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夫人在宫里安排了一些有趣的晚会,像这样快乐的场面在宫里还从来没有见过。她也从来没有像在这个冬季里那样和蔼可亲,虽然她处在极大危险的包围中。而且在这个关键性的季节里,顶多有过一次,不会有第二次她带着一点儿不幸的心情想到法布利斯奇怪的转变。年轻的亲王常常很早就来参加他母亲的愉快的晚会,他母亲总是对他说:“去治理国家吧。我敢打赌,在您的办公桌上一定有二十多份报告等着您批,我可不希望让全欧洲指责我使您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国王,好代您治理国家。”

糟糕的是,这些劝告总是偏偏在顶不合适的时刻提出,也就是说,在亲王殿下克服了他的羞涩心理,参加他非常喜欢的字谜游戏的时候提出。每星期举行两次郊游会,王妃借口为了赢得民众对新君主的爱戴,允许最漂亮的资产阶级妇女参加。公爵夫人是这个快乐的宫廷的灵魂,她知道这些美丽的资产阶级妇女看到资产阶级出身的拉西飞黄腾达都嫉妒得要命,希望他们会把这位大臣无数的恶行讲上一两件给亲王听听。亲王有许多稚气的想法,其中之一就是他自以为有一个道德的内阁。

拉西极其机灵,不会不明白,王妃宫廷中这些由他的敌人操纵的、精彩的晚会,对他有多么危险。他不愿意把那份对法布利斯的完全合法的判决书交给莫斯卡伯爵,因此,公爵夫人和他,总得有一个离开宫廷。

在发生民众暴动——现在否认它发生过,才算是得体——的那一天,有人把钱散给老百姓。拉西就从这件事着手,他穿上比平时还要坏的衣服,走进城里最破烂的房屋,和那些穷苦的居民一本正经地谈上好几个钟头。这番奔波得到了很好的报酬:过了半个月这种生活以后,他就调查确实,费朗特·帕拉是暴动的秘密首领,而且这个像任何伟大的诗人那样终生贫穷的人,曾经叫人在热那亚卖掉过八九粒钻石。

有人提到,其中有五粒实际值到四万多法郎,可是在亲王逝世的前十天,据说是因为需要钱用,三万五千法郎就脱手了。

司法大臣发现这个情况以后,兴高采烈的心情怎样才能形容得出来呢?他注意到,在王妃的宫廷上每天都拿他当笑料,有好几次,亲王在跟他谈公事的时候,带着年轻人的坦率态度当面嘲笑他。应该承认,拉西是有一些非常平民化的习惯。譬如,他对一个争论发生了兴趣,就会架起腿,把鞋握在手里;兴趣要是愈来愈大,他还会把他的红布手帕铺在大腿上,等等。在那些最漂亮的资产阶级妇女中间,有一个知道自己的大腿长得非常好看,于是模仿司法大臣这个文雅的姿势。亲王看到她开这个玩笑,大笑不止。

拉西请求一次例外的晋见,他对亲王说:“殿下愿意出十万法郎,查明先王是怎么死的吗?有了这笔钱,司法当局甚至能够把罪犯逮捕,如果真的有罪犯的话。”

亲王的回答是可想而知的。

过了不久,谢奇娜告诉公爵夫人,有人愿意给她一大笔钱,要她把她女主人的钻石让一个珠宝商看一看;她生气地拒绝了。公爵夫人责备她不应该拒绝,于是过了一个星期,谢奇娜有钻石好让人看了。在约定看钻石的那天,莫斯卡伯爵在帕尔马的每家珠宝店附近都派了两个可靠的人,将近夜里十二点钟,他来告诉公爵夫人,那个好奇的珠宝商不是别人,正是拉西的兄弟。公爵夫人那天晚上非常快活(王宫里正在演一出即兴喜剧,也就是说后台上仅仅贴着一份喜剧的提纲,喜剧中的每一个人物随口编台词),公爵夫人扮演一个角色,拉维尔西侯爵夫人过去的朋友,巴尔弟伯爵扮演她的情人。拉维尔西侯爵夫人也在场。亲王是国内最怕羞的一个人,不过他长得非常漂亮,而且有一颗温柔无比的心,他研究着巴尔弟伯爵的角色,想在下一次演出的时候自己来扮演。

