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回答得好。”他像个医生或教授似的用鼓励的口吻说道。他想握我的手,可我拒绝了这份报答。

“我想要杯咖啡。我担心酒喝得过量。”

他淡淡一笑:“要是个美国女郎,准会再来一杯威士忌。”他说,“不过,您有道理,万一我们哪个醉得不省人事,那就丢丑了。”

他要了两杯咖啡,随之而至的是不快的沉寂。我说同意,这主要是出于对他的好感,是因为他善于在我们俩之间建立起这种亲密但却不稳固的关系。可现在,这声同意冻结了我的好感。咖啡刚一喝完,他便说:

“上我房间去吧。”

“马上就去?”

“为什么不?您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再也找不到什么可说的了。”

我多么想有时间慢慢适应我所作出的决定,希望从我们缔结的协约中渐渐萌生出一种默契。可事实却是我再也找不到任何话题。

“上楼吧。”

房间被行李箱挤得满满的:有两张铜床,一张摆满了衣物和纸张,一张圆桌上摆着一些空的香槟酒瓶。他把我抱到怀里,我唇间感觉到了一张暴烈、欢快的嘴巴。是的,是可能的;是轻而易举的;某种东西在我身上发生了,它有别于其他的东西。我阖上双眼,进入了与现实一样沉重的梦境,直到拂晓时分,心情才轻松地醒来。这时,我听到了他的话声:“仿佛少女受到了恫吓。我们不会伤害少女的,我们只不过让她失去童贞,不会加害于她。”这些话虽然并非对我而言,但却猛地把我催醒。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扮演一个被强奸的处女的角色,或玩弄别的什么把戏。我从他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

“等一等。”

我躲进了浴室,匆匆地梳洗,拒绝任何思虑:要考虑已经来不及了。不等任何念头有时间在我脑中萌发,他已经来到了床榻,躺在了我的身旁。我紧紧地抱住他,现在,他是我惟一的希望。他的双手扒去了我的连衫衬裙,抚摸着我的腹部。我卷入了墨色的欲望波涛之中,任其冲击、颠簸、吞没,任其掀起、抛下。有时,我直落真空,我就要堕入欲河,陷入茫茫黑夜。多么惊心动魄的旅行!他的声音又把我抛到床榻:“我需要留点神吗?”“如果可能的话。”“你没有堵上吗?”他问得如此唐突,我不禁感到一阵恶心。“没有。啊!为什么?”要再动身去周游,已经很难。我重又在他的怀中默默思虑,保持沉默,紧贴着他的身子,透过我全身的气孔吞噬他的体温:我的骨架、肌肉在这情火中熔化了,安宁宛如细丝般柔软的螺旋,一层又一层地围着我缠绕。这时,他口气专横地说道:“睁开眼睛。”

我掀起眼睑,可它们像被沉重地压迫着,重又垂落在我那双被光线刺得难以睁开的眼睛上。“睁开眼睛。”他说,“这里是你,是我。”他言之有理,我不愿意回避我们俩。但是,我首先必须适应这一奇特的存在:我的肉体,眼睛要看着他那陌生的面孔,同时又要在他的目光打量之下,在自己的心底漫游,两者要同时兼顾,这确实是强人所难。既然他强求,我便看着他。我在混沌世界的半途中止住脚步,这是一个既无光明又不黑暗的世界,在这里,我既无身躯也无肉体。他掀起床单,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房间取暖很差,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少女的那种下腹。我任凭他好奇地打量这具既不冷又不热的躯体。他的嘴巴逗弄着我的乳房。爬行在我的腹部、顺势向我的下身移动。我急忙又闭上眼睛,整个儿藏匿在他拼命与我争夺的欢乐之中。这遥远而孤独的欢乐,宛如一朵被掐断的鲜花,那里,被损坏的鲜花正飘溢出浓郁的芬芳。渐渐在凋谢。而他兀自含糊不清地在说话,我尽量充耳不闻。但是,我感到厌倦,他又回到我的身旁。他的温暖顿时又使我浑身激荡。他不由分说地把他的性具塞到我的手中,我毫无热情地抚摸着。斯克利亚西纳责备道:

“你对男人的性具并不真爱。”

这一次,他发现了我的一个缺点。我心里在想:“要是我整个人都不爱,我怎能喜欢这块肉?我从何处去汲取柔情献给这位男子?”他的两只眼睛里隐藏着一种敌意,令我气馁。但是,我对他并没有罪,哪怕是出于疏忽。

