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主教府出来,法布利斯急忙赶到小玛丽埃塔家里去。他老远就听见吉莱蒂的粗嗓音。吉莱蒂叫人买了酒,正和他的朋友,一个提台词的和几个剪烛花的,一块儿大吃大喝。只有那个算是她母亲的老妈妈回答他的暗号。

“你走以后,出事了,”她叫道,“有人控告我们的两三个演员纵酒狂欢,庆祝伟大的拿破仑的命名日。我们这可怜的戏班子也被说成了雅各宾党,已经接到命令,叫我们离开帕尔马国境。拿破仑万岁!不过,听说首相贴了一笔钱。可以肯定的是,吉莱蒂现在有钱了,我不知道有多少,可是我看到他手里有一把埃居。玛丽埃塔从我们的老板那里领了五个埃居,算是到芒托瓦和威尼斯去的盘缠,我也领了一个埃居。她一直很爱你,可是吉莱蒂叫她害怕。三天以前,我们最后一场演出的时候,他真的要杀她。他狠狠打了她两个耳光,最可恨的是,他把她的蓝披肩撕破了。你要是肯送她一条蓝披肩,那你的心可就太好啦,我们可以说是摸彩摸来的。宪兵队的鼓手长明天和人比剑,各处街口上都已经贴出了比剑的时间,你去看看。来看我们吧,要是他出去看比剑,我们可以指望他在外头多待些时候,到时候我会在窗口守着,打手势叫你上来。别忘了给我们带点好东西来,玛丽埃塔痴心地爱着你呢。”

法布利斯离开这家肮脏破烂的人家,从螺旋形楼梯上往下走着,心里感到十分悔恨。“我还是一点也没变,”他对自己说,“我在我们的湖边的时候,是用富有哲理的眼光来看人生的,我那些很好的决定,现在全都变了。我当时的心情是不正常的,那一切只是一场幻梦,一碰上严酷的现实就烟消云散了。也许是该行动的时候啦。”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法布利斯回到桑塞维利纳府的时候,对自己说。可是,他心里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来用真挚坦率的态度把事情说明,而他在科摩湖畔度过的那一个夜里,却认为这是很容易的。“我会惹得我世上最爱的人不高兴的。我要是去说,我的态度准会像个蹩脚的戏子。我这个人实在没有用,除非是在精神兴奋的时候。”

“伯爵对我太好了,”他把到大主教府的经过讲给公爵夫人听了以后,就对她说,“尤其是因为我认为他并不怎么喜欢我,所以我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更加可贵了。因此我不应该对他失礼。他在桑规那发掘古物,至少从他前天那趟奔波上可以看出,他对这件事还很入迷呢。他为了去和他的工人们在一起消磨两个钟头,骑着马奔了十二法里路。万一在他新近发现的古庙遗址里找到雕像残片,他担心会叫人偷了去。我很想跟他提出,让我到桑规那去待上三十六个小时。明天五点钟左右,我得再去见见大主教;我可以在晚上动身,趁夜里凉快赶路。”

公爵夫人起初没有说什么。

“你好像在找借口离开我,”后来她用非常温柔的口吻对他说,“刚打贝尔吉拉特回来,你又找一个理由要走了。”

“这是把事情说明的好机会,”法布利斯心里说,“不过在湖边的时候,我是有点儿疯了,我热烈地追求真诚,没有想到我的恭维会变为鲁莽无礼。我应该说:‘我对你怀着最忠诚的感情,等等,不过我的心是不可能产生爱情的。’这岂不是等于说:‘我看出来,你爱上了我,但是请你注意,我不可能同样地报答你。’如果公爵夫人真的爱我,被我猜中,她很可能生气;如果她对我只有一种十分单纯的感情,我这么粗野无礼,她就会讨厌我……像这种侮辱是令人无法原谅的。”

法布利斯掂掇着这些重大问题,不知不觉在客厅里来回走起来,就像个眼见大祸就要临头的人似的,神色严肃而又高傲。

公爵夫人钦佩地看着他;他不再是她眼看着呱呱坠地的那个孩子了,也不是那个唯命是从的侄子了。这是个庄重的男子汉,如果能被他爱上,那该有多么美妙啊。她原来坐在长榻上,这时站起身来,热情地投入他的怀抱。

“这么说,你是想躲开我吗?”她对他说。

“不,”他答道,那神气就跟个罗马皇帝似的,“但是我希望做个明智的人。”

这句话可以有种种不同的解释。法布利斯觉着自己没有勇气说得更明显,生怕伤了这个可敬的女人的心。他太年轻,太容易激动;他想不出一句婉转的话,好让对方懂得他的意思。在一阵极其自然的热情冲动中,他不顾理智,抱住这个可爱的女人,连连地吻她。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听见伯爵的马车驶进庭院,而且几乎就在这同时,伯爵已经出现在客厅里,他看起来好像非常激动。“您激起了不可思议的热情。”他对法布利斯说。法布利斯听了这句话,几乎窘得无地自容。

“殿下每逢星期四都接见大主教,今天晚上大主教照例又去了。亲王刚才告诉我,大主教神情十分不安地先说了一套事先背熟的、非常深奥的话,亲王听了,起初莫名其妙。兰德里亚尼到最后才说,任命法布利斯·台尔·唐戈主教大人做他的首席代理大主教,然后在满二十四岁时再任命他做享有未来继承权的副大主教,对帕尔马教会说来,是至关重要的。

“老实说,这句话把我吓了一跳,”伯爵说,“这未免有点操之过急,我怕亲王会生气。可是他却笑着看看我,用法国话跟我说:‘这是您耍的手段,先生!’

