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初现,暮色苍茫,我向往未来,凝视着穹苍,

天主用并不艰深难解的符号,写下了众生的命运和前程。

因为他位于高空,垂顾世人,有时也会慈悲心动,指点迷津。

那满天星斗就是他的文字,吉凶祸福,早已向我们预示,

可叹茫茫世人参不透红尘和生死,辜负了这种天书,对它视若无睹。

龙沙

侯爵毫不掩饰他对知识的刻骨仇恨。他常说:“毁掉意大利的,就是思想。”他一方面对传授知识深恶痛绝,另一方面又希望看见他儿子法布利斯能够完成在耶稣会学校里有了辉煌开端的教育,所以真有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了。为了尽可能减少危险,他委托格里昂塔的本堂神父,善良的布拉奈斯,教法布利斯继续学拉丁文。这自然要神父本人通晓这种文字才行啊,偏偏他一向就轻视它。他在这方面的知识仅限于背诵弥撒经里的祈祷文,勉勉强强能够把意思解释给教友们听。不过当地人对这位本堂神父照旧敬重,甚至畏惧。他一直在说,布里西亚的主保圣人圣乔维塔的那句家喻户晓的预言,绝不会在十三个星期之内,也不会在十三个月之内应验。和知己朋友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还会说,如果准他直言的话,十三这个数字应该用另一种使许多人会大吃一惊的方式来解释(一八一三年)。

事实是,布拉奈斯神父,这位诚实和德行具有古风,而且才智很高的人物,每天夜里的时间都是在钟楼上度过的。他酷爱占星术。白天,他计算星辰的会合和位置,然后把夜里的大部分时间用来观察它们在天空运行的情况。由于贫穷,他除了一架硬纸做的长筒望远镜以外,什么仪器也没有。一个人把毕生的精力都花在探索帝国的崩溃和改变世界面貌的革命究竟在什么时候发生上,我们就不难想象他对于学习语言会抱着怎样轻蔑的态度了。他对法布利斯说:“自从人家教给我在拉丁文里马叫equus以后,我对于一匹马又多懂得了些什么呢?”

农民们害怕布拉奈斯神父,把他当作神通广大的魔法师看待。而他呢,却正好利用自己经常待在钟楼上所引起的这种恐惧心理,来防止他们偷盗。他的同行们,附近一带的那些本堂神父,非常嫉妒他的威望,都恨他。台尔·唐戈侯爵只是瞧不起他,因为他太爱发议论,不符合他这样卑微的身份。法布利斯崇拜他,为了讨他喜欢,有时整个晚上替他做很多位数的加法或乘法。后来,法布利斯上了钟楼,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布拉奈斯神父还从来没有让任何人上去过呢。然而他爱这孩子的天真无邪。“只要你不变成一个伪君子,”他对他说,“将来也许会是个男子汉。”

法布利斯在玩耍的时候,既大胆而又狂热,每年总有那么两三次差点儿淹死在湖里。格里昂塔和卡代纳比亚的乡下孩子每一次远征都是由他领头。这帮孩子弄到几把小钥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悄悄地去开锁,解开那些把船系在大石头或者岸边树上的铁链子。应该说明一下,科摩湖上的渔夫们在远离岸边的湖水里下着许多无人照管的鱼钩,钓丝上端拴着一块衬了一层软木的木板,木板上插着一根柔软的榛树枝,吊着一个小铃铛,上了钩的鱼儿一牵动钓丝,铃铛就会丁零当啷地响起来。

在法布利斯指挥下的这种夜间远征,主要目的就是在渔夫们还没有听到铃声以前去观察那些钓钩。他们常常选择暴风雨的天气,在天亮前一小时上船去干这种冒险的把戏。一上了船,这伙孩子就真以为是置身在绝大的危险之中了,这是他们行动的美好动人的一面。他们还学老辈们的样,虔诚地念一遍《圣母经》。不过,往往在刚念完《圣母经》,正要出发的时候,法布利斯会突然得到一个预兆。这是他从他的朋友布拉奈斯神父的占星术研究中学来的东西,至于神父的那些预言,他是根本不相信的。按照他那少年人的幻想,这预兆确实向他预示了成功或者失败。由于他比任何一个伙伴都更果断,于是这帮孩子也渐渐养成相信预兆的习惯。上船的时候,要是见到岸上有个教士,或是看见一只乌鸦从左边飞过去,他们就会赶紧把船链重新锁上,分头回家去睡觉。因此,布拉奈斯神父虽然没有把他相当艰深的学问传授给法布利斯,但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却已经感染了他,使他对那些能够预示未来的征兆充满了信心。

