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三月份,一天晚饭后,厄特森先生坐在炉火边,一睑惊讶之色,因为来了一位客人,是杰基尔博士的仆人普尔,老人家看上去面无人色,充满了恐惧。

“厄特森先生,”他说,“出事了。”

“来,坐到火边,慢慢说。”

“博士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出来了,先生。”

“这不是常事吗?”律师说,“你和我一样清楚你的主人的习惯,他不是经常把自己锁起来吗?”

“是,可是这次不一样,太可怕了,先生,有一个星期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他停下来,低头盯着地板。

“来吧,普尔,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律师轻轻地说道。

“主人遇到了可怕的事,我说不清楚,可是……求求您先生,能跟我一起去亲自瞧瞧吗?”

厄特森先生立刻拿来自己的大衣,戴上帽子。

“谢谢,先生,”普尔满心感激地嘟哝着。

他们动身去杰基尔博士的家。那是个狂风呼啸、风雨交加的晚上,厄特森先生感到街上不同寻常地空旷和孤独。到了广场附近,风沙飞扬,细细的小树猛烈地摇摆着,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黑云飘过苍白、昏暗的月亮。

“先生,”普尔说,“我们到了,但愿没出乱子。”他小心翼翼地敲门,门开了一道缝,里面传出来一个声音:“是你吗,普尔?”

“没错,开门吧。”

他们走进大厅,里面灯火通明,火烧得很旺,屋里挤满了人——所有的仆人都在,好像一群吓坏了的孩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律师问,“你们都在这儿干什么?主人是会不高兴的。”

“他们都害怕,”普尔轻声说。没人说话,一个小女仆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别嚎了!”普尔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努力把自己的恐惧压下去。“去,拿枝蜡烛来,我们马上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厄特森先生,请跟在我后面。”他在前面引路,穿过后花园朝实验室走去。

“先生,请您把脚步放轻点,我想让您听听,但您可别让他听见了。先生,要是他让您进去,千万别进去!”

厄特森先生吓得心中一紧,但他马上鼓起勇气,跟着仆人进了实验室,来到楼梯下。

“在这儿等着,先生,仔细听着,”普尔低声说。而他自己抑制住恐惧,上了楼梯,敲了敲书房的门。

“先生,厄特森先生想见您,”他叫道。

“告诉他,我不能见任何人。”书房里传出一个声音。

“谢谢您,先生,”普尔说完,又领着厄特森先生穿过花园回到屋里。“先生,”他问,“那是我主人的声音吗?”

“好像有点变了……”律师说,脸色花白。

“变了?您说得没错,”普尔说,“我服侍了杰基尔博士二十年,那根本不是主人的声音,主人已经给人害死了,八天前我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哦!亲爱的主啊!’他喊了一声,然后就再没有声音了。您刚才听到的是凶手的声音!”

“这事太不寻常了,好普尔,”厄特森先生说,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如果杰基尔博士给人害了,为什么凶手还在这儿?是什么原因让他留在这里呢?”

“好吧,先生,也许您不信我的话,但我明白我听见了什么。快一个星期了,那个人,也许是什么怪物,在书房里没日没夜地哭,要一种特别的药粉。主人每次一忙,就是这样,把命令写在纸条上,扔在楼梯上,这倒是他一贯的作风。这次也是,我们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吩咐的纸条和关紧的门。我去过城里所有的药店,找他要的东西,可没一样符合他的要求。他说那些玩意不纯,我又得把东西退回去,再上别的店。我不知道这些药是干什么的,可书房里的那个人要得那么急。”

“你有他写的这种纸条吗?”厄特森先生问道。

普尔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纸。律师凑近仔细看了看,上面写道:“现将刚购的那批货退还,质地不纯,不合用途。18××年,您曾给亨利·杰基尔博士配过一批药剂,恭请贵号尽量搜寻,若有任何相同药剂存货请立即送来。至关重要,切记,切记。”

“真是个奇怪的条子!”厄特森先生说。

“药剂师也这么认为,先生,”普尔说着,“我给他这个条子,他嚷嚷着说:‘我所有的药品都是纯的,就这么告诉你们主人!’他说着就冲我把纸条扔了回来。”

“你能肯定这是主人的笔迹吗?”厄特森先生问。

“当然了,先生,”普尔说,“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见了凶手!”