“‘我可以对天主和殿下起誓,’我极其诚恳地喊道,‘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未来继承权。’接着我说了实话,也就是几小时以前我们在这儿谈的那一切。我还感情冲动地说,如果殿下肯赏个小些儿的主教区,算是开个头,我也就认为是殿下的无上恩宠了。亲王一定是信了我的话,因为他认为应该装得大方一点;他尽可能坦率地对我说:‘这是大主教与我之间的公事,您不要管。他老人家简直是给我来了一个冗长得有点讨厌的报告,到末了才提出正式建议。我冷冰冰地回答他:他提出来的这个人年纪还太轻,尤其是新近才来到我的宫廷里;把这么个显赫的前程给了皇上统治下的伦巴第-威尼斯王国的一个高级官员的儿子,那岂不是有点像皇上开了一张向我取款的汇票,而我居然把它兑了现吗。大主教坚决声明并没有人这样推荐过。对我说这种话,真是愚蠢透顶,而且竟然出自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嘴里,真叫我想不到。不过,他跟我说话一向就是那么晕头转向的,而今天晚上他比往常更紧张,因此我断定他是迫切地希望事情成功。我告诉他,我比他知道得更清楚,并没有身居高位的人推荐台尔·唐戈,我的宫廷里没有人不承认他有才干,对他的品德也没有谁说过太坏的话,可是我怕他容易受热情支配,我下过决心,不把这一类的疯子提升到比较重要的职位,因为有了他们,一个君主对什么都不能放心了。于是,’殿下接着又说,‘我不得不再听一次慷慨激昂的发言,几乎和先前的那一次一样长。大主教对我歌颂了教会里的热情。笨蛋,我心里说,您错了,您这是在拿那快要得到我同意的委派冒险呢。应该赶快住嘴,衷心地向我道谢才对。可是,他仍旧继续说教,胆大得可笑。我想找一个对小台尔·唐戈不那么不利的答复,我找到了,而且还不坏呢,您听听看。大主教大人,我对他说,庇护七世是位伟大的教皇,也是位伟大的圣人。在一切君主之中,只有他敢对那个称霸全欧的暴君说个不字!可是呢,他容易受热情支配,这就使得他在伊莫拉主教任内,写出了那封有名的公民红衣主教恰拉蒙蒂的致教民书,支持内阿尔卑斯共和国。

“‘我那可怜的大主教愣住了,为了大大地叫他愣上一愣,我又用非常严肃的口气对他说:再见吧,大主教大人,您的建议我要考虑二十四小时。那个可怜的人又说了几句恳求话,说得相当笨拙,而且在我说了再见以后,已经很不适时了。现在,莫斯卡·台拉·罗维累伯爵,我要您去告诉公爵夫人,我不愿意把一件能使她高兴的事拖延二十四小时。您就坐在这儿,给大主教写一封同意书,把这件事了掉。’我写好同意书,他签上字,又对我说:‘马上给公爵夫人送去吧。’这就是同意书,夫人,我也因此有了一个借口,今天晚上能有幸再一次前来见您。”

公爵夫人看着同意书,心里感到万分高兴。伯爵叙述了好久,所以法布利斯有时间使心情镇定下来。他看起来好像对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似的,态度就像一个真正的贵族,一向就认为受到这类例外的晋升,得到这种会使一个普通人得意忘形的好运气,是他当然的权利。他表示了谢意,但是措辞非常得体。最后,他对伯爵说:“一个好的廷臣就应该善于投人所好。您昨天谈起,您担心桑规那的那些工人会把他们可能发掘到的古代雕刻的残片偷走。我是很爱好发掘的,如果您准许的话,我愿意去看着那些工人。明天晚上,我理该到宫里和大主教那儿去道谢,道谢完了,我就动身到桑规那去。”

“不过,您猜得出来吗,”公爵夫人对伯爵说,“这位好心眼的大主教为什么忽然对法布利斯这样热情呢?”

“我用不着猜了。有位弟弟当上尉的代理大主教昨天对我说:兰德里亚尼神父是根据正职比副职高这个确定不移的原则出发的。有个姓台尔·唐戈的人在他手下,而且受着他的恩,他感到说不出的快活。凡是能显示出法布利斯的高贵门第的事都增强他内心的幸福:他有这样的一个人做助手!其次呢,法布利斯主教大人深得他的欢心;在法布利斯主教大人面前,他一点也不觉得羞怯。最后,十年以来,他对皮亚琴察主教一直怀着强烈的仇恨,因为皮亚琴察主教公然以帕尔马大主教的继任者自居,而且他又是一个磨坊主人的儿子。正是为了达到将来继任的目的,皮亚琴察主教和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密切地勾结。他们的这种亲密关系,现在使大主教很担心,他怕他那有个姓台尔·唐戈的人在他的参谋部里,受他指挥的得意计划会不成功。”

