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布勒伊已经获悉共产党变卦的消息。拉福利彬彬有礼,劝他放弃集会的主意。“他们害怕我们力量过分壮大。”迪布勒伊说,“他们企图吓唬我们,可是如果我们坚决顶住,他们却不敢轻举妄动、攻击我们。”他作出了决定,决不妥协,亨利极为赞同。可总得把问题提交委员会讨论一下:这纯粹是走走形式,委员会最终总是赞成迪布勒伊的意见。“浪费了多少时间啊!”亨利听着那慷慨激昂的、乱哄哄的声音,心里这样在想。他透过窗户望了望美丽的蓝天:“我还不如去散步呢!”他自言自语道。这是初春的第一天,又是和平后的第一个春天,可他却抽不出一分钟的空暇去享受这美好的春光。上午,他向美国战地记者作了报告,继而又和北非人进行了秘密交谈;中午,他匆匆吃了一个三明治,边吃边浏览了报纸;现在,他又被关进了这间会议室。他看了看别人,没有一个想开一开窗户。勒诺瓦既激动又羞怯,声音颤抖,几乎在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果这次集会会被视为对共产党抱有敌意的话,那我认为是有害的。”

“若不揭露共产党的专横,那才有害呢。”萨维埃尔说道,“正是因为这样怯懦,左派才渐渐走向灭亡。”

“我不认为我是个懦夫。”勒诺瓦说道,“可是,我想争取自己的权利,当我的同志们在点燃节日的篝火的那个夜晚到来时,能与他们同声高唱。”

“哎哟,我们大家意见实际上都是一致的,只是个策略问题。”萨玛泽尔说。

他一开口说话,众声便戛然而止,只要他亮开嗓门,就没有他人说话的位置。他嗓门大,而且充满欢乐,当他从嘴中发出宏亮的声音时,那架势仿佛在咕嘟咕嘟大口地喝红葡萄酒。他振振有辞地解释说集会本身构成了独立于共产党的一种宣言,因此集会讲话的内容就不偏不倚,甚至友好为妥。他讲得如此机智,以致萨维埃尔都以为这是一种策略的行动,其目的在于在保证与共产党人决裂的同时又把错误推到他们头上,可是勒诺瓦却理解成这是在不惜一切代价保持同盟。

“可是,这种灵活的手段又有何用?”亨利心想,“只是掩盖了我们的分歧,而并未消除。”眼下,迪布勒伊能够轻而易举地让众人接受他的决定。“但是,倘若形势紧张起来,比如共产党人向我们发起攻击,那每个人的反应将会怎样?”勒诺瓦已被共产党人所迷惑,只是因为他的文学旨趣和对迪布勒伊的友情才使他暂时没有加入共产党。恰恰相反,萨维埃尔作为一个社会党积极分子,昔日的积恨难以平息。至于萨玛泽尔,亨利对他到底想些什么不甚了解,心里隐隐约约地对他多少有点儿不信任。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政客典型。由于他长得腰圆膀宽,加之声音热烈达到了嘶哑的地步,像是深深扎根于大地,让人觉得他对人、对物有着强烈的爱。可实际上,世间的人与物只不过用以补充他那狂热的活力:而他恰恰因此而飘飘然。他是多么地喜欢讲话!不管对谁都是滔滔不绝!到城中参加晚宴对他来说是多么合适!可是,当一个人不关心自己说话的含义而更注重自己说话的声音时,那他还有什么诚意可言?布吕诺和莫兰是真诚的,可总是犹豫不决,正是拉舒姆所说的那种存有幻想、存有感到自己有所用处但却从不牺牲自身利益的知识分子。“跟我一样,”亨利暗自思量。“也和迪布勒伊相同。只要能够和共产党人一起行动而又不与他们为伍,那就行。可万一他们决定把我们排斥在外,那就会提出令人大伤脑筋的难题。”亨利举目遥望蓝天。妄想今天就解决这道难题,实在没有必要,众人的心中甚至还无法具体地提出这道难题呢:只要共产党的态度一变,所有的前景就会跟着变化。可以肯定的是,必须坚决不畏恫吓。大家实际上对此观点一致,这些无休无止的争论纯属废话。“眼下,有人正在悠闲地垂钓呢。”亨利心里在想。他并不喜爱垂钓,可垂钓者却乐此不疲,他们真有福气。

当委员会终于一致同意举行集会后,萨玛泽尔走到了亨利身旁。

“这次集会无论如何必须成功!”亨利说道。他的话中隐含着某种责备。

“为此,发展成员的速度必须大大加快。”萨玛泽尔说道。

“但愿如此。”

“您明白,如果我们有份报纸,那我们保证能引起公众更为广泛的兴趣。”

“我知道。”亨利说。

他毫无兴致地打量着这张总是笑盈盈的、结结实实的面孔。“如果我继续走下去的话,那我便要跟他打交道,至少不比迪布勒伊少。”他暗自在想。萨玛泽尔一活动起来,往往不知疲倦。

“迫切需要了解您的回话。”萨玛泽尔说。

“我已经事先告诉迪布勒伊,必须给我几天考虑的时间。”

“是的,还有几天时间呢。”萨玛泽尔说。

“我显然不喜欢他。”亨利在心底再次这样想道。可他紧接着责备自己:“这恰恰又是一种个人主义者的反应!”一个同盟者并不一定非是一位朋友。“再说,朋友是什么?”他一边和迪布勒伊握手,一边自问:“作为朋友,要掌握哪种分寸?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我不让步,这一友情将会变得怎样?”