“我没有多少时间,”公爵夫人对伯爵说,“第二幕第一场有我的戏。咱们到警卫室去吧。”

在那里,在二十名全都非常警觉、全都对首相和首席女官的谈话非常注意的禁卫军中间,公爵夫人笑着对她的朋友说:“每逢我毫无必要地把一些秘密说出来,您总是责备我。是我促使艾尔耐斯特五世坐上王座的。我希望替法布利斯报仇,当时我爱法布利斯远远超过今天,虽然我的爱一直是非常纯洁的。我很清楚,您不大相信这种纯洁,但是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即使我有罪,您还是爱我。好吧!这才是一件真正的罪行:我把所有的钻石都给了一个叫费朗特·帕拉的非常有趣的疯子,我为了让他去干掉想毒死法布利斯的那个人,甚至还拥抱过他。这有什么害处呢?”

“啊!费朗特原来就是这么得到他造反的本钱的!”伯爵稍微愣了一下说,“您竟在警卫室里跟我谈这种事!”

“这是因为我忙得很,而拉西现在又得到了犯罪的线索。我确实从来没有提到过暴动,因为我恨雅各宾党人。您仔细想一想,等演完戏把您的意见告诉我。”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应该使亲王爱上您……不过,千万别动坏心眼!”

有人来叫公爵夫人上场,她匆匆地跑掉了。

过了几天,公爵夫人收到邮局寄来的一封可笑的长信,上面签的是她从前的一个侍女的名字。这个女人要求给她在宫廷上找一个位置。但是公爵夫人一眼就认出,这既不是她的笔迹,也不是她的语气。公爵夫人打开信纸看第二面的时候,看见一小幅折起来、夹在一页旧书中的圣母奇迹像掉了下来,落在她脚边。公爵夫人朝圣母像看了一眼,又把那页印着字的旧书看了几行。她的眼睛闪出了光芒,她发现了下面这些字句:

保民官每月取一百法郎,决不多取。剩下来的钱决定用来在那些被自私冻僵了的心里重新燃起神圣的火焰。狐狸正在追踪我,因此我不设法同我崇拜的人做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对我自己说,她不仅在文雅和美貌方面,而且在才智方面也胜过我,可是她不喜欢共和政体。再说,没有信奉共和主义的人怎么能建立共和国呢?会不会是我错了?六个月以后,我将拿着显微镜,徒步周游美洲的那些小城市,我要看看我是不是还应该爱我心里那个唯一和您对立的竞争者。如果您接到这封信,男爵夫人,而且在您接到以前并没有任何卑俗的眼睛看过它,那就请您叫人把离我第一次大胆跟您谈话的那个地方二十步远的小梣树砍断一棵。那么,我就会让人把一个盒子埋在花园里,您曾在我的那些幸福日子里望过的那棵大黄杨树底下,盒子里装的是使那些和我意见相同的人遭到诽谤的东西。当然,要不是狐狸跟着我,可能连累那个天使般的人物,我是决不愿意写信的。请在半个月以后去看那棵黄杨树。

“既然有一家印刷所受着他的支配,”公爵夫人对自己说,“我们很快就可以得到一部十四行诗集了。天知道他在诗里怎么称呼我!”

公爵夫人出于女人卖弄风情的本能,想做一次试验。她病了一个星期,宫廷中也不再有美妙的晚会。王妃自从守寡以后,由于害怕她儿子,不得不做的那一切事情使她自己非常厌恶,所以她到修道院里去度过这一个星期,修道院旁边就是埋葬着去世亲王的那个教堂。这次晚会的中断使得亲王感到空闲得难受,而且显著地影响了他对司法大臣的宠信。艾尔耐斯特五世明白了,如果公爵夫人离开宫廷,或者仅仅不再在宫廷中散播快乐,他会多么烦闷。晚会又重新开始了,亲王对即兴喜剧显得越来越有兴趣。他打算扮演一个角色,但是又没有勇气承认这个愿望。有一天,他面红耳赤地对公爵夫人说:“为什么我不能也演演呢?”