第三天一清早,法布利斯就在考罗尔诺(这是帕尔马历代亲王的凡尔赛宫)对面,监督着桑规那的发掘工作。紧靠着大路的平原上都在进行发掘工作,那条大路从帕尔马通往最邻近的奥地利村镇卡萨-马乔列的桥头。工人们在平原上挖了一道极狭的、八尺深的沟,他们正沿着罗马古道探寻第二座寺院的遗址,据当地人说,这座寺院在中世纪还存在。虽然有亲王的命令,那些农民还是不免怀着愤愤不平的心情望着这些穿过他们产业的长沟。不管跟他们怎么说,他们总以为是在搜寻一宗宝藏,法布利斯来了,正可以防止出小乱子。他丝毫也不厌烦,热心地照管着这些工作。不时有人发现一枚古币,他决不让工人们有时间串通起来把它私吞。

天气很好。大约是早晨六点钟光景。他借了一支老式单筒枪,朝着几只云雀放了一枪,其中一只受伤,落在大路上。法布利斯追过去,远远看见一辆马车从帕尔马那个方向朝着卡萨-马乔列的边境驶去。他刚刚装上火药,那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就已经慢慢地驶近,他认出了小玛丽埃塔,她的身旁是那个瘦长条子吉莱蒂和她当作母亲的那个老太婆。

吉莱蒂看见法布利斯这样站在路中间,手里拿着枪,以为他是来侮辱他,也许还要抢走小玛丽埃塔。他像条好汉似的从车上蹦下来,左手拿着一支生锈的大手枪,右手拿着一把没有出鞘的剑,逢到戏班子缺人,迫不得已给他个侯爵演演的时候,他就佩带这把剑。

“啊!狗强盗!”他嚷道,“在这儿,离国界不到一法里的地方碰上你,我真高兴。看我来收拾你,你那双紫袜子在这儿可保护不了你啦。”

法布利斯正朝着小玛丽埃塔做媚眼,根本没有注意吉莱蒂含着妒火的叫喊,突然间他看见一支生锈的手枪的枪口,距他胸口只有三尺。他仅仅来得及把他的枪当作棍子,一下子朝手枪打去。手枪响了,不过没有伤着人。

“停住,他妈的,”吉莱蒂朝vetturino喊道,同时他敏捷地扑过去,抓住仇人的枪筒,不让枪口对着自己的身体。法布利斯和他都使出全身力气夺枪。吉莱蒂力气大得多,他双手轮流朝前移,离枪机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把枪夺过去;法布利斯为了不让他利用上这支枪,就扳动了枪机。他事先已经看清楚,枪口高出吉莱蒂肩膀三寸,枪声正好响在他耳朵边上,吓得他愣了一下,不过一眨眼他就镇定下来。

“喝!你想崩碎我的脑袋,混账东西!瞧我跟你算账。”吉莱蒂扔掉剑鞘,拿着那把扮侯爵用的剑,以惊人的速度朝法布利斯冲去。法布利斯手里没了武器,性命难保。他朝着停在吉莱蒂背后十来步远的马车逃去。他朝左一转,用手拉住马车的弹簧,飞快地绕过车子,来到敞开的右首车门近旁。吉莱蒂迈开长腿冲过来,没有想到去抓马车的弹簧,冲出好几步才刹住脚。法布利斯跑过车门的时候,听见玛丽埃塔轻轻对他说:“当心,他会杀了你的。给你!”

就在这一瞬间,法布利斯看见从车门里扔出一把大猎刀。他弯下腰,可是就在他拾刀的这一瞬间,他肩膀上挨了吉莱蒂刺来的一剑。法布利斯直起身来,和吉莱蒂相距不过半尺。吉莱蒂拿剑柄朝他脸上狠狠捣了一下,力气用得那么猛,竟把法布利斯捣得昏过去了。这时候他眼看着就要没命了。幸好吉莱蒂离得太近,没法儿用剑刺他。法布利斯刚一清醒,就拼命地逃。他一边跑,一边扔掉猎刀的刀鞘,然后猛然回过身来,和紧追他不放的吉莱蒂只隔三步。吉莱蒂冲过来,法布利斯一刀刺去。吉莱蒂用剑把刀朝上一架,可是左面脸颊上却被猎刀刺中。他在法布利斯身边擦过,法布利斯觉得大腿上给刺了一下。原来是吉莱蒂及时地打开了他的短刀。法布利斯往右窜了一步,然后一转身,于是这两个对手相隔的距离正适于交锋。

吉莱蒂破口大骂。“啊!我要割断你的喉咙,混账的教士!”他口口声声这样嚷着。法布利斯呼呼地喘着,连话也说不上来。他脸上挨了那一剑柄,疼得很厉害,鼻血淌了不少。他用猎刀抵挡了好几剑,也糊里糊涂地还了几刀。他迷迷糊糊觉着是在进行一场公开比武。他所以产生这样的感觉,是因为有他的二三十个工人在场,他们围成一圈,不过看见这两个相打的人时时刻刻都在奔跑,扑来扑去,所以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厮杀似乎松懈了一点,刀来剑往也不是那么快了。这时法布利斯心里想:“既然我脸上疼得这么厉害,一定是给他破了相。”想到这里,他勃然大怒,抡起猎刀,直向敌人冲去。刀尖由吉莱蒂的右胸刺入,又从左肩穿出。同时,吉莱蒂的剑也整个儿穿进法布利斯的上臂,不过是贴着皮下穿过,伤势很轻。