“您没忘记一些稿件还在《警觉》杂志社等着您处理吧?”迪布勒伊说。

“我马上就去。”亨利说。

他对这份杂志更有兴趣,他可以帮助迪布勒伊组稿、选稿,其乐无穷。可还是那个老问题:得有时间仔细阅读稿件,给作者复信,与他们交谈。绝对不可能。那些无名氏的书稿,他只能匆匆地浏览一下。“我什么都是在穷对付。”他一边坐到黑色小车的方向盘前,一边在想。这美妙的一天,他也是在马马虎虎地打发。若这样一天天混下去,最终必将稀里糊涂地了却一生。

“你是来取你的稿件的吧?”纳迪娜问道。她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态,递给他一只鼓鼓的牛皮纸袋。她对待自己的秘书工作态度极为认真:“这是征稿新闻,你愿意看一眼吗?”

“改天吧。”亨利说。他富于同情心地打量着堆在桌上的那一叠叠稿件,有黑色、红色、绿色的笔记本,有扎得乱七八糟的纸包,也有装订成册的稿件。稿件如此之多,然而对它们各自的作者来说,每一部稿子都是独一无二的……

“请你把要取走的稿件清单给我。”纳迪娜一边忙着整理卡片,一边说道。

“我把这包取走。”亨利说道,“还有这一件,像是挺好的。”他指了指一部小说,这部小说的第一页引起了他的兴趣。

“小珀勒维的作品?他样子挺可爱的,那个红棕头发的小伙子,可他年纪才这么大点儿,能写出什么来?他最多不超过二十二岁。”她不由分说地用手按住了本子:“先给我留下吧,我今晚给你送去。”

“我并不肯定这就是部好东西……”

“我想看看。”纳迪娜说。这种贪婪的好奇心是她表现的惟一的激情。“今晚咱们见面好吧?”她用怀疑的口吻接着问道。

“行。10点钟,街头的那个小酒吧见。”

“在这之前你不去马尔科尼饭店吗?柏林被攻克了,大家要在那儿庆贺一番,朋友们都会去的。”

“我没有时间。”

“听说马尔科尼饭店有不少最流行的唱片、我可不在乎、可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爵士音乐。”

“我是喜爱爵士乐,可我有事要忙。”

“在5点至10点之间,你就不能腾出一分钟时间?”

“不行。7点钟,我要去见杜尔纳勒,他终于给了我约会的时间。”

纳迪娜一耸肩膀:“他准会对你大加嘲笑!”

“我有所准备。可我想这就可以给可怜的达斯·维埃纳写回信了,告诉他我已经当面跟杜尔纳勒谈过了。”

纳迪娜一声不吭地签好清单:

“行,那今晚见。”她抬起头说道。

亨利对她微微一笑:“今晚见。”

他将于10点与她相会,11点左右,两人一块儿上报社对面的小旅馆去。是她坚持一定要再跟他睡觉,想到再过几个小时这枯燥的一天就将迎来一个温馨的玫瑰色的夜晚,这是一种慰藉。亨利钻进了小车,向报社驶去。夜晚尚还遥远,下午将要在无欢无乐中消逝。听听新的爵士乐,跟同事们一块儿喝喝酒,对女子频频微笑,这一切,他是多么喜欢。可他的时间以分来计算:在报社,已经有人在计算他的每一分钟。他恨不得把小车停在沿河马路边,倚着栏杆,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或者驾车驶向巴黎四周的羞涩的乡野。他喜欢的东西多着哩。可是不行。今年,巴黎的古老城垣又将在他身旁悄悄地披上绿装。“一切都永不停息,存在的只有未来,然而它却无限制地往后推移。而这就是所谓的行动!”永无休止的讨论会、报告会。这一个又一个小时根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现在,他又要动笔撰写社论,去见杜尔纳勒,10点钟之前勉强能腾出时间写完那篇文章,送去排印。他把车子停在报社的大楼前。得到了这辆小车算是运气,要是没有它,他永远也无法做完该干的事情。他打开车门,目光掠过了仪表盘。2327,他诧异地又看了一遍里程数。他清楚地记得昨晚计程表上指的是“2102”。掌握车库钥匙的只有四人:朗贝尔现在德国,吕克上午一直在报社,从夜里12点到中午12点这段时间,樊尚怎么开了225公里?他可不是那种带着妓女四处兜风的家伙,他对妓院的看法极为独特。再说,他从哪儿弄到了汽油?他也该先打个招呼,大家有事向来都是先说一声的。亨利登上楼梯,走到办公室门口时,一动不动地呆立着。这里程数的事使他感到蹊跷。他举步朝编辑室走去,把手搭在樊尚的肩上:

“嗯……”

樊尚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亨利一时犹豫不决。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怀疑,可刚才在读《法兰西晚报》头版下部的短文时,脑中浮现出樊尚在红酒吧露出的那副笑脸,现在樊尚脸上挂着微笑,亨利不禁又想到了那则短文。他暂时没有发问,改口道:

“你来喝一杯好吗?”

“向来不拒绝。”樊尚答道。

他们上楼到了酒吧间,在门边的一张独脚小圆桌前坐下来,门正对着平台。亨利要了两杯白葡萄酒,这才开口问道:“你说,今天上午是你用的车子吧?”

“车子?没有用。”

“真怪了,要么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人掌握钥匙。我昨晚12点把车开进了车库,此后有人开了225公里。”

“你可能看错数字了吧。”樊尚说。

“不,我肯定没看错,我记得清清楚楚,刚刚超过2100。”亨利稍停了片刻:“今天上午吕克一直在这里。若不是你开了车,我在纳闷到底是谁,我必须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这又关你什么事?”樊尚问道。他的话中带有某种恳求的口气,亨利一时默默地打量着他:

“我可不喜欢这个谜团。”他说。

“这可是一个小小的谜。”

“你以为?”

又出现了一阵沉默,亨利问道:

“是你开的车吧?”

樊尚微微一笑:“听我说,我正要求你帮忙呢。你就忘了这件事吧,彻底地忘了它。车子自昨晚以来没有开出去过,要说的就这些。”

亨利举杯一饮而尽。225公里,阿迪希距巴黎约100公里。《法兰西晚报》的那篇短文报道说,被怀疑与盖世太保同流合污的波马尔大夫刚刚获得不予起诉的特惠,可次日拂晓在阿迪希他的家中发现被人杀害。亨利又细细地审视着樊尚。这件事简直就像是一篇连载小说。可樊尚微微而笑,有骨有肉,实实在在。亨利站起身子。在阿迪希,有一具实实在在的尸体,然而,有骨有肉的凶手不知去向。

“到平台上去谈也许更好。”亨利说。

“是的,今天天气很美。”樊尚边说边向栏杆走去,从栏杆上方望去,巴黎城的屋顶宛如一面镜子,闪闪发光。

“你昨天夜里在哪儿?”亨利问道。

他得意地盘算着。亨利突然迸出一句:

“你在阿迪希。”

樊尚脸色骤变,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并没有颤抖。他猛地朝亨利抬起眼睛:

“你凭什么这么说?”

“再清楚也不过了。”亨利说。

实际上,亨利话说出口时,连自己也不相信,可这突然成了事实。樊尚是其中一个团伙的成员,昨天夜里,他是在阿迪希。

“真有那么清楚?”樊尚声音不快地问。他为自己如此轻而易举就被识破感到懊恼,至于其他,他似乎根本无所谓。

亨利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好像还没有醒悟,这类事情卑鄙啊,卑鄙极了。”

“那个波马尔大夫,”樊尚平心静气地说,“每当小伙子们被打得昏迷过去,都是把他从拉蓬普街喊来,由他把他们弄醒,然后,又让他们经受严刑拷打。这勾当,他整整干了两年。”

亨利更紧地抓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是的,他是个大混蛋。这又怎么样?地球上少一个混蛋又有何益?若在1943年杀附敌分子,这我完全同意。可现在,这没有任何益处,干这事用不着冒什么风险,不是什么英雄壮举、伟大事业,甚至连体育运动也算不上,仅仅是一种有害的行径而已。总有更有益的事情要做吧。”

“你认为肃奸运动是一出卑鄙的闹剧吧。”樊尚说。

“可你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一出闹剧,卑鄙。”亨利说道。“你想要我把话对你挑明吗?”他气恼地补充道,“冒险结束了,这让你伤心,你极力维持假象,让冒险继续下去。可见鬼去吧!重要的不是冒险,是人们要捍卫的东西。”

“人们捍卫的东西总是一成不变。”樊尚声音平静地说。他仿佛在争论一个完全抽象的问题,死钻牛角尖。“你知道,”他继续说道,“这些小小的社会新闻对清醒清醒别人的头脑大有好处。他们极为需要。噢,上星期,我碰到了朗贝尔,他正和他父亲一起散步,这有点过分不知趣了,不是吗?”