侯爵心里明白,一旦密码通信出了事,自己可能要落在妹妹的手掌心里;因此每年逢到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的命名日圣安琪拉节,法布利斯都得到许可,到米兰去住上一个星期。一年到头他不是在盼望,就是在怀念这一个星期。每逢遇到这件大事,侯爵总给儿子四个埃居去完成这趟具有政治意义的旅行,他的妻子领着儿子去,他照例一个钱也不给她。不过,在出门的前一天,总有一个厨子、六个听差和一个车夫带着两匹马先动身到科摩去。在米兰,每天都有一辆马车和一桌供十二个人享用的晚餐听候侯爵夫人支配。

台尔·唐戈侯爵过的那种赌气的生活当然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但是却有个好处,凡是肯选择这种生活的人家都比以前越发富有了。侯爵每年有二十多万法郎的收入,却花不掉四分之一。他是在期望里过日子的。从一八〇〇年到一八一三年这十三年中,他一直坚定地相信,用不了半年,拿破仑就会被打倒。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在一八一三年年初他听到别列金纳河上的惨败消息以后,有多么快活!巴黎的占领和拿破仑的下台,差点儿乐得他发了疯。他当时竟忍不住对他妻子和妹妹说出了一些带有绝顶侮辱性的话来。等待了十四年,他终于享受到看见奥地利军队回到米兰的那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奥地利将军遵照维也纳的命令,以一种客气得近乎恭敬的态度接见了台尔·唐戈侯爵,还忙不迭地请他在政府里担任一个要职。他呢,就像收回一笔欠款似的接受下来。他的长子在帝国军队最气派的一个团里得到中尉的军阶。但是他的次子却怎么也不肯接受见习军官的职位。侯爵以罕见的傲慢态度享受着这个胜利,但这也不过仅仅几个月的时间,接着来的是丢人现眼的失意。他本来就没有处理政务的才干,而在自己的仆人、公证人和医生中间度过的这十四年乡居生活,以及迅速到来的衰老所造成的坏脾气,更使他变成了一个完全无能的人。然而,在奥地利境内,要是没有才干去适应这古老帝国的拖沓、复杂,但又十分合理的行政机构,就没法保住一个重要的职位。台尔·唐戈侯爵的种种不称职的行为引起了下属的愤慨,甚至妨碍了公务的进行。奥地利人想叫老百姓陷入昏昏沉沉的麻木状态,而他的极端的君主主义言论却激怒了老百姓。有一天,他听说陛下竟然恩准他辞去行政职务的奏章,同时派他为伦巴第-威尼斯王国的“王室副总管”。侯爵非常气愤,认为自己受到极不公平的对待;虽然他是那么痛恨出版自由,却把自己写给朋友的一封信印了出来。最后,他又上书给皇帝,说大臣们欺君瞒上,说他们都是雅各宾党。办了这些事以后,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格里昂塔城堡。有一件事却给了他一点安慰。拿破仑下台后,米兰的一些有势力的人物派人在街上打死了前意大利王国的大臣、才能出众的普列纳伯爵。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冒着生命危险想救这位一连受了五个钟头折磨、被人用伞打死的大臣。有一个教士,是台尔·唐戈侯爵的忏悔师,只要把圣乔瓦尼教堂的铁栅门打开,就能搭救普列纳。因为这位可怜的大臣被拖到教堂门前,甚至还一度被弃置在街心的水沟里。但是那个教士却嘲笑着,不肯开门。半年以后,侯爵很乐意地帮他忙,使他升了一个美缺。

侯爵恨透了他的妹夫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彼埃特拉内拉伯爵每年收入不到五十路易,居然还有脸显得很得意,甚至还胆敢表示矢忠于他平生所爱戴的目标,大胆鼓吹侯爵称之为卑鄙龌龊的雅各宾主义的那种大公无私的正义精神。伯爵曾经拒绝在奥地利军队里服役,他的这次拒绝被人加以利用。普列纳死后没有几个月,雇用凶手的那班人物又得到许可,把彼埃特拉内拉伯爵下狱。于是伯爵夫人,他的妻子,办了护照,要了几匹驿马,打算到维也纳去向皇帝诉说真相。谋害普列纳的那些人害了怕,其中有一个是彼埃特拉内拉夫人的表亲,半夜里,在她动身到维也纳去的前一小时,给她送来了恢复她丈夫自由的命令。第二天,奥地利将军派人来请彼埃特拉内拉伯爵,接见时极为客气,还向他保证,他的退休金问题立即按照最优惠的办法解决。正直的布伯纳将军为人聪明、忠厚,他对于谋杀普列纳和监禁伯爵这两件事都显得非常不好意思。

