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波前后还不到一分钟。法布利斯的伤并不怎么严重。他们把团长的衬衣撕成绷带,替他包扎胳臂,还打算在客店二楼上给他安排一张床。

“我在楼上给照顾得很周到,”法布利斯对班长说,“可是,我那匹马孤零零地在马房里,说不定它待腻味了,会跟着另外一个主人跑掉的。”

“一个新兵有这样的见识,就很不错了!”班长说。于是他们把法布利斯安置在系着他那匹马的马槽里,里面还铺上了新鲜的干草。

法布利斯感到身子很软,班长给他端来一碗热酒,还跟他谈了一会儿话。谈话中间有几句夸奖话,把我们的主人公捧得有点飘飘然了。

法布利斯一直到第二天拂晓才醒。那些马不断高声嘶叫,发出一片可怕的闹声。马房里满都是烟。起初,法布利斯还不明白这一片声音是怎么回事,甚至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到最后烟呛得他透不过气来,这才想到是房子着了火。一转眼他就出了马房,骑上马。他抬头一看,烟从马房上面的两个窗户里往外直冒,房顶已经被滚滚的黑烟遮没。一百来个败兵在半夜里来到白马客店,他们都在乱叫乱骂。有五六个败兵离法布利斯很近,他看出他们已经喝得烂醉;其中有一个想拦住他,向他嚷道:“你把我的马骑到哪儿去?”

法布利斯到了四分之一法里以外,才回过头来。没有人追他,那所房子在熊熊地燃烧着。法布利斯认出那座桥,他想到自己的伤,觉得胳臂被绷带裹得紧紧的,而且烫得很。“那个老团长不知怎么样了?他还拿出一件衬衣给我包扎胳臂呢!”这天早上,我们的主人公再冷静也没有了。大量的失血,使他完全摆脱了他性格中爱好幻想的成分。

“往右去!”他对自己说,“逃吧。”他不慌不忙地沿着河边走。河水流过桥下,朝着大路右边流去。他想起了那个好心的女商贩的忠告。“多么难得的友谊啊!”他想,“多么爽快的性格啊!”

走了一个钟头,他觉着身子很虚弱。“嗬!我要晕倒了吧?”他对自己说,“万一晕了过去,别人就会偷我的马,说不定还要偷我的衣服,那就连我的财宝也偷走了。”他已经没有力气驾驭他的马,只是在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这当儿,一个在路旁锄地的庄稼人,看见他面色苍白,就过来给了他一杯啤酒和一块面包。

“看见您脸色这样苍白,我就想到您一定是在这场大战中受了伤!”庄稼人对他说。这个忙帮得可再是时候也没有了。法布利斯嚼着那块黑面包,两眼往前看了看,觉得很不舒服。等到稍微好一点以后,他道了谢。“这是什么地方?”他问。庄稼人告诉他,再走四分之三法里就是宗戴尔镇,他在那儿可以得到很好的照料。法布利斯到了镇上,已经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每走一步都想着可别从马上摔下来。他看见一扇大门开着,就走了进去。这是马篦子客店。善良、肥胖的女店主立刻跑过来。她喊人帮忙,由于怜悯,连嗓音都发抖了。两个年轻的姑娘扶着法布利斯下马,他刚一下来就昏了过去。请来一位外科大夫替他放血。一连几天,法布利斯都不大清楚别人在怎样伺候他,几乎是一直昏睡不醒。

大腿上的刺伤有溃烂的危险。他在恢复知觉的时候,就嘱咐好好照看他的马,口口声声说他愿意多给钱。这反倒惹得那好心眼的女店主和她的女儿们心里不痛快。他受到半个月细心的照料,头脑才开始清楚;有天晚上,他发现女主人们神色非常慌张。接着就有一个德意志军官走进他的房间。她们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回答军官的问话,但是他看得出他们是在谈他。他假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估量军官已经走掉,就把女主人们叫来。

“那个军官怕是来登记我的名字,要把我抓走吧?”女店主含着眼泪承认了。

“好吧!我的军服里有钱!”他在床上欠起身子叫道,“给我买一套便服,今天夜里我就骑上我的马离开这儿。您在我眼看要倒下来死在街上的时候收留我,救了我的命,现在请您再救我一次,帮助我回到我母亲那儿去吧。”

这时候,女店主的两个女儿哭了起来。她们替法布利斯害怕。她们勉强懂一点法国话,于是走到他床前问长问短。她们用佛兰芒话和母亲商量,但是泪汪汪的眼睛却时刻不停地转过来望着我们的主人公。他猜出他的逃走对她们可能非常不利,不过她们情愿冒这个风险。他双手合在心口上,衷心地向她们表示感谢。一个当地的犹太人供应一套衣服,可是晚上十点钟他送来的时候,两位姑娘把上装和法布利斯的军服一比,发现要改小很多才能穿。她们立刻动手,因为时间已经非常紧迫。法布利斯把藏在军服里的几个拿破仑指给女主人们看,请她们缝在刚买的衣服里。跟衣服一块送来的还有一双挺漂亮的新靴子。法布利斯毫不犹豫地请两位善良的姑娘照他指着的地方,把骠骑兵靴子割开,替他取出小钻石,藏在新靴子的夹层里面。