“是我劝他如果真想再见他父亲,就不妨去看看他。”亨利说,“这只是他个人的事。清醒清醒别人的头脑!”他一耸肩膀继续说道:“非得疯了才会相信这能改变什么。”

“谁要改变什么,改变什么东西?”樊尚用讥讽的口吻反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工作停滞不前吗?”亨利愤怒地说,“因为人手不够。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的伙伴,因为所有那些小伙子的过错,只知道以干蠢事为乐,不干正事。”

“你要我加入革命解放联合会吧?”樊尚以挪揄的口气问道。

“即便这样也要好得多!”亨利说,“你终要明白,去杀那些谁都不屑一顾的什么混蛋,这有什么意义?右派不会因此而有什么损失。”

樊尚打断了他的话:“拉舒姆说革命解放联合会是为反革命服务,而迪布勒伊则说共产党背叛了无产阶级。你去明辨是非吧!”他大模大样地朝落地窗走去:“忘了这件事吧,我向你保证再也不用小车了。”他冷冷一笑,补充说道。

“我才不在乎小车呢。”亨利说。

樊尚劈头说道:“至于别的,你就别管了。”他们穿过了酒吧间,樊尚问道。

“你等会儿去马尔科尼饭店吗?”

“不去。我事情太多了。”

“遗憾!大家能够欢聚一堂,庆祝同一件喜事,就这么一次机会了!我们该多么希望你在大家中间啊!”

“我也同样。”

他们默默无言地走下楼梯。亨利多么想再讲点什么,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论据,可他搜索枯肠,一无所获。他感到极为沮丧。樊尚身后已经留下十二具尸体,他企图继续杀人,以忘掉这一具具尸体。此间,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他马上又要去马尔科尼饭店酗酒。决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下去,可该怎么阻止他呢?“准是某个地方什么东西腐败不堪了。”亨利心里在想。要做的事情何其多!可又有多少人不知做点什么为好!这种矛盾本来是应该解决的,可却总是悬而未决。“我马上派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搞一次长时间的采访。”他拿定了主意。可这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必须给樊尚提供某种强有力的东西。倘若革命解放联合会进展比较顺利,真正代表了某种希望,那亨利也许可以对他说:“我们需要你。”可眼下,远远没有达到这一步。

两个小时后,亨利来到了凯道赛,心里闷闷不乐。对杜尔纳勒的友好接待和谨慎的微笑,亨利早就预料到了。

“请转告你的朋友达斯·维埃纳,他的来信一定会受到重视,可劝他要耐心等待。”杜尔纳勒说道,“我负责通过信使递送你的回信。”他补充说道,“你只需把信交给我的秘书,可还是要小心才是。”

“当然,那个可怜的老家伙已经够受怀疑的了!”亨利带着几分责备看了看杜尔纳勒:“那些幻想家们,他们对事情不了解,可他们想把萨拉查赶下台总有道理吧。”

“他们当然有道理啰!”杜尔纳勒说道,话中隐含着某种积恨,亨利更加专注地打量着对方。

“那你不觉得应该采取这种或那种方式,设法帮助他们吗?”他问道。

“什么方式?”

“我可不知道,这是你的职权范围。”

杜尔纳勒耸耸肩膀:“你对局势跟我一样了解。法兰西无能为力,自身难保,你怎能要求她给葡萄牙或哪个国家做什么事情!”

亨利惴惴不安地看了看他那张恼怒的面孔。杜尔纳勒是最早组织抵抗运动的成员之一,他对胜利从未有过任何怀疑,如今轻易自认失败,不像是他呀。

“我们总归有点威望吧。”亨利说。

“你相信这种东西?你是那种为法兰西应邀参加旧金山会议而引以为骄傲的人?你到底想象了些什么?事实是我们已经无足轻重。”

“我们并不十分重要,这我同意。”亨利说,“可我们总可以发表意见,坚持自己的观点,施加压力……”

“我记忆犹新。”杜尔纳勒声音苦涩地说道,“过去,大家想挽回面子,以便法兰西能高昂着脑袋与盟国对话,有不少人因此而丢了脑袋,这血完全是白流。”

“你总不会对我说当初不该抗敌吧。”亨利说。

“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一切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多大好处!”杜尔纳勒把手搭在亨利的肩头:“不要去传我跟你说的这番话。”

“当然不会。”亨利说。

杜尔纳勒的唇间陡然浮现出上流人士的微笑:“我高兴能有机会再见到你!”

