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在首相莫斯卡的事业中出现了障碍,而且似乎预示着他有可能下台,法比奥·康梯将军的野心发展到了疯狂的地步,经常和女儿大吵大闹。他怒气冲冲,不停地对她说:如果她还不下定决心挑选,就会断送他的前程;上了二十岁,也是该决定的时候了;由于她毫无道理地抱着固执态度,将军陷在极其有害的孤立无靠的处境中,这种处境应该结束才对,等等,等等。

克莱莉娅起初就是因为他一阵阵不停地发脾气,才避开他,躲到鸟房里来的。上鸟房来得经过一道非常难走的木头小楼梯,对患着痛风病的要塞司令说来,这是个严重的障碍。

几个星期以来,克莱莉娅心乱如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打算,因此她虽然在父亲面前没有明确地表示过,却差不多已经听任他安排了。将军有一次发脾气,嚷着说,他很可以把她送到帕尔马最凄凉的修道院里去过烦闷寂寞的日子,他要让她在那里一直熬到她肯选定一个丈夫为止。

“您知道,咱们虽然是旧家,可是到现在还只有六千法郎的年金,而克里申齐侯爵的财产呢,每年有十万埃居的收入。宫廷上的人都一致公认他性情极其温和。他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对他有过不满。他长得十分英俊,年轻,又很受亲王的赏识。我看,除非是疯子才会拒绝他求婚。如果这是头一次拒绝,我也许还能容忍,可是您这个傻姑娘,已经拒绝了五六个求婚的人,而且还都是宫廷里第一流人物。要是我奉命退休,领了半薪,请问,您会落到什么地步?要是我这个经常让人认为可能当内阁大臣的人,住在哪儿的三层楼上,我的敌人会多么得意!不行,他妈的!由于我生性仁慈,我这个卡桑德拉的角色,已经扮演得够久了。您不中意这个可怜的克里申齐侯爵,那您就给我提出个正当的理由来,人家好心好意地爱您,情愿娶您,不要陪嫁,还给您一笔有三万法郎年金收入的预赠财产。有了这笔钱,我至少可以有所房子住了。您跟我把道理谈谈清楚,要不然,他妈的!您过两个月就得嫁给他!……”

在这番话里,从头到尾只有一句引起了克莱莉娅的注意,就是要把她送进修道院去的那句威胁话;那样一来,岂不是要离开要塞,而且还是在法布利斯的生命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因为在城里和宫廷上,没有一个月不重新流传一次他不久就要处死的谣言。她不管用什么理由劝导自己,还是不能下决心冒这个危险:和法布利斯分开,而且正好在她为他的生命担心的时刻!在她看来,这是最大的不幸,至少也是顶急迫的不幸。

这并不是说,不和法布利斯分开,她的心里就有了幸福的希望。她相信公爵夫人爱着他,她的心灵受着致命的嫉妒折磨。她不断地想着这个受到人人爱慕的女人的种种优点。她强使自己对法布利斯采取极端慎重克制的态度;她怕自己会说出什么轻率冒失的话,因而限制他只可使用手势交谈。这两个缘故加在一起,似乎就使她没法把他和公爵夫人的关系弄清楚。因此,她一天比一天更苦痛地感觉到在法布利斯心里有着一个情敌的这个可怕的不幸,她也就一天比一天更不敢冒险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全盘托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可是,听他供认他的真实的情感,该有多么快乐啊!对克莱莉娅来说,假如能消除破坏她生活乐趣的那些可怕的疑团,该有多么幸福啊!