这场风波因为伯爵夫人的坚强性格而获得平息以后,他们夫妇俩靠着退休金,凑凑合合地过着日子。在布伯纳将军的关照下,退休金没有再拖延,很快就发下来了。

幸好五六年来,伯爵夫人和一个非常有钱的年轻人保持着很好的友谊。这个年轻人也是伯爵的亲密朋友。他经常把当时在米兰可以算是最漂亮的驾车用的英国马、拉·斯卡拉剧院的包厢和乡间的别墅借给他们使用。可是,伯爵常以英勇自诩,他秉性刚毅,容易冲动,而且脾气一上来就信口乱说。一天,他和一群年轻人去打猎,其中有一个过去和伯爵不在同一面军旗下服役,他嘲笑了内阿尔卑斯共和国军人的勇敢。伯爵给了他一个耳光,他们马上打了起来。在这群年轻人中间,伯爵人单势孤,被杀害了。这种方式的决斗引起许多议论,于是那些当时在场的人决定去瑞士旅行。

我们称为逆来顺受的那种可笑的勇敢,让人绞死也一声不吭的傻瓜才有的那种勇敢,却是和伯爵夫人的性格不相容的。丈夫的死亡使她怒火中烧。她原希望她的密友,那个富有的年轻人利美尔卡蒂,也会念头一转到瑞士去旅行,给那杀害彼埃特拉内拉伯爵的凶手一枪,或是给他一个耳光。

利美尔卡蒂认为这个打算荒唐透顶。伯爵夫人发觉在她心里,轻蔑已经消灭了爱情。她加倍殷勤地对待利美尔卡蒂;她要重新激起他的爱情,然后甩掉他,叫他陷入伤心绝望的境地。为了让法国读者们能够理解这个报复计划,应该说明一下:在米兰这个远离我们的地方,人们依旧会为了爱情而痛心绝望。穿着丧服的伯爵夫人压倒了所有的竞争对手,她向那些显贵的年轻人卖弄风情。其中有一个N……伯爵过去常说,他觉得利美尔卡蒂的人品和这样一个有才智的女人比起来,就显得有点儿迟钝,有点儿死板了。N……伯爵发疯般地爱上了伯爵夫人。她写信给利美尔卡蒂说:

您愿不愿意做一次聪明人呢?请您只当是从来不曾和我相识吧。

您的非常谦卑的,也许还带着点儿鄙视心情的仆人

吉娜·彼埃特拉内拉

利美尔卡蒂看了这封短信,就动身到他乡下的一所别墅去。他的爱情燃烧起来了,他变得失魂落魄,还说起要自杀。这在相信有地狱的国家里可是件稀罕事。他到乡下的第二天就给伯爵夫人写信,向她求婚,并且把二十万法郎的年金献给她。她把信原封不动地交给N……伯爵的听差退回去。这么一来,利美尔卡蒂在他的领地上待了三年,隔上两个月回一次米兰,却始终没有勇气长住下去,而且他一遇见朋友就絮絮叨叨地谈他对伯爵夫人的热爱,不厌其详地叙述她从前待他怎样怎样好,使他所有的朋友都腻味死了。起初他还常常说,她和N……伯爵在一起会毁掉自己,像这样的关系有损她的荣誉。

事实上,伯爵夫人对N……伯爵并没有什么爱情可言;在肯定利美尔卡蒂已经陷在绝望的境地以后,她也就明白地告诉了N……伯爵。伯爵是个通达世故的人,他求她千万别把她告诉他的这种可悲的真相张扬出去,还说:“如果您肯宽宏大量,继续在表面上给予我一个最受宠爱的情人的各种优遇,我也许可以给自己安排一个适当的地位。”

经过这次英勇的说明,伯爵夫人就不肯再使用N……伯爵的马和包厢了。但是,她十五年来已经过惯了优越无比的生活,现在她必须解决这个难以解决,或者不如说是无法解决的问题:靠每年一千五百法郎的抚恤金在米兰过日子。她搬出她的府邸,在一处六层楼上租了两间房,辞退了所有的仆人,连贴身的侍女也不留,换上一个穷老婆子做家务事。这种牺牲,其实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英勇,那样痛苦。在米兰,贫穷不是一种叫人笑话的事,因此在那些提心吊胆的人眼里也就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祸事了。伯爵夫人过了几个月这种高尚的穷日子,在这期间还不断地接到利美尔卡蒂和也想娶她的N……伯爵的来信。谁知一向爱钱如命的台尔·唐戈侯爵,忽然想到他的仇敌们很可能因为他妹妹的穷困感到得意。什么?一个台尔·唐戈家的小姐,竟落得靠维也纳宫廷发给将军们的寡妇的抚恤金过日子,况且他对维也纳宫廷又有那么大的怨气!