“我也一样。”亨利说。

亨利快步走出走廊,穿过院子。他心情沉重。“可怜的达斯·维埃纳。可怜的老天真汉们!”他仿佛又看到了他们的硬领、圆顶礼帽和他们眼睛里情有可原的怨恨。他们常说:“法兰西是我们惟一的希望。”可任何地方都再也不存在希望,无论在法国还是其他地方,希望都已化为泡影。他穿过马路,倚着河畔的栏杆。从葡萄牙遥望,法兰西仍然闪烁着那毁灭的星星经久不熄的光芒,亨利被迷惑了。突然,他发现他居住的是一个已经垂死渺小的国家的首都。塞纳河在河道里继续流淌,玛大肋纳教堂、众议院大厦,还有方尖碑仍然高耸在原来的位置。人们满以为战争神奇地免除了巴黎的灾难。“我们大家都乐意这么想。”亨利暗暗思忖,一边把车子驶上圣日尔曼林阴大道。大道上,栗树像往昔一样,花朵盛开,人们都甘心情愿受这些房屋、树木和长椅的迷惑,它们如此一丝不差地仿造了过去。但实际上,这座骄傲地屹立在世界中心的城市已经毁灭。亨利从今之后只不过是一个五等小国的无足轻重的子民,而《希望报》仅仅是一份类似《小利穆赞人》的地方小报。他有气无力地踏上报社的楼梯。“法兰西无能为力。”给一些无能为力的芸芸众生提供消息,激起他们的愤慨和热情,这又有何用?想当初撰写那篇有关葡萄牙的报道,亨利一丝不苟,仿佛会掀起震动世界两极的舆论。可华盛顿对此不屑一顾,而凯道赛又无能为力。他坐到办公桌前,重又从头读起他的那篇文章:这顶什么用?众人读完后,点点头,然后往废纸篓一扔了事!《希望报》保持独立与否,读者是多是少,甚或彻底关门又有什么关系?“我如此固执实在不值得!”亨利突然闪出这个念头。迪布勒伊和萨玛泽尔认为这份报纸有点用场,他们也相信假如法国不继续孤立下去,还能起到某种作用。一切的希望全在他们一方;而敌对一方则虚无一片。“那么?为何不打电话说我同意接受?”亨利暗自思量,他久久地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可他的手就是不动。他又开始读起他那篇文章来。

“喂,亨利!我是纳迪娜。”她话声颤抖,流露出几分惊慌,“你没有忘了我吧?”

他大吃一惊,看了看表:“没有,我这就下楼。还没有到10点1刻,对吧?”

“10点17分。”

“唉,我刚才忙着呢。”

他慌忙放下电话。她干这等事真是富有天赋,她总是想方设法扫他俩幽会的兴致。在这枯燥无味的一天,亨利常常想起将紧紧搂抱着她那光滑、温馨的躯体的时刻。他终于就要享受到他的这份春光。可刹那间,积恨又吞没了他的欲望。“又是一个自以为对我享有权利的女人?”他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在想,“波尔就已经够受的了……”他推开小咖啡店的门,纳迪娜正神态庄重地读报,还一边喝着矿泉水。

“怎么?你20分钟都等不及了?”

她扬起脑袋:“原谅我,我本不想顶撞你。可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只要我一开始等某个人,就仿佛觉得再也见不到他的面似的。”

“决不会就这样消失的。”

“你以为?”

他有些羞愧地扭过脑袋。他猛然回想起她虽然才十八岁,但已经负载着沉重的记忆。

“你是否已经点了点儿什么?”

“点了,今晚有牛排。”她随和地笑了笑,补充道,“你没有去马尔科尼饭店,做得对,那里没有什么意思。”

“樊尚又喝醉了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总是醉得不成人样,你应该设法劝劝他。”

“噢!樊尚!他有他自己的一切权利。”纳迪娜若有所思地说,“他跟别人是那么不同,他是位大天使。”

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亨利:“怎么样?你见过杜尔纳勒了?”

“见到他了。他说无能为力。”

“我早就料到了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纳迪娜说。

“我也知道。”他说。

“那就根本不必费这个力气!”纳迪娜说。她脸上又浮现出赌气的神色,把那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递给了亨利:“我把稿件给你带来了。”

“有什么价值吗?”

“他说的是一些有关印度支那的事,很有意思。”纳迪娜以公允的口吻说道。

“你觉得可以摘几章在杂志上发表吗?”

“噢!当然。我呀,什么都愿意发表。”

她带着某种积恨看了看书稿:“得寡廉鲜耻才会有胆量这样谈论自己,我永远也做不到。”

亨利朝她淡淡一笑:“你从来没有写作的欲望吗?”

“从来没有。”纳迪娜带着夸张的口吻说道,“首先,有人根本没有这份天赋,却硬着头皮要写,我实在费解。”

“有时,我感到写作也许对你有所帮助。”亨利说。

纳迪娜脸色一沉:

“这对我有所帮助?有什么帮助?”

“帮助你设法好好过日子。”

“我过得挺好,谢谢。”她一边张嘴吃起牛排,一边说道,“你们真滑稽。”她接着补充道,“比吸毒的人还滑稽。”

“怎么跟吸毒的人比?”

“吸毒的人想让大家都吸毒,你们要让众人都写作。”

亨利打开书稿,那用打字机打得清清楚楚的词句重又在他脑中回响,发出清脆、硬朗、欢乐的声音,犹如雨点击打着小巧玲珑的鹅卵石。

“出自一个二十二岁小伙子的手笔,真出色。”他说道。

“是的,真出色。”她说道,接着一耸肩膀:“你怎么会因为一个你甚至素不相识的家伙而浑身激动?”