失血和随之而来的虚弱产生了一个奇怪的结果:法布利斯差不多把法国话完全忘光。他跟女主人们说意大利话,而她们说的又是一种佛兰芒土话,因此双方几乎完全是靠了手势在交谈。虽说两个姑娘毫无一点儿私心,可是她们一瞧见那些钻石,对他的爱慕可就再也没有限度了。她们以为他是一个乔装改扮的王子。妹妹阿妮肯更天真,她老实不客气地吻起他来。法布利斯也觉得她们很可爱。将近夜半,那个外科大夫因为他要赶路,准许他喝点酒的时候,他几乎不想走了。“我到哪儿还能比在这儿过得更好呢?”他说。不过,到了清晨两点钟,他还是起来穿上衣服。临走出房间,善良的女店主告诉他,几个钟头以前来查旅馆的那个军官把他的马牵走了。

“啊!真下流!”法布利斯骂道,“欺侮一个受伤的人!”这个年轻的意大利人还不够冷静,否则他就应该想到,他自己是用什么代价买的这匹马。

阿妮肯哭着告诉他,已经另外给他租了一匹马。她舍不得让他走。离别是依依不舍的。善良的女店主的亲戚,两个高大的年轻人,把法布利斯抱上马鞍,一路上还扶着他。另外还有一个年轻人在这支小小的护送队前面几百步走着,沿路侦察有没有可疑的巡逻队。走了两个钟头以后,他们在马篦子客店女店主的一个表姐妹家里歇下来。不管法布利斯怎么说,那三个伴送他的年轻人还是不肯离开他。他们说,再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那些树林里的路径了。

“可是,明天早上他们知道我逃走以后,又见你们不在当地,那就会对你们不利。”法布利斯说。

他们又继续赶路。说也凑巧,天快亮的时候,平原上笼罩着一片浓雾。早上八点钟左右,他们来到一座小城附近。一个年轻人先跑去看看驿站上的马是不是抢光了。站长已经及时地把它们藏起来,弄了一些看不入眼的驽马放在马厩里。站上的人到藏马的沼泽地里去找了两匹马来。三个钟头以后,法布利斯就坐上一辆双轮小篷车,车子破烂不堪,可是却套着两匹很好的驿马。他的体力已经有点恢复。他和女店主的亲戚,那三个年轻人分别的一刻是极其令人感动的;不管法布利斯提出什么中听的理由,他们还是不肯收他的钱。

“在这种情况下,先生,您比我们更需要钱。”那三个正直的年轻人始终是这么回答。最后,他们带着法布利斯的几封信走了。法布利斯一路上紧张奔波,反而增添了几分勇气,他在信里试着向他的女主人们表示他对她们的感情。他的信是含着眼泪写的,在写给阿妮肯的信里当然还透露了爱慕之情。

在剩下的一段旅程中,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到了亚眠,他大腿上的刀伤疼得很厉害。乡下的外科大夫没有想到把伤口切开,所以尽管放过几次血,还是化了脓。法布利斯在亚眠一个满口奉承却又贪得无厌的人家开的客店里住了半个月,在这期间,联军侵入了法国,法布利斯对近来的遭遇做了深刻的考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有在下面这一点上他还依旧是个孩子:他所见到的,是一场战役吗?其次,那场战役是不是就是滑铁卢战役呢?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阅读感到乐趣。他一直盼着能从报纸上或者有关这次战役的记载里,发现一段描写,可以使他认出他起先跟着内伊元帅,后来又跟着另外一位将军跑过的那些地点。在亚眠逗留期间,他几乎每天都给马篦子客店的那几位好朋友写信。他刚养好伤,就来到了巴黎。在先前那家旅馆里,他取到好多封他母亲和姑母写来的信,催他火速回去。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的最后一封信写得有点吞吞吐吐,使他心神不定。这封信把他所有那些温柔的梦想都一股脑儿赶走了。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只要一句话就可以使他很容易地预见到最大的不幸,接着他的想象力就会把这些不幸的最可怕的细节都一一描绘出来。

“你来信谈你的近况,千万别签上你的名字,”伯爵夫人告诉他,“你回来的时候,不要直奔科摩湖。你要在瑞士境内的卢加诺停下来。”在到达那座小城以后,他应该使用卡维这个名字,他会在当地最大的一家客店里找到伯爵夫人的亲随,这个亲随会告诉他以后应该怎么办。他姑母的信里最后这么说:“想尽一切办法隐瞒你干过的那件傻事,尤其是别在身上保留任何文件,不管是印刷的还是手写的。在瑞士,你将会受到圣玛格丽特的朋友们的包围。要是我有足够的钱,”伯爵夫人对他说,“我会派人到日内瓦天秤旅馆去,你就可以明白我在信上不能写,而在你回来以前又不能不知道的详细情况了。不过,看在老天分上,一天也别在巴黎多待了,你会叫我们的暗探们认出来的。”在法布利斯的想象中开始出现许多离奇古怪的事情。他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只是想猜出他姑母要告诉他的那件如此奇怪的事,究竟是什么事。在穿越法国的这段旅途中,他曾经两次受到拘留,但是两次都得到了释放。造成这些麻烦的,是他的意大利护照和气压表商人的身份,这个怪身份与他那年轻的相貌和用吊带吊着的胳臂太不相称了。

