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拒绝这一份爱去体验这一份爱,这事是多么奇特啊!刘易斯的来信让我心碎。他在信中给我写道:“我难道还要继续下去,对您一往情深吗?”还有一次,他写道:“您对我玩弄的这一招可真怪啊。我再也不想把女人领进家中过夜,对那些我本可以赋予一丁点儿爱心的女人,如今我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奉献了。”每当我读着这些话语,总恨不得扑进他的怀抱!既然我不能这样做,那就应该对他明说:“忘了我吧!”但是,我不愿明言相告,我希望他爱我,我需要给他造成的这一切痛苦,在内疚之中承受他的忧伤。我也是为自己在经受痛苦。时间过得多么缓慢,又流逝得多么迅速啊!刘易斯离我仍然那么遥远,可我却一天天走近我的垂暮之年,我们的爱情在渐渐衰老,他终将离开人世而没有真正享受到这份爱。这一念头令人难以忍受。我庆幸离开了圣马丁,回到巴黎重又和病人、朋友相聚,重又听到昔日的声音,重又忙忙碌碌,迫使自己再也不去想自己。

自6月来,我一直没有见到波尔。克洛蒂缠上了她,邀请她到她家在勃艮第的城堡去度夏:波尔竟然接受了邀请,令我极为惊诧。我一回到巴黎,便给波尔打了电话,对她话声中那种轻快而又冷淡的客气劲儿,我实在困惑不解。

“当然,我很高兴见到你。明天有时间一起去参加马尔加迪埃画展的开幕式吗?”

“我更乐意找个更安静的地方和你见一面。你没有别的空暇吗?”

“我很忙。等等。你能在明天午饭后来一下吗?”

“没问题。一言为定。”

多少年来,波尔第一次一身城市人的打扮给我开门。她身着一套灰色交织呢新潮西服,里边是一件黑色的衬衫,头发高高地挽起,额前留着刘海,眉毛修得细溜溜的,脸上变得臃肿起来,还有点轻微的酒糟鼻。

“你好吗?”她满怀深情地问:“你假期愉快吗?”

“很好。你呢?你高兴吗?”

“十分高兴。”她答道。听她口气,好像带着深长的弦外之音。她一副既尴尬又挑衅的神态细细打量着我,“你不觉得我变了吗?”

“你好像气色很好。”我说,“你还有一套十分漂亮的西装。”

“是克洛蒂送给我的礼物,是巴尔芝时装店制作的。”

她衣服裁剪考究,鞋子式样雅致,确实无可挑剔。可是比起她以前为自己创造的那种过时的装束来,我觉得她现在这身打扮反倒显得更加奇怪了;也许只是因为我对她这种新的风度还不习惯吧。她坐下来,叉起双腿,点燃了一支香烟。“你知道,”她微笑着说,“我是一个新派女郎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傻乎乎地说道:

“是克洛蒂的影响吧?”

“克洛蒂只不过是个托词而已,尽管她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女人。”她说道,接着思索了片刻:“人呀,比我想象的要有意思得多。一旦不再与他们疏远,他们便一心跟你亲近。”她用挑剔的神态打量着我:“你应该多出门走走。”

“也许。”我怯懦地答道:“那边都有些什么人?”

“噢!什么人都有。”她兴高采烈地说。

“你难道也要搞一个沙龙?”

她答道:“你以为我没有这个能耐?”

“恰恰相反。”

她一抬眉毛:“恰恰相反?”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她接着冷冷地说:“反正眼下要顾其他的事。”

“什么事?”

“我在写作。”

“那好!”我满怀热情地说。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才女。”她笑眯眯地说,“可那边的人都说白白浪费如此的天赋,岂不是罪孽。”

“你写什么呢?”我问。

“叫什么都行:短篇小说或者诗。难以归类。”

“你把自己写的给亨利看过吗?”

“当然没有。我告诉他我在写作,可我什么也没给他看过。”她一耸肩膀:“我肯定他看了准会困惑不解。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创造新的形式。再说,我眼下进行的试验,该独自去搞。”她正面看了我一眼,接着庄重地说:“我发现了寂寞。”

“你不再爱亨利了?”

“当然爱。可把他当作一个自由人来爱。”她把香烟往空壁炉里一扔。“他的反应真奇怪。”

“他意识到你变了吗?”