他写信给他妹妹说,已经在格里昂塔城堡给她准备下合乎她身份的一套房间和一笔赡养费。伯爵夫人心眼很活,她兴高采烈地接受去过这种新生活的意见。这座古城堡巍然屹立在斯佛尔查时代栽种的老栗树间,她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去过了。“在那儿,我可以得到休息,”她对自己说,“像我这样的年纪,这不就是幸福吗?(她才三十一岁,却自以为已经到了该退隐的时候。)平静的幸福生活终于在那美丽的湖边,我出生的地方,等着我啦。”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错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不久以前随随便便就把两笔巨大财产拒绝掉的热情的人儿,却把幸福带到了格里昂塔城堡。她的两个侄女儿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你把美好的青春给我带了回来,”侯爵夫人吻着她说,“你没来之前,我已经像是有一百岁了。”伯爵夫人带了法布利斯重游格里昂塔附近那些为旅行家们所赞赏的、迷人的地方:麦尔齐山庄隔湖和城堡遥遥相望,成为从城堡远眺的胜景;在高处是神圣的斯封德拉塔树林;还有那挺然突出的岬角,把湖水分成两汊。科摩那面的湖汊,景色万般娇媚,而伸向累科的湖汊却又气象庄严。即使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地方,那不勒斯海湾和这些雄伟而又优美的风景相比,也只能说不相上下,决不能说超过它。伯爵夫人无限欣喜地重温着少女时代的旧梦,并且拿来和当前的感受相比。“科摩湖完全不像日内瓦湖,”她想,“日内瓦湖四面都是整整齐齐地圈起来的、用最优良的方法耕种的田地,那会使人联想起金钱和投机买卖;在这儿呢,我四面看到的全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长满了自然生长的丛林,还没有受到人力的摧残,强使它们生利。置身于湖边这些姿态优美、坡度离奇的山峦之间,我可以领会到塔索和阿里奥斯托笔下的诸般幻景了。

一切都是高尚的、温柔的,一切都在诉说着爱情,毫不令人想到文明的丑恶。半山上的村落隐没在大树丛中,从树梢上冒出它们那些式样可爱的、美丽的钟楼。尽管在那许多栗树林和野樱桃林之间,有时嵌进一些五十步宽的小块田地,可是庄稼也比别处长得更茂盛,更欢畅,真叫人看了高兴。在这些山峦的顶上有许多可以隐居的所在,让人想去居住。山峦后面是常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脉的群峰,又叫人看了触目惊心;那种冷酷森严的气象令人追忆起生活中的种种哀伤,因此就不由不倍感当前的欢乐。从隐在树丛中的小村子的钟楼上远远传来的钟声,动人遐想。钟声由水面上飘送过来,变得柔和了,带着一种甜蜜的忧郁和听天由命的调子,好像在对人说:‘人生几何,时乎不再。何必苛求眼前的幸福,及时行乐吧。’”从这些世间罕有匹俦的、迷人的去处涌来的语言,使得伯爵夫人又恢复了十六岁时的心情。她不懂自己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有来看看这座湖。她心里说:“莫非是幸福藏在一个人开始衰老的时期里吗?”她买了一条小船,法布利斯、侯爵夫人和她亲自动手加以打扮,因为他们家里虽然奢华绝顶,却处处感到手头拮据。台尔·唐戈侯爵失势以后,越发讲究他的贵族排场。举个例说,他为了向湖水夺取十步宽的土地,在卡代纳比亚附近那条出名的法国梧桐林荫道旁,修筑了一道堤坝,造价高达八万法郎。在堤坝的尽头,由大名鼎鼎的卡纽拉侯爵设计,全部用大块的花岗石造一所小教堂。当时米兰最红的雕塑家玛尔凯西替他在教堂里修一座坟墓,坟墓上要用很多的浅浮雕来表现他家祖先的丰功伟绩。

法布利斯的哥哥阿斯卡涅小侯爵也想参加太太们的游湖,但是他的姑母却往他那扑了粉的头发上泼水,而且每天都想出新花样来嘲弄他那傲慢的态度。最后,这群满心欢乐、却又不敢当着他面笑的人总算摆脱了他那张苍白的肥脸。他们认为他是他父亲的探子。老侯爵,这位专制暴君,自从被迫辞职以来,火气一直很大,他们应该多加小心才行。

阿斯卡涅发誓要向法布利斯报复。

在一场暴风雨中他们遭到了危险。他们虽然钱很少,还是厚赏了两个船夫,免得他们去告诉侯爵,因为侯爵对带着他两个女儿游湖这件事,早已表示不满。后来他们又遇到一场暴风雨。在这美丽的湖上,暴风雨是惊心动魄,出没无常的。一阵阵的狂风出人不意地从遥遥相对的两个山隘里吹来,在湖上搏斗着。伯爵夫人想在狂风暴雨和雷电交加中下船。她说站在一块孤立于湖中、像一间小房间那么大小的岩石上,一定会看到惊涛骇浪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的惊人场面。但是她从船上跳出来时,却失足落在水里。法布利斯连忙跳下去救她,两个人都被冲得老远。落水当然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在一惊之下,烦闷的心情却从这封建城堡中被赶跑了。伯爵夫人对布拉奈斯的古朴的性格和占星术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她用买小船剩下的那一点钱又买了一架小望远镜,几乎每天晚上都带着侄女们和法布利斯守在城堡的一座哥特式塔楼的平台上。法布利斯在这伙人中间是内行。他们远离着暗探们,经常在那儿非常愉快地消磨上几个钟头。