“我们都在这儿听候殿下的命令。如果殿下肯给我一道命令,我就去叫人准备一出喜剧的情节,凡是有殿下出场的精彩场面,我也出场;初次登台,谁都免不了有点心慌,只要殿下愿意多注意我一点,我就会告诉您应该怎样回答。”一切都安排好了,而且安排得非常巧妙。亲王非常害羞,却又认为害羞是件丢脸的事。公爵夫人尽力使他不因为天生的羞怯感到痛苦,她的苦心安排给年轻的君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第一次登台的那天,戏比平常早半个钟头开始,而且在进入剧场的时候,客厅里只有八九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这些人对亲王不会起任何影响,况且她们都是在慕尼黑地道的君主政体的原则下教养大的,所以不停地鼓掌。公爵夫人利用她的首席女官的职权,锁上了一般廷臣进入剧场的那扇门。亲王具有文学才华和一张漂亮的面孔,头几场戏演得非常好。不管是公爵夫人用眼神,还是悄声所做的提示,他都聪明地重述出来。那几个观众正在拼命地鼓掌,公爵夫人打个暗号,正门开了,剧场里顿时被所有宫廷上的美丽女人占满。她们发现亲王相貌迷人,而且神情非常幸福,于是就拍起手来。亲王高兴得脸也红了。他扮演公爵夫人的一个情人。过了不久,她非但不用再给他提示,反而不得不要求他把戏演得短一点。他热情地叙述着爱情,常常使女演员感到为难。他的台词往往长达五分钟。公爵夫人已经不是前一年的那位令人目迷心醉的美人了,法布利斯的监禁,尤其是在马乔列湖畔和变得阴郁沉默的法布利斯在一起度过的那段时期,已经给美丽的吉娜添上了十岁年纪。她的容貌上留下了痕迹,比起以前有较多的智慧和较少的青春。

那年轻时代的欢乐难得在她容貌上出现了,但是在舞台上,靠了胭脂和化装给女演员们带来的种种帮助,她还是宫廷上最漂亮的女人。亲王说出来的那些热情的台词引起廷臣们的注意,那天晚上,他们都在心里说:“这是新朝代的巴尔比。”伯爵心里感到不痛快。戏演完了,公爵夫人当着所有廷臣的面对亲王说:“殿下演得太好啦。别人会说您爱上了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这会使我和伯爵的婚事告吹的。因此,我以后不再跟殿下一块儿演戏了,除非您向我保证,跟我说话像对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譬如像对拉维尔西侯爵夫人那样。”

这出戏演了三次。亲王快乐得发了疯,但是有一天晚上,他显得心事重重。

“要是我的估计没有很大的错误,”首席女官对王妃说,“拉西一定在设法算计我们。殿下,我建议您指定明天演一出戏。亲王将会演得很糟,他在失望中会把事情告诉您的。”

亲王果然演得非常糟。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再也不知道怎么结束他的台词。第一幕结束以后,他几乎要掉眼泪了。公爵夫人立在他身旁,但是神情冷淡,若无其事。亲王在演员休息室里和她单独待了一会儿,他过去把门关上。

“第二幕和第三幕我怎么也演不成了,”他对她说,“我绝对不希望受到阿谀的鼓掌。今天晚上他们给我的那些掌声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上。给我出个主意吧,应该怎么办?”

“让我到台上去,像一个真正的剧场经理那样,给王妃恭恭敬敬地行个礼,再给观众们也行个礼,然后说扮演勒利奥的演员突然病了,这次演出将以几支乐曲结束。鲁斯卡伯爵和小吉索尔菲能够在这样一群显赫的人士前露一露他们的尖嗓子,一定会很高兴呢。”

亲王抓住公爵夫人的手,狂热地吻着。

“您为什么不是个男人呢?”他对她说,“否则您就可以给我出个好主意了。拉西刚把一百八十二份揭发被断定为谋害我父亲的凶手们的证词放在我的办公桌上。除了证词,还有一份两百多页的起诉书。我必须把这些都看过,而且我还答应不向伯爵透露一点口风。这些事必然会使一些人被判死刑。他已经要我到法国,昂提布附近去把费朗特·帕拉,我那么欣赏的这位大诗人抓回来。他化名彭赛住在那里。”

“只要您命令绞死一个自由党人,从那天起,拉西在内阁里的地位就像铁打一般的稳固了,这正是他一心盼望的。不过殿下以后要去散步,也就不能在两小时以前宣布了。刚刚您发出的痛苦的呼声,我不会告诉王妃,也不会告诉伯爵。不过按照我的誓言,我是不应该对王妃保守任何秘密的,如果殿下肯把透露给我听的话同样对您母亲说一遍,那我就太高兴啦。”