吉莱蒂倒下去。法布利斯望着他拿着短刀的左手,向他走过去,这只手自动张开,刀子落了下来。

“这个坏蛋死了。”法布利斯心里说。他往吉莱蒂脸上一看,吉莱蒂嘴里鲜血直冒。法布利斯朝着马车跑去。

“你们有镜子没有?”他向玛丽埃塔喊道。玛丽埃塔脸色惨白,望着他,没有回答。那个老太婆却十分镇静地解开一个绿色的针线包,取出一面巴掌大小的、带把的小镜子,递给法布利斯。法布利斯一边照镜子,一边摸着脸。“眼睛没坏,”他对自己说,“这已经很不错了。”他又看看牙齿,一只也没断。“咦,为什么疼得这么厉害呢?”他低声自言自语。

老太婆告诉他:“因为吉莱蒂的剑把儿捣在您的脸颊上部,那儿正好有骨头。您脸上青肿得厉害。赶快放上几条蚂蟥,就不碍事了。”

“啊!赶快放上几条蚂蟥。”法布利斯笑着说,他又恢复了镇静。他看见工人们围着吉莱蒂看,不敢用手去碰他。

“救救那个人吧,”他对他们嚷道,“把他的衣服脱下来……”他正要说下去,但是一抬头,看见大路上,三百步外,有五六个人正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出事地点走来。

“是宪兵,”他想,“这儿既然出了人命案子,他们一定会逮捕我的,那我可就要荣幸地举行着隆重的仪式进帕尔马城了。宫廷里,那些跟拉维尔西要好、跟我姑母作对的人可有了嚼舌头的材料啦!”

他马上像闪电似的把口袋里的钱统统扔给那些吓得目瞪口呆的工人,然后飞身上了马车。

“你们拦住宪兵,别让他们追我,”他对工人们喊道,“我会叫你们发财。告诉他们我没有罪,是这个人先动手,他想杀死我。”

“喂,”他跟马车夫说,“赶起你的马来快跑,你要是不让那边几个人撵上我,过了波河,给您四个金拿破仑。”

“就这么办,”马车夫说,“您甭怕,后面那几个人靠两条腿走,我的小马儿只用小跑,就能把他们甩得老远。”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把马车赶得飞跑起来。

车夫用的这个怕字,我们的主人公听了很刺耳。因为他脸上挨了那一剑柄以后,确实怕得厉害。

“咱们可能迎面碰上骑马的人,”小心谨慎的马车夫惦记着那四个金拿破仑,说,“追的人可能喊起来,叫他们截住咱们。”这话的意思就是:“把您的枪装上弹药吧……”

“哎呀!你多勇敢,我的小神父儿!”玛丽埃塔吻着法布利斯,叫道。老太婆从窗口探出头去看,不一会儿就缩回头来。

“没人追您,先生,”她非常镇定地对法布利斯说,“前面路上也没有人。您是知道奥地利警察多么爱挑毛病。他们要是看见您在波河河堤上这样飞跑,准会把您抓起来,没错儿。”

法布利斯朝窗外望了望。

“慢点。”他通知车夫。“你们带的一张什么护照?”他问老太婆。

“带了三张,不是一张,”她回答,“每一张都花了我们四个法郎,对一年到头在外头跑的穷演员来说,这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吗?瞧,这是戏剧演员吉莱蒂先生的护照,就给您用吧。这两张是玛丽埃塔和我的。可是,我们的钱都在吉莱蒂的口袋里。这可怎么办呢?”

“他身上有多少钱?”法布利斯说。

“四十个值五法郎的漂亮埃居。”老太婆说。

“也就是说,六个埃居,还有一些零钱,”玛丽埃塔笑着说,“我不愿意让人诓我的小神父儿。”

“先生,”老太婆毫不慌张地说,“我想赚您三十四个埃居,不也是合情合理的吗?三十四个埃居在您又算得了什么?可我们呢,我们失去了保护人。我们行路的时候,还有谁来给我们安排住处,跟赶车的讲价钱,和不让别人来欺侮我们呢?吉莱蒂长得不体面,可是他挺有用,要是这个小妞儿不是个傻瓜,没有对您一见钟情的话,吉莱蒂就始终不会看出什么来,您会一大把一大把给我们埃居的。说真的,我们实在穷啊。”

法布利斯很感动。他掏出钱袋,给了老太婆几个拿破仑。

“您看,”他对她说,“我自己只剩下十五个。以后就是再缠着我也没用了。’

小玛丽埃塔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老太婆也吻着他的手。马车一直不慌不忙地往前驶去。他们远远看见了那表示奥地利国境的黄底黑条子的关卡,老太婆对法布利斯说:“您最好还是口袋里带着吉莱蒂的护照,步行过去。我们俩呢,要推说打扮打扮,停上一会儿。再说,关卡上还要检查我们的行李。您要是信我的话,就漫不经心地从卡萨-马乔列穿过去,顶好是到咖啡馆里去喝他一杯烧酒,等到一出村子,就赶快跑。奥地利境内的警察机警得不得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出了人命案子。您身上带着一张不是您本人的护照旅行,光这一点罪过就够您蹲上两年监狱。出了村子往右拐,到了波河雇一条小船,逃到腊万纳或是费腊腊去,离开奥地利国境,越快越好。花上两个路易,您就可以从关卡上的人手里买一张护照,现在的这张会害了您的,别忘了您已经把这个人杀了。”

