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18××年,拥有一大笔遗产、一个强健的身体和一个出色的头脑。当然,我也很勤奋,不久,作为一名科学家,我在自己从事的领域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人虽年纪轻轻,但不少重要人物都向我讨教。在那样的年纪,大多数年轻人都想出去寻欢作乐,而我的举止却像个花白头发的老人。

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外面的人把我看成一本正经、勤奋工作的博士,但在这安静的性格下,却是活泼、爱玩的交际场里的老手。当然,这没什么可以引以为耻的,但是我那时没有意识到,我感到羞愧难当,这样,很快我就学会了把自己的两种生活截然分开。

我没有一点不诚实,这两个人都是我。那个严肃认真、事业有成的博士是我,那个充满野性、寻欢作乐、不负责任的年轻人也是我。我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慢慢地,我明白这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每个人的性格都有两面性,他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当然常常是很不舒服地住在一个躯体里。

“那该有多奇妙,”我想,“如果我能分离开两种性格,给爱玩的这一边以充分的自由。这样,他就可以自己出去,玩个痛快,而把严肃认真、勤奋上进的杰基尔博士留下来,继续做对他至关重要、拯救生灵的工作。”

“这可能实现吗?”我怀疑,“能找到一种药,给自己性格的每一面配上不同的脸和躯体吗?”

我思考了很久,在做了仔细研究之后,我相信自己找到了答案。我看了很多科学方面的书籍,在实验室也花了不少时间,一直在寻找正确的化合物的剂量来配制我的药,最后,除了一种特制的盐类,我要的东西都齐了。后来,我从一个药剂师那里买到了,一切准备就绪了。

我在实验之前犹豫了好久,化合物里的成分要是有一点点差错,那就意味着立即死亡。但是,好奇心是如此强烈,终于克服了我的恐惧。在一个该诅咒的夜晚,我把各种成分混在一起,配成了我的药,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缕烟雾从液体里冒了出来,液体的颜色渐渐由红变紫,最后变成绿色。随后,我壮起胆子,喝干了这剂苦药。

我感到胃里剧烈地难受,骨头缝里都疼,屋子在我眼前转了起来,我怕得浑身发抖。不一会儿,恐惧和痛楚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而甜美的感觉。脑海里是令人晕眩的鲁莽冲动,都是些不严肃、不好的念头,是一个残忍、邪恶的家伙才有的念头。但是我觉得自己变年轻了,身体也轻快多了,精神上更加愉快。“即使是个十足的恶魔,”我想,“那我也喜欢他。”

我站在那里,在这些奇怪的想法和情绪中放纵自己——猛然间,我注意到自己个子变矮了。那时我的书房里没有镜子,后来我才放了一面,这样我可以观察自己外形的变化。那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所有的仆人都睡了,我打定主意,就这个样子去卧室看看自己,这不会有问题的。我穿过花园,像陌生人一样进了屋,走进自己的房间,第一次见到了爱德华·海德的模样。

那时,我性格里好的一面比坏的一面强。亨利·杰基尔有自身的缺点,但总的说来是个正直、善良的人。虽不肯定,但我相信这就是爱德华·海德比亨利·杰基尔矮得多的原因。然而,他们的差别还不仅限于此。亨利·杰基尔有一张和蔼、开朗、诚实的面孔,而海德眼里透出的尽是邪恶的目光。但我并没有觉得不舒服,事实上,我很乐意接受他。爱德华·海德就是我,年轻,强壮,充满了活力。

但后来我发现海德的相貌和举止对别人的影响很大,凡是见到他的人没有不感到既厌恶又害怕的。这个原因,据我看,是因为每个人都是善与恶的混合体,即使是最坏的罪犯也略有好的一面,而只有海德是完完全全由恶组成的人。

我在镜子前面流连了好一阵。“难道我掉进陷阱里了?”我纳闷,“我还能恢复原样吗?天亮之前,我必须离开这间屋子,否则我会被当作小偷抓起来的。”

我赶紧回到书房,用颤抖的双手又配了另一份药喝下去,再一次遭受那可怕的疼痛和难受,但几秒钟过后,我重返原身,又恢复了亨利·杰基尔的身体、面貌和性格。

我为以后发生的事情深深感到自责,不是因为药,药剂本身没有错误,不好也不坏,但是它却打开了牢狱之门,让爱德华·海德得以逃脱,很快我就无法控制他了。你应该不会忘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杰基尔博士并非一切都好,可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正常的人,有正常人的缺点和弱点,而海德对他来说太强大了。

那时,我很欢迎海德,仔细为他安排好了一切。我在伦敦的贫民区买了一所公寓,存放他的衣服,还雇用了一个仆人做家务。只要我想忘掉安静、严肃的自己,就喝上一剂药。刚开始的时候——愿上帝宽恕我——我觉得很有趣,杰基尔博士有名望,但没人认识海德,在他的躯体里,我愿意多自由就有多自由。

我不想多谈海德的历险和可耻的行为,杰基尔还和以前一样善良,总是尽量去弥补海德造成的破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杰基尔越来越不能控制海德了。