君主像个被喝了倒彩的演员似的正痛苦得受不了,这个主意暂时岔开了他的痛苦。

“好吧!您去通知我母亲,我现在就到她的大书房里去。”

亲王离开后台,穿过通往剧场的客厅,声色俱厉地打发掉跟在后面的侍从长和值班的侍从武官。这时候,王妃也匆忙离开了剧场。到大书房以后,首席女官朝母子两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让他们单独留在书房里。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宫廷上沸沸扬扬的情形,正是这种事情使得宫廷变得那么有趣。一个钟头以后,亲王亲自来到书房门口招呼公爵夫人。王妃在流眼泪,她儿子的脸色也完全变了。

“这是两个软弱的人在发脾气,”首席女官心里说,“他们想找个借口,好把气出在别人头上。”一开始,母子俩就争着说话,把情况详细地告诉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回答的时候,总是非常小心谨慎,不提出任何意见。整整两个钟头,这三个演员一直处在沉闷的场面中,扮演着我们刚才提到的角色。亲王亲自去取拉西放在他办公桌上的两个巨大的公事包。他走出母亲的大书房,发现所有宫廷上的人都在等他。“走开,别来打扰我!”他用从来还没有人见他用过的、非常不客气的声调嚷道。亲王不愿意让人看见他亲自拿着两个公事包,因为一个当君主的是什么也不应该自己拿的。廷臣一眨眼就走光了。亲王回来的时候,遇见那些在熄灭蜡烛的亲随。他怒气冲冲地把他们连同那个热心而不知趣地留下未走的值班的侍从武官,可怜的封塔纳全都打发走了。

“今天晚上个个人都想惹得我不耐烦。”他回到书房,气愤地对公爵夫人说。他认为她非常聪明,她明显地坚持着不肯出一个主意,使他很生气。她呢,却打定了主意,没有非常明确地向她征求意见,她就什么也不说。又过了整整半个钟头,对自己的尊严看得很重的亲王才决定对她说:“可是,夫人,您什么也没有说。”

“我在这里侍候王妃,同时在很快地忘掉别人当着我面说的那些话。”

“好吧!夫人,”亲王满脸通红地说,“我命令您把您的意见告诉我。”

“惩办罪行是为了不让它再发生。去世的亲王是给毒死的吗?这是非常可疑的。他是给雅各宾党人毒死的吗?这是拉西一心想证实的,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变成殿下的一件永远不可缺少的工具了。到那时候,即位不久的殿下可以预料到将会有许多像今天这样的晚上。您的臣民都一致说殿下生性善良,这说得非常对。只要您不绞死自由党人,您就可以一直享有这种声誉,而且完全可以肯定没有人会想到给您下毒药的。”

“您的结论很明白,”王妃气愤地叫起来,“您不希望杀害我丈夫的凶手们受到惩罚!”

“显然是这样,王妃,因为我跟他们有亲密的友谊。”

公爵夫人从亲王的眼睛里看出,他认为她和他母亲完全商量好了,要使他听从她们的安排采取行动。这两个女人展开了一场相当迅速的、针锋相对的舌战,接着公爵夫人声明她一句话也不再说了,而且她忠实地实行这个决定。但是,亲王和他母亲讨论很久以后,又命令她说出她的意见。

“我向二位发誓,我绝对不说!”

“这可真是孩子气!”亲王叫道。

“我请求您说,公爵夫人。”王妃庄严地说。

“这正是我要恳求您别让我做的事,王妃。不过,殿下,”公爵夫人接着对亲王说,“您法文读得好极了。为了平静我们激动的心情,您肯给我们念一首拉封丹的寓言诗吗?”