最后,他在日内瓦找到伯爵夫人的一个仆人。这个仆人把她的话转告他,说有人向米兰警察局告发他法布利斯,带着前意大利王国境内一个庞大的阴谋组织拟定的建议书,去见拿破仑。“如果他的旅行不是为的这个目的,”告密信里说,“他为什么要用假名字呢?”他的母亲力图证明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

第一,他一直未曾越出瑞士国境;

第二,他是在跟哥哥发生一场争吵以后,突然离开城堡的。

听了这件事,法布利斯心里感到很骄傲。“我居然成了派到拿破仑那里去的、类似使节的人物!”他心里说,“我居然有了和这位大伟人谈话的荣幸!但愿如此!”他想起了他的第七代祖先,也就是跟随斯佛尔查来到米兰的那位祖先的孙子,有幸被公爵的敌人们砍掉脑袋。公爵的敌人们是在他传送致瑞士各州郡的建议书,前往瑞士招募兵丁的途中,把他捉住的。家谱中描绘这段故事的那幅版画又在法布利斯心头浮现出来。在仔细盘问下,法布利斯发现那个亲随心里有一件感到气愤的事,虽然伯爵夫人再三关照他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法布利斯,但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向米兰警察局告密的,原来就是法布利斯的哥哥阿斯卡涅。这句残酷无情的话几乎把我们的主人公气疯了。从日内瓦到意大利要经过洛桑;虽然从日内瓦开往洛桑的公共马车再过两小时就要开了,他还是一定要马上动身,拼着两条腿走上十一二法里。离开日内瓦以前,他在当地一家阴沉沉的咖啡馆里跟一个年轻人吵了一架。据他说,那个年轻人用古怪的眼光看他。一点也没有说错,那个恬静、理智、脑子里光想着钱的年轻的日内瓦人以为他是个疯子。法布利斯进来的时候,怒气冲冲地往四下里张望,后来又把给他端来的一杯咖啡洒在裤子上。在这场争吵中,法布利斯一上来就完全是十六世纪的作风,并不向年轻的日内瓦人提出决斗,却拔出刀子,扑上去就要攮他。在这一时冲动之下,法布利斯把他学过的那些社交礼节都忘了,完全受着本能,或者不如说,受着童年回忆的支配。

他在卢加诺找到的那个心腹仆人又告诉了他一些详细情况,这更增加了他的怒火。法布利斯在格里昂塔是人缘很好的,大家都绝口不提起他的名字,要不是他哥哥办的这件好事,谁都会装着相信他是在米兰,而米兰的警察局也决不会注意到他已经走了。

“我看关卡上的那些人准收到了您的容貌特征通知,”他姑母派来的人对他说,“如果走大路,一到伦巴第-威尼斯王国边境,您就会被捕的。”

法布利斯和他的随从们对卢加诺和科摩湖间的那座山上的每一条小路都了如指掌。他们扮成猎人,换句话说,也就是扮成走私贩子。因为他们有三个人,而且脸上带着相当果断的表情,所以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关卡人员仅仅和他们打个招呼,就放他们过去了。法布利斯把到达城堡的时间安排在午夜,在这时候,他的父亲和所有那些头发上扑粉的亲随都早已经上床。他毫无困难地爬到很深的城沟里,然后从一间地下室的窗子钻进城堡。他的母亲和姑母在那儿等着他。不久,他的两个姐姐也跑来了。这几个自以为很不幸的人儿一会儿亲热,一会儿流泪,过了很久才开始谈正经事,可是第一线曙光却已露头,告诉他们时间正在迅速地消逝。

“我希望你哥哥不至于疑心到你来了,”彼埃特拉内拉夫人对他说,“自从他干了那桩好事以后,我就不再理睬他,承蒙他看得起,我这样做居然还伤了他的自尊心呢。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迁就一下,先和他说了几句话,因为我得想个法子掩饰我那狂喜的心情,免得引起他的猜疑。后来我看到他对这次假和解挺得意,就趁他高兴,让他多喝了几杯。他一定不会想到埋伏起来,继续干他那密探的勾当。”

“只好把咱们的骠骑兵藏在你那几间房里,”侯爵夫人说,“他不能立刻就走。一时之间咱们还不能冷静下来好好考虑,得想个顶妥当的办法,骗过那些可怕的米兰警察。”

他们就照这个主意办了。但是第二天,侯爵和他的大儿子注意到侯爵夫人一直待在她的小姑屋里。在那一天里,这几个无比幸福的人儿沉醉在亲热和欢乐之中,那种情景我们就不去描述了。意大利人的心灵由于想象力丰富,受疑虑和妄想的折磨,要比我们厉害得多;但是另一方面,他们的快乐也更强烈,更持久。那一天,伯爵夫人和侯爵夫人完全失去理智,法布利斯不得不把他的全部遭遇从头再说一遍。最后,他们决定躲到米兰去享受他们共同的快乐,因为再想逃过侯爵和他的儿子阿斯卡涅的监视,看来是很难了。