法布利斯是个轻浮的人。在那不勒斯,他就因为轻易地掉换情妇出了名。克莱莉娅作为一个小姐,尽管一言一行都得检点,可是自从她当了议事修女,出入宫廷以来,她不用打听,光留心地听着,就已经知道那些先后向她求婚的年轻人给他们自己造成的名声。嘿!和所有那些年轻人比起来,法布利斯在恋爱方面是最轻浮的了。他在监狱里,心情烦闷,只能和一个女人谈话,于是就向她求爱。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真的,还有比这更平常的吗?使克莱莉娅伤心的正是这一点。即使她从法布利斯的一次十分真诚的表白里,知道他不再爱公爵夫人。她又怎么能相信他的话呢?即使她相信他的话是诚恳的,她又怎么能信任他的感情能持久呢?最后,使她心里感到更加绝望的是,法布利斯不是已经担任了很高的圣职吗?他不是就要发终身愿心了吗?最显赫的职位不是在这条生活道路上等着他吗?“如果我还有一点理智,”不幸的克莱莉娅对自己说,“难道我不应该逃走?难道我不应该求我父亲把我关到哪个遥远的修道院里去?可是最不幸的却偏偏是,害怕被迫离开要塞和被关到修道院去的这种心理在支配着我的一切行动!正是这种心理逼得我弄虚作假,逼得我不得不干出既可恶而又可耻的欺骗事,虚情假意地接受克里申齐侯爵的公开献殷勤。”

克莱莉娅的性格是异常理智的。她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干过一件可以责备自己的欠考虑的事,可是,在这一件事上,她的行动未免太缺乏理智了。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她的痛苦!……尤其是因为她不存任何幻想,痛苦也就越发剧烈了。她爱上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却被宫廷里最美丽的女人,一个在很多方面都胜过她克莱莉娅的女人狂热地爱着!这个男人,即使获得了自由,也不可能有严肃的爱情,可是她呢,她看得太明白了,她一生中只会有一次爱情。

因此,克莱莉娅每天总是怀着悔恨交加的心情到鸟房来。她好像是身不由己地来到这个地方以后,她的忧虑的对象就变了,而且忧虑得也不那么厉害,悔恨也暂时消失了。她等候着,心跳快得无法形容,等候法布利斯打开他在罩住窗子的大窗板上挖出来的、气窗似的小洞。看守格里罗常常在他房里,使他不能和他的女朋友用手势交谈。

一天晚上,将近十一点钟,法布利斯听见要塞里有一片极为奇怪的闹声。夜里,他趴在窗子上,把头伸到窗洞外面,只要在那座被称为三百级的大楼梯上有一点比较响的声音,他都可以听得很清楚。这座大楼梯从圆塔楼里的头一个天井通到石头平台上,要塞司令官邸和囚禁他的法尔耐斯监狱就盖在这片石头平台上。

这座楼梯在将近半中腰,一百八十级高的地方,从一个大天井的南边转到了北边。那里有一座非常轻便、非常狭窄的铁桥,铁桥中间有一个看守,每六小时换一次班。看守必须站起来,侧转身体,别人才能在他守卫的这座桥上走过,而且也只有从这座桥才能到达要塞司令官邸和法尔耐斯塔。只要把发条转两转,就可以使这座铁桥降到下面一百多尺深的天井里去,开发条的钥匙要塞司令随身带着。因为整个要塞里没有第二座楼梯,而且每天午夜有个副官要把所有井上的绳索都送到要塞司令那里去,放在经过他的卧房才能到达的一个小房间里,所以这个简单的预防措施一实行,就完全没有路通到他的官邸,同样也没有谁能够到达法尔耐斯塔。这一切,法布利斯在进入要塞的那天,就已经清清楚楚地注意到,而格里罗跟所有的看守一样,喜欢吹嘘他的监狱,也向他解释过好几次。因此,他对逃走没有抱任何希望。不过他还是常常想到布拉奈斯神父的一个格言:“丈夫想监视妻子,总没有情夫想会见情妇的时候多;看守想关门,总没有犯人想逃走的时候多。因此,不管有什么障碍,情夫和犯人都一定会成功。”

