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洛莫夫告诉奥丽加,他已经同房东太太的哥哥谈过了,并急忙声称,有希望在本星期把房子转租出去。

奥丽加和婶婶饭前便外出访友去了,奥勃洛莫夫便去附近看看房子。他看了两处房子,其中一处是四间一套的,租金四千纸卢布,另一处是五间一套的,租金则要六千卢布。

“真吓人!真吓人!”他接连地说,掩着耳朵,离开惊讶的管院子的人。他还得付给普舍尼琴夫人一千多卢布,吓得他没来得及计算总数,便加快了脚步,跑回奥丽加家里。

她家里已聚集了许多人。奥丽加非常兴奋,又说又唱,博得热烈喝彩。只有奥勃洛莫夫没精打采地听着。其实奥丽加又说又唱都是为了他,为了让他不垂头丧气,让他也全身心地不停地说起来、唱起来。

“明天我们上剧院去,那里有我们的包厢。”她说。

“晚上,要走泥泞路,又那么远!”奥勃洛莫夫在想,但是看了看她的眼睛后,便以同意的微笑回答了她的微笑。

“你去订一张池座票吧,”她补充说,“下星期马耶斯基一家要来,婶婶请他们到我们的包厢里看戏。”

她直视着他,想看到他高兴的样子。

“天哪!”他恐惧地想道,“我只有三百卢布了。”

“你去求求男爵,他跟那里的人都很熟,明天他就派人去订池座票。”

她又微微笑了笑,他也望着她微微笑了一下,并且微笑着求了男爵,男爵也微笑着答应派人去订票。

“目前你先坐在池座里,以后,等你办完事之后,”她又说,“你就有权坐到我们包厢里来了。”

她又像十分幸福的时候那样坦然地笑了。

奥丽加只不过稍稍地掀起那鲜花般的微笑覆着的诱人的远方的帷幕,奥勃洛莫夫就已经感到十分幸福了。

这时奥勃洛莫夫连钱的事也忘记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看见房东太太的哥哥腋下夹着大纸袋从窗前闪过时,才想起了委托书的事。于是他求伊万·马特维奇到法院去帮他认证一下。伊万·马特维奇看了委托书之后说,里面有一点不清楚,并帮他写清楚了。

委托书重抄了一遍,经过认证后送邮局去了。奥勃洛莫夫扬扬得意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奥丽加,并从此心安理得了。

他感到高兴的是,在收到回信之前不必去另找房子了,也等于把要付的房租钱找补了一些回来。

“其实这里也可以住,”他想道,“只是离哪儿都远。这家人过日子倒是有条有理的,家务事做得也很好。”

家务确实管理得很好。虽然奥勃洛莫夫单独起火,房东太太对他照顾得也很周到。

有一天,伊里亚·伊里奇到厨房去,看见房东太太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与阿尼西娅的关系非常亲密。

如果说真有心灵感应存在的话,如果说两颗亲近的心真能远远地相互感应的话,那么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与阿尼西娅彼此间的好感就是最明显的证明。只要看对方一眼、听对方说第一句话、根据对方第一个动作,彼此就已理解,并且相互珍重。

就凭阿尼西娅干活的麻利,就凭她拿起火钩和抹布、卷起袖子,五分钟就把半年没有生炉子的厨房收拾好,用刷子一下子就把搁板上、墙上、桌子上的尘土刷掉,干脆利落地扫地、扫条凳,顷刻间把炉膛里的灰清除干净——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立即就看出了阿尼西娅是个人才,她家务上的好帮手。从此阿尼西娅在她的心目中就占据了一个位置。

阿尼西娅也是一样。一旦目睹了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在厨房里如何驾驭一切,用没有眉毛的鹰眼察看着愚笨的阿库林娜的每一个迟钝的动作,吩咐她取东西、放东西、加热、放盐;目睹了她如何在市场上只看一眼,顶多是用手指碰一碰,就能准确无误地断定那只母鸡长了几个月,那条鱼死了多久,那香菜和生菜新鲜不新鲜——阿尼西娅便以惊讶和敬畏的目光看待房东太太了,并且也醒悟到她自己的才能过去是被埋没了!她,阿尼西娅的活动舞台,不应该在奥勃洛莫夫的厨房里,在那里她忙忙碌碌、天天发疯似的操劳干活,最终目的不外是为了及时地接住从扎哈尔手里掉下来的托盘罢了,她的丰富经验和精明头脑还要受到丈夫的阴郁嫉妒和傲慢而粗暴的压制。两个女人相互理解,并变得形影不离了。