她们是坐家里常用的那条小船到科摩去的,要不然,就会引起种种怀疑。但是到了科摩港口上,侯爵夫人忽然想起,她把一些顶重要的文件忘在格里昂塔,于是连忙打发船夫们回去取,这样一来,船夫们就没法知道两位夫人在科摩干些什么。一座中世纪高塔矗立在科摩的米兰门旁,塔边经常停着一些等生意的马车,她们一到,就从其中随便雇了一辆,然后立刻动身,不让车夫有时间和任何人交谈。出城四分之一法里以后,两位夫人遇见一个熟识的年轻猎人。他见她们没有男人陪伴,就很殷勤地提出护送她们到米兰城门口,他原来也正是打算一边打猎一边到那儿去的。一切都很顺利,两位夫人和年轻的猎人谈得非常高兴。谁知在大路绕过美丽的桑乔瓦尼山冈和树林的地方,三个穿便衣的宪兵突然跳出来,抓住了马缰绳。“啊!我丈夫出卖了我们!”侯爵夫人叫道,她昏了过去。一个落在后面几步的班长趔趄着走到车子跟前,用刚从酒馆出来似的醉醺醺的声音说:“很抱歉,我不得不执行职务。我现在要逮捕您,法比奥·康梯将军。”

法布利斯以为班长称呼他“将军”,是在挖苦他。“我以后跟你算账。”他心里说。他望着那几个穿便衣的宪兵,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跳下马车,从田野里逃走。

伯爵夫人呢,看来是硬着头皮笑了笑,对班长说:“可是,亲爱的班长,难道您把这十六岁的孩子当成康梯将军了吗?”

“您不是将军的女儿吗?”班长说。

“请看看我这位父亲吧。”伯爵夫人指着法布利斯说。那些宪兵都失声大笑起来。

“把你们的护照拿出来,不许争辩。”班长被大家的笑声逗恼了,说。

“这两位夫人到米兰去从来就不带护照,”车夫冷静而超然地说,“她们是从格里昂塔城堡来的。这位是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那位是台尔·唐戈侯爵夫人。”

班长不知所措,他走到马前头去跟他的部下商量。他们商量了五分钟还没有完,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请这几位先生准许马车再向前挪动几步,停在树荫下面;虽然才上午十一点钟,可是却已经热得难受了。法布利斯打算逃走,正聚精会神地往四下里张望,却看见从田野的小路上来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用手绢捂着脸,害怕地哭着,走上了满是尘土的大路。她往前走着,一边一个穿军服的宪兵。后面三步远,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也是夹在两个宪兵中间,可是他装得神气十足,像一个参加圣体游行的省长。

“你们在哪儿找到他们的?”班长说,这时候他已经完全醉了。

“他们穿过田野逃跑,又不带护照!”

班长像是完全给弄糊涂了,他原来应该捉两个人,可是眼前却有了五个。他走开几步,只留下一个人看住那个神气活现的犯人,另外一个人拦住拉车的马。

“别动,”伯爵夫人对已经跳下车去的法布利斯说,“事情马上就会解决的。”

他们听见一个宪兵大声说:“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没有护照,就该逮起来。”班长却似乎并不是那么坚决;他听了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的名字,有点担心。他是认得彼埃特拉内拉将军的,不过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我要是错抓了那位将军的太太,他可是不肯轻易饶人的。”他心里说。

这次商议用了不少时间。伯爵夫人已经跟站在马车旁边那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上的姑娘交谈起来。姑娘的美貌引起了她的注意。

“太阳会把您晒出病来的,小姐。这位好心的老总,”她接着对那个站在马前头的宪兵说,“他一定肯答应您到车里来的。”

法布利斯正在马车周围踱来踱去。他过来帮那个姑娘上车。她被法布利斯托住胳臂,已经迈上了踏脚板,谁知站在车后六步远的那个仪表堂堂的人却想保持尊严,厉声喊道:“在大路上站着,不要上人家的车子。”

法布利斯没有听见这个命令。那个姑娘不上车了,想退下来,法布利斯却还扶着她,她跌倒在他的怀里。他微微一笑,她却羞得满脸通红。姑娘离开他的怀抱以后,他们还彼此望了一会儿。

“这倒是个可爱的狱中伴侣,”法布利斯心里说,“她脑子里面,有着多么深邃的思想啊!她会懂得怎样爱的。”

班长威风十足地走过来。

“这几位女客里,哪一位叫克莱莉娅·康梯?”

“是我。”姑娘说。

“还有我呢,”那个上了年纪的人嚷道,“我是法比奥·康梯将军,帕尔马亲王殿下的侍从官。我认为像我这样身份的人叫人当成小偷似的追捕,未免太不成体统了。”

“前天,您在科摩港口上船的时候,不是叫那位跟您要护照看的巡官跑远点吗?他今天可不准您跑远了。”

“当时船已经离岸,我急着要走,暴风雨就要来了。一个穿便服的人在码头上嚷着叫我回进港口,我告诉他我是谁,就继续赶我的路。”

“那么今天早上,您是从科摩逃出来的吧?”