法布利斯一边朝卡萨-马乔列的浮桥走去,一边又把吉莱蒂的护照仔细看了一遍。我们的主人公心里非常怕,他清楚地记起了莫斯卡伯爵跟他说过他回到奥地利境内有什么危险。现在,在他面前两百步以外就是那座可怕的桥,他过了桥就要进入一个国家,而这个国家的京城在他眼中,就是斯比尔堡。可是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在南面与帕尔马领土毗连的莫德纳公国,根据两国间的协议,是要把逃犯送回帕尔马的。在热那亚那一面,伸展在群山之中的国境线又过于遥远,在他到达那个山区以前,帕尔马早就知道这场祸事了。因此只剩下逃往波河左岸奥地利境内这一条路。也许要在三十六小时或者两天以后,帕尔马才能够发出公文给奥地利当局,要求逮捕他。法布利斯仔细考虑以后,用雪茄烟烧毁了自己的护照;对他说来,在奥地利境内当个流浪汉,也比当法布利斯·台尔·唐戈好,而且他还可能要受到搜查。

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一条命寄托在倒霉的吉莱蒂的护照上,自然感到十分厌恶,除此以外,那张护照实际上还有破绽。法布利斯身长至多不过五尺五寸,并不是像护照上所说的五尺十寸,他还不到二十四岁,而外貌还显得年轻一些,可是吉莱蒂却已经三十九岁了。不瞒大家说,我们的主人公在靠近浮桥的波河护堤上,足足徘徊了半个钟头,才下定决心过桥。“换了别人处在我的地位,我应该劝他怎么办呢?”最后他对自己说,“显然只有劝他过桥。留在帕尔马境内是危险的,很可能已经派出宪兵来追捕杀人犯,尽管他是为了自卫。”法布利斯重新翻翻自己的口袋,把所有的文件都撕掉,光剩下手帕和雪茄烟盒。他将要受到检查,缩短检查时间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他想到别人可能问他一个难以答复的问题:他说他叫吉莱蒂,为什么内衣上都有F.D.这两个字母?

我们可以看出,法布利斯是那种受到自己的想象力苦苦折磨的不幸的人;这在意大利是聪明人的通病。换了一个具有和他同样勇敢,或者甚至还不如他的法国兵,就会立刻过桥,事先并不考虑有什么困难,因此态度也就会显得十分镇静,可是法布利斯的态度离镇静太远了。到了桥那一头,有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矮汉子对他说:“到警务室去验护照。”

警务室的邋里邋遢的墙上钉着许多钉子,挂着警官们的烟斗和脏帽子。他们的座位缩在一张松木大办公桌后面,桌上满是墨水和酒的污迹;两三本生皮面子的厚登记簿上也有着各种颜色的斑点,簿子的边上被手摸得发黑。在摞起来的簿子上面,放着三顶华丽的桂冠,那是前两天庆祝皇帝的一个节日时用的。

所有这些细节都引起法布利斯的注意,他心里感到一阵难过。他住惯了桑塞维利纳府里的那套既豪华而又整洁的房间,现在可受到报应了。他不得不走进这间肮脏的办公室,并且以卑微的身份出现在那儿。他就要受到一次盘问了。

那个伸出一只黄黄的手来接护照的警官,长得又矮又黑,领带上戴着一个铜别针。“这是个坏脾气的家伙。”法布利斯心里说。那个人看了护照,露出不胜惊讶的样子,而且足足看了五分钟。

“您出了事了。”他望着外国人的脸颊,对他说。

“赶车的在波河河堤上把我们摔到堤下面去了。”接着又是一阵沉默。警官恶狠狠地朝这个旅客望了几眼。

“我懂了,”法布利斯心里说,“他就要跟我说,他感到遗憾,有个不好的消息通知我,我被逮捕了。”各种各样的荒唐念头同时在我们主人公的脑子里涌现出来,这时候他的脑子已经不怎么有逻辑性了。比方说,他想到要从警务室开着的房门里逃出去:“我把衣服一脱,跳进波河,毫无疑问,我是能够游过去的。怎么着也比上斯比尔堡强。”在他估量着这件冒失事有多大成功的机会的时候,警官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两张脸上的表情煞是好看。理智的人面临危险,会急中生智,可以说,比平时更聪明,而好幻想的人面临危险,却只会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这些念头固然勇敢,但是常常很荒唐。

在那个戴铜别针的警官的探索的目光下,我们主人公的那副愤懑的样子,倒是挺值得一看。“我要是杀了他,”法布利斯心里说,“那就要因为犯了杀人罪而被判上二十年苦役或者死刑,这倒还远远不如斯比尔堡可怕,在那里每只脚都要戴上一百二十斤重的铁链子,一天光给八两面包吃,而且要熬上二十年,到了四十四岁,我方才能出来。”法布利斯这样盘算着,忘记他已经把自己的护照烧掉,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警官知道,他就是法布利斯·台尔·唐戈那个叛逆分子。