“显然知道。他又不傻。”

“说来也是。”

可我却感到自己真傻。我用目光询问着波尔。

“首先,他回巴黎后,我对他没有任何表示。”她得意洋洋地说,“我等着他先来电话,他果然很快就打了电话。”她静思片刻,接着说:“我穿上了漂亮的西服,样子十分安宁地给他开了门,他脸色骤变,我感觉到他慌乱不堪。他转过身去,把额头倚在窗台上,以便遮着自己的脸,我呢,却从容不迫地跟他讲述我们俩和我自己的事。后来,他神态十分古怪地看了看我。我马上明白了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考验我。”

“为什么要考验你?”

“他一时憋不住想建议我重新一起生活,可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他想对我有十分把握,他有权表示怀疑。这两年来我对他可不怎么顺。”

“后来呢?”

“他严肃地向我解释他爱上了小若赛特。”她纵声大笑道:“你想象得到吧?”

我吞吞吐吐:“他真的跟她有事,不会吧?”

“当然不会。可他根本用不着跟我说爱她。若爱她,他决不会告诉我的。他是要观察观察我,你明白吧。可是我先赢了,既然我自己得到了满足。”

“我明白。”我说道,尽力扮出一个信赖的笑脸。

“最有趣的,”她快活地说,“是他同时又大献殷勤,真难以想象:他只是不愿意我影响他,可一旦我不再爱他,我想他准能把我给杀了。好了,他跟我谈起了格雷万博物馆。”

“怎么谈起的?”

“就像这样,随便谈起的。传说有一个院士,好像是莫里亚克或者杜阿梅尔,马上就要在格雷万博物馆有自己的塑像,你知道亨利对此是不在乎的。实际上,他是在暗示他恋上我的那个美妙的下午。他希望我回想起过去。”

“真复杂。”我说。

“不。”她说,“真幼稚。再说,最容易做的事只有一件。四天后就是彩排,我找若赛特说去。”

“为什么事要找她谈去?”我不安地问。

“噢!什么都为,也什么都不为。我想制服她。”波尔轻佻地一笑,站起身来问道:“你真不愿意参观那个画展?”

“我没有时间。”

她在自己头上搭了一顶黑色的贝雷帽,戴上了手套。

“说真心话,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再也不是从心底,而是从她脸上寻找答案。我认认真真地答道:

“你美极了!”

“星期四看彩排时见。”她说,“你参加夜宵招待会吗?”

“当然。”

我和她一起下楼。她连走路的姿态也变了。她从容不迫地径自走去,可这是一般夜游者的从容劲头。

彩排前的三天,我和罗贝尔看了《幸存者》的排演。我们俩的心全被抓住了。我喜爱亨利所有的作品,就我个人而言,这些书无不打动我的心;可我不得不承认他写的东西再也没有比这部剧更好的了。这种语言表达的激烈程度,这种集诙谐与忧伤为一体的抒情手法,在他作品中都是首次出现。此外,在此作品中,剧情与思想之间没有任何距离:只要你注意剧情的发展,自然而然就会了解其意义。正因为这一意义与那一奇特但却令人信服的故事紧紧结合在一起,所以便具有了丰富的现实性。“这才是真正的戏剧!”罗贝尔这样评价道。我希望所有观众的反应都会像我们一样。只是这一集闹剧与悲剧为一体的剧作有股生肉的味道,很可能会吓了观众。彩排那天晚上,启幕时,我真感到忐忑不安。小若赛特明显缺乏表演才能,可当一些观众开始起哄时,她表现不凡。第一幕后,掌声大起。终场时更是掌声雷动,取得了真正的巨大成功。当然,在一个命运不算太差的作家的生涯中,肯定有过名副其实的欢乐时刻,可当他像这样一下子得知大获成功时,该是多么激动。