“像我这样的人从米兰到这儿来游湖,根本就用不着带什么护照。今天早上在科摩,有人对我说,我一到城门口就要被捕。我带着我女儿步行出城,本打算能在大路上找到一辆马车,把我送到米兰。当然,我到了米兰,头一件事就是去拜访掌管本省防务的将军,向他提出抗议。”

班长如释重负。

“好吧!将军,您被捕了,我会把您送到米兰。您呢,您是什么人?”他对法布利斯说。

“我的儿子,”伯爵夫人回答,“彼埃特拉内拉师长的儿子阿斯卡涅。”

“没带护照吗,伯爵夫人?”班长问,口气缓和多了。

“他这个年纪,从来没用过护照。他没有单独出过门,总是跟着我。”

他们这样谈话的时候,康梯将军却在跟宪兵们大耍威风,火气越来越大。

“别啰唆了,”一个宪兵对他说,“您已经被逮捕,这就够了!”

“我们准您向庄稼人租一匹马,您也就该知足了,”班长说,“要不然,管他什么尘土、天热和帕尔马侍从官,您也得乖乖地夹在我们的马中间用两条腿走。”

将军破口大骂。

“住嘴!”那个宪兵说,“你说你是将军,你的军服在哪儿?谁不会说自己是将军呢?”

将军气得更厉害。这时候,马车里的情况却好得多。

伯爵夫人支使着那些宪兵,就仿佛他们是她的仆从似的。她见两百步外有一所小房子,于是拿出一个埃居,叫一个宪兵到那里去弄点酒,更要紧的是弄点凉水来。她还抽空劝住法布利斯,他打算不顾一切地逃到山冈上的树林里去。“我有一对很好的手枪呢。”他说。她又得到怒气冲冲的将军的同意,让他女儿到车子里来。将军平素爱谈他自己和他的家庭,借此机会告诉两位夫人,他的女儿是一八三年十月二十七日生的,只有十二岁,但是她那么聪明懂事,人人见了都说她有十四五岁了。

伯爵夫人向侯爵夫人使个眼色,意思说:“这人真庸俗。”全亏了伯爵夫人,经过一小时的交涉,事情就都安排好了。有一个宪兵有事要到附近村子里去,伯爵夫人对他说:“给您十个法郎吧。”于是他就把马租给了康梯将军。班长独自带着将军走了。其余的宪兵留在一棵树底下,伴着四只小坛子似的大酒瓶。这四瓶酒就是方才打发到小房子那儿去的宪兵,由一个庄稼人帮着搬来的。可敬的侍从官准许克莱莉娅·康梯接受两位夫人的邀请,搭她们的车子回米兰去。没有一个人想到逮捕英勇的将军彼埃特拉内拉伯爵的儿子。在寒暄了一番,又把刚刚结束的这场小风波议论了一会儿以后,克莱莉娅·康梯注意到,像伯爵夫人这样一位美丽的太太,在对法布利斯说话的时候,居然带着几分热情;可以肯定,她不是他的母亲。尤其是他们的谈话里一再影射到他不久以前干下的一件英勇、大胆而又极其危险的事,更引起了她的注意。可是,幼小的克莱莉娅虽是那样聪明,却猜不出究竟是件什么事。

她用诧异的眼光望着这位眼里还像在燃烧着行动的火焰的年轻英雄。而他呢,却被这位十二岁的小姑娘的出奇的美丽惊呆了。他把她看得脸红起来。

离开米兰还有一法里,法布利斯说他要去看看他的舅父,就向太太小姐们告辞了。

“假使有那么一天我能摆脱了麻烦,”他对克莱莉娅说,“我要到帕尔马去看看那些美丽的画,到那时候您还愿意记起法布利斯·台尔·唐戈这个名字吗?”

“好啊!”伯爵夫人说,“你可真会隐姓埋名!小姐,请您记住,这个坏东西是我的儿子,他姓彼埃特拉内拉,不姓台尔·唐戈。”

晚上,很迟很迟以后,法布利斯才从通往一条成了时髦的散步场所的大街的伦萨门进入米兰。侯爵夫人姑嫂俩一连打发了两个仆人到瑞士去,把她们的那一丁点儿积蓄全都花光了。幸亏法布利斯还有几个拿破仑和一粒钻石,他们决定把钻石卖掉。

两位夫人受人敬爱,她们认识全城的人。在亲奥地利和信教虔诚的那一派当中,有几位极有声望的人去找警察局长宾德尔男爵,给法布利斯说情。这几位先生说,他们不懂怎么竟会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的胡闹认真起来。他是在同哥哥吵了一场以后,离开父亲的家的。

“我干的这一行就是要对什么都认真。”慎重而严肃的宾德尔男爵和颜悦色地回答。当时他建立了这个著名的米兰警察局,负责防止一七四六年把奥地利人赶出热那亚的那种革命重演。这个后来由于贝利柯先生和昂德利阿纳先生的那些事件而大大地出了名的米兰警察局。说它残酷未必完全正确,它只是在合理而无情地执行严峻的法律罢了。弗兰茨二世皇帝想用恐怖来对付意大利人的那些如此大胆的想象。