王妃觉得“我们”这两个字听上去极其傲慢,但是,当首席女官从容不迫地过去打开书橱,拿了一本拉封丹的《寓言诗》回来的时候,她露出又是惊奇又是感兴趣的神色。公爵夫人把书翻了一会儿,然后递给亲王,说:“我恳求殿下把整首寓言诗念一遍。”

园丁和他的领主

有一个爱好园艺的人,

一半是市民,一半是庄稼人,

他在某一个村子里,

有一片相当整洁的园子,旁边连着耕地。

他用树篱把它们团团围起,

那儿茂盛地长着酸模和莴苣;

还有少许的茉莉花和很多的百里香,

可以扎个花束送给玛尔戈过生日。

破坏这种幸福的是一只野兔,

他于是去向镇上的领主诉苦。

“这个可恶的畜生,”他说,“不分早晚,

都要来吃个痛快,陷阱它付之一笑;

石头、棍子它也视若无睹。

我看它是巫师。”

“巫师!我才不在乎,”

领主回答,“即使它是魔鬼,诡计再多,

米罗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它抓住。

老乡,我包管为您除害。”

“什么时候?”

“就在明天,不必再拖。”

事情就这样商定,他带着人马登门。

“好,咱们先吃午饭,”他说,“您的小鸡可嫩?”

吃罢午饭,猎人们忙成一堆,

一个个精神抖擞,做好准备;

喇叭声和号角声一片吵乱,

吓得老乡心惊胆战。

最糟的是,可怜的菜园踩得一塌糊涂。

完了,齐齐整整的菜畦;

完了,莴苣和韭菜;

完了,做汤的蔬菜。

老乡说:“老爷开心,小民倒霉。”

可是人家由他去说,理也不理。

一小时内狗和人造成的灾殃,

全省的野兔糟蹋上一百年

可能也到不了如此地步。

小国的君主啊,有争端就该自己解决;

求助于大国国王,那你们就成了大傻瓜。

切不可让他们为你们动干戈,

也别让他们进入你们的领土。

这首诗念完以后,沉默了很长一阵时间。亲王亲自去把书放回原处,接着在书房里踱来踱去。

“好啦,夫人,”王妃说,“现在您总肯说了吧?”

“实在不行,王妃!除非亲王委派我做大臣。我在这儿说话,会有失掉首席女官这个位置的危险。”

接着又沉默了足足一刻钟。最后王妃想起了从前路易十三的母亲,玛丽·德·美第奇扮演的角色。最近几天里,首席女官曾经吩咐那个负责朗读的女官念巴赞先生的卓越的著作《路易十三传》。王妃虽然非常生气,但是她想到公爵夫人很可能离开这个国家,拉西这个使她害怕得要命的人就会效法黎塞留,让她儿子把她放逐出去。这时候,王妃要是能羞辱她的首席女官,是会不惜任何代价的,但是她不能够这样做。她立起来,带着有点做作的笑容,过来握住公爵夫人的手,说:“说吧,夫人,说出来是表明您对我的友谊。”

“好吧!只说两句:把拉西这个阴险毒辣的小人搜集到的文件统统扔到那边的壁炉里烧掉,而且千万别告诉他已经烧了。”

她凑到王妃的耳朵边,又亲热地悄悄说了一句:“拉西可能变成黎塞留!”

“可是,见鬼!这些文件我花了八万多法郎呢!”亲王气愤地嚷道。

“我的亲王,”公爵夫人精神抖擞地说,“这就是雇用出身微贱的坏蛋的代价。但愿您损失一百万,可是永远不要信任那些下贱的无赖,他们害得您父亲在他在位的最后六年里连觉都不敢睡。”

王妃听到“出身微贱”这几个字非常高兴。她觉得伯爵和他这位女朋友过分推崇才智,而才智和雅各宾主义却总有一点血缘关系。

王妃陷入了沉思,在这寂静无声的短暂的片刻中,王宫的大时钟打三点了。王妃立起来,朝她儿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说:“我的健康不允许我再继续谈下去。千万不可以用出身微贱的大臣。您没法不使我认为,您的拉西把他使您花费在侦察上的钱贪污了一半。”王妃从枝形烛台上取下两支蜡烛,放在壁炉里,放得它们不会给吹灭。然后,她走到她儿子跟前,又说:“拉封丹的寓言在我心里战胜了为丈夫报仇的正当愿望。殿下允许我把这些文件烧掉吗?”亲王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的脸相真是愚蠢,”公爵夫人心里说,“伯爵说得对:去世的亲王决不会让我们熬到夜里三点钟还拿不定主意。”

王妃仍旧站着,又说:“这个小检察官要是知道,他那为了谋取升官而准备的、充满谎言的废纸,竟让国内两位最尊贵的人物熬了一夜,他一定会非常得意。”