“看见他了?”厄特森先生不禁重复了一遍。

“就是看见了嘛!是这样的,有一次我从花园突然去了实验室,我以为他离开书房找什么东西去了,书房的门开着,他就在实验室最里面,在旧箱子里翻什么东西。我进去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大叫一声,转身就奔到书房里去了。我只看到他一眼,可血都要冻住了似的。先生,您说要是主人的话,他干吗脸上戴着面罩?要是主人的话,干吗像个四处被迫的野兽,从我跟前逃走?我给他当了20年的仆人,可他……”普尔将脸埋在手里,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的确是桩怪事。”厄特森先生说,“我想我有点明白了。普尔,你的主人看来是病了,长相也变了,嗓音也变了,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他戴面罩了,因为他不愿见朋友;当然了,他拼命地找药,是因为他认为吃了药就会好了。上帝啊!希望他一切都好!哦!可怜的杰基尔!这是我的解释,想起来怪怕人的,但还算正常,也还算自然,不必那么担心。”

“可是,先生,”仆人说,“那个……东西,不是主人。主人是个大高个,又体面又英俊,那个人矮得多……先生,我和主人在一起二十年了,还会不记得主人长得什么样?除非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了!不,先生,面罩下的那个东西决不会是杰基尔博士的,而且我认定,就是——它——杀了主人!”

“普尔,”律师说,一你要是这么说,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了。咱们得把门撞开。”

“这才对啊!厄特森先生!”老仆人大声说道。

“很好。那么你愿意帮助我吗?万一弄错了,我不会让你受责备的。”

“实验室里有把斧子,”普尔建议说。

“普尔,你知道,”厄特森先生说,“这事对咱们俩都够危险的。咱们有话直说,你见到的那个戴面罩的人,你敢肯定不是你的主人。”

“是的,先生。”

“你确实能认出他吗?”

“嗯,先生,时间太短,他跑得很快,不敢真的确定。但是——直说吧,我想那是海德先生。个子和他一样矮,动作一样轻快、敏捷,再有,除了他,谁还能从街上走实验室的门进来呢?您别忘了,先生,卡鲁凶杀案发生时,钥匙还在海德先生手里呢!这还不算。对了,先生,您见过这个海德先生吗?”

“见过,”律师说,“我跟他说过一次话。”

“那您也该清楚,海德先生有点奇怪,他身上有种邪恶的东西。”

“我同意你说的,”厄特森先生说,“我和你感觉差不多。”

“是这样嘛!面罩下的那个东西从箱子后面跳出来,跑上楼梯,当时我就是那种感觉,觉得面罩下的那个人一定是海德先生!”

“我知道了,普尔,我相信你,”律师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相信可怜的亨利·杰基尔已经给人害死了,我也确信凶手还在书房里藏着。现在,普尔,咱们就去了结这事。”

他们一起走进后花园,乌云遮住了月亮,周围一片幽暗,两人静悄悄地沿着实验室的墙走过去,停住脚,听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伦敦城天天晚上的吵吵闹闹的声音,但上面的书房里只有徘徊的脚步声,打破了周围的寂静。

“他整天就这么走,先生。”普尔低声说,“哎,大半夜就这么走来走去的,只有新药品送来了,脚步声才会停下来。您听,先生,那是主人的脚步声吗?”

这脚步声又轻,又短,确实和亨利·杰基尔又长、又重的步子很不一样。

“还有什么其它情况吗,普尔?”律师沉重地问道。

“有一次,”普尔说,“我听见他在哭。”

“哭?”厄特森一脸恐怖地重复道。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老仆人说,“我听了直心碎,也特别想哭。”

“行了,”律师说,“咱们还有事要干。”

他们进了实验室,沿着楼梯向书房走去。“杰基尔,”律师大声喊起来,“我要见你!”他停了一会儿,没人回答。“你要是不让我进去,我可就破门而入了!”

