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多明我教派修院的客房里躺着一位由于连续剧烈的呕吐而十分衰竭的外乡人。呕吐最后总算停止了,但使得他十分虚弱地躺着;情况和那晚在荷兰卧床休养的玛格丽特非常相似。

屋子里生着一炉熊熊的柴火,旁边挂着病人的衣服。

一个身材高大的修士坐在病榻旁,手里拿着祈祷书,虔诚地大声念着祈祷文。

病人有时望望他,似乎在听他念,有时又合上眼睛呻吟起来。

那修士跪在地上,脸贴着地为他进行祷告。最后他站起来向他道别。“天亮了,”他说道,“我得去准备早祷。”

“杰罗姆神父,您说说看,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是上帝的手引你来的。你扔弃了上帝的恩赐,他又把你的恩赐给了你。考虑考虑吧!你已经尝过人世的滋味,体味到它的辛酸了。如今尝尝教会的好处吧!教会意味着平安如意。祝你平安!”

他走后,杰勒德又躺了下来。他冥思苦想了一段时间,直到他感到虚弱困乏,又打起盹来。

当他再次醒来时,他看见一位新来的护士坐在他旁边。这是个俗人,两只小眼睛不停地转动,跟杰罗姆修士既安详又庄严的眼神形成了明显的对照。

那人诚恳地问他感觉怎样。

“非常非常虚弱。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先生?”

“不是因为我那副钢手套把你吓坏了吧?”那人很焦急地问道,“我本想用钢手套打你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两个都已经躺在台伯河的河底下了。”

杰勒德呆呆地望着他。“怎么,是你救了我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生,是这样的。当时我是在台伯河岸上办——办——一件差事。别管是什么差事了。你来到我跟前,苦苦央求我用匕首戳死你。但我没来得及满足你的要求,甚至还没来得及对你讲话,我就认出你是在海上救了我妻子和小孩的那位先生。”

“原来你就是特丽莎的丈夫。是个刺客?!”

“是您的仆人。好了,杰勒德先生,接着发生的事就是你要投河自尽,叫我别管你。”

“这我记得。”

“请相信我,假如这是别人而不是您,我会尊命而懒得动一只指头的,因为所有的人都是我的仇敌。他们满可以全吊死在一根绳子上,或全淹死在一条河里,我才管不着哩。但你跳进台伯河的时候,口中在呼喊着:‘玛格丽特!’”

“唉!”

“我的心也就呼喊着‘特丽莎’!想想看,如果我让你死去,并且是淹死(而正是你救了特丽莎,没让她淹死),我还有脸回去见她吗?所以我也跳进河里。幸亏我有鸭子般的游泳本领。你看见我逼近了,而你又决心自杀,便企图抓住我,以便同归于尽。我从你身边游过去,并且(请你原谅)用钢手套给你颈背上猛地一击,以致你顿时失去了知觉。由于水流很急,我很费了些力气才把你拖到岸上。但你已灌满了水,不省人事。我把你背在身上往家里走。‘特丽莎会看护他。她将对我非常满意。’我寻思着。但就在这修道院旁边,我们碰到一个我有生以来见到过的个子最高大的圣洁的修士。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了他。他瞪着眼睛端详了你一阵。‘我见过这张脸。’他说道,‘这是一个名叫杰勒德的,从荷兰来的好青年。’我说:‘正是他。’尊敬的神父便说道:‘他在我们的师兄弟当中有几个朋友。把他留在我们这儿吧!做好事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他还对我说,他们修院的人比我更有条件照顾你。这也的确是事实。因此,我只要求他们让我每天进来看你一次。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那刺客对杰勒德投以一个充满感情和兴趣的目光。

杰勒德对他的这一目光没有作出反应。他感觉到屋里像有条蛇。他把眼睛合上了。

“唉,你想睡觉了,”那歹徒急切地说道,“你睡吧,我走了。”他答应每天都来看他,接着踮着脚尖走了出去。

杰勒德闭目躺着,他没有睡,而是在沉思。

竟然是一个刺客救了他!

难道这不是天意吗?