奥勃洛莫夫不在家吃饭的时候,阿尼西娅便待在房东太太的厨房里。她喜欢干活,跑来跑去,一会儿把铁锅放上,一会儿又取下来,几乎在同一瞬间,阿库林娜都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已打开了柜门,取出所需的东西,并把柜门关上了。

为此阿尼西娅得到的奖赏是:一顿午饭、早晚各六杯咖啡、与房东太太坦诚地长谈和有时甚至是相互信赖的窃窃私语。

奥勃洛莫夫在家吃饭的时候,房东太太也来帮助阿尼西娅,即用嘴和手来指点她一下:烤肉到火候没有,要不要在调味汁里加点葡萄酒或酸奶,怎样烧鱼……

上帝啊,她们相互切磋了多少家务方面的知识啊!不仅是在烹饪技术方面,而且涉及织布、纺线、裁缝、洗衬衣、洗外衣、洗丝织花边、洗普通花边、洗手套、各种织物的去污以及使用各种家庭常备药剂、药草——凡是在生活某方面具有洞察力的智慧和世代积累的经验,她们都谈到了。

伊里亚·伊里奇早晨九点钟起床,有时能透过围栅的格子看到房东太太的哥哥腋下夹着纸袋子去上班,然后喝咖啡。咖啡总是那么香香的,鲜奶油也是稠稠的,甜面包则是软软的松松的。

接着他点上一支雪茄烟,留心地听着抱卵母鸡沉厚的咕哒声、小鸡的叽叽声、黄雀和金丝雀的啼啭。他也没有叫人把禽鸟拿走。

“它们使人想起乡下,想起奥勃洛莫夫田庄。”他说。

然后他坐下来把在别墅时就开始看的几本书接着看下去,有时则躺在沙发上随便翻翻它们。

这种宁静是理想的。只有个把子士兵或一群腰间别着斧子的庄稼人在街边走过。难得有个小贩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站在围栅跟前吆喝:“阿拉斯罕的苹果、西瓜!”他喊上半个小时,你不想买也得买一些。

房东太太有时也叫女儿玛莎来告诉奥勃洛莫夫有白蘑菇或者黄蘑菇卖,问他要不要买一小桶;或者是奥勃洛莫夫把房东太太的儿子万尼亚叫来,问他学习了什么,要他念出来或写出来,看他学好了没有。

如果孩子们走后没有把门带上,他便看得见房东太太裸露的脖子,偶尔也看见她那永远活动着的胳膊肘和背脊。

她不停地干活,总是熨点什么,捣碎什么,擦点什么;对他不再那么拘礼了,发现他在半开着的门里看她时,也不再披上披巾,只是笑一笑,照样在大桌子上继续忙忙碌碌地捣啊,熨啊,擦啊。

他有时拿着书走近门边去看看房东太太,同她说说话。

“您老是在干活。”有一次他对她说。

她微微笑一笑,仍旧专心致志地摇着咖啡磨的手把。她的胳膊肘如此灵活迅速地转着圈子,让奥勃洛莫夫看得眼花缭乱。

“要把您累坏了。”他接着说。

“不,我已经习惯了。”她一边磨咖啡一边说。

“没有活的时候,您又做什么呢?”

“怎么会没有活呢?活永远都是有的,”她说,“上午做午饭,午饭后缝衣服,然后就做晚饭了。”

“难道你们还吃晚饭?”

“哪能不吃晚饭呢?我们吃晚饭。逢节日我们都做彻夜祈祷。”

“这很好,”奥勃洛莫夫称赞道,“在哪个教堂?”

“在圣诞教堂。那是我们教区的教堂。”

“您看书吗?”

她呆呆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您有书吗?”他问道。

“家兄有书,但他不看。我们到小饭馆去买报纸,有时家兄念给大家听……万尼亚倒有很多本书。”

“难道您从来不休息吗?”

“是的!”

“也不上剧院?”