走进餐厅时,我突然一阵冲动,内心腾起对亨利的好感。真正的纯朴感情是多么难得啊!在他的周围,一切都显得虚假,无论是微笑,还是话语,而他呢,却仍然是他自己。他一副幸福的神态,略显局促不安。我多么想对他说一些赞扬的话,可是我不该等待。五分钟后,我的喉咙便像打了结似的。应该说我是自找悲伤。我偶然看见吕茜·贝洛拇指着两个年轻的犹太女演员对伏朗热说:“德国人搞的不是焚尸炉,而是孵化场!”这种玩笑的分量我是知道的,可从来没有亲耳听过。我既为吕茜·贝洛姆,也为我自己感到恐怖。我暗自责怪起亨利来。他在剧中对人们的遗忘说了许多漂亮话,可更确切地说,他自己也忘了过去。樊尚说贝洛姆被剃过头,而且是罪有应得,那伏朗热呢,他在这儿干什么?我再也不想对亨利表示祝贺;我相信他已经感觉出我不舒心。因为碍于波尔的面子,我留下呆了一会儿,可感到十分不自由,只得无节制地多喝酒;然而这也帮不了我的忙。我回想起了朗贝尔对纳迪娜说的那番话:“我有什么权利非要固执地记住过去吗?”我们扪心自问,“我做的不如别人多,受的苦也比别人少,若他们都忘记了,那就是应该忘记,我跟着他们忘记就是了。”但是,纵然我痛饮暴食也无济于事。我憋不住想骂人,想大哭一场。重归于好,宽恕他人!这是些多么虚伪的字眼。大家全都忘记了,这才是实质。忘记死去的人们这还不够,如今,我们还要忘记遭受的残杀,忘记杀人凶手。算了,我没有任何权利:如果说我眼中涌出泪水,那这只与我个人相关。

那天晚上,波尔和若赛特谈了许久,可对她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继后的几个星期里,我觉得波尔似乎在回避我。她经常出门做客,或在家写作,一副忙碌的样子,神气活现。我对她很少顾及:我太忙了,要忙的事太多了。一天下午我回到家中,发现罗贝尔气得脸色发白。我生来第一次看见罗贝尔气得这个样子。原来他刚刚与亨利闹翻了。他三言两语、声音断断续续地向我诉说了事情的经过,接着以命令的口气对我说:

“别想法子原谅他。他不可宽恕。”

我当时哪能立即为他辩解呢,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十五年的友情竟在一个小时中抹去了!亨利再也不会坐在这把扶手椅上了,我们再也听不到他那欢快的话语了。罗贝尔将是多么孤独!而对亨利来说,他生活中将是多么空虚!不,这不可能彻底崩了。我终于又说出了声。

“荒唐。”我说道,“你们俩都气疯了。在这种情况下,您可以在政治上宣布亨利的错误,而不要断了您的友情。我肯定他是诚心诚意的。要明鉴是非谈何容易。应该说如果要我负责作出决定,我定会乱了方寸。”

“看你的样子,好像以为我拳打脚踢赶走亨利似的。”罗贝尔说,“我巴不得能和和气气地解决问题。是他咣当一声关门而去的。”

“您肯定没有逼得他无路可走,要么您屈服,要么断绝友情吗?”我说道:“当初您要求《希望报》成为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报纸时,他肯定知道一旦拒绝就会失去您的友谊。这一次,既然他不愿屈服,无疑希望就此了结。”

“你没有看见当时的场面。”罗贝尔说,“他一开始就明显怀着恶意。我不认为重归于好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至少可以想办法避免大吵一场。他没有这样去做,反而对我们的理由全盘否认,拒绝与委员会一起讨论,他甚至含沙射影,说我暗中参加了共产党。你还用我对你明说:这次断交是他自找的吗?”

“瞧您想到哪里去了!”我说。

亨利无疑对罗贝尔心存积恨,可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为何现在闹崩呢?

罗贝尔神色严厉地凝望着远处。“我妨碍了他,你明白吧?”

“不,我不明白。”我说。

“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可真古怪。”罗贝尔说,“你看见他都跟哪些人交往吧?我们都是他的一块心病,巴不得早日摆脱。”

“您冤枉人!”我说,“那天晚上我也感到反感,可您自己亲口对我说过,如今要上演一部剧本,那就非得妥协不可。亨利做得也并不过火。他跟那些人只勉强来往。他是跟若赛特睡觉,可人们尽可放心,她影响不了他。”

“那次夜宵招待会本身并不严重,这我同意。”罗贝尔说,“可这是一个信号。亨利这个人就看重自己,他恨不得能随心所欲,只顾自己,用不着对任何人负责。”

“他只顾自己?”我问道:“他整天都在干那些让他烦恼的事情。您自己也经常承认他是多么忠心耿耿。”