这天晚上,法布利斯清清楚楚地听见有好多人在那座铁桥上走过。从前有一个达尔马提亚奴隶曾经把守桥的人扔到下面的天井里,越狱逃走,所以这座桥被人叫作“奴隶桥”。

“他们到这里来劫狱,也许是要把我带去上绞刑。不过也可能出了什么乱子,我应该利用这个机会。”他拿上他的武器,而且已经从几个秘密地方把他的金币取出来。可是他忽然又停下了。

“应该承认,人是一种可笑的动物!”他大声嚷道,“要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旁观者看见我这样准备,他会怎么说呢?难道我真的想逃走不成?等我回到帕尔马的第二天,我又会怎样呢?我不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到克莱莉娅身边来吗?如果真的出了乱子,那就趁这个机会溜进要塞司令官邸吧。说不定我可以和克莱莉娅说话,说不定我还可以乘乱大胆地吻吻她的手。康梯将军生性多疑,又爱慕虚荣,他派了五名哨兵守卫他的官邸,每个房角一名,第五名守在门口,不过,好在天色非常黑。”法布利斯蹑手蹑脚,走去察看看守格里罗和他的狗在做什么。看守在一张牛皮上睡得很熟,牛皮用四根绳子吊在木屋的地板底下,周围还拦着粗绳网。那只狗,福克斯,睁开眼睛,立起来,轻轻走过来向法布利斯表示亲热。

我们的犯人又悄悄走上那通到木板屋子去的六级台阶。法尔耐斯塔下面的闹声变得那么响,而且正好是在门口,所以他想格里罗一定会被吵醒。法布利斯带上全部武器,准备行动,他相信自己在这天夜里注定了要干出一些惊险无比的事。谁知他忽然听到了世界上最优美的乐声,原来是有人来向将军或者他的女儿奏小夜曲。他忍不住狂笑起来。“而我却已经想到动刀子了!比起需要八十来个人的劫狱或者暴动,倒好像奏小夜曲不是一件更稀松平常的事似的!”音乐奏得非常好,法布利斯已经有那么多星期没有得到过任何娱乐,所以觉得很精彩。他不由得淌下愉快的眼泪。他在兴奋中向美丽的克莱莉娅倾吐着最动人的话。但是,第二天中午,他发现她是那么忧郁,她的脸色是那么苍白,而且他有时还从她注视他的眼光里看出那么大的气愤,以至于他觉着问小夜曲的事,是不妥当的。他生怕自己失礼。

克莱莉娅是很有理由悲伤的。小夜曲是克里申齐侯爵献给她的,这样公开的举动有点像是正式公布他们的婚姻。直到演奏小夜曲的那天,直到晚上九点钟,克莱莉娅还是极坚决地反抗着,但是她父亲威胁她,要把她立刻送到修道院里去,她终于失去勇气屈服了。

“什么!我不会再见到他了!”她哭着对自己说。她的理智徒然地接着说:“我不会再见到这个无论如何会给我带来不幸的人,我不会再见到公爵夫人的这个情人,我不会再见到这个三心二意的男人,人人知道他在那不勒斯有过十个情妇,而且对她们都毫无情义。我不会再见到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如果刑期满了还活着,就会去担任圣职!他出了要塞,我还看他的话,那对我来说将是一个罪过了,而且他反复无常的天性也不会使我再受到这个诱惑。因为,对他说来,我算是什么呢?他不过是拿我当消遣,使他每天在监狱中能有几小时过得不那么无聊罢了。”克莱莉娅尽管这样骂着,还是不由得想起他从收押室出来,爬上法尔耐斯塔以前,望着周围的宪兵时的那种微笑。她泪如泉涌。“亲爱的朋友,为了你,我什么事不会做啊!你会毁掉我的,我知道,这是我的命运。我今天晚上听这可恨的小夜曲,就是在残酷地毁掉我自己。可是明天中午,我就会又看见你的眼睛了!”