“我没有激动,我只是发现他富有才气。”

“那又怎么样?天底下有才气的作家不够多吗?你给我解释解释。”她一副执拗的神态继续说道,“爸爸和你还有什么必要发现一些尚未成熟的杰作?”

“如果有人写作,那是因为他相信文学。”亨利说道,“世上多一本好书,这让人高兴。”

“你是想说这会影响你们自己的活动,并证实你们活动的合理性?”

“从某种方式来说,是这样。”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她用自鸣得意的声音说道,“你们对年轻人的关心,实际上是自私自利。”

“噢!多么廉价的恬不知耻啊!”

“人就从来不会出于私心而行动?”

“这么说吧,不管怎样,有的自私形式对他人来说或多或少还是比较愉快的。”

他尤其不愿意争论。此刻,她正用一截火柴棒剔着牙齿,他实在感到气恼。她把火柴棒往方砖地上一扔:“你也认为我做这秘书工作错了吗?”

“你怎么问我这个问题?你干得很出色。”

“我讲的不是秘书处的利益,而是出于我们自己的利益考虑。我到底对了还是错了?”

说实在的,他基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管纳迪娜多么恬不知耻,若她知道他对她的事情无动于衷到这种程度,也会大吃一惊的。

“显然,你本来可以继续就学的。”他有口无心地说。

“我想要独立。”

在她父亲的杂志部工作,这真是一种滑稽的独立。实际上,她抱定宗旨要鄙视,甚至仇视她的父母,可要是他们的生活与她的生活断然分开,她又受不了,她需要当面嘲弄他们。亨利从容不迫地说:“你自己是最好的裁判。”

“那你觉得我做得对啰?”

“你干自己乐意做的事情,当然有理。”他违心地说,因为他知道纳迪娜喜爱的是谈论自己,而别人对她的任何评价,哪怕出于善意,也是对她的伤害。说真的,今天晚上,他没有兴致去谈论任何东西,他所希望的,只是和她上床睡觉。

“你知道要是你客气的话,会去做什么事情吗?”

“什么事情?”

“你会跟我一起穿过街道。”

纳迪娜脸上刹时布满阴云:“你见了我,总是为了这事。”她恼恨地说。

“我并不以为这会侮辱你。”

她哀怨地说:“我想谈谈。”

“那就谈吧!来杯白兰地?”

“你明明知道我不喝。”

“总是像圣母会的修女一样滴酒不沾。烟也不抽?”

“不。”

他要了杯白兰地,点了一支香烟。

“你想谈点什么?”

他的声音并不和蔼,可纳迪娜一点也不因此而张皇失措。

“我想加入共产党。”

“那就入呗。”

“可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急促地说道,“你想干的事情,你自己最明白不过。”

“可我有点犹豫,这并不那么简单。正是因为这,我才想咱们谈谈。”

“谈归谈,可决说服不了任何人。”

“跟别人,你谈得起劲。”纳迪娜声音突然变得尖刻起来,说道,“可跟我,你从来就不乐意,我猜想是因为我是个女人的缘故吧。女人,只配亲嘴。”

“我每天都用到了扯淡上。”他说,“要是你知道这最终会腻烦透的。”

确实,若对樊尚或朗贝尔,他决不会推脱,可是,纳迪娜跟他们一样需要帮助。可惜对她不利的是,亨利死死记住了这一点,那就是若帮女人一次忙,无异于赋予她一项权利。她们往往把一件微不足道的赠品当作一种诺言。为此,亨利始终戒备着。

“我想,即使你入了党,你也在党内呆不了多久。”他鼓了鼓勇气说道。

“噢!你知道,你们那些知识分子的重重顾虑,那可不会把我吞吃掉。可以肯定的是,”她充满激情地说,“假使我入了党,当时在葡萄牙见了那些饿得要死的孩子,我心里不会那么内疚。”

他保持缄默。对,一劳永逸地彻底摆脱内心的一切悔恨,确实颇有吸引力,可是,假如仅仅为这一点而入党的话,那必定失望无疑。

“你在想什么?”纳迪娜问道。

“我在想如果你真渴望入党,那就请去入。”

“可是你,你宁愿呆在革命解放联合会,也不愿加入共产党?”

“我为什么非要改变主意?”亨利反问道。

“那么,你认为当一个共产党员,这对我是好事,而对你就不然?”

“有许多事情,在他们那里我可忍受不了,要是你能忍受,就去吧。”

“瞧你,不愿谈吧!”她说。

“我是在谈呀。”

“口头上这么说说而已。你跟我在一起好像不耐烦透了!”她嗔怪地补充道。

“噢不,我才不烦呢。可是,今天晚上,我真的昏昏沉沉的。”

“你一见到我总是昏昏沉沉的。”

“那是因为我见你的时候总是晚上,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别的空闲时间。”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纳迪娜开口说道:“听我说,我要向你提点要求,可你肯定会拒绝的……”

“什么?”