“当他感兴趣时,是这样。但是事实是他讨厌政治,他真正关心的只是自己。”罗贝尔不耐烦地一挥手,挡住了我的话:“我最责怪他的就是这一点。在这件事上,他一心只考虑别人会议论他什么。”

“别跟我说什么他会对集中营的存在无动于衷吧。”我说。

“可我也不会对此无动于衷。问题不在这里。”罗贝尔说,接着耸耸肩膀:“亨利不愿意别人说他被吓唬住了,反倒心甘情愿投入反共阵营。在这种情况下,与我闹翻便解决了他的难题。他可以无拘无束地为自己塑造一个胸怀宽广的漂亮的知识分子形象,整个右派都将为之拍手称道。”

“对讨好右派亨利可不感兴趣。”我说。

“他本意是为了自己,可这轻而易举就会把他投向右派,因为在左派,漂亮的形象可得不到多少人喜欢。”罗贝尔举手伸向电话机:“我马上召集委员会明天上午开会。”

整个晚上,罗贝尔都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处心积虑地琢磨着欲提交给委员会的公开信。第二天早上,当我打开《希望报》,看见上面印着亨利和他相互攻击侮骂的两封公开信时,我的心里万分悲痛。纳迪娜也感到十分难过,她对亨利抱有深厚的友情,可她也不容忍别人公开攻击她父亲。

“是朗贝尔怂恿他干的。”她怒不可遏地对我说。

我多么想了解亨利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罗贝尔的解释怀有过分的敌意。最让他气愤的,是亨利跟他谈话时对他根本就没有一点儿信任。可不管怎么说,我心里想,对罗贝尔的所作所为,亨利确实有理由存有戒心。他可能会对我说亨利应该既往不咎吧?可说得好听,过去的事哪能随随便便就忘掉呢!我凭自己的经历知道一点,那就是对待那些不习惯对其进行评判的人,人们总是很容易不公道。我也一样,仅仅因为罗贝尔在小事上变得有些陈腐,我有时便对他表示怀疑。如今我才意识到如果他下决心避而不谈集中营的事,那也肯定是有其充足理由的,可我却误认为是出于怯懦。我也理解亨利,他盲目钦佩过罗贝尔,尽管他了解罗贝尔十分专横,可还是处处跟着他走,哪怕有时不得不违心地生活下去。特拉利奥事件很可能伤了他的心,正是因为这样,亨利才认为罗贝尔会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可以干得出来。罗贝尔不是已经深深失望过一次嘛。

说到底,对此再多言也无济于事,已经过去的事谁也不可能挽回。如今的问题是革命解放联合会走向何处。它已经四分五裂,组织混乱,又失去了报纸,必定很快土崩瓦解。通过勒诺瓦,拉福利建议该会与共产党近邻组织合并。罗贝尔的回答是在选举结束之前暂不作出任何决定。可我心里清楚,他是不会走这一步的。确实,发现集中营存在,他没有无动于衷;可他也绝没有半点想要与共产党人靠拢的意思。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成员有其加入共产党的自由,可该联合会作为一个运动干脆不再存在算了。

勒诺瓦第一个加入了共产党。他庆幸解放联合会的分裂擦亮了他的眼睛。许多人纷纷效法于他:在11月份,自从共产党取胜之后,擦亮了眼睛的人多着呢。小玛丽·昂热找上门来,请罗贝尔接受她为《铁钻》周报搞的一次采访。

“您是什么时候成了共产党员的?”我问道。

“从我明白了必须表明态度开始。”她以一副倦怠、高人一等的神态打量着我说。

罗贝尔拒绝接受她采访。有关他的种种议论令他大为气恼。尽管他对亨利怀恨在心,可他对拉舒姆的文章十分反感。当勒诺瓦也来帮着凑热闹时,罗贝尔听得很不耐烦了。

“选举获胜,这是共产党人对那次卑鄙行动的最后反击。”勒诺瓦声音热烈地说,“佩隆及其一小撮的阴谋未能得逞,没有拉走一票。”他以蛊惑的神态看了看罗贝尔:“眼下,如果您向革命解放联合会提出我们那一天谈过的合并问题,它准会团结得像一个人,跟着您走。”

“算了吧。”勒诺瓦说,接着微微一笑:“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成员都还活着呢,只要您一声令下,就可把他们召集过来。”