正是在克莱莉娅为了她如此热爱着的年轻犯人,做出如此巨大牺牲的第二天,在她明明看到了他的所有缺点,而为他牺牲了自己一生的第二天,法布利斯却因为她态度冷淡感到了绝望。哪怕他仅仅是用不完善的手势,对克莱莉娅的心灵施加一丁点儿压力,也许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法布利斯也就会听到她倾吐对他怀有的全部感情。可是,他没有勇气,生怕冒犯克莱莉娅,因为她会用一种十分严酷的刑罚惩治他的。换句话说,一个女人在爱她的人心里引起的那种情绪,法布利斯是丝毫没有经验的,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连一丁点儿也没有过。在演奏小夜曲那天以后,经过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他和克莱莉娅的亲密友谊才恢复到原有的程度。这个可怜的姑娘生怕泄露自己的感情,所以态度很严厉,法布利斯觉着他们一天比一天疏远。

法布利斯在监狱里已经将近三个月了,虽然和外界隔离,没有通过任何消息,可是他并不感到自己不幸。有一天上午,格里罗在他房间里待了很久。法布利斯不知道怎样把他打发开,急得走投无路。直到中午十二点半的钟声敲过,他才能够把他在该死的窗板上开的两扇一尺高的小活板窗门打开。

克莱莉娅立在鸟房的窗口,眼睛盯着法布利斯的窗子。她那愁眉不展的脸上流露着极其强烈的绝望表情。她一看到法布利斯,就向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一切都完了。她连忙朝钢琴奔去,假装唱一段当时流行的歌剧中的宣叙调。由于绝望,又由于怕被在窗下走动的哨兵们听懂,所以她的话断断续续。她告诉他:“伟大的天主!您还活着吗?我是多么感激老天啊!巴尔博纳,就是您在到这儿来的那天曾经惩罚过的那个无礼的狱吏,本来已经走了,不在要塞里了。前天晚上,他又回来啦。从昨天起我有理由相信他是在想法毒死您。他在供给您伙食的、官邸的小厨房里转来转去。我什么都还不能肯定,但是我的侍女相信,这个面目狰狞的人到官邸的厨房来,唯一的企图就是想害死您。我没有看见您露面,急得要命,还以为您已经死了呢。在另行通知您以前,您什么食物也别沾,我会尽一切可能给您送一点巧克力来。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九点钟,如果老天慈悲为怀,您有一根线,或者是能用您的内衣做成一根带子,那您就把它从您窗口垂下来,垂到橙子树上,我会在上面拴一根绳子,您把它拉回去。靠了这根绳子,我就可以给您送面包和巧克力。”

法布利斯把他从房间火炉里找到的那块木炭,一直当成宝贝似的收藏着。他趁着克莱莉娅感情激动的时刻,赶快在手上写了一连串的字母,这些字母顺序连起来,就成了下面这两句话:“我爱您;仅仅因为我看见您,生命对我才是宝贵的。最要紧的是给我送纸和铅笔来。”

法布利斯从克莱莉娅脸上看出她心情极度恐惧;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恐惧心情使得这位年轻姑娘没有在他如此大胆地倾吐了“我爱您”这句话以后中断他们的谈话。她仅仅显出很不高兴的神色。法布利斯灵机一动,接着又写:“承蒙您借着唱歌通知了我一些事情,今天风大,我没有完全听清楚,钢琴的声音盖过了歌声。譬如说,您向我提到的毒药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到这句话,年轻姑娘的恐惧心情又完全恢复了。她连忙撕一本书,在撕下来的书页上,用墨水写上很大的字母。法布利斯看到这种他要求过多次而没有结果的通信方式,经过了三个月的努力,终于建立起来,心里万分高兴。他这条小小的计策居然获得这样大的成功,他还不打算放弃,他希望能够写信,所以他不时装着看不懂克莱莉娅连续举给他看的那些由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起来的字句。