“厄特森,”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求求你,让我自己呆着吧!”

“这不是杰基尔的声音!”厄特森先生大喊一声,“这是海德!普尔,砸门!”

手起斧落,房门震了震,屋里传来恐惧的尖叫声,就像野兽被夹住了腿。门上又落了一斧,但上好的木头很结实,锁也打制得很坚固,最后好不容易,门才落在屋里的地毯上。

两人向屋里瞪眼望去,壁炉里的火很旺,又暖和又舒服,一张大桌子上散着几张纸,这是一间又朴素又温馨的屋子。可是屋中间的地板上卧着一具尸体,律师把他扳过来,是爱德华·海德的脸。他穿着比他个儿大得多的衣服,手里捏着一个小瓶子。

律师摇摇头。“他吃了毒药,普尔。恐怕咱们还是来晚了,没法救杰基尔医生,也不可能惩罚凶手了。现在咱们得找到主人的尸体。”

他们找遍了,可就是没有杰基尔的影子,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

“也许他早逃走了!”厄特森先生充满希望地说。他转身去查看从实验室通往小街的那扇门。门上了锁,到处是灰尘,旁边地上,他找到了一把折断的钥匙。

“好久没人开过这扇门了!”厄特森先生说。

“是啊,”普尔一边答道,一边捡起折断的钥匙。“那么,海德是怎么进来的呢?”

“这真叫我摸不着头脑了,普尔,”律师说,“咱们再回书房看看。”

他们又在书房找了一遍。“先生,你看,”普尔指着屋角的小桌子,上面摆着盛着各种各样液体的小瓶子,碟子里有些白色粉末。“他在这儿实验这些药品。”

地上扔着医生的一本书,封皮已破烂不堪。律师把书捡起来。杰基尔博士一直很爱看书,也爱惜书,可这本书在没有被撕坏和扔到地上之前,上面写满了字,笔迹也没错。

随后律师又注意到两个玻璃书柜之间的墙上,镶着一面又高又大的镜子。

“真奇怪,”厄特森先生说,“杰基尔在书房里放这东西有什么用?”

他们又转身去看书桌,发现有一个大邮包,上面写着“厄特森先生收”,笔迹是杰基尔博士的。律师打开邮包,里面掉出三封信。第一封是遗嘱,和博士的第一份遗嘱一模一样,只有一条除外,博士把所有积蓄不是给了爱德华·海德,而是给了加布里埃尔·约翰·厄特森。

律师看了看遗嘱,又看了看普尔,最后把目光投向地板上的尸体。

“我还是不明白,”他喃喃说道,“海德一直呆在这儿——可他怎么没有把这份遗嘱毁掉呢?”

他又拿起另一个信封,是博士手写的短笺,厄特森先生看了看日期。“普尔!”他叫道,“是今天的日期,杰基尔今天还活着,他肯定没有死——一定是逃跑了,要不就是躲起来了。真是那样的话,那又为什么呢?如果他还活着,我们能肯定海德是自杀的吗?普尔,咱们得小心行事,否则可能会把你的主人拖到什么惨祸里去的!”

“您为什么不念下去,先生?”仆人问。

“我害怕,”律师心事重重地说,然后他慢慢地拾起了信,念道:

“我亲爱的厄特森:

当您看到这张纸条的时候,这意味着我已经失踪了。请您回去看看兰宁医生的信。之后,请您再读我的忏悔书。

您的不幸而痛苦的朋友

亨利·杰基尔”

厄特森先生拾起第三封信,那是个最大的信封,厄特森自言自语说:“这一定是忏悔书了。”他把信放进口袋,说:“普尔,别跟别人说起信的事,要是主人死了或者失踪了,这些东西也许能挽救他的名誉。10点了,我要回家去安安静静地读信,午夜之前我一定赶回来,那时我们再派人去报警。”

他们一同出来,锁上了实验室的门。厄特森先生心情沉重地回家去看这些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