然而,应该承认,有些日子伯爵夫人跟谁也不说话;只见她在高大的栗树下走来走去,陷入阴郁的沉思之中。她这个人聪明机智,因为没有人互通心曲,有时候不免要感到苦闷。但是,第二天她又会像前天那样欢笑了。促使这个如此开朗的人儿产生阴郁心情的,是她嫂嫂侯爵夫人的牢骚。

“难道我们剩下的青春,就葬送在这沉闷的城堡里了?”侯爵夫人常常这样嚷嚷。

在伯爵夫人来到以前,她甚至连发这种怨言的勇气也没有。

一八一四年和一八一五年之间的冬季就这样度过。伯爵夫人虽然穷,还是到米兰去了两次,每次住上几天。她去米兰是为了看维加诺在拉·斯卡拉剧院演出的精彩的芭蕾舞,侯爵并没有拦阻他妻子陪她的小姑同去。她们去支领了几个季度的为数很少的抚恤金,而正是那内阿尔卑斯共和国将军贫穷的寡妇借了几个金币给有万贯家财的台尔·唐戈侯爵夫人使用。这两趟旅行非常愉快。她们邀请老朋友们吃饭,真跟孩子似的,说起什么来都要哈哈大笑,满心舒畅。这种意大利式的欢乐,充满了brio和意外,使她们忘掉了侯爵和他的长子的目光在格里昂塔散布的阴沉忧郁的气氛。刚满十六岁的法布利斯权且充当一家之主,很像个样子。

一八一五年三月七日,两位夫人刚刚结束了一次愉快的短期旅行,两天前才从米兰回来。她们正在新近延伸到湖边的那条美丽的法国梧桐林荫道上散步,看见从科摩那个方向来了一条小船,船上发着奇怪的信号。侯爵的一个密探跳上了堤坝:拿破仑在儒昂湾登陆了。对这件事,整个欧洲都天真地感到意外,可是台尔·唐戈侯爵却一点也不以为奇。他披肝沥胆上书他的君主,愿意献出自己的才干和数百万财产,并且再一次地说,他的大臣们都是雅各宾党,和巴黎的反叛头子们有勾结。

三月八日,清晨六点钟,侯爵胸挂勋章,叫他的长子给他念第三份政治情报的底稿,自己郑重其事地用娟秀工整的字体,把它抄在有君主肖像做水印的纸上。与此同时,法布利斯去见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

“我要走了,”他对她说,“我去投奔皇帝,他也是意大利的国王。他从前待你的丈夫多么亲切呀!我打算从瑞士走。昨天夜里,在梅纳乔,我的朋友,气压表商人瓦西,把他的护照给了我。现在请你给我几个拿破仑,因为我身上只有两个。不过,如果迫不得已,我就是步行也要去。”

伯爵夫人又是高兴,又是伤心,她哭了起来。“天哪!你怎么会转起这个念头来了?”她攥住法布利斯的双手,叫道。

她站起来,从衬衣柜里取出一个藏得很严密的镶着珍珠的小钱袋,这是她的全部财产。

“拿去吧,”她对法布利斯说,“不过,看在天主分上,可千万别死在战场上。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那不幸的妈妈和我还剩下什么呢?至于拿破仑,我可怜的朋友,他是不可能成功的。我们那些老爷们一定有办法消灭他。一个星期以前,你不是在米兰听人谈到过那二十三次暗杀阴谋吗?每一次都计划得非常周密,只是出于奇迹他才幸免于难。而且,那时候还是他的全盛时代。你也知道,我们的敌人不除掉他是不会甘心的。法国自从他离开以后,已经毫无力量可言了。”

伯爵夫人跟法布利斯谈到拿破仑未来的命运时,语调非常激动。“让你去投奔他,在我就是为他牺牲我在世上最宝贵的一切。”她说。法布利斯的眼睛湿了。他拥抱伯爵夫人的时候,流了不少眼泪,但是出走的决心却片刻也没有动摇。他滔滔不绝地跟这位如此亲密的朋友说明他决心要走的种种理由。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些理由在我们看来,实在是可笑得很呢。