“家兄在圣诞节期间去过。”

“您呢?”

“我哪里有时间?晚饭怎么办?”她斜视了他一眼,说道。

“您不在,厨娘也可以……”

“您是说阿库林娜?”她惊讶地说,“那怎么可以?没有我,她能做什么?晚饭到第二天早晨也做不出来。况且钥匙都在我身上。”

一阵沉默。奥勃洛莫夫在欣赏她的两只圆圆胖胖的胳膊肘。

“您的两只胳膊肘真好看,”奥勃洛莫夫忽然说,“马上就可以入画。”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带着袖子不方便,”她表白说,“现在时兴的衣服,袖子都很容易脏。”

她又不作声了。奥勃洛莫夫也没有说话。

“磨完咖啡,”房东太太自言自语地说,“再把糖捣碎,还不能忘了叫人去买桂皮。”

“您还应该结婚,”奥勃洛莫夫说,“您是一位出色的主妇。”

她笑了笑,把咖啡倒进一个大玻璃瓶里。

“真的。”奥勃洛莫夫补充一句。

“我带着两个孩子,谁要娶我呢?”她说,心里开始在估算什么,“二十……”她若有所思地说,“难道要把这些全放进去?”

于是她把玻璃瓶放进柜子里,跑进厨房里去。奥勃洛莫夫也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开始看书……

“一个多水灵、多健康的女人,又是多么好的主妇!她真的应该结婚……”他自言自语地说,并想起了……奥丽加。

奥勃洛莫夫在天气好的时候就戴上帽子到附近转一转,但不是踩一脚污泥,就是碰上恶狗,于是又折回家去了。

家里的餐桌已经摆好,菜肴那么香甜,干干净净地端上来;有时则是从门缝里伸出一个裸露的胳膊肘,端着盘子,请他品尝房东太太烤的馅饼。

“这个地方真安静,真好,只是有一点儿寂寞。”奥勃洛莫夫去剧院的时候说。

有一天,他从剧院回来,和马车夫一起几乎敲了一小时的门。狗带着链子乱跳乱吠,声音都变哑了。他冻坏了,非常生气,声称第二天就搬走。不过,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仍旧没有搬。

在没有约会的日子里,奥勃洛莫夫见不到奥丽加,听不见她的声音,不能从她眼睛里看到她那始终不变的温存、爱情和幸福,心里感到很烦闷。

在有约会的日子里他过得就像夏天一样,听她唱歌听得出神,或者直视着她的眼睛。有人在场的时候,只要她瞥他一眼,他就感到满足,因为这一瞥对别人来说是无所谓的,对他却具有深刻的特别重大的意义。

但是,随着冬天的日益临近,他们的单独会见就越来越少了。伊林斯基家经常有客人,奥勃洛莫夫一天也跟她说不上两句话,他们只能交换眼色,而她的眼神有时却表现出疲倦和不耐烦。

她皱起眉头看所有的客人。奥勃洛莫夫有一天午饭后有两次烦闷得拿起帽子就要走了。

“哪里去?”奥丽加走过来,夺下他的帽子,吃惊地问道。

“让我回家……”

“为什么?”她一道眉毛高一道眉毛低地问道,“您想干什么?”

“我不过……”他说,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了。

“谁让您走的?您不是想回去睡觉吧?”她轮流地先盯着他一只眼睛,再盯着另一只眼睛,严厉地问道。

“您说些什么呀?”奥勃洛莫夫连忙申辩说,“大白天睡觉?我只是觉得无聊。”

于是他把帽子交给了她。

“今天要去剧院。”她说。

“还是不能一起坐在包厢里。”他叹口气补充了一句。

“那又有什么?我们不是能彼此看见吗?幕间休息时你过来,散戏后你来扶我上车。难道这些都没有意思吗……请您走一趟!”她用命令式的口吻说,“这有什么新奇呢!”