当他进入我的体内时,我并没有多少感觉,他遂又开始嘟嘟哝哝地说起话来。我嘴里阻塞着水泥,双颌之间再也无法透出一声叹息。他一时默不作声,但继而又说:“看。”我微弱地摇摇头,那里发生的一切与我如此无关,以致一旦我看到了,我会感到自己像是个观淫者似的难堪。他说:“你害羞!少女害羞了!”他一时陶醉在胜利之中。他接着又说道:“告诉我,你感觉如何,告诉我。”我仍然一声不吭,我隐隐约约感到体内有一个东西,可并无真正的感觉,就好似麻木的牙龈对牙医的金属器械只感到惊诧而已。“你有快感吗?我要你有快感。”他话声中透出怒气,要求算账似的说得一清二楚:“你没有快感?这没关系,夜长着呢。”黑夜太短暂了,永恒太短促了。败局已定,我心里清楚,我自问该怎么收场。当一个女人一丝不挂,孤身陷入敌手的怀抱,那她便毫无防御能力。我松开牙关,使劲从嘴中掏出词句,“您别这样总占着我,松开我……”“可是,你并不冷漠。”他愤怒地说,“你是用大脑在抵抗。可我一定要强迫你……”

“不。”我说,“不……”要解释清楚,太困难了。他的眼睛里闪现出真正的仇恨,我为自己一时被肉体快感这一温柔有余的幻景欺骗感到耻辱。一个男人,可不是一家土耳其浴室,我明白了。

“啊!你不愿意!”他说道,“你不愿意!真是犟驴的脑瓜!”他轻轻地敲击着我的下巴。我已经浑身疲倦,无力再以发怒脱身了。我开始颤栗起来,一只拳头在挥舞,千只拳头……“到处都是暴力。”我暗自在想,我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

现在,他吻着我的眼睛,喃喃低语:“我在饮你的泪水。”他的脸上露出胜利的柔情,使他重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我怜悯他,也同样怜惜自己,我们俩都失败了,失望了。我轻抚着他的头发,强迫自己运用惯常的昵称“你”。

“你为什么恨我?”

“啊!是逼迫的。”他遗憾地说,“是逼迫的。”

“我并不讨厌你。我多么喜欢在你的怀里。”

“真的?”

“真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真的。某种东西发生了,虽然错过了,令人伤心,而且滑稽可笑,但却是实在的。我嫣然一笑:

“你让我度过了多么有趣的一夜,我从来没有消受过这样的夜晚。”

“从来没有?哪怕跟年轻小伙子在一起?你没撒谎吧?”

词语替我撒了谎,我承担了它们的谎言。

“从来没有。”

他狂热地紧紧抱着我,接着又进入了我的体内。“我要你跟我同时感到快乐。”他说“你愿意吗?到时你一定得告诉我:就是现在……”

我气恼地想,他们发现的就是这玩艺儿:同步!仿佛这能证明什么似的。似乎能取代默契。纵然我们同时享受,我们哪能就不分离?我深知我的快感在他心间不会有任何反应,而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快感,那只是为了摆脱自己。然而,我被战胜了。我终于同意喘息、呻吟,我猜想自己不怎么熟巧,因为他问道:

“你没有感到愉快?”

“感到了,我向你保证。”

他也被战胜了,因为他不再强求。几乎转瞬之间,他紧贴着我睡着了,我也昏昏入睡。他那只横放在我胸部的胳膊把我憋醒了。

“啊!你在这儿!”他说,他睁开了眼睛:“我在做噩梦。我常做噩梦。”他在十分遥远的地方,在地狱的深处跟我说着:

“你就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把我藏起来?”

“把你藏起来?”

“对。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该多好。咱们就不能一起消失几天?”

“我没有地方。再说,我也不能走。”

“真遗憾。”他说道,接着问道:“你,你从来不做噩梦?”

“不经常做。”

“啊!我真羡慕你。我夜里需要有人在我身边。”

“可我马上得走。”我说。

“别马上走,别走,别丢下我。”他紧紧抓住我的臂膀,我成了救生圈,这是在哪次沉船事故中?我说:

“我等你睡着了再走,你愿意我们明天再见面吗?”

“当然,12点整我在你家旁边的咖啡店等你,行吗?”

“一言为定,尽量安心地睡觉吧。”

当他的呼吸声变得粗厚均匀时,我悄悄下了床。这个与我的体肤紧密相依的夜晚,要挣脱它的怀抱,是痛苦的。但是,我不愿引起纳迪娜的疑心,各人自有欺骗他人的招儿:她对我和盘托出,而我什么都瞒着她。我一边在镜前重新装扮出一副端庄的面具,一边在想,纳迪娜对我作出决定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我因此而埋怨她。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在床笫上从一个男人身上学到了多少东西!远比逼着他躺在沙发上,听他胡言乱语几个星期收益更大!只是要经受住这类的体验。我太脆弱了。

整个上午我忙得不可开交,塞泽纳克没有赴约,可别的病人很多。我只能在心底默默地思念着斯克利亚西纳,我渴望再与他相见。我们共度的那个夜晚一直牵挂着我的心,它有头无尾,荒唐可笑。我希望通过我们俩的交谈,能胜利地挽救这一夜,把它善始善终地度完。我先来到了咖啡店,这是一家深红色的小咖啡屋,桌子光洁明亮,我常来此买烟,可从未坐过。隔开的雅座里,成双成对的男女在喁喁私语。我要了一杯准是冒牌的波尔多葡萄酒,我感到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城市,再也不甚明白我在等待什么东西。斯克利亚西纳像阵风似地匆匆赶到了。

“我请求原谅,我今天有十个约会。”

“您还是来了,真好。”

他朝我微微一笑:“睡得好吗?”