“昨天晚上,六点差七分的时候,你也知道,我们正在湖边散步,沿着索玛利瓦府下面那条法国梧桐林荫道朝南走着。在那儿,我开始远远地望见从科摩来的、带来这个惊人消息的小船。我望着这条船,当时并没有想到皇帝,只是在羡慕那些能够出门旅行的人运气好,突然间,我感到说不出的激动。船靠了岸,密探低声和父亲说话,父亲的脸色变了。他把我们拉到一旁,向我们宣布了这个可怕的消息。我转过身去,面朝着湖水,倒不是为别的,不过是怕人看见我满眼欣喜的眼泪。忽然间,我看见在右边空中极高的地方飞着一只鹰,拿破仑的鸟;它威严地朝着瑞士,因而也就是朝着巴黎的方向飞去。我当时心里说:‘我也要以鹰的速度穿越瑞士,去向那位伟人献出我微薄的力量。这虽然微不足道,但却是我能够献出的一切了。他曾经想给我们一个祖国,他爱过我的姑父。’我还在望着那只鹰的时候,说也奇怪,眼泪一下子就干了。我这个打算是上天赐给我的,证据就是我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做出了要走的决定,同时我还看出了应该怎样个走法。忧愁烦闷,我的生活毫无乐趣,这是你知道的,尤其是逢到星期日,更是如此;可是一眨眼,这忧愁烦闷就像给一股神的气息吹得烟消云散了。我看见意大利的伟大形象,她被德意志人拖入污泥之中,现在又重新站起来了。她向她的王,她的解放者,伸出受伤的、一半还被锁链束缚着的双臂。‘而我呢,’我心里说,‘我是这位不幸的母亲的一个暂且还默默无闻的儿子,我要走,我要去追随那个应运而生的人。在欧洲人里面,就连那些奴性最深、最卑贱的人都看不起我们,可是他要替我们洗刷这种耻辱,我要去跟他在一起。要么战死,要么胜利。’”

“你知道,”他靠近伯爵夫人,冒着火的眼睛盯着她,低声接着说,“你知道,离这儿两法里路,在我们树林里的大水泉旁边有一棵小栗树,那是我母亲生我那年冬天亲手种的。在采取任何行动以前,我得先去看看它。‘春天来临还不久,’我心里说,‘对!如果我那棵树长了叶子,那就是给我的一个信号。我,我也得摆脱目前的这种麻木状态,我不能再在这座阴沉沉、冷冰冰的城堡里消沉下去。’这些古老、发黑的围墙,过去是专制统治的工具,现在也还是专制统治的象征,你不觉得它们正是阴郁的冬天的形象吗?它们对于我,正如冬天对于我的树一样。

“你相信不相信,吉娜姑妈?昨天晚上七点半钟,我到了我那棵栗树那儿,它长了叶子,长了已经相当大的、漂亮的嫩叶子!我吻着叶子,小心不把它们弄伤。我恭恭敬敬地松了松我心爱的栗树四周的泥土。带着又一阵兴奋的心情,我翻过山,到了梅纳乔,因为我得有一张进入瑞士的护照。时间过得真快,我走到瓦西家门口,已经是半夜一点钟了。我原以为要敲半天门才能把他叫醒,谁知他并没有睡,正和三个朋友在一起。我刚一开口,他就叫起来:‘你要去投奔拿破仑!’于是他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其余的人也都兴高采烈地拥抱我,有一个还说:‘我要是没结婚多好!’”

彼埃特拉内拉夫人沉思起来。她认为自己应该提点反对的意见才对。法布利斯如果稍微通点世故,就会看出,连伯爵夫人自己也不相信她匆忙提出的那些慎重的理由。可是,他虽然没有处世经验,却有的是决心,那些理由他连听也不愿意听。伯爵夫人很快地也就做了让步,只是要他保证把这个计划告诉他母亲。

“她会讲给我的姐姐们听的。这些女人会在无意之中坏了我的事!”法布利斯带着一种英雄般的高傲气概嚷道。

“您谈到妇女的时候,请多尊重一些,”伯爵夫人说,她流着泪,却又不禁露出了微笑,“您将来能否出人头地就全仗着她们;因为您永远不会得到男人的喜欢,对那些庸碌之辈说来,您显得太热情了。”

侯爵夫人一听说她儿子的这个奇怪的计划,就痛哭起来;她感觉不到这个计划里的英雄气概,她想尽办法要留住他。后来,她看到除非把他关在牢里,再也没有办法拦住他不走,这才把自己仅有的一点钱给了他。接着她又想起前一天侯爵交给她到米兰去镶首饰的、大约值一万法郎的八九粒小钻石。伯爵夫人把这些钻石缝在我们主人公的旅行服装里,这时候法布利斯的姐姐们走进母亲的房间。他把这些可怜的女人少得可怜的拿破仑还给了她们。他的姐姐们知道他的计划以后,感到非常兴奋,她们吵吵闹闹,高兴地抱他吻他,吓得他一把抓起几粒还没有藏好的钻石,立刻就要动身。