我们已经看见,我们的主人公相当害怕;如果他知道在警官脑子里折腾的那些念头,他也许还要害怕呢。这个人是吉莱蒂的朋友。他看见吉莱蒂的护照落在另外一个人手里,那份惊讶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头一个念头是要把这个人逮起来,后来一想,吉莱蒂很可能把护照卖给这个显然在帕尔马刚闯了祸的漂亮小伙子。“我要是逮捕他,”他心里想,“吉莱蒂也得连累上。别人很容易就会发现他把护照卖了。可是另一方面,万一查出是我,吉莱蒂的朋友,在别人拿着他这张护照的时候,在护照上签证的,我的上司们又会说什么呢?”警官打着呵欠站起身来,对法布利斯说:“您等一等,先生,”然后又出于警务人员的习惯,加了一句,“发生了一点问题。”法布利斯心里说:“将要发生的事是我逃走。”

事实上,那个警官走出警务室以后,就让房门开着,护照也留在松木桌子上。“显然有危险了,”法布利斯想,“我取回护照,慢慢地从桥上走回去,要是宪兵问我,我就跟他说,我忘了请帕尔马境内最后一个村庄上的警官在我的护照上签证。”法布利斯已经把护照拿到手里,使他说不出惊讶的是,他听见戴铜别针的警官在对人说:“我的天,我再也受不了啦。热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到咖啡馆去喝它半杯。您抽完这袋烟,就到警务室里去。有一张护照要签证,那个外国人在那儿等着呢。”

法布利斯正悄悄地往外走,迎面碰上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像是在哼曲子似的,自言自语地说:“好哇,咱们就来签签这张护照吧,我要签上我的花笔。”

“先生要到哪儿去?”

“到芒托瓦、威尼斯和费腊腊。”

“费腊腊,好的。”警员吹着口哨回答。他拿起一个戳子用蓝印油把签证盖在护照上,迅速地在空白上填了芒托瓦、威尼斯和费腊腊这几个地名。然后他拿着笔比画了几下,才签上自己的名字,重新又蘸了蘸墨水,慢慢地而又极仔细地加上了花笔。法布利斯的眼睛一直跟着这支笔转动。警员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花笔,又加上了五六个点子,最后把护照还给法布利斯,随便说了一句:“一路平安,先生。”

法布利斯一边走,一边竭力掩饰他急促的步伐。忽然他觉着有人碰碰他的左臂,叫他站住,他本能地用手握住匕首,要不是看到四围都是房屋,他很可能会干出莽撞事来。拿手碰他左臂的那个人,看见他吓了一跳,连忙用道歉的口气说:“我叫了先生三遍,可是您没答理我。先生有什么要报关的东西吗?”

“我身上除了手帕,什么都没有。我到这附近的一个亲戚家去打猎。”

假使再要他说出这个亲戚的名字,他就要窘住了。天热得厉害,再加上心里紧张,法布利斯身上湿得就跟从波河里捞起来似的。“我对付戏子们倒蛮有勇气,可是戴着铜别针的警官们却叫我慌了神儿。我要拿这个题材写一首诙谐的十四行诗给公爵夫人看。”

刚一进入卡萨-马乔列,法布利斯就向右拐进一条小街,这条小街通往波河岸边。“我十分需要巴克斯和赛丽斯帮帮我的忙了。”他对自己说。于是他走进一家铺子,这家铺子外面挂着一块扎在棍子上的灰抹布,抹布上写着:Trattoria。一条烂床单,用两只挺细的木头环子吊着,离地三尺来高,遮住Trattoria的门,以免阳光直射进去。一个半裸而且十分漂亮的女人恭恭敬敬地招呼我们的主人公,这使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他连忙告诉她,他饿得要命。在那个女人安排中饭的时候,走进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他进来,并没有打招呼,随随便便地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突然间他站起来,对法布利斯说:“Eccellenza,lariverisco(阁下,我给您行礼啦)。”法布利斯这时候心情很愉快,他非但没有动邪恶的念头,反而笑着回答:“见鬼,你怎么认识我这个阁下的?”

“怎么!阁下不认得路多维克了吗?我是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的马车夫。从前我们每年都要到萨卡的那所乡下房子去,到了那儿我老是要发烧。我求夫人赏给我一笔赡养费,就告退了。现在我有钱啦;按理,我每年至多只能得到十二个埃居的赡养费,可是夫人告诉我,为了让我有闲功夫写十四行诗,因为我是个白话诗人,她每年给我二十四个埃居;伯爵老爷也跟我说,往后我有什么困难,只管对他讲。主教大人那次像个好基督徒一样,到卫莱雅修道院去避静的时候,我还荣幸地替主教大人赶过一站车呢。”

法布利斯看了看这个人,有点儿认出他来了。在桑塞维利纳府上那些穿戴最考究的车夫中间,他也算得上一个。他说他现在有钱了,可是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粗布破衬衣,一条早先染成黑色的、长仅及膝的布裤子;另外还有一双鞋和一顶不像样的帽子,这就是他的全部服装了。他的胡子也有半个月没刮。法布利斯一边吃煎蛋卷,一边不拘尊卑地和他谈着。法布利斯相信他看出了路多维克是女掌柜的情夫。他匆匆忙忙吃完中饭,然后小声对路多维克说:“我有句话跟您说。”

“阁下有话尽管当着她说。她确实是个好心肠的女人。”路多维克情深意长地说。

“好吧,朋友们,”法布利斯毫不犹疑地说,“我遭到了不幸,需要你们帮忙。先说明白,我这事跟政治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过杀了一个人。因为我跟他的情妇说话,他想杀死我。”

“可怜的年轻人!”女掌柜说。

“阁下放心,包在我身上!”车夫叫道,他眼里闪出了最热诚的光芒,“阁下打算到哪儿去呢?”