她不得不离开鸟房,赶快到她父亲那里去了。她顶顶担心的就是他来鸟房找她。生性多疑的他,如果看到这间鸟房的窗子离着犯人的窗子上的窗板很近,是决不会感到高兴的。克莱莉娅自己在不多会儿以前,因为法布利斯迟迟不出现,着急得要命的时候,就曾经想到过,可以把一块石子包上一层纸从斜窗板的上面扔进去。如果这时候碰巧法布利斯的看守不在他房里,这倒是一个可靠的通信方法。

我们的犯人急忙用衬衣做了一根带子。晚上,九点刚过一会儿,他清楚地听见有人轻轻地在敲他窗下栽橙子树的木桶。他把带子放下去,拉上来一根很长的细绳子。用这根绳子,他先吊上一些巧克力,接着又吊上一卷纸和一支铅笔,真使他感到说不出的满意。他再把绳子放下去,就什么也得不到了。显然是哨兵们走到了橙子树旁边。不过,他已经欣喜若狂。他连忙给克莱莉娅写了一封极长的信,信刚写好,就拴在绳子上放下去。他一连等了三个多钟头,并没有人来取,他还把信拉上来好几次,为的是再做一些修改。“克莱莉娅现在还在为下毒药的事情担心,如果她今天晚上不看我的信,”他对自己说,“说不定明天早上她就会根本不考虑接受一封信了。”

事实上是克莱莉娅不得不跟她父亲到城里去。法布利斯到了将近十二点半,听见将军的马车回来,差不多就猜到了这件事。他分辨得出这几匹马的蹄声。他听见将军穿过平台,哨兵们举枪行礼,过了几分钟,他觉着一直缠在他胳臂上的那根绳子动了起来,这时候他有多么快乐啊!一件沉重的东西拴在这根绳子上,两下轻轻的扯动通知他可以往上拉。他的窗下有一道突出的门檐,他好不容易才把这样沉重的东西拉上来。

他好不容易才拉上来的这样东西,原来是一个盛满水的长颈玻璃瓶,用一块披肩包着。可怜的年轻人在孤独中生活了那么久,他抓起披肩,兴高采烈地吻了又吻。但是,在白白地期待了那么多日子以后,他终于发现了一小张纸,用别针别在披肩上,他的情绪当时有多么激动,我们就没法再描写了。

只可以喝瓶里的水,以巧克力充饥。明天我尽一切可能给您送面包来,我会在面包的每一面用墨水画上小十字。说起来真可怕,但是又不能不让您知道,巴尔博纳也许是奉命来毒死您的。您怎么不觉得您在用铅笔写的信里谈到的事情会使我不高兴呢?因此,要不是极大的危险威胁着我们,我就不会给您写信。我刚见到公爵夫人,她和伯爵身体都很好,不过她非常瘦。不要在信上再谈那件事,您愿意我生气吗?

尽管克莱莉娅生性贤淑,她还是经过了剧烈的斗争,方才写了这封短信上的倒数第二行。在宫廷的社交界里,人人都在说桑塞维利纳夫人对巴尔弟伯爵非常亲热,这个英俊的人过去是拉维尔西侯爵夫人的情夫。有一点是肯定了的,他已经公开地和这位侯爵夫人闹翻,她在过去六年里一直像母亲似的对待他,帮助他在社交界取得地位。

克莱莉娅不得不把这封匆匆写成的短信重写一遍,因为她写头一遍的时候,隐隐约约地提到了这件新的风流事件,而大家都恶意地说,这件事是公爵夫人一手造成的。

“我多么卑鄙啊!”她叫了起来,“对法布利斯说他心爱的女人的坏话!……”

第二天早上,离天亮还有很久,格里罗走进法布利斯的房间,放下一个相当沉重的包裹,一句话没有说就走了。这个包裹里有一个挺大的面包,四面都有用墨水画上的小十字,法布利斯痴情地一一吻着这些小十字。面包旁边,还有一卷用许多层纸包着的东西,里面是价值六千法郎的赛干。最后,法布利斯又找到一本崭新漂亮的日课,在页边的空白处写着以下的字句,那笔迹他已经开始熟悉了:

毒药!当心水、酒和一切。以巧克力充饥,没有碰过的饭菜,想办法让狗吃掉,千万别显出起了疑心,敌人会想别的办法的。看在老天分上,别冒失!别大意!