亲王像个疯子似的朝一个公事包扑过去,把里面的文件统统倒在壁炉里。一大堆的文件差点把两支蜡烛压灭。屋子里烟雾弥漫。王妃从她儿子的眼睛里看出,他想抓起一个水瓶,把他花了八万法郎的这些文件救出来。

“把窗子打开!”她生气地冲公爵夫人嚷道。公爵夫人赶快照办,所有的文件都顿时点着了。壁炉里发出巨大的响声,很快就清楚了,原来是壁炉也烧着了。

凡是涉及金钱的事情,这位亲王是很小气的。他仿佛已经看到他的王宫在一片熊熊的大火中,宫里所有的财宝都化为灰烬。他跑到窗口去喊卫兵,连嗓音都完全变了。士兵们听到亲王的声音,乱哄哄地跑到院子里。他回到壁炉旁边,壁炉吸着打开的窗口送进来的风,发出的声音确实很可怕。他焦躁不安起来,咒骂着,像个疯子似的在书房里转了两三个圈子,最后跑出去了。

王妃和她的首席女官仍旧保持着沉默,面对面地站着。

“她又要发火了吗?”公爵夫人心里说,“反正,我的官司已经打赢了。”她已经准备用非常傲慢的态度来回答了,这时候忽然动了个念头。她看到还有一个公事包碰都没有碰过。“不,我的官司只赢了一半!”她相当冷淡地对王妃说:“王妃是不是命令我把剩下的这些文件烧掉呢?”

“您在哪里烧?”王妃气冲冲地说。

“在客厅的壁炉里。一份一份地往壁炉里扔,不会有危险的。”

公爵夫人挟着装满文件的公事包,拿了一支蜡烛,走到隔壁的客厅里。她不慌不忙地看清楚这是装证词的公事包,于是放了五六扎文件在她的披肩里,把剩下的都十分仔细地烧光,然后也没有向王妃告辞就走了。

“这可真是狂妄无礼,”她笑着对自己说,“不过,她这个没法安慰的寡妇的装腔作势,差点儿叫我在断头台上丢掉脑袋。”

听见公爵夫人的马车声,王妃对她的首席女官火透了。

尽管时间已经很晚,公爵夫人还是派人去请伯爵。他正在宫里救火,但是很快就带着一切平安无事的消息来了。“这位小亲王确实表现得非常勇敢,我衷心地恭维了他一番。”

“马上看看这些证词,让我们赶快把它们烧掉。”

伯爵看着证词,脸发了白。

“哎呀,他们已经非常接近真实情况了,这次起诉进行得非常高明,他们完全掌握了费朗特·帕拉这条线索。要是他说出来,我们可就难办了。”

“可是,他不会说出来的,”公爵夫人嚷起来,“他是一个高尚的人。赶快烧掉,赶快烧掉。”

“慢一点。请您允许我把这十四五个危险的证人的名字记下来,万一拉西想再来一次,对不起,我就派人把他们弄走。”

“我应该提醒阁下,亲王已经答应不把我们夜里干的这件事告诉他的司法大臣。”

“他这个人懦弱,怕闹出事来,会遵守诺言的。”

“现在,我的朋友,有了这一夜,我们的结婚的日期就可以大大提前了。我本来不愿意带一件刑事案件给您做嫁妆,何况我犯罪还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

伯爵是个有情意的人。他握住她的手,叫了起来,眼睛里满是眼泪。

“您在临走以前,给我出个主意,我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王妃。我太累了,我在台上演了一个钟头的喜剧,又在书房里演了五个钟头。”

“王妃的那些话尖酸刻薄,仅仅是由于她软弱,您傲慢地不告而别,已经报复得够了。明天,您要恢复今天早上的口气跟她说话。拉西还没有给关起来或者放逐出去,我们还没有撕掉法布利斯的判决书。

“您要求王妃做出决定,这总是一件使君主们,甚至使首相们不高兴的事。无论如何,您只是她的首席女官,也就是说,是她卑微的仆人。软弱的人不免会反复无常,只要一反复,拉西三天以后就会比以往更得宠。他会想尽办法绞死一个人,只要他没有使亲王的名誉受到损害,他就对什么事也没有把握。