毫无办法,他来到剧院,不断打哈欠,好像要把舞台吞下去似的。他不时搔搔后脑勺,交替着把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

“唉,戏快点演完吧!我好去跟她坐在一起,不要跑老远到这儿来!”他想道,“如今,过了一个夏天之后,还是只能抽空偷偷会面,扮一个青年恋人的角色……说实话,要是结了婚,我今天决不会来剧院,这歌剧我都听过五次了……”

幕间休息时他来到奥丽加的包厢,好容易才从两个花花公子中间挤到她的跟前,五分钟后他就溜走了,站在池座入口处的人群中。戏开场了,大家都忙着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从奥丽加包厢出来的那两个花花公子也在这儿,他们并没有看见奥勃洛莫夫。

“刚才去伊林斯基家包厢的那位先生是谁?”一个花花公子问另一个花花公子。

“那是某某奥勃洛莫夫。”另一个回答说。

“奥勃洛莫夫是什么人?”

“那是……一位地主,施托尔茨的朋友。”

“啊!施托尔茨的朋友。”另一个意味深长地说,“他来这里干什么?”

“天知道!”另一个回答说,接着他们各自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但是奥勃洛莫夫听到这一段无意义的谈话后却有点儿茫然。

“那位先生是谁……是某某奥勃洛莫夫……他来这里干什么……天知道!”这些话在敲击着他的脑袋,“我是‘某某!’我来这里干什么?什么话!我爱奥丽加,我是她的……可是社交界已提出了一个问题:我来这里干什么?人家已经注意我了……唉,我的天哪!应该想点什么法子……”

他已经不知道舞台上在演什么了,出场的又是哪些骑士和女人。乐队在轰鸣,他却听不见。他环视四周,数了数剧院里的熟人,这里、那里,到处都有;他们都在问:“那位坐在奥丽加包厢里的先生是谁……”“是某某奥勃洛莫夫!”人人都这么说。

“是的,我是‘某某!’”他想,心里既怯懦又沮丧,“他们都知道我,因为我是施托尔茨的朋友。为什么我要到奥丽加那里去?‘天知道!’……你看那边,那些花花公子先是瞧瞧我,然后再朝奥丽加的包厢看!”

他看了一下包厢,发现奥丽加的望远镜正对着他。

“唉,我的天哪!”他想道,“她一直盯着我呢!她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宝贝一个!瞧,她好像在点头,指着台上……花花公子们好像在笑,在看着我……天哪!天哪!”

他又激动地发狠地搔后脑勺,又把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

她邀请几位花花公子看完戏后去喝茶,答应重唱戏里唱过的那支抒情曲子,并叫他也去。

“不,我今天不去了,”他想,“得快点把事情办完,然后……乡下的代理人怎么还不回信呢?否则我早就可以走了……动身前就与奥丽加订婚……啊,她一直望着我,真糟糕!”

他没有把戏看完就回家了。前面的那些印象也慢慢淡忘,他同奥丽加单独会面时又像从前那样,因为幸福时而感到全身颤动,或者忍受着狂喜的眼泪和大家一起听她唱歌。回到家里后,则无须奥丽加的同意,便往沙发上一躺。不过也不是像死木头那样,躺下就睡觉,而是在想奥丽加,脑子里浮现着幸福的幻景,激动地展望着未来宁静的家庭生活;在未来的生活中奥丽加大放异彩,她周围的一切都熠熠生辉。在展望未来的同时,他还有意无意地时而看看那扇半开着的门和房东太太晃来晃去的胳膊肘。

有一天,庭院内外都十分宁静,既没有马车的辘辘声,也没有开门和关门的砰砰声,只有前厅那座钟滴答滴答有节奏地响着和几只金丝雀在歌唱,给这种宁静气氛增添了几分生命的色彩。

伊里亚·伊里奇随便地躺在沙发上玩他的便鞋——先让它掉在地板上,然后又捡起来,在空中转动它,鞋又落在地板上,再用脚把它从地板上举起来……扎哈尔进来了,站在门口。

“你有什么事?”奥勃洛莫夫随便问道。

扎哈尔没有吭声,差不多是正面看着他。

“怎么啦?”奥勃洛莫夫奇怪地望着他,问道,“是不是馅饼烤好了?”

“您找到房子了吗?”扎哈尔问道。

“还没有,怎么啦?”

“我还没有完全收拾好,餐具、衣服、箱子都还堆在储藏室里,是不是要收拾一下呢?”