“我没有心思下这个令。”罗贝尔说,“在集中营事件之前,我都不同意与共产党人联合,用不着现在投入他们的怀抱。”

“集中营。可是,您不是拒绝参加那种蛊惑人心的宣传嘛。”

“我拒绝谈集中营的事,但并不是拒绝相信集中营的存在。”罗贝尔说,“首先,什么时候都应该考虑最糟糕的结局,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

勒诺瓦眉头一皱:“必须善于考虑最坏的结果,而不被其吓倒,这我同意。”他说,“但是,随您怎么责怪共产党人,这总不该妨碍您与他们共同行动吧。”

“不行,”罗贝尔重复道,“政治和我,已经完蛋了,我得回到自己的小窝去。”

我完全清楚革命解放联合会已经不复存在,罗贝尔也没有任何新的打算,可听他宣告他要彻底回到自己的小窝去,我心里不由得一惊。勒诺瓦一走,我便问道:

“您真的永远不搞政治了?”

罗贝尔微微一笑:“我倒觉得是政治和我了结了。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我肯定,如果您寻找,定能找到办法的。”我说。

“不。”他说,“我已经开始坚信一点:如今少数派再也没有任何机遇了。”他耸了耸肩:“我既不愿与共产党人共事,也不愿反对他们。怎么样?”

“噢,那就潜心搞文学吧。”我快活地说。

“对。”罗贝尔毫无热情地说。

“您尽可在《警觉》上写文章。”

“我需要时一定写。可写什么都无足轻重。勒诺瓦言之有理,亨利的文章对选举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勒诺瓦好像以为亨利会对此感到遗憾似的。”我说,“这是很冤枉人的,据您自己对我说的,亨利并不希望产生那种结果。”

“我不知道他的愿望。”罗贝尔声调傲慢地说,“可我也不肯定他自己心里清楚。”

“反正,”我急忙说,“您承认《希望报》没有投入反共派一边。”

“至今还没有。”罗贝尔说,“以后嘛,还要等着瞧。”

一想到罗贝尔和亨利为一件不甚了了的事情闹翻了,我心里真感到气恼。他们不可能再重归于好,可显而易见,罗贝尔深感孤独。这可不是一个欢快的冬天。我从刘易斯那儿收到的信是欢跃的,可它们并不给我以慰藉。芝加哥下了雪,人们在湖上滑冰,刘易斯一连好几天闭门不出,默默地给自己讲述故事:他说我们在5月乘船下了密西西比河显得并不那么遥远。但是我知道对我来说,每天醒来时重又开始的这种寒冷、昏暗的日子将永无尽头地周而复始。“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再相会。”我心里想,再也没有春天了。

正是在这样一个毫无出路的夜晚,我从电话中听到了波尔的声音。她急切地说:

“安娜!是你吧?赶快来,我急需跟你谈谈,是急事。”

“我感到遗憾。”我说,“我家里有人吃饭。我明天早上去吧。”

“你不明白,我遇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只有你才能帮上我的忙。”

“你不能来我这儿一趟?”

出现了一阵沉默:“谁在你家吃晚饭?”

“佩勒迪埃和康热夫妇。”

“亨利不在那儿吧?”

“不在。”

“肯走不在?”

“当然肯定。”

“那我来。千万不要跟他们说什么。”

半小时后她敲响了我的家门,我让她进了我的卧室。一条灰色的头巾遮住了她的头发,她脸上虽然抹了粉,可还是盖不住她那只发肿的鼻子。她的呼气中散发出浓重的薄荷和劣质酒味。昔日的波尔是那么美丽,我绝对想象不到她的姿色突然会荡然无存:她的脸上有着某种抗拒一切的东西,刹那间被人看得一清二楚。原来这张脸和别人的没有任何差别,都是由海绵质肌肉所组成,内含百分之八十几的水分。她摘下头巾,瘫坐在长条沙发上:“瞧我刚刚收到了什么。”

这是一封亨利的信。一小张白色信笺上写着几行字迹清晰的小字:“波尔,我们给对方造成的只是痛苦,还不如就此为止,永远不再相见。尽量再也不要想我。我希望我们哪一天能成为朋友。亨利。”

“你明白什么意思吧?”她问道。

“他没有勇气跟你面谈,”我说,“所以宁愿给你写信。”

“可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在我看来十分清楚。”

“你真幸运,”

她以困惑不解的神色盯着我,终于低声说道。

“这是一封绝交信。”

“绝交?你见过这种写法的绝交信?”

