝座。她狡狯地以叹息来表示她对教区长对那朵白雪花忠贞不渝的敬意,然后为了身份她又故意装出一副不赞同的样子。

同时为了对自己伟大的爱表示尊重,她也不说那朵繁殖在罪恶世界的“大毒草”的坏话。那朵“大毒草”,一度被称为阿瑟·泽维尔夫人,现在,谢天谢地,她已经走了,不再是阿瑟·泽维尔夫人了。再没有一个女人冠用教区长的姓氏。

那朵纯洁的白雪花将开放于永恒,无可名之。这一家人甚至把她看作“那一个高贵如月之女神的人”。

这一切就是“阿妈”葫芦里卖的药。这付药使她保证了阿瑟永远不会再娶。她抓住了教区长最大的弱点,也就是他那不可告人的自恋。他娶了一朵不凋的白雪花,他是一个幸运的男人,只因为他受到伤害。他是一个不快乐的男人,因为他痛苦过。噢!这是何等的爱心啊!而且他已经——饶恕了!是的,那朵白雪花已经被饶恕了。

这些话,他甚至在遗嘱里都为她设想好了,可是,千万,我们千万别提她是一朵开放在罪恶世界的“大毒草”啊!她是“月之女神”,是一朵纯洁无比的白雪花。就让那朵纯洁的白雪花,开在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往日高处吧!

现在开始的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两个女孩就在这种诡诈、自命神圣,而又故作神秘的气氛里长大了。她们同样看见那朵白雪花,开在高不可攀的白云深处。她们也知道那朵白雪花在孤寂的光辉里,遥遥立于她们之上,不可触及。

同时,有时也会从那个肮脏的世界里,传来一些自私、淫亵的气息。这是那朵可怕的“大毒草”,那个“月之女神”的气味。

这朵“大毒草”实际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设法把一封信送到两个女孩(她的孩子)手中。对于这件事,满头银发的祖母既恨且怕。因为,万一那个“月之女神”回来了,就没有她这“阿妈”的地位了。这股深藏的仇恨,从老祖母传到两个女孩身上——那个淫亵污秽的“大毒草”的两个孩子身上。因为那个“月之女神”从来就看不起“阿妈”。

和这一切混在一起的,是孩子们对她们真正的家,也就是那个南方牧师住宅的,清晰无比的记忆。她们也还记得她们那美艳,但却不太可靠的母亲“月之女神”。她曾经大放光芒,在生命中放出异采;她像家中一个飘忽而又危险的太阳,来去不已。她的出现,一直使孩子们把她和光明联想在一起,也一直使她们把她和危险联想在一起。她使她们联想到魅力,也使她们联想到可怕的自私。

现在,魅力已消失,白雪花也像“白瓷花环”似地,僵硬在它的坟上,而不安的危险——那种有如狮子和老虎一般危险出奇的自私,也随着消失了。现在留下的只是一份完全的安适,在这份安适里,一个人可以无忧无虑地死去。

可是,她们渐渐长大,随着她们的成长,她们的迷惘也越深,越来越感到困惑。

“阿妈”年龄越来越大,视力也越来越坏,必须有人搀扶她走才行。而且她不到中午,绝对下不了床。然而,无论看不见也好,下不了床也好,她还是一家之主,还是掌管这个家。

何况,她并不是真的下不了床,只要家里的“男人”在的时候,她就变得精神抖擞,威风八面。她太狡猾,更不会让她自己被人小视,尤其当她碰到对手的时候。

“阿妈”的最大对手是那个年纪较小的女孩:伊薇。伊薇具有着“月之女神”那种迷迷糊糊、无忧无虑的爽朗个性。不过另一个却比较驯顺的多,也许是及时控制住她的缘故吧!

教区长太宠爱伊薇,用一种成年人对孩子的溺爱把她给惯坏了。他的那种溺爱,彷佛是说:我难道不是一个心肠柔软、纵容孩子的好父亲吗?他喜欢对自己抱持这种看法。

而母亲对他的弱点也了解的彻底。她摸清了他的脾性,还把那些弱点转变成他个性的装饰品,加以利用。在他的眼里,他希望自己有一种迷人的个性,就像女人希望有迷人的衣服一样。于是母亲就狡猾地用这种“美人痣”来掩饰他的缺陷与不足。她的母爱使她知道如何找到他的弱点,然后再用装饰品替他遮掩起来。至于那个“月之女神”——提也别提,在她眼里,教区长几乎是个驼背不解风情的白痴。

有趣的是,祖母心中憎厌着大女儿露秀,远甚于娇纵惯了的伊薇。因为比起被惯坏了的、迷糊的伊薇,焦虑不安的露秀更能觉察到自己受制于祖母的权威之下。

另一方面,茜茜姑妈也憎恨着伊薇。她恨伊薇全家。因为她将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阿妈”。茜茜姑妈知道这点,“阿妈”也知道茜茜知道这点。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也已经变成一种积习。

茜茜姑妈的“奉献”,事实已经被大家视为当然,包括茜茜姑妈本人在内。她经常为此祈祷,这显示出她内心深藏的不满。可怜的茜茜,已不再是年轻时代的茜茜,她已失去青春的人生,也失去了性别。而今,在她渐渐接近五十大关之际,心里更难免会冒起无名之火。而每当这时,她就像是疯了一样失去理智。

不过,祖母早已把她控制得服服贴贴。茜茜姑妈生命中的一个目标便是把“阿妈”照顾好。

有时候,茜茜姑妈那股无名之火,也会攻击到年轻人的身上。可怜的人儿,她祷告上苍,祈求上苍宽恕她的罪过。可是对于别人加诸在她身上的罪过,她却从不宽恕。她从血管里迸射出一切刻薄的话。

“阿妈”似乎不像是个温和慈蔼的人。她的确不是,而只是狡猾的装作她是。这些事,渐渐让两个女孩看穿了。在“阿妈”老式的花边帽下,在她满头的银发下,在她罩着肥胖矮小、臃肿不堪的那件黑绸衣下,这个老女人有一颗狡猾的心,永远寻求自己的母性权威。透过她那些生养大,死板呆滞的男人们的弱点,她攫紧她的权力。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由七十而八十,由八十而九十,始终不衰。

这个家庭里有着“忠诚”的一贯传统:“忠诚”于彼此,尤其“忠诚”于母亲,因为母亲是这个家庭的轴心。这个家庭就是母亲“自我”的延伸,自然她要用她的权威笼罩这个家了。她的儿女们,由于懦弱无能和分崩离析,只能对她忠心耿耿。而在家庭外面,环绕着他们的岂不是危险、藐视、羞辱吗?教区长已经从他的婚姻中尝够了这些苦果。因此,现在要警觉,要用谨慎和忠诚去对抗外界。不管在家庭内有多少仇恨和摩擦,一旦面对外界,他们便该筑起同心协力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