一天晚上,海德在街上弄伤了一个小女孩,有人在路上看到了他,那人就是你表弟,有一次你们俩散步到我的窗下,我认出了他。你表弟一把抓住海德,愤怒的人群聚了过来,要海德给孩子家赔钱。为了脱身,海德最后给了你表弟一张杰基尔签名的支票。

从这件事上我吸取了教训,以后用海德的名字给他开了新的帐户,我甚至给了他一个不同的笔迹。我想一切都万无一失了,但我错了。

在丹佛斯·卡鲁爵士遇害的两个月前,我又来了一次邪恶的冒险。睡觉前我吃了一剂药,变回杰基尔博士,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感到有什么不对劲……我看看房间四周,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亨利·杰基尔的手宽大、白皙,十分匀称,而那天早晨被单上的手却十分瘦削,又灰又黑,而且毛茸茸的。这是爱德华·海德的手。

我瞪着这双手,惊奇得发呆,恐惧让我难受极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亨利·杰基尔,怎么醒来却成了爱德华·海德……这如何解释呢?更要命的是,我怎么去书房配药呢?”

我忽然意识到仆人们对海德来去出入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穿上海德的衣服,装模作样地穿过房间。普尔惊讶地瞪着眼,奇怪这么早就看见海德先生,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十分钟后,杰基尔博士又恢复了原形,坐下来,装出吃早餐的样子。

我担心得够戗,哪里还有胃口。我坐在那儿,想着这一切,意识到近几周来海德的体格开始长大,越来越强壮,而且性格也越来越强了。

“我怎么办?”我想,“要是海德控制了局面该如何是好?”我又想到了药,很早以前实验的时候,有过一次彻底失败,有些时候我必须吃两剂药才能变成海德,而现在却越来越容易了——困难的是冒险之后如何再变回杰基尔的样子。我的善良的一半和邪恶的一半在争夺着我的身心,而邪恶的一半渐渐占了上风。

看来我不得不在两者之间进行抉择了,我选择了杰基尔博士。也许我还有所保留,因为我没有卖掉海德的公寓,也没有烧毁他的衣服。有整整两个月,我是个安详、负责的人,但很快我就开始想念海德了——强壮的体魄,旺盛的生命力以及在那条无名、狭窄的小街上的种种不可告人的冒险经历。一天晚上,我觉得杰基尔的生活实在无聊、枯燥,于是我又制了一剂药,喝了下去。

突然,就像打开笼子的门,放出一只野兽,那天晚上,我像个十足的疯子一样把丹佛斯爵士活生生打死了——而且无缘无故。每打一下,我只感到狂野地兴奋。随后我跑回公寓把所有文件都烧毁了,我并不为自己的罪行感到汗颜,相反却洋洋得意,兴奋舒畅。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重新回味了杀人的滋味。我感到自己那么强大,能主宰别人。爱德华·海德一边配药,一边哼着歌。

“为你的健康干杯,丹佛斯爵士!”他大笑着喝了药。先是一阵剧痛,随后可怜的亨利·杰基尔跪倒在地,乞求上帝的饶恕。

我又恢复了原形。我锁上了由小街通往实验室的门,弄断了钥匙,丢在一边。“海德先生,永别了!”我低声说道。

第二天,凶杀案传遍了伦敦,女仆看到了一切,认出了海德。我的另一半成了警察要找的通缉犯。

我多少有点高兴,现在海德不能在这个世界上露面了,只要他一出来,伦敦所有正直的人都会毫不留情地向警方报告的。

我再一次过上忙碌、认真而快乐的生活,直到……那是1月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突然感到难受极了,全身颤抖,但很快又感觉一切都好了,而且还更年轻,强壮,无所畏惧。我看看自己,发现衣服一下子大了好多,放在膝盖上的手又成了海德那样,瘦骨嶙峋,长满了毛。几秒钟之前,我还是个名声显赫、受人尊敬的医生,一下子却成了恶毒的凶手,凶杀案的通缉犯。

怎么回书房吃药呢?从小街通往实验室的门锁了,钥匙也弄断了,没法从街上进家里,也不可能从大门进去,因为仆人都在那儿。我需要另外请人帮助,我想到了兰宁,但怎么找到他呢?怎么说服他让海德进他家呢?又怎么说服兰宁去撬开杰基尔博士的私人书房呢?看起来都行不通。

忽然我记起来了!虽然外表认不出我是杰基尔了,但我的笔迹没变,我还能以杰基尔博士的名义写封信!于是我叫了辆出租马车,让车夫驶到离兰宁家很近的一家旅馆那儿。当然杰基尔的衣服是太大了,坐上马车也不太容易。车夫看到我这副模样,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我白了他一眼,立刻,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在绝望、恐惧和危急中,我好比是让伤痛激疯了的野兽,任何时候都会伤人,我恨不能把车夫从座位上揪下来,立刻杀了他。不过我还不笨,知道自己的性命要靠冷静行事,所以我好不容易才把杀人的欲望压了下去。

到了旅馆,我付了钱,走进去,提着肥大的裤子,侍者望着我奇怪的样子都笑了起来。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笑容也一下子不见了。我开了房间,他们领我到了一个单间,并拿来了纸笔。