但他曾经侮辱过上帝,咒骂和玷污过上帝。

对自己的亵渎神明他不禁感到不寒而栗。他试着对上帝进行祷告。

他觉得他念得出祷告词,但无法真正做祷告。

“我是万劫不复了,”他叫道,“注定进地狱了,注定进地狱了。”

忽然,他听见修院的教堂传来风琴演奏优美而庄严的圣乐。

接着是唱诗班做正式礼拜唱赞美诗的歌声。

歌声中,仿佛有一个声音翱翔在其他声音之上,向天空飞去。那是个可爱的童声:圆润、纯净,天使般美妙。

他合上眼睛静静聆听。这柔和而虔敬的圣乐不知不觉把他带回到了他的童年。这里没有丝毫世俗的污秽,没有丝毫狂热邪恶的激情撕裂和腐蚀着他的灵魂。

安宁,安宁,甜蜜的、抚慰人心的安宁。

“唉,”他叹息道,“教会是心灵宁静之本。在我脱离教会的抚育之前。我从来不懂得什么是哀愁,什么是罪恶。”

这饱受折磨的年轻人伤心地哭了起来。

正哭的时候,一个他决没想到还会见到的人低下他那可亲可敬的面孔向他微笑。原来他就是安塞姆神父。

这善良的神父前晚刚来到这个修院。杰勒德马上认出了他是谁,并向他叫道:“啊,安塞姆神父,您在朱利厄斯治了我受伤的躯体,现在请您在罗马治治我受伤的灵魂吧!可惜您办不到。”

安塞姆坐在床边,将一只温柔的手放在他头上,先用一两句安慰话使他平静下来。

然后,他亲切而严肃地开导他(因为他事先已经知道杰勒德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使他意识到自己有罪,从而敦促他忏悔,并感激上帝以他的神威挫败了他的意志,拯救了他的灵魂。

“孩子,听我说吧。你首先要好好清除掉你心中的包袱。”

“唉,神父,”杰勒德说道,“在朱利厄斯的时候我办得到。那时我还纯真。但现在我已经是个不敬神的怪物。我真不敢再向您忏悔。”

“为什么不能呢,我的孩子?你以为我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冒犯过上帝,而且罪过不轻吗?你不知道我的罪有多重!听我说吧,你这包袱沉重的不幸者,快把你的悲哀倾吐出来,把你的罪过全坦白出来,什么也别保留!切莫被隐讳的罪过把你压碎。”

杰勒德马上跪在安塞姆神父的身边,一边悔恨地叹气呻吟,一边坦白自己的罪过。

“你的罪过不小,”安塞姆说道,“但对你的诱惑也大得可怕。我得和院长商量商量。”

好心的安塞姆吻了他的额头之后便走出去找院长,就他悔罪的问题和他进行商量。说也奇怪,杰勒德已经能够做祷告了。

于是他全心全意地做祷告。

这颗不平凡的心灵目前经历着的这个阶段可以一言以蔽之——忏悔罪过。

他带着恐惧和憎恶的心精竭力想摆脱尘世,热切地要求留在寺院。对于他这个修院教养大的人说来,这就像受伤和疲惫的鸟儿飞回自己温柔的鸟窝一样自然。

通过祷告、苦行、冥思和虔诚的读经,他度过了他人教的考验期。

克莉丽娅公主的奸细回去向她报告,说杰勒德肯定是死了。至于怎么死的,目前还不清楚。

她像是挨了一记闷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她终于能喘过气来说话的时候,她便哀叹自己倒霉的命运,恨自己不该有这么多听话的工具。“这么快呀,”她叹息着说道,“瞧这些魔鬼干坏事多么快当。他们趁我们脾气发作的时候来见我们,用他们可以收买的匕首来勾引我们,然后干出要不是他们我们绝对不会想到的杀人勾当。”

还不到几个小时,她对杰勒德的恻隐之心和对刺客的仇恨就上升到高温发热的程度。不过对于这个白痴说来,高温也就是常温。

“可怜的杰勒德!我无法使你起死回生。不过,那卑鄙地杀害了你的人也休想活下去。”

她指使一些武装人员埋伏好,成天处于警戒状态,准备等洛多维科来领赏钱的时候,就在前室对他搞个突然袭击,把他砍成碎块。

“先击他的头部,”她说道,“因为他身上穿有隐蔽的铠甲。要是让他活着走开,你们就得拿自己的脑袋来抵罪。”

她一边坐着为受害者哭泣,一边又牵着杀人机器的拉线准备杀死另一个人,只因为他充当她的工具杀死了前一个人。