“请你们给我一份关于台尔·唐戈小侯爵每天所作所为的报告吧,要写得有凭有据,”宾德尔男爵对法布利斯的那几位保护人说,“让我们就从三月八日他离开格里昂塔的那一刻算起,到他昨天晚上到达本市,藏在他母亲的一间房间里为止,我呢,也准备把他当作本市的一个顶可爱、顶淘气的年轻人看待。倘若你们不能给我说明这个年轻人离开格里昂塔以后每日的行动,那么,尽管他出身高贵,而且我对他家亲友抱着很大的敬意,我不还是有责任逮捕他吗?伦巴第境内,皇帝兼国王陛下的臣民中可能存在着一批心怀不满的分子,倘若他不能够向我证明,他并没有代表他们去见拿破仑,我不是应该把他关在监狱里吗?此外还要请你们注意,先生们,即使小台尔·唐戈能够在这一点上证明他无罪,他还是有罪的,因为他没有按照正常手续领取护照到国外去,他改名换姓,还故意使用了发给一个普通手艺人的护照,也就是说使用了一个阶级地位远比他本人低的人的护照。”

这个声明是极其合情合理的,同时也表明了警察局长对台尔·唐戈侯爵夫人的显贵身份,对替她出面说情的那些重要人物的显贵身份应有的尊敬。

侯爵夫人知道宾德尔男爵的答复以后,可急坏了。

“法布利斯会被捕的,”她哭着说,“一进监狱,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他父亲要和他断绝关系的!”

彼埃特拉内拉夫人和她嫂嫂找了两三个亲密朋友商量。不管他们怎么说,侯爵夫人坚决要她儿子在当天夜里就离开。

“不过你看得很清楚,”伯爵夫人对她说,“宾德尔男爵知道你儿子在这儿。这人并不坏。”

“不错,可是他要讨好弗兰茨皇上。”

“但是,如果他认为把法布利斯下狱对他升官有好处,他早就这样干了。叫法布利斯逃走,就是对他表示一种近乎侮辱的不信任。”

“可是,向我们承认他知道法布利斯在什么地方,就等于对我们说:‘叫他走吧!’不行,只要我心里老嘀咕着我的儿子在一刻钟之内就会进监牢,我就没法过日子!不管宾德尔男爵抱有什么野心,”侯爵夫人接着说,“反正他知道对像我丈夫这种身份的人做些顺水人情,对于他个人在本地的地位是有利的。他承认他知道到哪儿去抓我儿子,这种奇怪的开诚布公的态度,我看就是一个证据。再说,男爵已经好心地说明,法布利斯那卑鄙无耻的哥哥在告密信里,控告他犯下了两桩违法行为。他解释说,这两桩违法行为都应该坐牢。难道这不是在对我们说,如果我们觉得还是逃亡好,就可以挑选这条路吗?”

“你要是挑选逃亡这条路,”伯爵夫人再三说,“那我们这辈子就休想再见着他了。”在跟侯爵夫人的一个当时在奥地利设立的法庭里当顾问的老朋友商量时,法布利斯也在场,他坚决主张法布利斯逃走。事实上,当天晚上法布利斯就真的藏在送他母亲和姑母到拉·斯卡拉戏院去的马车里,离开了府邸。他们不信任的那个车夫照例到酒馆里去等候,留下一个可靠的跟班看着马。打扮成庄稼人的法布利斯偷偷下了车,出了城。第二天早上,他同样顺利地越过国境线,几个小时以后他就到达皮埃蒙特境内,在他母亲的一处庄园里住下。这处庄园靠近诺瓦腊,说得准确点,就是在罗玛尼阿诺,也就是贝亚尔阵亡的那个地点。

两位夫人进了拉·斯卡拉剧院的包厢以后,能有多少心情看戏,也就可想而知了。她们到剧院来,不过是为了能和她们的几位属于自由党的朋友商量商量,这些人到台尔·唐戈府里去,是会引起警察局的疑心的。他们在包厢里决定再去找宾德尔男爵谈一次。送钱是根本谈不上的,这位司法大员极为廉洁,而且两位夫人手头又非常拮据,钻石卖掉以后用剩的钱,她们统统塞给法布利斯带走了。

然而,去探探男爵的口气,到底打算怎么办,是十分必要的。伯爵夫人的朋友们提醒她去找一位名叫鲍尔达的议事司铎。这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从前曾经用卑劣的方式追求过她;追求不成,他就向彼埃特拉内拉将军密告她和利美尔卡蒂之间的友谊,结果被当作一个无赖赶了出去。如今,这位议事司铎天天晚上陪着宾德尔男爵夫人打塔罗,自然也就成了她丈夫的好朋友。去见这位议事司铎是件非常难堪的事,可是伯爵夫人还是下了决心。第二天一早,趁他还没有出门,她就登门拜访了。

议事司铎听见他仅有的那个仆人通报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的名字,激动得几乎说不上话来,甚至连身上那件极普通的晨衣也没顾得整理一下。