“等一等吧,”奥勃洛莫夫不经意地说,“我在等村里的回信。”

“这么说来,婚礼就要等到圣诞节后才举行啦?”扎哈尔说。

“什么婚礼?”奥勃洛莫夫问道,立即站了起来。

“当然是您的婚礼!”扎哈尔断然地说,就像谈及早已决定了的事情,“您不是要结婚了吗?”

“我结——婚?我跟谁结婚?”奥勃洛莫夫用惊奇的目光盯着扎哈尔,吃惊地问道。

“跟伊林斯基家的小姐……”扎哈尔还没有把话说完,奥勃洛莫夫几乎就扑过来了。

“你说什么,可恶的东西?你哪儿来的这个想法?”奥勃洛莫夫一边紧逼扎哈尔,一边动情而又矜持地说。

“我怎么可恶呢?主啊!”扎哈尔退到门边说,“哪儿来的?伊林斯基家的仆人早在夏天就说了。”

“嘘……”奥勃洛莫夫伸出手指警告扎哈尔,向他嘘了一声,“别再说了!”

“难道是我编造的吗?”扎哈尔说。

“别说了!”奥勃洛莫夫威严地看着他,指着门重说了一遍。

扎哈尔走了出去,并叹了一口气,整个屋子都听得见。

奥勃洛莫夫无法镇静下来,依然伫立在那儿,吃惊地望着刚才扎哈尔站着的那个地方,接着他绝望地用双手抱着头坐在圈椅里。

“仆人都知道!”这句话在他头脑里翻转,“在下人房间里、厨房里到处都在议论!瞧,都到了何等地步!他竟敢问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婶婶都还没料想到,即使料想到什么,也可能是别的事,不好的事……唉呀呀,她会怎么想啊!而我呢?奥丽加呢?”

“真倒霉,我都干了些什么!”奥勃洛莫夫说,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把脸对着枕垫,“婚礼!这是情侣们一生中最有诗意的时刻,是幸福的圆满结果。现在仆人们、车夫们都在议论这个婚礼了,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定下来,村里还没有回信,兜里空空的,房子也没有找到……”

奥勃洛莫夫开始分析那个一经扎哈尔说出就失去了光彩的诗意时刻,看见了一枚奖章的另一面,痛苦地在沙发上辗转反侧,然后仰面躺着,突然跳将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又躺了下去。

“得啦,准没有好事。”扎哈尔在前室惶恐地思量着。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奥勃洛莫夫反复地问自己,“奥丽加不会说,我连想也不敢想说出去,而这些下人却把一切都定下来了!这都是那些单独的幽会、早霞晚霞的诗情画意、深情的目光和迷人的歌声招致的!啊呀,这些爱情的诗篇从来都没有好结局!必须先结婚,再到那粉红色的空中去遨游……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应该跑去见婶婶,拉着奥丽加的手对她说:‘这是我的未婚妻!’可是什么都没有准备好,村里也还没有来信,没有钱,没有房子!不行,要首先打消扎哈尔头脑里的这个想法,要像灭火那样扑灭这个流言,不让它再传播下去,要做到灭火又灭烟……婚礼,什么是婚礼……”