“这封信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耸了耸肩膀:“算了!首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交可断。既然他已经接受友谊这种想法,我别无指望。”

“你肯定没有跟他说过你爱他吗?”

“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我那么爱他,可这怎么会妨碍我们的友情呢?再说,他要求得到这份爱。”她说道,其声音之激烈,不禁使我想起了纳迪娜说话的声音。“这封信虚伪得令人作呕!再读读:尽量再也不要想我。他为何不干脆说:别再想我了?他暴露了他的心机,他想要我尽量不想他而遭受折磨,而不是要我真的能不再想他。同时,他不是庸俗地称呼我‘亲爱的波尔’,而是只写‘波尔’。”当她说到自己名字时,她的声音软了下来。

“他担心‘亲爱的’这几个字你看了会觉得虚伪。”

“绝对不会。你完全清楚在交欢时,每到最令人销魂的时刻,人们只是呼唤对方的名字。他想让我听到做爱时的呼唤声,你懂吗?”

“为什么?”我问。

“正是我刚刚问你的问题。”她以斥责的神态盯着我说,接着移开了双眼:“我们给对方造成的只是痛苦。天大的笑话!他硬说我在折磨他!”

“我猜想是他为让你经受痛苦而感到痛苦。”

“那他以为这封信会让我感到愉快?算了吧!算了!他不会这么蠢!”

出现了一阵沉默。我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弄不明白。”她说,“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不认为他会是这样一个虐待狂。”她神情倦怠地用手摸了摸双颊。“我觉得我差不多已经胜利了,他重又变得给人以信赖,和蔼可亲,我不止一次地感觉到他时刻准备告诉我考验已经结束。可前不久有一天,我错走了一着。”

“怎么回事?”

“记者们报道了他与若赛特结婚的消息。我自然一点儿也不信。既然我是他的妻子,他怎能娶若赛特呢?这是考验的组成部分,我马上明白了这一点。后来他果然来告诉我这是个谣言。”

“是嘛?”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难道你也怀疑我?”

“我说‘是嘛,’这又不是什么问题。”

“你是说‘是嘛?’噢,算了。他回到家里,我尽可能向他说明理由,他可以结束这场闹剧了,而且在这个世界上他不管发生什么事,从此再也与我无关。我爱他,但这是一种彻底忘我的爱。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笨嘴拙舌还是因为他疯了。从我嘴里说出的是一个字,到他耳朵里便变成了另一个字。真可怕……”

出现了一阵沉寂。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你觉得他要的就是你吗?”

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我,问道:

“你到底在耍什么游戏?”

“我什么游戏也不耍。”

“你给我提的却是些蠢问题。”

又出现了一阵沉默,她接着说道:“你完全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要我把一切都奉献给他而不向他提出任何要求,就这样。我惟独不明白一点,那就是他写这封信到底是因为他认为我还会要求得到他的爱,还是因为他担心我拒绝把我的爱献给他。如属于第一种情况,那说明这场闹剧还在继续演。如属第二种……”

“如属第二种情况呢?”

“那就是报复。”她阴郁地说。她的目光又落到我的身上,显得犹豫、多疑,但很急切。“你必须帮助我。”

“怎么帮?”

“你得跟亨利谈谈,说服他。”

“可是波尔,你十分清楚罗贝尔和我刚刚与亨利闹翻了。”

“我知道。”她茫然地说,“可你还会见到他的。”

“绝对不可能。”

她犹豫了一下。“就算这样吧。可不管怎么说,你可以见见他,他决不会把你往楼下推的。”

“他准会认为是你派我来的,这样我说什么都没有分量。”

“你是我的朋友吗?”

“当然!”

她朝我投来一束战败者的目光。突然,她的面孔松弛了下来,顷刻间泪如泉涌。“我对什么都不相信。”她说道。

“波尔,我是你的朋友。”我说。

“那你就去找他谈谈。”她说,“告诉他我已经受够了,再也受不了了。我可能是有过错,可他折磨我的时间也太长了,让他别再折磨我了!”