“你下一个周末跟我一起过。”

“可我不能。”他说道。仇恨再次涌上他的胸口,他渴望这个躯体,她拒绝了他,可却一个劲地要求给她时间,给她关心……“我完全知道我不能。”

“因为波尔?”

“正是。”

“一个男子汉怎么就能一辈子当他再也不爱的女人的奴隶?”

“我从来就没有跟你说过我不爱波尔。”

“你怜悯她,可你满怀悔恨。这套感情的把戏,是多么卑鄙。要是再也没有兴致去见别人,那就拉倒,干脆点。”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任何时候都不要求任何人帮任何忙。”他傲慢地瞅了她一眼说道,“只不过当别人回答你‘不行’的时候,千万别生气。”

“如果你不唠唠叨叨地跟我大谈你的什么职责,而坦率地告诉我说‘我不想跟你一起度这周末’的话,那我不会生气的。”

亨利淡淡一笑。“不,”他心里想,“她要求说实话,就乖乖地实话相告。这一次,我才不上这种坦率把戏的当呢。”亨利高声说道:“假设我坦率地跟你这么说呢?”

“那你根本用不着跟我说两遍。”

她一把拿起桌上的坤包,猛地一合。“我才不是蚂磺一类的东西。”她说道,“我才不想缠着你不放呢。另外,你放心好了,我并不爱你。”她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他片刻:“怎么会爱上一个知识分子呢?你们的心脏换成了天平,尾巴尖上长着个小脑。实际上,”她下结论道,“你们都是些法西斯分子。”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你们对人从来不一视同仁,只凭着你们所谓的良知指使别人。你们的慷慨,就是专横,你们的公允,就是自负。”

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一点也不生气。她站起身来,干脆地冷冷一笑:

“噢!别这副受气包的样子。你见我感到厌烦,实际上,这也并不怎么让我高兴。没有什么闹剧可言,大家相遇了,交谈交谈而已。没有什么积恨。”

她消失在夜色笼罩下的街道。亨利要求结账,他对自己颇为不满:“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凶?”她常惹他生气,可他还是挺爱她的。“我动不动就生气。”他独自思忖,“一切都惹我恼火:准有什么东西玩不转了。”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这不足为怪:他整日价干的都是些自己不愿干的事情,从早到晚活得都不顺心。“我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乍一看,他在解放后所制定的那个恢复战前生活、用新的活动丰富这一生活的目标,并不显得怎么雄心勃勃。他满以为自己可以领导《希望报》,同时在革命解放联合会做事,而且并不因此而放弃写作和幸福的生活:可他未能做到。为什么?并非是时间问题,若他真的坚持,今天下午完全可以想办法到街头漫步或去马尔科尼饭店。就是眼下,他也还有时间工作,可以向侍者要点纸张,可这一念头让他感到恶心。“古怪的职业!”纳迪娜常这么说。她言之有理。俄国人正在蹂躏柏林城,大战接近结束,或者说另一场战争正在开始。怎能以编造一些未曾发生过的故事为乐呢。他一耸肩膀:这也是写作不顺利时常给自己编造的一类遁词。当时,战争威胁着人们,继而战争爆发了,他都可以以讲故事消遣取乐。现在为何就不行?他走出咖啡馆。他回想起了另一个夜晚,那是一个大雾迷茫的黑夜,他预言政治就要把他吃掉:这下完了,他被吞噬了。可他为何就不能更好地自卫呢?内心枯竭,使他陷入瘫痪,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手头拿着那位小伙子的书稿,那位小伙子为何能寻觅到东西叙述,而偏偏他就不行?他也有过自己的二十二岁,也有过许许多多东西要倾吐,他经常在这些街头漫步,梦想着自己的书。书……他放缓了脚步,脚下行走的再也不是往昔的那些街道。从前,街头灯火耀眼,一条条街道纵横交错,布满这座世界的首都。如今,路灯闪着亮光,渐渐向远方延伸,刺透了黑夜,让人清晰地看到这条马路是多么狭窄,这些房屋又是多么破烂。光明之城熄灭了,即使它哪一天还能重放光芒,那巴黎也会像威尼斯、布拉格、死城布鲁日等城市一样一落千丈、黯然失色。这不是以前的那些街道、以前的那座城市、以前的那个世界。在圣诞节前夜,亨利曾暗自许下诺言,要用词句来歌颂和平的温馨,可这种和平已经没有温馨可言。街道死气沉沉,纳迪娜的躯体无精打采。这春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奉献给他,蓝色的天空和吐绿的树芽墨守着四季更迭的常规,看不到任何希望。“谈一谈我生活的乐趣。”可这生活再也没有乐趣,因为万物再也没有意义。正因为如此,写作的意义也不复存在。在这一点上,又是纳迪娜说得对。塔热河畔灯光闪烁,可一旦知道这灯光照耀的是一座在饥饿中死亡的城市,那内心就腾起乐趣去描绘。那些饿死的人们决不是一个让人去摇唇鼓舌的借口。往昔仅仅是虚幻的景象而已,幻景一旦破灭,还会剩下什么东西?只有灾祸、危难和不明确的任务,惟存一片混沌。亨利失却了一个世界,可却没有得到任何补偿。他无处栖身,两手空空,无足轻重,他再也不能谈任何东西。“唉,我只有闭嘴了。”他想道,“若我真的打定主意,就不会再四处分身了。我兴许能相当自得其乐地干一些不得不干的苦差使。”他在红酒吧前停住了脚步,透过窗玻璃,他发现朱利安独自坐在一张高脚圆凳上。他推开门,听到有人在低声议论,说起他的名字。若在前一天,他也许还会因此而激动一番,可当他迈步穿过咖啡店中嘈杂的顾客时,他暗暗责备自己又被一片可怜的幻景迷惑了。当一个危地马拉或洪都拉斯似的弹丸之国的大作家,多么不足挂齿的胜利!昔日,他自以为居住的是世界上一方得天独厚的天地,每一个词都从这里传遍整个地球,可现在,他深知他的一切话语都在自己的脚下渐渐失去了生命。