“今天夜里失火,有一个人受伤。是一个裁缝,他的的确确显得非常勇敢。明天,我要请亲王挽着我的胳臂,和我一同去访问这个裁缝。我将全副武装,而且要密切防备;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年轻的亲王还没有遭到憎恨。我呀,我想让他养成在街上散步的习惯,我这是拿拉西开玩笑,他肯定会继任我的职位,但是决不敢容许这样大胆的事。从裁缝家里回来,我要让亲王经过他父亲的雕像。那个愚蠢的雕塑家给他父亲披了一件罗马长袍,他会注意到长袍的下摆上被石头砸坏的痕迹。总之,除非亲王太不聪明,否则他就不会不自己这样想:‘这就是绞死雅各宾党人的报应。’我会这样回答他:‘必须绞死一万,否则一个也不绞死。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在法国消灭了新教徒。’

“明天,亲爱的,在我的这次散步以前,您要去见亲王,对他说:‘昨天晚上,我为您办了应该是大臣办的事,我给您出了主意,而且执行了您的命令,惹得王妃不高兴。您应该付给我报酬。’他以为您向他要钱,因此会把眉头皱起来。您就让他保持着这个不愉快的误会,时间越长越好。然后您说:‘我请求殿下下命令,把法布利斯交给您国内十二位最受尊敬的法官以对质方式(意思是说要他出庭)审讯。’接着,您别耽搁,赶快把用您那美丽的手写的一道短短的命令呈给他,请他签字。这道命令等会儿您照着我说的写好了。我当然会把上一次的判决无效这句话放进去。对这件事只有一个反对理由,不过只要您把事情抓紧进行,别放松,亲王就不会想到这个理由。他可能对您说:‘法布利斯应该到要塞去投案。’您就这样回答:‘他会到市内监狱去投案的(您知道,那儿是由我控制的,每天晚上,您的侄子都可以出来看您)。’假如亲王回答您:‘不,他的越狱败坏了我的要塞的名誉,为了挽回面子,我要他回到原来的那间牢房里去。’您就接着回答:‘不,因为他到了那里,就听凭我的敌人拉西摆布了。’而且您要用一句您善于使用的那种女人惯用的话让他明白,为了降服拉西,您可能告诉拉西今天夜里的焚烧。如果亲王还是坚持,您就说您要到您的萨卡城堡去过半个月。

“您去把法布利斯找来,问问他的意见,因为这样做他就会受到监禁。事先应该把一切情况估计到,如果在法布利斯监禁期间,拉西不耐烦起来,派人毒死我,那他就会遇到危险。不过,这件事可能性很小。您知道,我从法国雇来了一个厨子,他是个性情最快乐的人,爱说语意双关的俏皮话,而俏皮话是和谋杀不相容的。我已经告诉我们的朋友法布利斯,我找到了所有亲眼看见他那次正当、勇敢的行动的证人,显然是那个吉莱蒂想杀死他。我还没有跟您提过这些证人,因为我想使您得到一次出乎意料的高兴,但是这个计划失败了,亲王不肯签字。我对咱们的法布利斯说过,我一定要给他弄到一个显赫的圣职;但是,假如他的敌人们能够在罗马教廷上控告他犯过杀人罪,那我就很难办了。

“您明白吗,夫人,如果他不经过最庄严的审判,吉莱蒂这个名字就会使他一辈子感到不愉快。既然深信自己没有罪,却不去受审,那是非常懦弱的表现。再说,即使他有罪,我也会使他无罪开释。我正跟他说着,这个急性子的年轻人不让我说完,就拿起政府年鉴,于是我们一同挑选了十二位最正直、最博学的法官。名单开好以后,我们勾掉六个名字,想换上六位和我个人有仇的法学家,但是我们只能够找到两个仇人,只好补上了四个忠心于拉西的坏蛋。”

伯爵这个建议使公爵夫人忧虑得要命,而且这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最后,她向理智屈服了,在首相的口授下,写了那道指派法官的命令。

伯爵直到早上六点钟才离开她。她打算睡一觉,但是睡不着。九点钟,她和法布利斯一同吃早饭,发现他热切地盼望受审。十点钟,她来到王妃那里,但是王妃不见任何人。十一点钟,她见到了起床受觐的亲王,亲王毫无异议地在命令上签了字。公爵夫人把命令送给伯爵,然后才上床睡觉。