“很好。”

他也要了一杯波尔多葡萄酒,接着向我倾过身子,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任何敌意。

“我想向您提个问题,行吗?”

“提吧。”

“您为什么那么轻易就同意上我房间去?”

我嫣然一笑:“出于好感。”我说。

“您当时没有醉吧?”

“根本没有。”

“那您没有后悔吗?”

“没有。”

他犹豫了片刻,我感觉到他是希望在内心的账本上记录上详细的批评记录。“您跟我说您从来没有消受过这样的夜晚,我想知道,这是真的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的,又不是真的。”

“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失望地说,“这绝对不可能完全是真的。”

“当时是真的,可到了第二天就不那么真了。”

他一口气饮尽了那发黏的葡萄酒。我紧接着说:“您知道让我寒心的是什么吗?是您有时显得那么充满敌意。”

他一耸肩膀:“这是不可避免的!”

“为什么?两性之战?”

“我们不是同一类人。我是就政治上而言。”

我一时瞠目结舌:“在我的生活中,政治是那么微不足道!”

“无所谓本身就是采取的一种立场。”他冷冷地说,“您要明白,要是在这一方面不完全站在我一边,那么离我就始终很遥远。”

“那您就不该让我去您房间。”我责备道。

他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可是,一个女人离我很遥远,我无所谓,要是我渴望她的话,我完全可以跟一个女法西斯分子睡觉。”

“既然您抱有敌意,您就不会无所谓。”

他只是淡然一笑:

“在床上,相互有点怨恨,这并不坏。”

“真可怕。”我说,两只眼睛细细打量着他:“您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摆脱自我!”我说道,“您对人可以有怜悯心,也可以产生内疚,但肯定不可能有同情心。”

“啊!今天是您给我作精神分析。”他说道,“继续分析吧,我对这玩艺儿感兴趣极了。”

他的眼睛简直就像昨天夜里窥视我一样,充满贪婪,仿佛患了狂躁症。这样的目光,我无法承受,除非对方是个孩子或是个病人。

“您以为凭蛮横就可粉碎孤独,在爱情方面,没有比这更笨拙的了。”

他像是挨了一拳!

“说到底,昨天夜里是一次失败了?”

“多少是这样。”

“你还会重新开始吗?”

我犹豫不决。

“会的,我不喜欢一败就收场。”

他面孔骤然变得冷酷起来:“这种理由真差劲。”他一耸肩膀:“做爱可用不着脑袋。”

这正是我的观点:他的言语和欲望之所以刺伤了我,那是因为这一切都来自他的大脑。我说:“我猜想我们俩都太有脑袋了。”

“那么还是不再来为好。”他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

是的,若再遭失败,结果会更加糟糕。看来,很难设想获得成功。我俩根本就不相爱,甚至连说话都是多余的,从来就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挽救,这件事情本身就不包容着结果。我们彬彬有礼地闲聊了几句,接着我便回到了家中。

我并不怨恨他,也不怎么责怪自己。再说,正如罗贝尔很快就对我说的那样,这没有多少关系,仅仅是在我们记忆中存放的一件往事而已,只与我们有关。不过,当我上楼回到自己卧室时,我暗暗发誓,从今之后再也不设法脱去自己那双冰冷的山羊皮手套。“为时已晚。”我在镜中瞥了自己一眼,喃喃地说,“现在,我的手套已经与我的皮肤紧紧贴在一起,要想脱去,非得剥掉我的皮。”不,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并非只是斯克利亚西纳的过错,其中也有我的错。我出于好奇心,出于挑衅,也因为疲倦,睡到了那张床上。同时也是为了向自己证明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某种东西,可我证实的无疑是事情的反面。我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镜前。我隐隐约约地想到,自己本可以过上迥然不同的生活,可以打扮自己,炫耀自己,享受到虚荣心的微妙乐趣或感官的强烈刺激。可一切为时已晚。我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我自己的过去为什么有时像是另一个女人的过去。如今,我正是那另一个女人: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我高声喊叫:“我上了年纪!”战前,我太年轻了,感受不到岁月的重负。接着是整整五个春秋,我完全忘却了自己。如今当我又恢复了自我,却得知我已被宣判:我的暮年等待着我,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逃避,我已经从镜子深处瞥见了它。噢!我还是一个女人,月月照例行经,一切都未改变。只不过现在我醒悟了。我掀起头发,这绺绺白发,不是什么好奇的东西,再也不是什么征兆,这是个开端。我头上就要活活地染上我骨骼的颜色。我的脸庞还会显得光滑、健康,可这副面具时刻都会剥落,裸露出两只老太婆患伤风似的眼睛。冬去春来,失败可以补救,可任何办法都无法阻挡我的衰老。“连焦急都已来不及了。”我转身离开了自己的形象,心中想道:“连后悔也为时已晚,只有继续这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