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按我们的要求推迟行期的话,则你在启程前就会见到你所保护的那个人。他是前天到的,原想于今天来看你,但因旅途疲劳,他感到一身酸软,只好在他房间里休息,再加上今天早上他又放了血①,而且,为了惩罚你,我已决定不让他马上就来看你,因此,只好你到这里来看他,否则,我告诉你,你要等好久以后才能见到他。看见我们两个不可分开的人竟分开了,他一定会认真想一想其中的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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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为什么要放血?在瑞士也盛行放血疗法吗?——作者注

表妹,实际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这次来,老是那样没有根据地感到担忧,因此,我对我一再坚决反对他来,感到很不好意思。我愈害怕和他再次见面,我愈对今天没有见到他而感到懊丧,因为,有他在,就可消除迄今还使我感到不安的恐惧心情,而如果令我老惦记着他,则这种心情就会经常出现的。我对他的依恋,一点也不使我害怕;我认为,如果我不那么爱他了,那等于是我不相信我自己了。我爱他之心依然和从前一样,只不过爱他的方式不同罢了。正是把我在看见他的时候产生的心情和我从前的心情加以比较,我才对我目前的处境感到放心;在各种各样的感情之间,它们的差别将随着它们的迅速变化而显现出来。

至于他,尽管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但我发现他已经变了许多;过去我认为办不到的,现在在我看来,他在好几个方面都变得比从前好了。第一天,他显得有点举措不安,而我自己也难以对他掩饰我不安的心情,但没隔多久,他就恢复了反映其性格的坚定的声调和开朗的神情。过去,我老是觉得他有点儿害羞和害怕似的;也许是因为他怕使我不高兴,再加上对一个不适于诚实的人扮演的角色暗暗感到不好意思,所以他在我面前才有你曾多次嘲笑过的那种低人一等的奴隶样子;现在,他已完全没有了那种奴隶样,他赢得了一个知道如何尊敬朋友的人的尊重,他说话很真诚和自信,他不怕他奉行的道德准则和他的利益相冲突,他不怕对他自己不利,也不怕冒犯我,他认为该称赞什么就称赞什么;我们在他所说的话中感到了一个正直的人对自己的信心;他赞成什么就说什么,而过去他是要看我的睑色行事的。我还发现:社会的习惯和经验使他丢掉了他从书斋中学到的那种说话武断的语气;由于他见人见多了,所以对于人就不那么轻易下结论了;由于他见到过许许多多特殊的例外,所以也不那么老爱说一些随处都可用的笼统之词,因此,总的说来,他对真理的热爱,治好了他遇事偏执的怪脾气;他虽变得不如从前那样才气外露,但却更有理智了;由于他在学问上比从前大有长进,所以和他谈话,可以受到许多教益。

他的相貌也变了,而且变得很不错。他的步态更稳重了,他的举止更大方了,他的姿势更神气了;他此次远航归来后,真有了几分军人的风度,一举一动显得很灵活和敏捷,而表情则比以前稳重多了。他成了一个态度冷漠、语言粗犷的海员。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人,看起来就像一个完全成熟的人,既有青春的活力,又有年龄成熟的人的庄严。他的脸色已大变了,黑得像一个摩尔人,而且有明显的小麻点。亲爱的表妹,应当把我心里的话全都告诉你:尽管我觉得他脸上的那些小麻点不大好看,但我往往又禁不住自己偏偏要看他。

我好像发现:在我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仔细观察我。分别了这么久之后,怀着好奇之心互相仔细瞧瞧对方,这也是很自然的,不过,这种好奇心与过去的冲动有些近似,但在方式和动机方面却大不相同!虽说我们目光相遇的时候不多,但我们彼此相看的时候却更自由了。我和他之间好像有一个默契:我们互相交替地看对方。可以这么说:当我看他的时候,他把眼睛掉开,然后又轮到他转过眼睛来看我。再次看到过去那么热恋、今天又这么纯洁相爱的人,虽不产生感情的冲动,还能不感到高兴吗?谁知道我们是否会出于自爱之心,找个理由为过去的错误辩解呢?当情欲不再使两人盲目行事的时候,谁知道我们会不会对自己说:“我的选择不错吧?”不管情况如何,我都要毫不害羞地对你重复我过去说过的话:我这一生都将对他保持深厚的感情。我不仅不责备我有这种感情,反而以有这种感情而感到高兴。如果我对他没有这种感情的话,那将是我性格上的一个大缺点,是我心地不好的标志,我将因此而感到赧颜。至于他,我深信,在这个世界上,他爱我是仅次于爱美德的。我觉得,他是以对我表示尊重为荣的,而我也是以对他表示尊重为荣的,我必须保持对他的尊重。啊!表妹,如果你看见他是多么喜欢我的孩子,看见他一谈起你就显得多么高兴,你就知道他仍然是爱我的。