法布利斯连忙把这几行心爱的字毁掉,免得以后会连累克莱莉娅。他又从日课上撕下许多页来,用它们做了好几套字母,每个字母都是用磨碎以后浸在葡萄酒里的木炭工工整整写出来的。十一点三刻,克莱莉娅在鸟房里出现,离开窗口两步远,这时候几套字母已经干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法布利斯对自己说,“她是不是同意我使用它们。”不过,幸运的是她正有许多关于图谋下毒的事要告诉年轻犯人:女用人们养的一只狗吃了给他准备的一盘菜就死了。克莱莉娅不但没有反对使用字母,反而自己也用墨水准备了一套挺漂亮的字母。用这种方式谈话,起初相当不方便,但是这场谈话继续了不下一个半小时,也就是克莱莉娅能够在鸟房里耽搁的全部时间。有两三次,法布利斯忍不住提到了那些禁止谈起的事,她不做回答,走开一会儿,去给那些鸟儿一些必要的照料。

法布利斯得到了她的允许,晚上她派人给他送水的时候,顺便送他一套她用墨水写的字母,看起来要清楚得多。他不免又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他很当心,没有在信里写一句亲热话,至少没有写一句可能会惹她生气的亲热话。这个办法很成功,他的信被接受了。

第二天,在用字母进行谈话的时候,克莱莉娅并没有责备他。她告诉他,下毒的危险减少了;有些人在追求要塞司令官邸的厨娘们,他们把巴尔博纳揍了一顿,差一点揍死;说不定他再也不敢到厨房里来了。克莱莉娅还向他承认,为了他,她大着胆子偷了她父亲的解毒药,派人送给他。要紧的是,任何食物只要一发现味道不对,就立刻不要再吃了。

克莱莉娅曾经盘问过唐·恺撒,可是还是弄不明白法布利斯收到的那六百赛干是从哪里来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迹象,说明看守得不像以前那么严了。

这段下毒的插曲使得我们的犯人的事情获得了极大的进展。虽然他还没有能够得到一丁点儿和爱情相似的表白,但是和克莱莉娅交往得极亲密,所以日子过得很幸福。每天早上,常常还有晚上,都要用字母进行一次长谈。每天晚上九点钟,克莱莉娅接到一封长信,有时候她也回答几句。她派人送给他报纸和几本书。最后,格里罗也给拉拢过来了,他甚至每天把克莱莉娅的侍女交给他的面包和酒带给法布利斯。看守格里罗根据这件事断定,要塞司令和派巴尔博纳来毒死年轻主教大人的那些人不是一伙,因此他感到很高兴,所有他那些同事也是如此,因为在监狱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只要朝着台尔·唐戈主教大人的脸上望望,他就会给您钱。”

法布利斯的面色变得非常苍白。他完全缺乏运动,因此健康受到损害。除此以外,却几乎可以说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在克莱莉娅和他之间,谈话的口气是亲密的,有时候还是非常愉快的。在克莱莉娅的生活中,只有在和他交谈的那些时刻,她才不受到阴暗的预感和悔恨的折磨。有一天,她一时疏忽,竟对他说:“我钦佩您的细心。因为我是要塞司令的女儿,所以您就从来不跟我谈起您希望重新获得自由!”

“这是因为我根本不让自己有这样荒谬的愿望,”法布利斯回答她说,“一旦回到帕尔马,我还怎么可以见到您呢?而且如果我不能把我想到的一切告诉您,那么生活从此也就使我无法忍受了……不对,说我想到的一切,不完全正确,因为您限制得很严。可是,尽管您这样狠心,活着而不能天天看见您,对我说来,会是一种比监禁还要痛苦得多的刑罚!我还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幸福过!……幸福在监狱中等着我,这岂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吗?”