“请她进来,就没您的事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伯爵夫人走了进来,鲍尔达一下子跪在地上。

“一个不幸的疯子应该用这个姿势来听候您的吩咐。”他对伯爵夫人说。这天早上,伯爵夫人穿着便服,近乎是乔装改扮,却具有一种令人倾倒的魅力。法布利斯的出走引起她深切的悲痛,再加上她硬逼着自己来到一个曾经出卖过她的人家里所感到的苦痛,竟使她眼中射出惊人的光芒。

“我要用这种姿势来听候您的吩咐,”议事司铎叫道,“因为您显然有什么事情要叫我办,不然您是不会屈尊来到一个不幸的疯子的寒酸的住处的。这个疯子曾经受着爱情和嫉妒的驱使,一旦看到不能获得您的欢心,竟像个卑鄙小人似的对待过您。”

这几句话是很诚恳的,尤其是目前议事司铎的权势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就更加显得动听。伯爵夫人感动得眼泪也涌了上来。她那颗被屈辱和畏惧冻僵的心,顷刻间感到温暖,而且产生出一线希望。只一转眼的工夫,她的愁苦几乎变成快乐了。

“吻我的手吧,”她一边伸出手去,一边对议事司铎说,“你站起来。(她对他说话用的是第二人称单数,要知道,在意大利,第二人称单数既能够表达一种真诚坦率的友谊,又能表达一种更温柔的情感。)我是来替我的侄子法布利斯向你求情的。像跟一个老朋友说话那样,我要说的完全是实情,没有丝毫的隐瞒。他才十六岁半,干下了一件荒唐透顶的事。当时我们是在科摩湖旁的格里昂塔城堡。有天晚上七点钟,一只来自科摩的小船给我们带来了皇帝在儒昂湾登陆的消息。法布利斯向他的平民朋友,一个名叫瓦西的气压表商人,借了一张护照,第二天一早他就动身到法国去了。因为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气压表商人,所以他进入法国才十法里,就因为出众的外表遭到逮捕。他那用一口不高明的法国话表达出来的热情,叫人起疑。过了些日子他逃出来,到了日内瓦,我们派人到卢加诺去接他……”

“您是想说,派人到日内瓦去接他吧。”议事司铎微笑着说。

伯爵夫人接着把事情的经过讲完。

“只要是人力所及的事,我都愿意为您效劳,”议事司铎热情地说,“我完全听候您的吩咐,甚至愿意冒风险,”他补充说,“您像天仙下凡似的光临我这间寒酸的客厅,这可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说吧,等您走后,我应该办些什么事?”

“您得到宾德尔男爵家里去一趟,对他说,打法布利斯一生下来,您就爱着这孩子;就说生这孩子的时候,正赶上您在我们家里;然后,凭着他对您的交情,求他派他手下所有的密探去调查,法布利斯到瑞士去以前究竟和受他监视的那些自由党人有没有过一丁点儿来往。只要男爵的手下人稍微尽一点力,他就会看出,这不过纯粹是年轻人的瞎胡闹罢了。您知道我从前在杜尼阿尼宫住的那套漂亮房间里,有许多描绘拿破仑打胜仗的版画,我的侄子就是念这些画上的故事学认字的。他刚满五岁,我那可怜的丈夫就常把这些战役讲给他听。我们还常把我丈夫的头盔给他戴上,这孩子老是拖着他那把大马刀跑来跑去。好啦!有一天他听说皇帝,我丈夫最崇拜的人物,回到了法国,他就冒冒失失去投奔他了,不过他没有达到目的。去问问您那位男爵,他打算给这种一时的疯狂判个什么罪。”

“我倒忘了一样东西,”议事司铎叫道,“您马上就会看到我绝不是不值得您宽恕的了。您看,”他在桌子上他那些文件里面搜寻着,说,“这就是那个不要脸的coltorto(伪君子)的告密信;瞧瞧这个签字:阿斯卡涅·瓦尔赛拉·台尔·唐戈。这就是这桩案子的祸根。昨天晚上我从警察局的公事房里把它拿出来,曾经到拉·斯卡拉剧院去过一趟,原想找个常到您包厢去的人,托他转交给您。这个文件的抄本很久以前就已经送到维也纳。这才是我们应该对付的敌人。”议事司铎和伯爵夫人一起读了那封告密信,约好当天就找个可靠的人抄一份送给她。伯爵夫人满心欢喜地回到了台尔·唐戈府里。

“再没有比这个从前的坏蛋更好的人了,”她告诉侯爵夫人,“今天晚上,在拉·斯卡拉剧院里的大钟指向十点三刻的时候,我们要把我们包厢里的人都打发出去,熄了蜡烛,关上门;十一点整,议事司铎会亲自来把奔走的结果告诉我们。我和他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对他危险最小。”

这位议事司铎非常聪明,他是决不肯失约的。在见面时他无比亲切,十分坦率,只有在虚荣心还没压倒其他一切感情的国家里才会有这样的人。他向伯爵夫人的丈夫彼埃特拉内拉将军密告伯爵夫人,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愧疚之一,如今他找到了一个补救办法。