我之所以更加相信我们两人对他的看法是正确的,是因为德·沃尔玛先生也赞同我的观点。自从认识他以后,德·沃尔玛先生也发现他有我们所说的那些优点。这两个晚上,德·沃尔玛先生和我谈了许多,对他自己所采取的做法表示满意,对我采取的与他相反的做法,很不赞成。“不,”他昨天对我说,“我们绝不能让这么一个诚实的人对他自己有丝毫疑虑;我们要告诉他如何发扬他的美德;我们对他的关怀,也许将来结出的果实比我们想象的还多。现在,我已经对你说了:我喜欢他的性格;他对我虽显得冷淡,但正是在这一点上,我特别敬重他;这个情况,他本人是不会不知道的。他对我表示的友谊愈少,反而愈激起我对他的友谊。我不知道如何向你形容我是多么害怕他向我表示亲热啊。这是我让他经受的第一次考验;还有第二次,我将看他是否经受得起第二次考验①。第二次考验以后,我就不再考验他了。”“这一次,”我对我的丈夫说,“只是证明了他的心地是坦率的,因为他从前总是显得没有自己的主张,老是做出俯首帖耳的样子讨好我的父亲,尽管他那样做对他大有好处,而我当时也一再要他那样表现。我看见他失去了这个唯一的手段,既感到难过,同时又不能怪他对人不会虚情假意。”“情况大不相同,”我的丈夫说,“你的父亲和他,由于各自奉行的行为准则完全相反,所以在他们之间有一种天然的反感情绪。至于我,我做事既没有一套模式,也没有什么偏见,所以我相信他不会恨我的;谁也不会恨我;一个没有私欲的人,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反感的。不过,我夺走了他心爱的人,这件事情,他不会马上就原谅我的。当他深信我虽给他造成了痛苦,但我始终是以善意对他的时候,他必然会更加喜欢我的。如果他现在就对我表示亲热的话,他一定是一个骗子;如果他永远不喜欢我的话,那他就一定是个没有心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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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叙述第二次考验的那封信,被删去了,但在适当的时候,我会谈到它的。——作者注

亲爱的克莱尔,我们目前的情况,就是这些。我相信上天将降福于我们纯正的心,降福于我丈夫的善意。该告诉你的,我都详细告诉你了;其他的事情,你就休想我对你细说了;我已决定不再给你写信了;如果你还想知道其他的情况,你就到这里来吧。

又及:我还要把刚才发生的有关这封信的事情告诉你。你知道,德·沃尔玛先生是多么宽宏大量地原谅我直到这个人出乎意料地回来才不得不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他;他非常温柔地擦去我的眼泪,消除我害羞的心理。或者是由于我告诉他的事情,他早已知道(这一点,你已预料到了),或者是由于我出于忏悔之心而采取的步骤感动了他,所以他继续像从前那样对我,而且好像还对我加倍关心、信任和敬重,尽量设法消除我由于坦白了真情而感到的不安。表妹,你是了解我的心的,你想一想,他这样做,将在我心中产生多么好的印象啊!

当我看见他决定让我们过去的老师来我们家的时候,我就决定;我今后做事,要处处留心,并索性选择我的丈夫亲自作我的心腹,我和任何人单独谈话之后,我都要向他汇报;我给任何人写的信,也要拿给他看。你将发现,这封信就是用这种方式写的。在写的时候,我根本不考虑他是不是真的要看,因为,我可以亲自作证,即使他看了,他也不会让我改动一个字。果然,当我把信拿给他看的时候,他就笑我,说他没有看信的兴趣。

我承认,对于他拒绝看我的信,我有一点儿生气,认为他对于我的好意不相信。我这种心情,没有逃脱他的注意;这个最坦率和最豁达的男人马上安慰我说:“你必须承认,在这封信中,你谈到我的地方比平时少。”我同意他这句话,不过,既然要把我谈他的地方给他看,谈他谈得太多,是不是合适呢?“好!”他微笑着说道,“我倒是愿意你把我的情况多谈几句,至于怎么谈,我并不想知道。”接着,他用更郑重的语气对我说:“婚姻关系太庄重、太严肃,以致好友之间能说的一些知心话,在夫妻之间反而不能说,因此,有时候要适当利用朋友的关系来缓和一下极其严刻的夫妻关系。一个诚实的和聪明的女人,到一个忠实的女友那里去寻求安慰,请她帮助分析问题和出主意,这完全是可以的,因为有些事情她不敢向她的丈夫说嘛。尽管在你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不愿意告诉我的话,但不要把这搞成一条死规定,以免使你们感到拘束,使你们彼此虽愈来愈信任,但同时也愈来愈不如从前亲切。我告诉你,尽管朋友之间能互相吐露自己的知心话,但有人——不论是什么人——在场的时候,总是有所顾忌的。有许许多多的秘密,虽然是三个朋友都该知道,但讲的时候,只能够两个两个地分开讲。你对你的女友和你的丈夫谈的虽然都是同样的事情,但谈的方式却不一样,如果你不加区别,混为一谈,结果,你的信就是给我写的而不是给她写的;你让我看了不好,让她看了也不好。我说这番话,既是为了我的利益,也是为了你的利益。你难道没有觉察到你已经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夸奖我了吗?你为什么不敢大胆向你的女友说你是多么地爱你的丈夫?为什么不让我想象你们秘密谈话的时候喜欢谈论我?”接着,他紧握我的手,很深情地看着我说:“朱莉!朱莉!你为什么要降低自己,这样谨小慎微?难道你还不明白你要尊重你自己的价值吗?”

我亲爱的朋友,这个无人可与之相比的男人究竟有什么打算,我一时还说不清楚,但我在他面前已不再那么感到害羞了。尽管我心中有可羞的事,但他帮助我提高了我的思想,使我能够正确加以对待。我觉得,由于他信任我,因此也使我懂得了要如何行事,才不辜负他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