他回忆起他曾想象过自己诗一般的理想婚礼:长长的婚纱、橙黄色的花冠、群众中的窃窃私语……他曾经为此微笑过。

然而,色调变了。人群里有粗野而又肮脏的扎哈尔、伊林斯基家的一群仆人、一帮马车夫、许多陌生人、冷漠而又好奇的面孔。然后,然后他仿佛看见同样乏味、可怕的情景……

“必须打消扎哈尔头脑里的这个想法,使他认识到这是荒唐的。”他时而焦急不安,时而痛苦冥想,终于做出这样的决定。

一小时以后,他喊扎哈尔。

扎哈尔假装没有听见,想偷偷地溜进厨房里去。他轻轻地推开门,想从半扇门里侧身进去,可是肩膀碰着了另一扇门,结果两扇门都砰的一声打开了。

“扎哈尔!”奥勃洛莫夫命令式地喊了一声。

“您要什么?”扎哈尔在前室应了一声。

“你过来!”伊里亚·伊里奇说。

“要给您拿什么吗?您说吧,我给您拿来!”他答道。

“你过来!”奥勃洛莫夫慢条斯理地但坚决地说。

“唉,快点死了吧!”扎哈尔哑着嗓子说,往屋里走去。

“您要什么?”他站在门口问道。

“你进来!”奥勃洛莫夫用一种庄重而又神秘的声音说,并指着扎哈尔该站的地方,可是他所指的地方离他太近,几乎就要坐在老爷膝盖上了。

“这是干吗?那边太挤了,我在这儿也听得见。”扎哈尔固执地站在门边说。

“跟你说你过来!”奥勃洛莫夫严厉地说。

扎哈尔移了一步,又像雕像似的立在那儿,望着窗外走动的鸡群,把刷子般的连鬓胡子的半边脸颊对着主人。由于激动,伊里亚·伊里奇在这一小时里也起了变化,脸仿佛一下子变瘦了,眼睛不安地转动着。

“唉,又来了!”扎哈尔想道,变得越来越阴沉了。

“你怎么能向主人提这种不合情理的问题呢?”奥勃洛莫夫问道。

“原来这样!”扎哈尔想,不停地眨着眼,阴郁地等待着那些“令人难受的字眼”。

“我问你,你怎么能把这么荒谬的东西装进你的脑袋瓜里呢?”奥勃洛莫夫重复地说。

扎哈尔没有吭声。

“你听见没有,扎哈尔?你竟然不仅敢这么想,而且还说出来。”

“对不起,伊里亚·伊里奇,我还是把阿尼西娅叫来吧……”扎哈尔说着,就向门边走去。

“我想跟您谈,而不是跟阿尼西娅谈,”奥勃洛莫夫不同意地说,“你干吗要编造这种荒唐的东西呢?”

“我没有编造,”扎哈尔说,“是伊林斯基家的下人说的。”

“那又是谁告诉他们的呢?”

“我怎么知道?卡嘉告诉谢苗,谢苗告诉尼基塔,尼基塔告诉瓦西里萨,瓦西里萨告诉阿尼西娅,阿尼西娅告诉我……”扎哈尔说。

“上帝啊,上帝!都知道了!”奥勃洛莫夫吃惊地说,“这全是胡说、荒唐、谎言、诽谤——你听见没有?”奥勃洛莫夫用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扎哈尔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说,“结婚是很平常的事,不光是您,所有的人都要结婚。”

“所有的人!”奥勃洛莫夫说,“你就会拿我同别人,同所有的人比!这不可能!现在和过去都不可能!结婚是很平常的事……什么话?你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吗?”

扎哈尔本想看一眼奥勃洛莫夫,但他看见对方正狂怒地盯着他,便立即把目光转到右边的角落里去了。

“听着,我来给你讲讲这是怎么回事。‘结婚,结婚’——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各种各样的女人、孩子们现在都在讲,在下人的房里、商店里、集市上也在讲;下人们都不再称呼人家是伊里亚·伊里奇或者彼得·彼得罗维奇,而管他叫‘未婚夫’。昨天还没有人想看他,而明天却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着他,就像看一个坏蛋似的,不论在剧院还是在大街上都不放过他:‘瞧,这是未婚夫’——大家都小声说。一天内有多少人走到他的跟前,全都摆出一副极其愚蠢的嘴脸,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扎哈尔立即把目光转向院子),并说些尽量荒谬的话。”奥勃洛莫夫继续说,“这还不过是开头,你就已像是一个天地不容的人了,每天得一早就去见未婚妻,而且永远戴着淡黄色的手套,穿着新做的衣裳,还要表现得殷勤,不能正常地吃喝,只靠空气和花束活着,一连三四个月都是这样,你瞧,我如何受得了?”

奥勃洛莫夫停了一下,看看这些对结婚的描述对扎哈尔起不起作用。

“我可以走了吗?”扎哈尔问,把脸转向门口。

“不行,你站住,你既然很善于散播谣言,那么你也该明白,为什么说它们是谣言。”

“我明白什么呢?”扎哈尔说,打量着房间里的墙壁。

“你忘了未婚夫和未婚妻有多么繁忙。谁替我去跑裁缝店、鞋店、家具店?是你吗?我不能分身四处跑吧!城里的人都会知道:‘奥勃洛莫夫要结婚了,您知道了吗?’‘真的吗?娶谁?她怎么样?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奥勃洛莫夫用各种不同的语调说,“到处都是这种谈话!仅仅这一点,就够使我难受,就会使我病倒,而你还凭空编造什么结婚!”