“她是爱上她的侄子了,”那天上午,伯爵夫人离开他家以后,他就这样辛酸地想着,因为他对她并没有忘情,“像她那样高傲,竟然会到我的家里来!……可怜的彼埃特拉内拉去世以后,尽管我通过她过去的情人斯考蒂上校,非常有礼而且十分婉转地表示要为她效劳,她还是嫌恶地拒绝了。美丽的彼埃特拉内拉夫人竟靠着那一千五百法郎过日子!”议事司铎接着想,一边在他房里激动地走来走去,“……后来竟然跑到格里昂塔城堡跟台尔·唐戈侯爵那个可憎的secatore住在一起!……现在一切都明白啦!说实话,这个小法布利斯也的确迷人,高高的身材,端正挺拔,一张老是带着笑容的脸……更妙的是那种充满了温柔的情欲的眼光……科勒乔笔下的相貌。”议事司铎苦恼地补了一句。

“年龄相差呢……并不太大……法布利斯是法国人来了以后生的,好像是一七九八年左右。伯爵夫人现在大概是二十八九岁;再不会有比她更美、更可爱的女人了。在这个盛产美女的国家里,所有的美女都让她比了下去;什么玛利妮、盖拉尔蒂、露嘉、阿莱西、比埃特拉格鲁娅,她把所有这些女人全都盖过去了……那个年轻人要去投奔拿破仑的时候,他们正躲在美丽的科摩湖畔,过着愉快的生活……意大利还有有灵魂的人呢!而且不管你怎样来对付它!亲爱的祖国呀!……是啊,”这个妒火中烧的人继续想,“她的甘心退隐,过乡居生活,是没法用其他理由来解释的,何况每日、每餐都得怀着厌恶的心情看见台尔·唐戈侯爵那张可憎的脸,还有阿斯卡涅小侯爵的那副没有血色的、可怕的面容,这个小侯爵将来一定比他父亲还要坏!……好吧!我就老老实实地给她办事吧。至少我可以得到不用望远镜就可以看见她的快乐。”

议事司铎鲍尔达很清楚地向两位夫人说明了情况。实际上,宾德尔男爵是很乐意帮忙的。他听说法布利斯趁维也纳方面的命令还没有下来以前就已远走高飞,心里非常高兴。因为宾德尔一点儿也做不了主;在这件事上,正和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样,他正等候着指令。他每天把所有的情报只字不改地抄送维也纳,然后坐等回音。

在逃亡到罗玛尼阿诺期间,法布利斯应该做到以下几点:

第一,天天去望弥撒,找一个忠于君主政体的聪明人做自己的忏悔师,在忏悔室里,光向他交代那些无可非议的思想感情。

第二,不要和任何被认为有才智的人交往。碰到适当机会,必须以深恶痛绝的口气谈论暴动,把它看作是永远不能容许的事。

第三,绝对不要在咖啡馆里露面。除了都灵和米兰的官方报纸以外,别的报纸一概不看。一般说来,要对阅读表示厌恶,不要看书,一七二年以后出版的作品尤其不要看,顶多是瓦脱·司各特的小说还可以通融一下。

第四,也是最后一点,(议事司铎有点不怀好意地说)他尤其是应该公开向当地一个漂亮女人求爱,当然这个女人是属于贵族阶级的。这样就可以表明,他并没有一个小阴谋家所具有的那种抑郁不满的气质了。

伯爵夫人和侯爵夫人在临睡前,一人写了一封长信给法布利斯,用一种感人的焦虑口气,把鲍尔达的劝告都一一向他说明。

法布利斯根本不想从事阴谋活动。他爱慕拿破仑,而且作为一个贵族,他认为自己生来就应该比别人幸福,他觉得资产阶级是可笑的。离开学校以后,他从来没有翻开过一本书;即使在学校里,他看的也无非是耶稣会士选定的那些书籍。他住在离罗玛尼阿诺有一段路的一座富丽的府邸里,这是著名建筑家桑米凯利的杰作之一,但是三十年来一直没有人住过,所以每一间房间都漏雨,没有一扇窗户关得上。他占用了管家的马,成天无拘无束地骑着乱跑。他从来不开口说什么,但是心里却一直在思考。到信奉极端君主主义的人家去找个情妇的劝告,他觉着很有趣,就丝毫不差地照着做了。他挑选了一个爱用权术、一心想当主教的年轻教士(正像斯比尔堡的那位忏悔师一样)做他的忏悔师。但是,他经常步行到三法里路以外,装出一副自以为是神秘莫测的神气去看《立宪新闻》,他认为这种报纸实在是了不起。“简直跟阿尔菲爱里和但丁一样美!”他常常这样赞赏。法布利斯和法国青年有个共同之处:他对待他的马和报纸比对待他那个思想纯正的情妇要认真得多了。不过,他生性天真而又坚定,所以一直还不肯随波逐流,他在罗玛尼阿诺这个大市镇的上流社会里没有交上朋友。他的单纯被人看成了高傲,谁也没有识透他的性格。“他是个小儿子,因为没有当上长子,所以感到委屈。”当地的本堂神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