伯爵当着亲王的面,逼着拉西在亲王早上签了字的命令上副署,叙述一下当时拉西狂怒的样子也许很有趣,但是我们要谈的事太多,只好略过不提。

伯爵把每一位法官的优缺点都议论了一番,建议更动一些名字。但是,读者也许对所有这些诉讼程序的细节,正像对所有宫廷的阴谋一样,感到有点儿厌烦。从这一切事情中,我们可以得出这个教训:即使是一个幸福的人,只要一接近宫廷,他的幸福就受到了损害,而且在任何情况下,他的前途都取决于一个侍女的阴谋诡计。

另一方面,在美洲的共和国里,却不得不整天向街上的那些买卖人一本正经地献殷勤,不得不变得跟他们一样愚蠢;而且那里没有歌剧院。

晚上公爵夫人起床以后,有一阵子心里非常焦急,因为法布利斯找不到了。最后,将近午夜,她在宫廷的剧场里接到他一封信。他没有到伯爵控制下的市内监狱去投案,却回到了他从前在要塞里住过的那间牢房。能够住在离克莱莉娅几步远的地方,他感到太幸福啦。

这件事情会引起极严重的后果。在那里,他被毒死的危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这种愚蠢的行为使公爵夫人陷在绝望中。她原谅他这样做的动机:对克莱莉娅的疯狂的爱情。因为再过几天,克莱莉娅肯定就要嫁给富有的克里申齐侯爵了。法布利斯这件愚蠢的行为使得他又完全恢复了从前在公爵夫人心里具有的影响。

“我送去给亲王签字的那个该死的文件,会送了他的性命!这些死抱着荣誉观念的男人有多傻呀!倒好像在专制政府的统治下,在拉西这种人当司法大臣的国家里,还应该想到荣誉似的!应该直截了当地接受赦免书,亲王在赦免书上也会毫不留难地签字,就像他在召开这个特别法庭的命令上签字那样。说到头来,像法布利斯这样出身的人,就算他受到或多或少的指责,说他曾经亲手用剑刺死一个吉莱蒂这种戏子,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公爵夫人一接到法布利斯的短信,就立刻赶到伯爵家里,她发现他脸色苍白。

“伟大的天主!亲爱的,我在这个孩子的事上,总是不走运,您又要责怪我啦。我可以向您证明,昨天晚上我把市内监狱的看守找来过。您的侄子天天都可以到您家里来喝茶。最糟的是,您和我都没法对亲王说我们担心下毒,担心拉西下毒;他会认为这种怀疑是极不道德的。不过,如果您一定要我去,我立刻就到王宫去一趟,但是我知道我会得到什么回答。我还有话要说,我向您提供一个办法,为了我自己,我是不会采用这个办法的。自从我在这个国家掌权以来,我没有叫人杀过一个人,而且您也知道,我在这方面是那样的傻,有时候一到天黑,我还会想到我在西班牙有点草率地叫人枪毙的那两个间谍。好吧!您要不要我替您除掉拉西?他对法布利斯有多么危险是没法估计的。他认为用这个办法把我撵走最可靠。”

公爵夫人对这个建议非常满意,但是她没有接受。

“我们在那不勒斯的美丽天空下,过着退隐生活的时候,”她对伯爵说,“我不希望您到了晚上有不愉快的念头。”

“可是,亲爱的,我看我们只有选择不愉快的念头了。万一法布利斯得病身亡,您会怎么样,我自己又会怎么样?”

他们在这件事上又谈论了好久,最后公爵夫人用下面这番话结束了谈论:“因为我爱您胜过爱法布利斯,所以应该留下拉西这条命。不行,我不愿意破坏我们晚年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

公爵夫人匆匆赶到要塞。法比奥·康梯将军非常得意,根据军法的明文规定,不准她进去;没有亲王签署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国家监狱。

“可是,克里申齐侯爵和他的乐师们不是每天都到要塞里来吗?”

“我专为他们请求亲王颁发过一道命令。”

可怜的公爵夫人还不知道她该有多么不幸呢。法比奥·康梯将军认为法布利斯越狱损害了他个人的名誉。他看见法布利斯来到要塞,本来是不应该收留的,因为他没有接到任何有关这件事的命令。“但是,”他对自己说,“这是上天把他送来的,好让我恢复名誉,好让我不再受到那种会玷污我的军人生涯的嘲笑。决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毫无疑问,他很快就会被释放出去,我只有几天报仇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