“在这方面有许多事情好谈呢。”克莱莉娅回答,她的态度突然变得非常严肃,几乎是变得阴沉了。

“怎么!”法布利斯惊慌失措地嚷道,“我总算在您心中赢得了一点地位,它已经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快乐了,难道这一点地位我都有失去的危险吗?”

“是的,”她对他说,“尽管您在社会上被认为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我还是有充分理由相信您对我缺乏诚意。不过,我今天不愿意谈这个问题。”

有了这个奇怪的开端,他们的谈话变得非常别扭,他们俩的眼睛里常常出现泪水。

总检察长拉西一直念念不忘于改名换姓。他对自己造成的名声已经感到很厌恶,他希望当里瓦男爵。莫斯卡伯爵呢,一方面使出一切手段来加强这位出卖灵魂的法官想当男爵的欲望,另一方面竭力煽动亲王想做伦巴第的立宪君主的疯狂希望。他想来想去,只有用这些办法可以推迟法布利斯的死亡。

亲王对拉西说:“半个月绝望,半个月希望,耐心地实行这套办法,我们就可以制服这个骄傲的女人。驯服性子最野的马就是用这种软硬兼施的法子。您要坚决地使用这剂烈性药。”

果然,每隔半个月在帕尔马就重新流传一次法布利斯即将处死的谣言。这些传说使不幸的公爵夫人陷入极端绝望的地步。她始终保持原来的决心,不愿意拖上伯爵跟她一起毁灭,她每个月只和他见面两次。但是,她冷酷地对待这个可怜的人,自己也受到了惩罚,在一次又一次的极度绝望中过日子。巴尔弟伯爵这个如此英俊的人的殷勤态度在莫斯卡伯爵心里激起了强烈的嫉妒,他在不能见到公爵夫人的时候,就克制住嫉妒,把他靠未来的里瓦男爵的热心得到的消息,都一一写信告诉她,但是毫无用处。为了抵挡那些不断流传的、关于法布利斯的可怕谣言,公爵夫人需要一个像莫斯卡这样聪明、勇敢的人经常陪在她身边。巴尔弟是个庸碌无能的人,听凭她心事重重,使得她的生活变得十分可怕,而伯爵虽然认为事情还有希望,又没有办法把他的那些理由告诉她。

这位首相利用种种相当巧妙的借口,终于使亲王同意把与所有那些十分复杂的阴谋有关的档案寄存在伦巴第的正中央,萨罗诺附近的一座友好的城堡里。腊努斯-艾尔耐斯特四世就是指望靠这些阴谋,实现他极端疯狂的希望,在这片美丽土地上当立宪君主。

在这些影响极大的文件中,有二十多份是亲王亲笔写的,或是由他签了字的。伯爵打算在法布利斯的生命遭到严重威胁的时候,向亲王宣布,他要把这些文件交给一个只要一句话就能毁掉亲王的强国。

莫斯卡伯爵认为,他可以信任未来的里瓦男爵,他担心的只是下毒。巴尔博纳的企图使他非常惊慌,甚至使他决定冒险去做一件显然是十分疯狂的事。一天,他来到要塞门前,叫人去通知法比奥·康梯将军。法比奥·康梯将军下来,到了大门上面的棱堡上。伯爵和他在那里友好地散着步,在一段简短的、客气的,但是软中带硬的开场白以后,就毫不迟疑地对他说:“如果法布利斯不明不白地死了,别人就会说是我害死他的,说我嫉妒,那我岂不成了一个大笑柄,这是我绝对不能忍受的。因此,为了洗清我自己,如果他病死,我就会亲手杀了您。您记住我这话。”法比奥·康梯将军回答得冠冕堂皇,而且谈到自己的英勇,但是他忘不了伯爵的眼光。