他又看了一眼扎哈尔。

“我去叫阿尼西娅来好吗?”扎哈尔说。

“叫阿尼西娅干吗?是你编造了这荒唐事,而不是阿尼西娅。”

“上帝今天为何要惩罚我啊?”扎哈尔小声说,深深地叹了口气,使得肩膀都翘了起来。

“而开销又多大啊!”奥勃洛莫夫继续说,“可是钱在哪儿呢?你看见了,我有多少钱呢?”奥勃洛莫夫近乎威严地问道,“房子又在哪儿呢?这儿就要付一千卢布,另租一套,又得三千卢布,装修还得花多少钱!还有马车、厨师、日常开支!我到哪儿去弄钱呢?”

“别人有三百个农奴是怎么结婚的呢?”扎哈尔辩驳道,但立即就感到后悔,因为老爷几乎从圈椅里跳起来了。

“你又说‘别人’了?你要当心!”他用手指威吓他说,“‘别人’只住两间屋,顶多三间,饭厅、厨房都在一起,有些人还睡在那儿,孩子就在旁边;一个女仆侍候全家,女主人还自己上市场!而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会上市场吗?”

“我也常上市场。”扎哈尔说。

“你知道我们从奥勃洛莫夫田庄的收入是多少吗?”奥勃洛莫夫问他,“你知道村长信里写了什么吗?收入‘要减少两千’!并且还要修路、办学,还要搬回田庄去!可那边,房子都还没盖,我们住哪儿呢……结什么婚?你胡说些什么呢?”

奥勃洛莫夫停了一下。这种严峻的凄惨的情景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玫瑰色、橙黄色的花朵,光辉的节日,群众中惊奇的窃窃私语——忽然一切都黯然失色了。

他脸色变了,陷入沉思。后来稍许清醒了一些,一回头看见扎哈尔。

“你怎么啦?”奥勃洛莫夫阴郁地问道。

“是您叫我站着的!”扎哈尔说。

“走吧!”奥勃洛莫夫不耐烦地向他挥挥手。

扎哈尔迅速地朝门口走去。

“不,站住!”奥勃洛莫夫又叫住他。

“一会儿让走,一会儿又站住!”扎哈尔一只手扶着门埋怨道。

“你怎么敢给我散布这种毫无道理的流言呢?”奥勃洛莫夫不安地小声问道。

“伊里亚·伊里奇,我什么时候散布过?那不是我,是伊林斯基家的下人说:老爷求婚了……”

“嘘……”奥勃洛莫夫又对他嘘了一声,威胁地挥了挥手,“别说了,永远别说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扎哈尔胆怯地说。

“不再散布这一荒唐事了?”

“不了。”扎哈尔小声地回答说,他对主人的话半懂不懂,只知道那些话是“令人难受的”。

“注意,只要听见有人说到这个,问到这个,你就说:这是胡说,从来没有这回事,也不可能有!”奥勃洛莫夫小声补充说。

“我知道了。”扎哈尔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奥勃洛莫夫回过头来,用手指警告他。扎哈尔眨眨受了惊的眼睛并踮着脚尖朝门口走去。

“是谁第一个说这事的?”奥勃洛莫夫追问他。

“是卡嘉对谢苗说,谢苗又告诉尼基塔,”扎哈尔小声说,“尼基塔又告诉瓦西里萨……”

“你就对所有的人泄露了!我得收拾你!”奥勃洛莫夫威胁地小声说,“竟诽谤你的主人,啊!”

“您干吗老拿那些难受的字眼来折磨我呢?”扎哈尔说,“我去叫阿尼西娅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什么?你说,你现在就说……”

扎哈尔立刻跑了出去,以非常的速度跑进厨房里。

“你把煎锅放下,到老爷那儿去!”他对阿尼西娅说,用大拇指指着门。阿尼西娅把锅交给了阿库林娜,从腰间把衣服的下摆扯出来,用两只手掌拍拍大腿并用食指擦了擦鼻子,到老爷那里去了。她用五分钟就让伊里亚·伊里奇平静下来。她告诉他,谁也没有说过结婚的事,什么也没听说过,她可以向上帝发誓,甚至可以把圣像从墙上取下来起誓,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件事。人家说的完全是另一码事,似乎是说,男爵向那位小姐求婚……