“假设我是这么去做了,”我说,“当我回来把亨利说的话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她站起身,揩了揩泪水,又披上了头巾。

“要是你跟我说实话,我一定会相信你。”她边说边朝门口走去。

我知道找亨利去谈纯属枉然。至于波尔,从今之后,与她进行任何友好的交谈也都无济于事。该把她安顿到我的长沙发上,向她提问。幸好对我们认识的知己朋友,不允许采取这种医治方式,如果这样做了,我会觉得犯下了背信罪。我给她打电话,她一概拒绝去摘电话机;我又给她写了两封信,她只简短地回了几个字:“原谅我。我需要清静。需要时我哪天会给你个信儿的。”这样一来,我反而卑怯地感到从此了却了一块心病。

寒冬还在继续拖延。自从与朗贝尔闹崩之后,纳迪娜情绪极不稳定。除樊尚之外,她什么人也不见。她不再搞通讯报道,只是管她的《警觉》杂志。罗贝尔阅读大量的东西,经常领我上电影院,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听音乐。他开始发疯似的买起唱片来。每当他像这样又染上一个新的怪癖,就说明他的工作很不顺利。

一天早上,我们正在一边吃早饭一边浏览报纸,无意中我看到了勒诺瓦的一篇文章,这是他第一次在共产党的报纸上发表文章。文章写得很不客气,对以前的朋友,他都一一照例加以谴责,对罗贝尔算是最客气的,可对亨利是疯狂地大加攻击。

“看看这。”我说。

罗贝尔读后把报纸一扔:“亨利没有变成反共分子,应该承认他能这样做真值得钦佩。”

“我跟您说过他会挺得住的!”

“报社里该有不少麻烦。”罗贝尔说,“据萨玛泽尔的文章看,人们完全可以感觉得出他巴不得向右派跑,特拉利奥显然也如此,朗贝尔嘛,远远不只是让人怀疑啰。”

“噢!亨利的处境可不妙!”我说道,接着微微一笑:“实际上,他的处境和你差不多:你们俩跟大家都不和。”

“这对他来说比我可能要更艰难些。”罗贝尔说。

他的话声中几乎隐含着关切。我感觉到他对亨利的积恨已经开始消除了。

“我怎么都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子跟你闹翻。”我说,“我保证他如今肯定后悔不已。”

“我经常反省这件事。”罗贝尔说,“开始时,我责备他在这件事上太顾及自己了。如今我在想他并不怎么有错。实际上,我们俩都应该明确今日的知识分子能够和应该担任怎样的角色。保持沉默,无疑是选择极为悲观主义的解决方法。像他那个年纪,表示不满是自然而然的。”

“矛盾的是亨利远不如您那么非要起到政治作用。”我说。

“他也许认识到事关其他事情。”罗贝尔说。

“什么事情呢?”

罗贝尔犹豫片刻:“你要听我的心里话?”

“当然。”

“一个知识分子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怎么会呢?他总可以写作吧,不是吗?”

“噢!人们尽可以闹着串字玩,就像串珍珠那样,可要加倍小心,什么都不要说。即使这样做,也有危险。”

“哎哟,”我说,“您在您的书中不是捍卫文学的嘛。”

“我希望我有关文学的论断哪一天重又变成真理。”罗贝尔说,“可眼下,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让别人忘掉我们。”

“总不至于停止写作吧?”我问道。

“当然要停止。等我写完这部论着,我就再也不写了。”

“为什么?”

“我为什么非要写作?”罗贝尔说道,“因为人活着不仅仅只吃面包,因为我相信这项多余的工作是有必要的。我写作是为了拯救被行动所忽视的一切:现实的真实,个人和即时。我迄今为止一直认为这一工作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可是不,它妨碍了革命工作。目前,任何文学,只要它致力于把面包之外的食粮提供给人们,别人都会利用它来表明人们完全可以不用吃面包。”

“您一直在避免这种误会。”我说。

“可情况发生了变化。”罗贝尔说,“你明白,如今革命掌握在共产党人手中,只在他们手中。我们所捍卫的价值观念再也没有位置。也许哪一天会重新获得这些价值观念,但愿如此。可是如果我们在眼下极力维护它们,那就是为反革命效劳。”

“不,我不愿相信。”我说,“对真理的追求,对个人的尊重,绝对没有害处。”

“当我拒绝说集中营的事时,就是因为我看到说真话是有害的。”罗贝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