海德遇到性命悠关的事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他,——我说“他”是因为我没法说那是“我”——他根本不是人。此刻他没别的心思,只有恐惧和仇恨。海德是彻头彻尾的地狱之子,但他还不傻,他知道自己的性命依赖两封信:一封是给兰宁的,一封是给普尔的,要是没办好,那他必死无疑。

他很仔细地写完两封信,交给当差的送走了。此后,他在壁炉边坐守终日,饭也在房间里吃,是一个吓破胆的侍者端来的。终于,当夜幕全部降临时,他坐上了一辆车门紧闭的出租马车,缩在角落里。“随便去哪儿,”他吩咐道。马车夫就在伦敦的街道上前前后后地转来转去。

后来,他想到马车夫可能会疑心,就把他打发走了,自己接着步行,穿着那套不合身的大衣服,样子很奇特,眼睛里仍然透出两种卑劣的感情:恐惧与仇恨。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还碰到了个女人和他搭话。

“先生,买火柴吗?”她诚恳地问道。海德却抽了那女人一耳光,女人吓得逃得远远的。

我的计划成功了。我赶到兰宁家吃了药,又恢复了原形。

可是事后我立刻感到羞愧难当,也许是老朋友失魂落魄的样子使我不安,我也不太清楚。但我十分痛恨自己,而且意识到我在感情上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我不再害怕警察——我怕的是海德本人。一想到他那矮小、粗壮、毛茸茸的身体和邪恶、凶狠、极端自私的思想,我就浑身战栗。

那天的担惊受怕让我筋疲力尽,我沉沉睡去,早晨醒来后感到十分虚弱,不断发抖,但人还正常。我仍然痛恨和害怕心中那个狂暴的野兽,也没有忘记头天晚上令人胆寒的危险,不过我又回到了家,药就在手边,我真高兴自己九死一生,终于逃了回来。

早饭后,我去花园散步,呼吸呼吸冬天里凉飕飕的空气。突然身体又是一阵剧痛,就像每次吃过药后无以名状的痛苦折磨着我,刚刚碰到书房的门,心里又是一阵翻腾,忽而冰冷忽而灼热,充斥着海德狂野的欲望。我急不可耐地配了药,这次喝了双倍剂量才使我复原。但是,六个小时后,剧痛又回来了,我又得服药。

从那天起,情况恶化了,药量大了,次数也多了,只有这样才能维持着杰基尔的外貌。不知什么时候,痛楚就来了,尤其是睡觉的时候,我甚至害怕去睡觉,哪怕在椅子上睡几分钟。只要稍稍打一会儿盹,醒来就又变成了海德。

很快,杰基尔就成了一个病人,被发烧、疼痛和恐惧折磨得十分虚弱。而海德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强大,不论对谁,对什么事情都充满了仇恨。他们之间现在对对方也怀着相同的仇恨。对杰基尔来说,他恨海德是因为海德邪恶而且没有人性,同时也因为海德比他强大。他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一觉醒来变成海德的样子,有海德那种邪恶的欲望。海德恨杰基尔,原因却不同。他怕死——怕受到杀人的惩罚,这一点迫使他把杰基尔的身体当作藏身之所。但他又憎恨这所监狱,总想挣扎着逃出来,控制一切。他怨恨杰基尔软弱、忧郁、无助的样子,但他最恨的还是杰基尔对他的厌恶,所以他有时跟我捣蛋,激怒我。他撕我的书,在上面涂鸦,他还烧我的信,甚至毁了一幅我父亲的肖像。

只是海德自己怕死,所以才没有杀了我。他对生命渴望极了,他明白要是杀了我,他自己也就死了。我心里不禁对他多少有点怜悯。

继续忏悔也没有用了。最终,灾难还是到了,终于给我的惩罚画上了句号。很快我将永远失去自己的面貌和本性,因为只剩没几副药了。我派普尔去了同一家药店,他买回来后我就配了一剂,同样有沸腾,有烟雾冒出来,颜色从红变到紫,但没变成绿色。我喝下去,望着镜子,然而发现无效,爱德华·海德的面孔还在瞪着我。

我想普尔已经告诉你我找药找遍了伦敦,但却毫无结果,我这才明白第一批货是不纯的,正是我和药剂师都还不认识的那种杂质使我的药成功了。这么说来,我配的药便是偶然的发现,不可能重复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用完了最后一点第一批买的药,这会儿我又是亨利·杰基尔了。但我写不了多少东西了,时间不够了。如果写这些忏悔时又变成海德,他会把这些纸撕成碎片来气我的。但如果我写完了,他也许不会注意到的。实际上,他也活不了多久,已经成了变态的人,就像陷阱里的困兽一样,坐在椅子里打战,哭泣,又是恨,又是怕。他一直听着警察的敲门声。他们会抓住他,把他送上绞刑架吗?他有勇气在最后一刻服下毒药吗?

好了,这些事我也管不了了。此刻是我生命真正终结的时刻。看到这个时,您所认识的亨利·杰基尔已经死了,剩下的故事是爱德华·海德的了。我放下了笔,同时也让亨利·杰基尔不幸的一生结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