“怎么是男爵?”伊里亚·伊里奇突然跳起来说,他不仅心凉了,手脚也发冷。

“这也是胡扯!”阿尼西娅眼看自己就要惹出大麻烦了,便赶忙说,这是卡嘉对谢苗说的,谢苗对马尔法说了,而马尔法对尼基塔说时,却把事情全弄错了,尼基塔说:“要是你们家老爷伊里亚·伊里奇向小姐求婚就好了……”

“这个尼基塔真是一个傻瓜!”奥勃洛莫夫说。

“真是傻瓜!”阿尼西娅附和着说,“他在出门跟车时也好像睡着了似的,瓦西里萨也不相信他。”她快嘴快舌地说,“他在圣母升天节那天还告诉我,说是保姆对他说的:保姆说,小姐并没有考虑出嫁的事,说要是你们家老爷想结婚还不早就找到未婚妻了,说不久前她还看见萨莫依拉,后者甚至对此事嗤之以鼻:举行什么婚礼哟!还不如说葬礼更合适!说婶婶总是头痛,小姐老是哭泣,而且不说话,家里也没有准备嫁妆,小姐那里还有一大堆没有织补的长袜,并且也没有打算织补,还说上星期她们甚至拿银器去典当。”

“典当银器?她们没有钱?”奥勃洛莫夫想道,眼睛惊恐地环顾四壁,最后停在阿尼西娅的鼻子上,因为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停留。而她的那些话则好像不是用嘴说的,而是用鼻子说的。

“当心,可别胡扯!”奥勃洛莫夫用只手警告她说。

“怎么是胡扯呢,我连想都没想过,哪能胡扯呢!”阿尼西娅喋喋不休地说,就像在劈小木柴一样,“丝毫没有,我今天还是头一回听说,我可以在上帝面前发誓,我要是说谎,我就陷在地里!老爷对我讲的时候,我还很奇怪,吃了一惊,甚至全身发抖!这哪能呢?什么结婚?连做梦也没梦见过。我什么都没跟人说过,一直待在厨房里,跟伊林斯基家的仆人也有一个月没见面了,连他们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在这儿我能跟谁胡扯呢?跟房东太太只谈家务事,跟老奶奶无法说话,她老是咳嗽,而且还耳背,阿库林娜是十足的蠢货,扫院工是酒鬼,剩下的就只有小孩子了,跟他们有什么可谈的呢?再说,我连小姐的模样都忘记了……”

“算啦,算啦,算啦!”奥勃洛莫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走。

“没有的事怎么能说呢?”阿尼西娅走出去时还在说,“至于尼基塔说了,这种傻瓜你对他可没有办法,我自己则想也不会去想,整天劳累得很,哪还顾得上呢?真是天晓得,墙上挂着圣像呢……”接着那会说话的鼻子就消失在门后了,可是门外还传来她的说话声,一分钟之久还能听见。

“原来是这样!连阿尼西娅也说,哪能有这样的事?”奥勃洛莫夫把掌心合在一起,小声说。

“幸福呀,幸福!”他讥讽地说,“你是多么脆弱,多么不可靠啊!披纱呀,花冠呀,爱情呀,爱情!可是钱在哪儿呢?靠什么生活呢?爱情是纯洁的,合法的,可也得用钱买。”

从这一刻起,奥勃洛莫夫再也没有幻想和平静了。他睡不好,吃得很少,整天无精打采,周围的一切都黯然无光。

他想吓唬一下扎哈尔,没想到自己反而被吓得更厉害。他把结婚问题的实际方面仔细地推敲之后,发现结婚虽然富于诗意,但同时也是向重要而严肃的现实以及一系列严肃的义务跨出正式的实际的一步。

在想象中,他与扎哈尔的谈话并不是这样的。他记得他曾经想庄重地向扎哈尔宣布这件事,而扎哈尔会高兴得叫起来并扑倒在他的脚下,他要赏给扎哈尔二十五卢布,赏给阿尼西娅十卢布……

他想起了所有的事:当时的幸福的战栗,奥丽加的手,她的热吻……于是他茫然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褪色了,消失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