“到费腊腊去。我有一张护照,不过我顶好不跟宪兵说话,他们也许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

“您是什么时候把那个家伙打发掉的?”

“今天早上六点钟。”

“阁下衣服上一点血迹也没有吗?”女掌柜问。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车夫说,“再说,这身衣服的料子太细,在我们这种乡下地方不大看得见,太招眼了。我去找犹太人买几件衣服。阁下的身材跟我差不多,不过瘦一点。”

“求求您,别再称我阁下了,这会惹人注意的。”

“是了,阁下。”车夫回答着就走出铺子去。

“等一等!等一等!”法布利斯嚷道,“还没给您钱呢!快回来!”

“您怎么提起钱来了!”女掌柜说,“他有六十七个埃居,完全可以供您使用。我呢,”她压低了声音又说,“我有四十个埃居,也心甘情愿地送给您。遇到这样意外的事,身上总不会带着钱的。”

因为天热,法布利斯走进饭铺的时候,已经把上衣脱了。

“要是进来个什么人,您身上的这件背心就能给咱们招来麻烦。这种漂亮的英国料子太扎眼。”她拿出一件她丈夫的黑布背心,交给我们的逃亡者。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从里边的一扇门走进店堂来,他身上穿得相当考究。

“这是我丈夫,”女掌柜说。“比埃尔-昂多瓦纳,”她对她丈夫说,“这位先生是路多维克的朋友,他今天早上在河那边出了事,现在想逃到费腊腊去。”

“好吧!我们送他去,”她的丈夫很有礼貌地说,“我们有查理-约瑟的那条小船。”

我们既然已经叙述过我们的主人公在桥头警务室里的胆怯心情,自然也应该老老实实说出他的另一个弱点,由于这个弱点,他现在眼睛里含满了泪水。他受到这些乡下人极端热诚的对待,心里十分感动。他同时也想到他姑母那种特有的好心肠;他真巴不得叫这几个人发笔财才好。路多维克带着一个包袱回来了。

“衣服一换,您就改头换面了。”掌柜的亲切地说。

“事情还没完呢,”路多维克十分慌张地说,“外面开始在谈论您啦。有人看见您迟疑了一阵子,才离开大街,走进我们的vicolo,好像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似的。”

“赶快上楼到卧房去。”掌柜的说。

这间卧房很大,也很漂亮,两扇窗子上没有玻璃,蒙着灰布。房里有四张床,每张床都有六尺宽,五尺高。

“快点!快点!”路多维克说,“有一个新来的神气活现的宪兵,想勾引楼底下的那个漂亮女人。我警告过他,他到大路上巡查的时候,当心吃枪子儿。这条狗要是听见有人议论阁下,一定会跟咱们作对,想法儿在这里逮住您,好破坏泰奥多琳达饭铺的名声。”

“什么!”路多维克看见法布利斯衬衣上满是血迹,还用手帕包扎着伤处,接着说,“那头porco难道还抵抗来着?光凭这个,他们就有一百倍的理由把您抓起来。我没有买衬衣。”他毫不客气地把掌柜的衣橱打开,拿出一件衬衣给法布利斯。法布利斯一会儿就打扮成一个富裕的乡下人。路多维克摘下一个挂在墙上的网兜,把法布利斯的衣服放在一个装鱼的篓子里,奔下楼,急忙从后门走了出去。法布利斯在后面跟着。

“泰奥多琳达,”他从店堂旁边走过的时候嚷道,“把楼上的东西藏起来,我们到柳树林里去等着。比埃尔-昂多瓦纳,你赶快给我们叫一条船来,我们多给船钱。”

路多维克领着法布利斯过了二十多道沟。最宽的沟上都搭着很长而且很有弹性的木板。路多维克走过木板,就把它们撤掉。过了最后一道沟以后,他连忙又撤去木板。“现在咱们喘口气吧,”他说,“那个狗宪兵要走两法里地才能追上阁下呢。您脸色都白了,”他对法布利斯说,“我倒没忘了带一小瓶烧酒。”

“我正需要,我大腿上的伤口疼起来了;再说,我在桥头警务室里真吓得够呛。”

“我相信这话,”路多维克说,“穿着您这样一件沾满血迹的衬衣,我没法儿想象您怎么敢走进那种地方。至于伤口,我懂得怎么办。我来把您安顿到一个凉快地方去睡上一个钟头。要是能弄到小船,它会到那儿接咱们的。不然就等您稍微歇一会儿以后,咱们再走两法里路,我领您到一个磨坊去,我可以在那儿雇到船。阁下当然比我有见识得多,夫人知道您出事,一定急坏了,有人会告诉她,您受了致命伤,也许还会说您用卑鄙的手段谋害了那个人。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免不了要散布各种各样会叫夫人难受的谣言。阁下可以写封信。”

“信怎么送去呢?”