“你们会在无意之中坏了我的事,”他对姐姐们说,“既然有这么多的钱,我就用不着带衣服,衣服到哪儿都可以买到。”他吻了他的这些亲人,连自己的屋子都不愿再回去一趟,立刻就动身。他路上一直担心会有人骑马来追他,所以走得很快,当天晚上就进入卢加诺。谢天谢地,他总算到了一座瑞士的城市,不用再担心在荒凉的大路上受到他父亲收买的宪兵们的威胁。在那里,他写了一封娓娓动听的信给他父亲,这种孩子气的弱点反而更增添了侯爵的怒火。法布利斯搭上驿车,穿过圣哥达隧道。他的旅行是迅速的,他由蓬塔尔利埃进入了法国。皇帝正在巴黎。一到巴黎,法布利斯的不幸就开始了。他动身时一心打算要去和皇帝谈谈,却始终没有想到这是一件难事。在米兰,他一天见到欧仁亲王有十次之多,而且可以随便和他谈话。在巴黎,他每天上午都到杜伊勒里宫的庭院去看拿破仑阅兵,可是始终没法走近皇帝。我们的主人公以为所有的法国人都像他一样,为了祖国正遭受着极其严重的危险而焦虑不安。在他下榻的那家旅馆的饭桌上,他毫不隐瞒自己的计划和热诚。他遇到几个和蔼可亲的年轻人,比他还要狂热,但是没有几天,却把他的钱偷光了。幸好由于谦虚的缘故,他没有谈起他母亲给他的钻石。

在一次狂饮后,他第二天早上发现自己确实遭到了偷窃,于是买了两匹骏马,雇了一个跟马贩子当马夫的老兵做仆人,怀着对那些光会说漂亮话的巴黎年轻人的鄙视心情,动身去找军队。他除了知道军队集中在莫伯日附近以外,其他什么也不知道。刚一到国境线上,他就觉得士兵们露宿在外,而他自己却蹲在屋子里烤火未免太不像话。不管他那个懂事的仆人怎么相劝,他还是冒冒失失地闯到扎在通往比利时的大路上,国境最前线的营地里去了。他刚走到驻在路旁的头一个营地,士兵们就开始注意这个打扮一点也不像军人的年轻老百姓。天黑了,刮着冷风。法布利斯来到一堆篝火旁边,请求让他烤烤火,他愿意付钱。士兵们互相看看,特别是对付钱这个想法感到奇怪。不过他们还是好心地在火旁让出一个地方。他的仆人替他挡住风。但是过了一个钟头,团里的副官在营地附近路过,士兵们过去把这个法国话说得很差的陌生人来到的情形告诉了他。副官盘问法布利斯。法布利斯用十分可疑的口音说出自己对皇帝的热爱。于是这个下级军官要他跟他去见住在附近农庄上的团长。法布利斯的仆人牵着两匹马走过来。副官见了马好像很惊奇,他立刻变更主意,开始盘问仆人。这仆人当过兵,一下子便猜到问话的人的居心,于是谈起他主人的后台,还说他这两匹好马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牵走的。副官一招呼,立刻有一个士兵过来揪住仆人的领子,另外一个兵照管马匹。那副官不由分说,就严厉地命令法布利斯跟他走。

副官带着法布利斯在黑暗中步行了足足有一法里路,四面八方都有营火,营火照亮了天边,因而没有火的地方显得更加黑暗。后来,他把法布利斯交给一个宪兵军官。军官态度严肃地向他要证件。他掏出护照,护照上说他是携带着货物的气压表商人。

“瞧他们有多蠢!”军官喊道,“这真是太过分了!”

他讯问我们的主人公。我们的主人公以极其热情的言辞大谈皇帝和自由。军官听了忍不住狂笑起来。

“他妈的!你倒还不算太狡猾呢!”他嚷道,“他们竟敢派这种毛孩子到我们这边来,未免有点欺人太甚!”法布利斯苦苦解释,承认他不是气压表商人。可是不管他怎么说,军官还是把他押送到附近的小城的B……监狱里去。我们的主人公夜里三点钟左右到达监狱,气得发狂,又累得要命。

法布利斯在这座破烂不堪的监狱里度日如年地过了三十三天,起初是惊讶,后来是气愤,完全不明白自己遭遇到的是怎么回事。他接二连三地写信给城防司令,由监狱看守的妻子,一个三十六岁的美丽的佛兰芒女人替他传送。但是她不愿意看到一个这样漂亮的小伙子被枪毙,再说他手面又大方,所以她把这些信一封不漏都扔在炉子里了。晚上,夜深人静以后,她居然还肯来听这个犯人发牢骚。她跟她的丈夫说过这个小鬼有钱,因此谨慎的看守也就让她全权处理。她利用这个方便,到手了几个金拿破仑,因为副官仅仅抢走两匹马,而宪兵军官什么也没有没收。六月的一个下午,法布利斯听到远远传来隆隆的炮声。终于打起来啦!他的心焦急地跳动着。他听见城里也闹哄哄的;原来是正在大事调动军队,有三个师通过了B……城。夜里十一点左右,看守的妻子来替他分忧了。法布利斯的态度比平日更加亲切;后来,他握住她的双手说:“请您帮助我离开这儿吧。我拿人格担保,仗一打完,我就立刻回到监狱里来。”