几天以后,总检察长拉西就好像跟伯爵约好似的,竟然也干了一件在他这样一个人说来真是非常奇怪的冒失事。他的名字受到普遍的鄙视,在老百姓中间已经成为话柄,自从他有了可靠的希望,能够摆脱这种鄙视以来,这种鄙视越发使他感到难以忍受。他把判处法布利斯十二年要塞监禁的判决书的一个正式副本送给法比奥·康梯将军。根据法律规定,这是在法布利斯入狱的第二天就应该办的。但是,在帕尔马这个采取秘密措施的国家里,没有君主的特别命令,司法部门竟敢采取这样的步骤,还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事实上,判决书的正式副本一旦从司法部发出,怎么还能希望每隔半个月增加一次公爵夫人的恐惧,用亲王的话来说,怎么还能希望降服这个骄傲的性格呢?法比奥·康梯将军在接到总检察长拉西的正式公文的前一天,听说司书巴尔博纳回到要塞来,时间迟了一点,路上挨到一顿毒打。因此他断定,某一方面想除掉法布利斯这个问题不再存在了。在他下一次得到晋见亲王的机会时,他对把犯人的判决书的正式副本送给他这件事只字未提,这一时的谨慎却使干了糊涂事的拉西没有立刻遭到惩罚。让可怜的公爵夫人感到安心的是,伯爵已经发现,巴尔博纳笨拙的图谋仅仅是为的报私仇。上面已经提到,他派人给了这个司书一次警告。

法布利斯在相当狭小的笼子里监禁了一百三十五天以后,善良的忏悔师唐·恺撒在一个星期四来找他,要他到法尔耐斯塔顶上的瞭望台去散步,这真使他又惊又喜。他在瞭望台上还不到十分钟,就受不了新鲜空气,觉得头发晕。

唐·恺撒就拿这件事做借口,准许他每天散步半小时。这可是件傻事,因为经常这样散散步,我们的主人公耗尽的体力很快就恢复了。

演奏过好几次小夜曲。严肃认真的要塞司令允许演奏小夜曲,仅仅是因为它们能够促使他的女儿克莱莉娅和克里申齐侯爵结合。他女儿的性格使他害怕,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在她和他之间没有一点共同的地方,他一直在担心她会干出什么轻率的事。她可能逃到修道院去,而他到那时候就无法可想了。可是,将军又怕音乐可能包含暗号,因为乐声能够一直传到那些给最邪恶的自由党人预备的、最隐蔽的牢房里。乐师本身也引起他的猜疑。因此,小夜曲一结束,他们就被锁在要塞司令官邸的那几间白天当职员办公室用的、低矮的大房间里,要到第二天大天亮以后才给他们开门。要塞司令亲自立在奴隶桥上,派人当他的面搜查,然后才放他们出去,还再三告诫他们,谁要是胆敢替哪个犯人办一点事,就立刻把他绞死。大家都知道,他由于害怕失宠,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因此克里申齐侯爵不得不付三倍的价钱给那些被关了一夜、感到十分不满的乐师。

这些人胆小如鼠,公爵夫人所能做到的,而且是好不容易才做到的,是托其中的一个带一封信去交给要塞司令。信是写给法布利斯的,信里悲叹命运不好,自从他被监禁了五个多月,他外面的朋友们一直不能够和他通任何消息。

这个被收买了的乐师一进要塞,就跪倒在法比奥·康梯将军面前,承认有一个不认识的教士坚决要他带一封信给台尔·唐戈先生,他不敢拒绝。但是,他忠于自己的职责,所以赶紧把这封信交到阁下的手里。

阁下很得意,因为他知道公爵夫人神通广大,一直就非常担心,怕自己受到蒙骗。他兴高采烈地去把这封信呈给亲王看。亲王也非常高兴。

“这么说,我的坚决的措施终于替我报了仇!这个高傲的女人已经在痛苦中过了五个月!不过,这几天我们将派人去搭一座行刑台,她有着疯狂的想象力,不会不想到这是给小台尔·唐戈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