“咱们要去的那个磨坊里的工人们每天挣十二个苏,有一天半的时间他们就能到帕尔马,这就是说,跑一趟要四个法郎,跑路费鞋,贴补两个法郎;要是替我这种穷人跑腿,就是六个法郎。因为这是替一位贵人效劳,我出他十二个法郎。”

他们来到树林里的休息地点,这一片榛柳杂生的树林很茂密,很凉爽,路多维克走开一个多钟头,去找墨水和纸。“我的天,这儿多舒服啊!”法布利斯叫道,“再见吧,荣华富贵!我再也不会当大主教了!”

路多维克回来,看见他睡得很熟,不忍叫醒他。小船直到夕阳西下方才来到。路多维克一看见小船远远地出现,赶快就喊法布利斯。法布利斯写了两封信。

“阁下当然比我有见识得多了,”路多维克带着一副为难的神色说,“我担心,要是我再多一句嘴,不管您嘴里怎么说,您心里还是要对我不高兴的。”

“我可不像您想的那么糊涂,”法布利斯回答,“不管您说什么,您在我眼里总是我姑妈的忠心仆人,总是尽了一切力量把我从患难中救出来的人。”

法布利斯又费了不少唇舌,路多维克才决定把话说出来,最后,在他下了决心要说的时候,他又先来了一段开场白,足足有五分钟。法布利斯不耐烦了,接着他又想道:“这应该怪谁呢?要怪我们的虚荣心,这个人从他赶车的座位上把我们的虚荣心看得太清楚了。”路多维克由于忠心耿耿,终于大着胆子把话爽爽快快地说了出来。

“拉维尔西侯爵夫人为了把这两封信弄到手,多少钱不肯出给您派到帕尔马去的那个跑腿的啊!这两封信是您的笔迹,因此在法律上就成为对您不利的证据。阁下一定会把我当成一个爱打听人家私事的冒失鬼;再说,把一个车夫的拙劣的笔迹送到公爵夫人眼前,您也许会嫌寒碜的;可是尽管您会认为我放肆,为了您的安全起见,我还是不能不说一说。阁下能不能口授这两封信叫我来写呢?这样,受连累的只是我一个人,而且,这也算不了什么,我可以说我是出于被逼,因为我在田野里遇上您,您一手拿着一个牛角文具盒,一手拿着手枪,硬逼着我写的。”

“让我们握个手吧,亲爱的路多维克,”法布利斯叫道,“为了向您证明,我对您这样的一个朋友绝不愿意有任何秘密,您就把这两封信照样抄一遍吧。”路多维克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推心置腹的表示,心里非常感动。但是他没抄上几行,就看见小船从河上疾驶而来,于是对法布利斯说:“阁下要是不嫌麻烦给我念一念,信就可以快点写完。”信写好以后,法布利斯在最后一行写上一个A字和一个B字,又在一块小纸片上写了一句法国话“请相信A和B”,然后把纸揉成一团。送信的人将把这个纸团藏在衣服里。

小船来到听得见叫声的距离内,路多维克用假名字叫那些船夫。他们没有回答,却在下游相隔五百都阿斯的地方靠了岸,一边还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让关卡上的人发现。

“我听您的吩咐,”路多维克对法布利斯说,“您是要我自己把信送到帕尔马,还是要我陪您到费腊腊去?”

“我本来是不敢烦您陪我到费腊腊去的。可是我得上岸,想法不交验护照就到城里去。跟您说吧,我实在不愿意用吉莱蒂的名字赶路。我看只有您能替我另外买一张护照。”

“您在卡萨-马乔列为什么不说!我认识一个密探,他可以卖给我一张极好的护照;而且价钱不贵,只要四五十个法郎。”

两个船夫里面有一个生在波河右岸,因此不用护照就可以到帕尔马去,信就由他去送。路多维克会划桨,他保证可以和另外一个船夫一起驾好这条小船。

“我们在波河下游要遇上几条属于警察局的武装小船,”他说,“我有本领躲开它们。”他们有十多次不得不藏在一些几乎跟水面一般低的、长着柳树的小岛中间。有三次他们还上了岸,让空船从警艇前过去。路多维克趁着这些长时间的空闲,背了几首他写的十四行诗给法布利斯听。情感是相当真挚的,但是由于词不达意,显得平淡无奇,所以不值得写出来。奇怪的是,这个以前的车夫有热情,也有生动活泼的构思;不过,他一动笔就变得又冷淡又平庸了。“这和我们在上流社会里所看到的正好相反,”法布利斯心里说,“那些人无论什么都能表达得很优美,可他们心里却没有什么话好说。”他发现,他能够给这个忠心仆人的最大的快乐,就是替他改正十四行诗里的拼法错误。

“我把诗本子给人家看的时候,他们笑话我,”路多维克说,“阁下要是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把那些字念出来,教给我怎么拼,那些嫉妒我的人就没话可说了。精通拼法算不了天才。”直到第三天夜里,法布利斯才在一片榛树林子里安全地上了岸。那儿离朋特·拉戈·奥斯古罗还有一法里。整个白天,他一直藏在一片大麻田里,路多维克先上费腊腊去,在一个穷犹太人家里租了一间小屋子。这个犹太人立刻就懂了,只要他不声张出去,这里头就有钱可赚。晚上,天刚一黑,法布利斯骑着一匹小马进入费腊腊。他非常需要马,因为他在河上中了暑;加上他大腿上的刀伤,还有厮杀开始时他肩上给吉莱蒂刺的剑伤都发了炎,使他发起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