“太迟了。”朱利安说。

“什么太迟了?”

“那场厮打,你没有看见。噢!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补充道,“他们甚至都再也不知道该怎么规规矩矩地打。”

“是因为什么缘故?”

“有一个家伙称呼贝当①‘元帅’。”他声音含混不清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瓶子:“你想要点儿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吗?”

①贝当(1856~1951):法国元帅,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凡尔登战役的英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维希傀儡政府的元首。

“我要。”

“小姐,请您再拿只杯子,另加一杯苏打水。”朱利安说道。他给亨利斟了半杯威士忌酒。

“好酒!”亨利赞叹道,举杯痛饮了一口:“我正需要来点刺激剂。我这一天安排得那么满,真不可思议!你没有发现紧张忙碌了一天之后会感到多么空虚?”

“每天都满满的,从来都没有一小时的空闲,可惜酒瓶不一样,总是空空的。”

朱利安碰了一下亨利放在柜台上的本子:“这是什么玩艺儿?是秘密文件?”

“一个年轻小伙子写的小说。”

“告诉那位小伙子,让他把这玩艺儿给他小妹妹包东西玩吧,劝他像我一样当个图书管理员,这是个诱人的职业,再说也比较安全。你肯定注意到了:要是你把黄油或大炮卖给德国佬,人们可以原谅你,拥抱你,授予你勋章;可若你在这里或那里多写了一个字,那就瞄准!放!你该就这一方面写篇小文章。”

“我考虑过。”

“你什么都考虑,嗯?”朱利安把瓶中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全倒进了杯中。“说来你可以整栏整栏地大写特写,要求国有化!就业与公道,你认为这有什么意思吗?狗屁的国有化,什么时候实行?”他举起杯子:“为柏林城的大屠杀干杯!”

“大屠杀?”

“你以为那些棒哥萨克今天夜里在柏林会干出什么好事?屠杀和强奸!简直是乱七八糟。这就是胜利,嗨!我们的胜利。你不感到自豪吗?”

“啊!你总不至于也让我沾一身政治屎吧?”

“啊!不。去他的狗屎政治!”朱利安说道。

“要是你言下之意是这个世界不太有意思的话,”亨利说,“那我想的跟你一样。”

“是的。瞧这个烂地方,还叫什么酒吧。连醉鬼也口口声声说要振兴法国。还有女人!这个区没有一个快活的女子,尽是些扰得人心不安的女人。”

朱利安离开了高脚圆凳:“噢!跟我去蒙巴纳斯走走吧,那里至少找得到迷人的少女,也许不是真正的正儿八经的少女,可都很顺从,一点也不烦人。”

亨利摇摇头:“我要回家睡觉去。”

“你这人也不够意思。”朱利安厌恶地说,“没意思。这战后,实在是没劲!”

“没劲!”亨利说道。他目送着朱利安尊严十足地朝门口走去。这人也没有意思,差不多变得尖酸刻薄了。可说到底,这战后为什么就非得要特别有意思?对,在被德占领期间,古老的故事确实美妙。未来的赞歌唱得够多了,明天已变成了今日,再也不用歌唱了。实际上,巴黎已经被摧毁,所有人都在战争中死去了。“我也一样。”亨利自言自语道。以后呢?假如放弃苟活在人世,那死也就不痛苦了。结束写作,结束生活。惟有一个要求:行动。集体行动,不再关心自己。播种,再播种,永远不要收获。行动、团结、效劳,服从迪布勒伊的号令,向萨玛泽尔微笑。他就要去打电话:“报纸属于你们了。”效劳、团结、行动。他又要了份双杯白兰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