“这全是废话!你有水儿吗?”他神色不安。他不懂水儿是什么意思。看守的妻子看到他的神色,以为是油水不多,于是就没有照她原来的打算提金拿破仑,仅仅提出了法郎。

“你听我说,”她对他说,“你要是能出上一百法郎,我就可以在夜里来换岗的那个班长的两只眼睛上都挡上一个双拿破仑,他就看不见你从监狱里出去了。只要他这一团人明天开拔,他就一定会接受的。”

这笔交易很快就做成了。看守的妻子甚至还同意把法布利斯藏在她的房间里,第二天早上逃走可以更方便一些。

第二天天还没亮,这女人满怀柔情地对法布利斯说:“我亲爱的孩子,你干这种肮脏的行当还太年轻。听我的话,别再干这个啦。”

“什么!”法布利斯不住口地说,“难道想保卫自己的祖国是有罪的吗?”

“得了。别忘了我救了你的命。你的事情很清楚,按理你是会给枪毙的。不过,千万别跟人说,要不然,你就把我们两口子的饭碗砸了。特别是别再说你那段米兰贵族装成气压表商人的不高明的故事,那太笨了。好好听我说,我把前天死在监狱里的一个骠骑兵的制服给你。你出去以后越少开口越好。万一有个班长或者军官来查问你,不回答又不行,你就说你病倒在一个老百姓家里,是他看见你在路边沟里烧得直打哆嗦,发了善心把你留在家里的。要是他们对这个答复还不满意,你就再补充一句,说你正要回你的团里去。他们也许会因为你的口音不对把你抓起来,那你就说你生在皮埃蒙特,你被征入伍,去年留在法国……”等等。

生了三十三天的气以后,法布利斯这才开始明白他的全部遭遇的根由。他被人当成了一个间谍。他向看守的妻子解释。这天早上她显得非常温柔。最后,在她拿起针来把骠骑兵军服改小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经历老老实实地都告诉了她。她感到很惊奇,一时之间竟有点儿相信了,因为他的样子是那么天真,而且穿上骠骑兵军服以后又是那么英俊!

“既然你这么想打仗,”最后她将信将疑地对他说,“那就应该一到巴黎就加入一个团。只要请个班长喝回酒,你的事早就成了!”看守的妻子又提出许多很好的忠告,教他今后应该怎样行事。天刚有点儿亮,她叫法布利斯一遍又一遍起誓赌咒,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也不说出她的姓名来,最后才把他送出去。法布利斯挟着骠骑兵的马刀,兴冲冲地走着;刚出了这座小城,他就有了一桩心事。“瞧,”他对自己说,“我穿的是一个死在监狱里的骠骑兵的军服,还带着他的路条!据说他是因为偷一头牛和几只银菜盘子,被关到监狱里的。我可以说是承继了他的身份……而这无论怎么说也不是我的本意,更不是我预料得到的!当心监狱啊!……这个兆头清清楚楚,我还有的是牢狱之灾呢!”

法布利斯和女恩人分手还不到一个钟头,就下起雨来了,而且下得那么猛,这个新骠骑兵穿着一双不合脚的笨重的长靴,连迈步都感到有些困难。他遇到一个庄稼人,骑着一匹驽马。他打着手势,买下了这匹马。因为看守的妻子说他的口音不对,嘱咐他尽可能少说话。

这一天,刚在里尼战役中打了胜仗的军队,正朝着布鲁塞尔挺进。这是滑铁卢战役的前夕。中午时分,倾盆大雨下个不停,法布利斯听见了炮声。他快活得完全忘记了不久以前蒙受不白之冤,在监狱里度过的那些可怕的绝望时刻。他一直走到夜深。他开始懂点儿事了,所以到离开大路很远的一个庄稼人的家里去投宿。庄稼人哭哭啼啼,推说什么都给抢光了。法布利斯给他一个埃居,他就去找来了一些燕麦。“我的马不是一匹好马,”法布利斯心里说,“不过,这没有关系,它还是很可能给哪位副官看中的。”因此他到马房里去睡在马旁边。第二天天亮前一个钟头,法布利斯就上路了。他哄着那匹马,居然使它迈起了快步。五点钟左右,他听见了炮声:这是滑铁卢战役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